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50:19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圣卢的这一套理论使我听了非常高兴。我想,这次我到东锡埃尔也许没有白来,这些军
官没有骗我。他们边喝边谈,索泰尔纳酒把它娇媚的反光投到他们脸上;在这里,人物
的形象都变得高大了,就和在巴尔贝克海滩一样,只要我在那里呆着,大洋洲的国王和
王后,四美食家小社会,年轻的赌徒,勒格朗丹的内弟,他们在我眼里都一一变得非常
高大,可现在他们却变渺小了,甚至不复存在。今天使我感到赏心悦目的东西,也许再
也不会象从前的东西那样如过眼云烟,第二天就在我眼里变得一文不值。按照我现在的
内心世界,也许我不会马上去毁坏过去的东西,因为圣卢刚才所谈的战争艺术,在我这
几个晚上产生的短暂而炽烈的热情中,在有关军事生活的一切问题上,又加上了一个恒
久不变的知识基础,足以牢牢吸引住我的注意力,使我用不着自欺欺人就能相信,当我
离开东锡埃尔后,我对我这里的朋友所从事的工作仍会感到兴趣,我会很快就回到他们
中间。然而,为了从“艺术”这个词的抽象意义上进一步肯定战争的艺术确实是一门艺
术,我又向圣卢提了个问题。
  “您讲的,噢,对不起,你讲的东西我非常感兴趣,”我对圣卢说。“但有一点使
我感到不安,你给我讲讲。我觉得我可能会迷上军事艺术的,但是,要使我入迷,我必
须一改从前的看法,而认为军事艺术和其它艺术没有什么不同,只要学到规则就行了。
你说人们模仿一些战役,我觉得,正象你刚才所说的,过去的某次战役在一次现代的战
役中重演,颇有些美学意味。这个观念对我吸引力之大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不过,我
要问你,指挥官的才能难道一点作用都不起吗?他只管应用规则就行了吗?有同等条件
下会不会出现一些伟大的将领呢?就象有些伟大的外科医生,面对两个从客观角度看完
全相同的病例,也许凭着经验,他们会感觉出一点细微的差异,并且作出不同的解释,
认为对这一病例应该作这样处理,而对那个病例应该作那样的处理,对这个病人最好动
手术,而对那个病人最好用保守疗法。”
  “当然有!你会看到拿破仑就是这样。如果照搬兵法,他就必须进攻,可他就是不
进攻,一种朦胧的预感在劝他放弃进攻。例如他在奥斯特利茨或一八○六年给拉纳①的
指示。但你也会看到,有些将军机械照搬拿破仑的某次战役,结果适得其反。这样的例
子光一八七○年就可举出十个。但是,甚至连敌人可能做的事也可以作出种种解释。敌
人做的事不过是一种迹象,可以有许多不同的目的,如果光讲道理,或从科学观点来看
,这些不同的目的都有可能是真实的目的。这好比某些复杂的病例,当今世界的医学还
不能确定看不见的肿瘤到底是不是纤维瘤,要不要进行手术一样。使伟大的将军和伟大
的医生下决策的是德·底比斯夫人式的嗅觉和预感(我想你明白我这个意思)。因此,
我在前面就给你举例讲了在战役开始阶段侦察可能起的作用。一次侦察可能有十种不同
的解释。例如,为了使敌人以为我方要攻击某一个点,而实际上是要攻击另一个点;为
了布置一道伪装物,使敌方看不清我方真实行动的准备工作;迫使敌方调遣部队并把它
钳制在一个没有必要死守的地方;摸清敌方兵力,掌握它的底细,迫使它亮出底牌。甚
至有这样的情况,在一次行动中投入了大量的兵力,但这并不表明行动是真的,因为可
以假戏真做,使假戏具有更大的欺骗性。关于这一点,要是我有时间给你讲讲拿破仑战
争,嗳!我向你保证,当你通过战争中部队的传统行军(我们正在研究和实践,如果你
有雅兴,走去看看,小伙子——啊,对不起,你有病,不能去),感觉到了最高司令部
的警惕性、推理和研究的深度,你就会象置身于一座灯塔那朴素无华的灯光前一样激动
无比,因为灯塔不仅是物质的光,而且还流溢出思想,搜索着空间,向航船报告险情。
我也许不该光给你讲战争的学问。其实,正如土壤的成份、风向和光照的方位能说明一
棵树朝哪一边生长一样,一场战役在什么条件下进行,当地有什么特征,可以说决定并
且限制了军事将领对作战方案的选择。因此,在某些平原地区的山谷一带,沿山而行,
你可以预言,部队的行军必定象雪崩那样气势磅礴,蔚为壮观。”
  --------
  ①拉纳(1769—1809),法国元帅,跟随拿破仑南征北战,深受器重。
  “现在你又否定你刚才谈到的指挥官的选择自由,否定敌军对指挥官的作战方案可
能有的预见性了。”
  “绝对不是!你一定还记得我同你在巴尔贝克读过的那本哲学书吧,可能的世界比
真实的世界丰富多彩。嗳!这又回到军事艺术上来了。在一种特定的条件下,有四种方
案摆在一个将领面前,他可以作出选择,就象一种疾病可能会出现几个病程,医生必须
早就料到一样。这里,人的能力高低强弱是决定局势的新因素。何以见得?比如说,一
些不太重要的因素(如要达到的次要目的,或时间紧迫,或兵力不足,或后勤供应困难
)迫使将领在四个方案中选择了第一方案,尽管这一方案不如其他的理想,然而代价比
较小,见效比较快,战区比较富裕,能保障部队的后勤供应。他起初实施第一对案。敌
人开始不摸头脑,但很快就会识破他的意图。由于敌人阻力太大,他可能不成功——我
把这叫做人的能力薄弱造成的偶然性。于是他放弃第一方案,试行第二、第三或第四方
案。可是,他也可能佯装试行第一方案——这就是我所说的人的高明——以便牵制敌人
的兵力,而在敌人以为不可能挨打的地方对他突然袭击。乌尔姆战役就是这样,奥地利
将军马克在西边等候敌人,不料敌人却从他以为太平无事的北边把他重重包围。我举这
个例子也许不很恰当。乌尔姆战役是包围战中较好的战例,将来还可能发生类似的战役
,因为它不仅是将军们效法的典范,而且可以说是一种必要的方式(尤其是一种“必要
”的方式,这样就可以有所选择,也可以多样化),一种结晶的形式。然而这一切都无
关紧要,因为这些条条框框毕竟是人为的。还是回到我们的哲学书上来吧,它就好比是
理论原则,或者说科学规律,现实与它基本相符,但是,你回想一下伟大的数学家普恩
加来①,他就不说数学百分之百的精确。至于我前面给你讲的军事条令,它们毕竟不那
么重要,况且经常会有变化。就拿我们这些骑兵来说,我们正在搞一八九五年军事演习
,可以说它过时了,因为它建立在陈旧的过时的理论基础之上,认为骑兵的战斗作用仅
在于向敌人发起冲锋,给敌人造成精神上的恐惧。但是我们团里最聪明的教官,骑兵部
队的精华,尤其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少校,他们的看法恰恰相反,认为胜负取决于一场
真正的混战,敌我双方刀剑相对,谁坚持到底谁就胜利,不仅指精神上的胜利,指造成
对方心理恐惧,而且指物质上的胜利。”
  “圣卢言之有理,说不定下次军事演习就可以看到这种发展的迹象了,”我的邻座
说。
  --------
  ①普恩加来(1854—1912),法国数学家。
  “你能赞同我的观点,我感到很高兴,因为你的意见似乎比我的更能引起我朋友的
兴趣,”圣卢笑着说。或许因为他的同事和我之间开始产生的好感使他有点不快,也可
能因为他正式看到了这种好感,认为有必要予以确认。“我刚才也许贬低了条令的作用
。条令不断在变化,这是肯定的。但目前它们仍然左右着军事局面、作战计划和部队集
结的方案。倘若它们反映了一种错误的战略观念,就可能成为失败的基本原因,这一切
对你似乎太专门了。”他对我说。“你好好想一想,最能加速战争艺术发展的,说到底
还是战争本身。在一次战役中,如果历时较久,我们将看到交战的一方会借鉴另一方的
成败来改进自己的方法,而敌方也会得到提高。但这已经成为历史。现在炮兵有了突飞
猛进的发展,未来的战争——如果还有战争的话——将是速决战,人们还没来得及汲取
教训,和平就已经恢复了。”
  “你别太敏感了,”我对圣卢说,这是回击他前面所说的话。“我听你讲话可专心
致志呢!”
  “如果你不再生气,如果你还允许的话,”圣卢的朋友又说,“我想对你刚才讲的
作一点补充。战役的模仿和雷同不只是和指挥官的思想有关,指挥官的判断错误(如对
敌人的力量估计不足)也可能使他要求部队作出重大的牺牲,有些部队以一种极其崇高
的忘我精神作出了这种牺牲,因而他们也就起到了某次战役中某个部队的作用,在历史
上会作为战例被人们交替引用。就拿一八七○年来说,普鲁士的先头部队在圣普里瓦①
,土耳其人②在维桑堡③和弗勒施维雷尔④就是这种情况。”
  --------
  ①法国地名,1870年8月18日普鲁士第一、第二军团在这里攻击法军;使法军溃退。

  ②这里的土耳其人指旧时在法国军队中当步兵的阿尔及利亚人,因为1830年以前,
阿尔及利亚一直是土耳其的殖民地。
  ③法国地名。维桑堡战役揭开了1870到1871年普法战争的序幕,普军在这里突然袭
击法军,法军被迫撤退。
  ④法国地名。维桑堡一战,法军惨败,继而集中在弗勒施维雷尔,但又被普军战败
。这次失败导致敌军占领阿尔萨斯。
  “啊!交替引用,太确切了!妙极了!你很聪明,”圣卢说。
  圣卢的朋友列举的这几个战例我不是不感兴趣,每当有人象这样通过个别向我阐述
一般时,我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的。然而,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指挥官的才能。我很想了解
指挥官的才能指的是什么,在特定的条件下为什么没有才华的指挥官会抵挡不住敌兵,
而才华出众的指挥官却能扭转危局,克敌制胜。按照圣卢的说法,这是很可能的,拿破
仑就曾好几次反败为胜。我想弄懂什么叫军事才能,因此我要他们在我知道名字的将军
之间作一个比较,告诉我谁最有指挥官的气质和战术家的天资。我知道这会让我的新朋
友感到厌烦,但他们至少没有流露出来,而是不倦地、耐心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感到我同寒冷的黑夜隔开了,只是时而听见火车的鸣叫——这声音只会使我在这
里感到更加愉快——或报时的钟声——幸而离这些年轻人拿起战刀赶回营房还有一段时
间;不仅如此,我甚至感到同外界的一切忧虑都隔开了,我差点把德·盖尔芒特夫人忘
得精光。这得归功于圣卢,也得归功于他的朋友们,他们的热情似乎使圣卢变得更加殷
勤;还因为这间小餐厅温暖宜人,侍者端来的佳肴美味可口。这些佳肴激发了我的想象
力和食欲;有时它们的母体,自然界的一小块或一小段,如残留着几滴咸水的凸凹不平
的牡蛎贝壳,残存在一串葡萄上的疙里疙瘩的枯黄色蔓藤,仍然环绕在它们周围,虽不
能食用,但象一处风景那样遥远,富有诗意,使我在晚餐时心潮起伏,浮想联翩,忽而
在一棵葡萄树下午睡,忽而在大海上漫游。有几次,菜肴的新颖特色是由厨师精心设计
出来的,他把菜肴当作艺术珍品,配以自然的环境端上餐桌;一条用葡萄酒奶油汤汁烩
制的鲜鱼放在一个长方形的陶瓷盘上,犹如躺在绿油油的草丛中,鲜艳夺目,永久存在
,但因为是被活活地扔进滚开的开水中,故而显得歪歪扭扭,周围镶满了贝壳类动物、
寄生动物,如螃蟹、虾和贻贝等,看上去活象是绘在贝尔纳·巴利西①的陶瓷品上的彩
图。
  --------
  ①巴利西(1510—1589),法国著名的陶瓷工和学者,发现了瓷釉的秘密。
  “我好嫉妒,生气,”圣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影射我和他朋友没完没了的
窃窃私语。“您认为他比我更聪明?您对他比对我更喜欢?您就这样心中只有他了吗?
(那些特别喜欢女人、惯于在女人中周旋的男人,往往会开一些在别人看来有失大雅而
不敢开的玩笑。)”
  当话题由个别转入一般时,大家总避开德雷福斯案件,以免惹起圣卢的不快。可是
,一个星期后,他的两个同事挑起了话头,说他生活在这样一个军人环境中,竟会站在
德雷福斯一边,几乎成了反军国主义者,实在令人费解。“这是因为环境的影响不如人
们想象的那么重要……”我插了一句,并不想详细讨论这个问题。我本想到此为止,没
打算把前几天我给圣卢谈的看法再说一遍。但因为刚才那句话和我上次说的几乎一字不
差,我又为自己辩解似地补充说:“这正是前几天……”然而,我忽视了罗贝对我和其
他几个人的发自内心的钦佩还有另外的一面。他在钦佩的同时还完整地吸收了我们的思
想,以至四十八小时后,他竟忘记这些思想是从别人那里批发来的了。因此,对于我这
个寻常的论点,圣卢认为应该向我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赞同,似乎这个论点本来在他头脑
中久已存在,而我不过是在他的领地上狩猎而已。
  “对极了!环境并不重要。”
  他似乎怕我打断他的话头或不明白他的意思,紧接着又强调说:
  “真正的影响是思想的影响!人都要受思想观点的束缚!”
  他稍停片刻,就象一个吃下食物很快就消化的人,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摘下单片眼
镜,用螺旋钻般的目光盯着我:
  “持同一观点的人都差不多,”他神气活现地对我说。显然,他全然忘了他头脑中
的这些想法是我前几天同他讲的。
  我晚上到圣卢的饭店时,心情并不都是一样的。虽说我们的一个记忆,一种忧虑可
能会暂时销声匿迹,不再纠缠我们,但是还会回来,有时久久萦绕在我们心头。有几个
晚上,我穿过城市到饭店去时,一路苦苦思念德·盖尔芒特夫人,连呼吸都感到很困难
,仿佛我的胸腔被一个高明的解剖医生切开,割除了一部分,补上了一块同样大小的非
物质的痛苦,补上了等量的怀旧和爱情。尽管刀口缝合很好,但当对某人的思念代替了
内脏时,我们总会有不舒服的感觉,它似乎比内脏占的位置更大,再说,不得不想着身
体的一个部分,这种感觉说它象什么,它又不象什么。不过我们变得更娇贵了。稍微有
点微风我们就会叹息,是因为气闷,也是由于抑郁。我仰望天空。如果月光皎洁,星光
灿烂,我便想:“也许她正在乡下,和我瞻望着一样的星星,说不定当我到饭店时,罗
贝会对我说:‘好消息,我舅妈刚给我来了封信,她想见你,就要到这里来了。’”我
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思念不仅仅寄托在苍穹。一阵温馨的微风从我身边掠过,会给我
捎来她的信息,就象从前在梅塞格里丝的麦田里,微风给我捎来希尔贝特的信息一样:
人总是那样,会在另一个人的感情中掺入许多并不属于他的而仅仅是他唤醒的朦朦胧胧
的感情。而这些特殊的感情,我们身上总有一股力量在使它趋向真实,也就是使它汇合
到一种更普遍、为人类所共有的感情中去,而人、还有人给我们酿成的痛苦,只能使我
们同这种普遍的感情沟通:当我知道我的痛苦是人类普遍爱情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时
,我在痛苦中也就感到了快慰。我现在感到的痛苦使我想起了我从前对希尔贝特的忧思
,想起了在贡布雷,当妈妈晚上不在我房间时我感到的愁闷,同时也使我回忆起贝戈特
小说中伤感的几页;德·盖尔芒特夫人、她的冷漠和不在我身边同我痛苦的关系不象是
学者头脑中的因果关系,但我并不就此下结论说,德·盖尔芒特夫人不是我痛苦的根源
。我们的身体不是会出现一种漫射状疼痛吗?疼痛渗透到患病部位以外的地方,但一个
医生压住痛点时,这些地方就会失去疼痛的感觉。可是在这之前,由于疼痛到处渗透,
我们说不清楚是怎样的疼痛,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疼,以为这是命中注定,肯定治不好
了。我朝饭店走去,心里想着:“已有十四天没看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了。”(十四天
也只有对我才显得漫长,凡是涉及德·盖尔芒特夫人,我总是用分秒来计算时间的。)
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思念已不限于临风叹息了,甚至连时间的数学刻度也呈现出痛
苦,富有诗情画意。现在,每一天都象是一个轮廓模糊的山峰,变幻无常:走下山坡我
感到可以忘掉一切,走上山顶我又渴望再见到公爵夫人,因而内心烦忧。我时而下坡,
时而上山,在上下坡之间摇摆不定。有一天我对自己说:“说不定今天晚上会收到一封
信呢。”
  当我到饭店时,鼓足勇气问圣卢:
  “随便问一声,你有没有得到巴黎的消息?”
  “有的,”他回答我说,脸色看上去不太高兴,“不愉快的消息。”
  当我明白是他有了烦心的事,他得到了情妇的消息时,我才松了口气。但我马上又
意识到,这些不愉快的消息可能产生的一个后果是,他近来恐怕不能带我到他舅妈家去
了。
  我得知他和他情妇吵了一架,可能是在信上吵的,也可能她来过一次,早班车来,
晚班车走。他们经常吵架,真真假假,好象总有解决不了的矛盾。她心情很不好,常为
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就跺脚,哭鼻子,就象那些把自己关在没有窗户的贮藏室里的孩子
,不出来吃晚饭,也不说明缘由,当父母气急了,动手打他们一下时,他们就益发哭得
起劲。
  圣卢因为和情妇的关系出现裂纹内心异常痛苦。不过,这样说未免太简单,会使人
曲解这种痛苦。他一个人呆着时,别的什么也不想,只想他的情妇。想到她看见他精力
充沛而对他充满了敬意,想到她是带着这样的心情离开他的,他起初感到的忧愁也就在
不可挽回的局面前消散了,那时的滋味是那样甘美,那样令人愉快,因此关系破裂一经
明确,也会象和解一样使他陶醉。过些时候他再感到的痛苦便是继发性的痛苦症状了:
当他想到她可能很想同他接近,可能在等他的一句话,而此间,为了报复,她可能会在
某个晚上某个地方做某件事,他只要给她打个电报说他要去找她,她可能就不会干这件
事了;想到别人也许会乘机而入,过几天再去找她会太晚,因为她可能被别人占有;想
到这些,痛苦的波涛又会在他胸中翻腾。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无所知。他的情妇保持
沉默,这使他的痛苦最后达到了失控的程度,他甚至怀疑她可能藏在东锡埃尔或者去了
印度。
  有人说沉默是一种力量;从另一种意义上看,沉默被心爱的人利用,会发出一种可
怕的力量。它会增加等待一方的相思。世界上最没有比分离更能使两个情人朝思暮想的
了!还有什么比沉默更难跨越的障碍呢?也有人说沉默是一种酷刑,会使身陷囹圄、被
迫受刑的人发疯。可是,忍受心上人的沉默又是怎样的酷刑啊!这比保持沉默还要难以
忍受!罗贝心里嘀咕:“她干什么去了?怎么会杳无音信?她会不会欺骗我,同别人搞
上了?”他还想:“我究竟哪里得罪她了,她居然这样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她可能恨我
了,永远恨我了。”于是他拼命自责。沉默果然把他逼疯了,一是由于嫉妒,二是由于
内疚。而且,这种沉默本身就是座监狱,甚至比监狱还要残酷。这个隔在两人之间的空
无一物、但被遗弃者的视线不能穿透的空气隔板,是一堵非物质的、但又是难以逾越的
围墙。还有比沉默发出的光更可怕的吗?它让我们看见的不是一个,而是成千上万个失
踪的女人,每一个都表现出对爱情的不忠诚。有时候,罗贝会突然心情舒缓,以为沉默
即将打破,日夜盼望的信就要飞来。他看见它朝他飞来了,他留心着每一个声音,他的
渴望仿佛得到了满足,他喃喃自语:“信!信!”他象这样隐约看见了一块想象中的温
情的绿洲后,又回到了无穷无尽的沉默这块真实的沙漠中,焦急地等待着。
  他一无遗漏地想象着绝交后的各种痛苦,但在别的时候,他却认为可以避免这样的
结局,就象那些不切实际地想要移居国外因而把所有的事务了结一清的人那样,不知道
明天该想些什么,心中烦躁不安,他们的思想已经脱离了他们的躯体,就象病人身上摘
下的心脏,离开病人的躯体还在继续扑扑地跳动。不管怎么说,他情妇会回到他身旁的
希望,给了他坚持绝交的勇气,正如坚信打仗能活着回来可以帮助人去迎击死神。因为
在人类种的植物中,唯有习惯这种植物最不需要肥沃的土壤,能第一个出现在表面看来
最荒芜的岩石上,因为如果提前设想同情妇断绝关系,也许最后事到临人也就完全习惯
了。但是绝不绝交还不能肯定,这使他仍处在一种和恋爱相似的状态中,心里牵挂着这
个女人。可他强迫自己不给她写信(也许他认为失去情妇的日子固然难熬,但同她凑凑
合合地生活在一起更不好受,或者认为他们是吵架后分手的,必须等她来道歉,这样他
觉得即使不能维持她对他的爱情,至少也可以坚持她对他的尊敬),而只到电话局去打
电话(东锡埃尔刚开电话业务不久),向他安插在他女友身旁的一个贴身女仆打听消息
或下达指示。这种电话联系非常复杂,占据他很多时间,因为他的情妇不久前已搬到凡
尔赛附近的一座小别墅去了。她租下这座房子是因为和她要好的文人学士不断地向她宣
传首都丑恶论,但更是为了她的动物,为了她的狗、猴子、金丝雀和鹦鹉,她的巴黎房
东再也无法忍受这些动物无休无止的噪声了。可是圣卢在东锡埃尔却是夜不成眠。有一
次他到我那里,实在累得不行,就打了一会儿瞌睡。突然他又讲话了,他想跑,他想阻
止一件事发生,大声喊着:“我听见她的声音,您不要……您不要……”他醒了。他对
我说,刚才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乡下,在上士家里。上士竭力阻拦他到屋子的一个
角落去。圣卢猜到他家里藏着一个非常有钱又非常坏的中尉,他知道这中尉对他女友垂
涎三尺。突然,他在梦中清楚地听见他情妇在性欲高潮时习惯发出的间断而规则的呻吟
。他强迫上士带他到房里去。上士拦住不让他进去,被这冒失的行为气得满脸愤怒。罗
贝说,此情此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这梦太愚蠢了!”他又说了一句,仍然喘不过气来。
  但我后来确实看到有几次他想打电话给他的情妇,要求同她言归于好。我父亲不久
前倒是装了个电话,但我不知道这对圣卢是否一定有用。况且,我觉得让我的父母——
即使仅仅通过装在家里的电话——充当圣卢和他情妇的中间人是不妥当的,不管他情妇
的情感多么高尚,多么纯洁。圣卢的恶梦慢慢从他头脑中消失了。在这严酷的日子里,
他每天都来找我,魂不守舍,两眼发呆。这些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在我看来好象一排
弯弯曲曲、漂漂亮亮、结结实实的铁栏杆,罗贝待在栏杆后面,寻思他女友会作出怎样
的决定。
  她终于来信请求他谅解了。他刚意识到绝交已经避免,马上又看到了和解带来的种
种不利。然而,他心里舒展多了,他几乎情愿接受新的痛苦。他知道一旦言归于好,不
消几个月就会有新的痛苦来折磨他。他没怎么犹豫。或者说,就是因为他终于确信能够
重新得到他的情妇他才犹豫的;既然能和好,那就和好吧。不过,她要求圣卢元旦不要
回巴黎,好让她恢复平静。而他到了巴黎是绝对忍不住不去看她的。此外,她同意和他
一起去旅行,可是要去旅行就必须有真正的假期,而德·鲍罗季诺上尉却不准假。
  “这使我感到不安,因为去拜访我舅妈的事得往后拖了。
  复活节①我一定回巴黎。”
  --------
  ①复活节日期无定,一般在3月22日到4月25日之间。
  “到那时我就不可能去拜访德·盖尔芒特夫人了,因为我要到巴尔贝克去。不能就
不能吧,这无所谓。”
  “列巴尔贝克去?可您从来都是八月份去的呀!”
  “对,可是今年我身体不好,人家老早就会把我送去的。”
  他怕我听了他的叙述后,会对他情妇产生不好的印象,于是又说:“她表现得粗暴
仅仅是因为她太直率,感情太专。其实她心灵高尚得很。你想象不出她的感情多么细腻
,多么富有诗意。每年她都要到比利时的布鲁日去过死人节。这‘很好’是不是?以后
如果你能认识她,你会看到她多么高尚……”他的讲话充溢着这个女人周围的文人学士
使用的词藻:“她真是灿烂辉煌,甚至有点神圣,你懂吧,她几乎是个神甫般的诗人。

  在吃晚餐的时候,我绞尽脑汁,想找到一个借口,能让圣卢请求他的舅妈不等他来
巴黎就先接见我。这个借口我终于找到了:我和圣卢在巴尔贝克时结识了大画家埃尔斯
蒂尔,我想再看看他的画作。借口固然是借口,但也有几分真实。从前我去拜访埃尔斯
蒂尔,是想让他的画引导我去理解和热爱比画更美的现实:比如说名副其实的冰雪消融
的景致,外省一个真实广场,海滩上栩栩如生的妇女(最多也就是让他给我描绘象山楂
树丛生的小径那样无法深入欣赏的现实,不是要他为我保存而是要他帮我发现现实的美
);然而现在恰恰相反,是这些画的独特风格和诱惑力激起了我的欲望,尤其是我想欣
赏埃尔斯蒂尔的其他几幅画。
  况且,在我看来,就是他的最不成功的作品,与那些比他伟大的画家的杰作相比,
也是独辟蹊径,不落窠臼。他的作品宛若一个封闭的王国,有着不可逾越的边界和独一
无二的内容。难得有杂志刊登研究埃尔斯蒂尔的文章,凡有这样的杂志,我都如饥似渴
地把它们收集起来。从那些文章中我了解到他画风景画和静物画的时间不长,他是从神
话题材开始他的绘画生涯的(我在他的画室里有幸见过两幅神话题材画的照片),后来
很长时间一直受日本艺术的影响。
  他的画有各种风格,其中最具特色的几幅流散在外省。在莱桑德斯的一间农舍里,
珍藏着他最美的一幅风景画。这幅画就象磨石上镶嵌有辉煌的彩绘玻璃的夏尔特尔的一
个小村庄,在我看来异常珍贵,它会激起我想去旅行的强烈愿望。收藏者可能花了几千
法郎才买下这幅杰作,他如同星相学家,深居简出,躲在大路旁他的陋舍里,向世界的
一面镜子——埃尔斯蒂尔的一幅画——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我感到一种使那些在某个
重要问题上看法一致的人心灵沟通、意趣相投的情感把我和这个人连结在一起了。但在
我收藏的杂志中有一本提到,我心爱的画家有三幅重要的作品可能在德·盖尔芒特夫人
家里。因此,在圣卢告诉我他女友将去布鲁日那天晚上,在饭桌上,当着他朋友的面,
我可以真诚地,出其不意地问他:
  “听我说,可以吗?还是我们谈过的那个夫人,这是最后一次谈她了。你还记得埃
尔斯蒂尔吧,我在巴尔贝克认识的那个画家?”
  “怎么啦?当然记得。”
  “你还记得我很佩服他吗?”
  “记得,还有我们托人捎给他的那封信。”
  “嗯,这是我想结识前面谈到的那个夫人(你肯定知道是谁吧?)的理由之一,不
是最重要的理由,一个次要的理由。”
  “是啊!怎么那么多插入语!”
  “因为她府上珍藏着埃尔斯蒂尔的画,至少有一幅很美的画。”
  “啊!我怎么不知道?”
  “复活节埃尔斯蒂尔一定会在巴尔贝克的,您知道他现在几乎一年到头都在那里。
我很想在动身去那里之前看一看这幅画。我不知道您和您的舅妈关系好不好,您能不能
求求她——您可以在她面前多给我美言几句,设法让她不拒绝我的请求——让我一个人
——因为您不可能在那里——去看这幅画?”
  “哪还用问?我担保她会答应的,这事包在我身上。”
  “罗贝,我多么喜欢您啊!”
  “喜欢很好,要是用‘你’称呼我就更好了,这是您答应过的,而且已经开始这样
做了。”
  “我希望您不至于打算离开这里吧,”罗贝的一个朋友对我说。“您知道,即使圣
卢去休假也没有什么关系,有我们在嘛。这对您也许少了些乐趣,但是我们会想方设法
让您忘记他不在您身边的。”
  果然,就在大家都认为罗贝的女友只好一个人去布鲁日的时候,听说德·鲍罗季诺
上尉改变了主意,批准圣卢士官到布鲁日去度假,而且给的假期很长。事情是这样的。
鲍罗季诺亲王的一头浓发是他的骄傲,他是城里最有名的理发师的老主顾。这位理发师
从前曾给拿破仑三世的理发师当过伙计。德·鲍罗季诺上尉同他关系很好,因为尽管他
老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但对小市民倒也随和。但是,亲王在理发师那里至少有五年的
欠帐没有偿清,葡萄牙牌香水、君王牌香水、烫发钳、剃刀、磨剃刀的皮带和香波或发
式,使亲王的欠账越来越多,自然理发师就更看重当场付钱,而且还有车马的圣卢了。
热心的理发师了解到圣卢因为不能和他的情妇一起去布鲁日而闷闷不乐,便乘给亲王刮
胡须之机同他讲了这件事。亲王被一件白大褂裹住了手脚,头仰着,动也不敢动,怕被
剃刀割了喉咙。理发师叙述的一个年轻人的风流韵事博得了上尉亲王的微笑——波拿巴
式的宽容的微笑。他当然不大可能想到他的欠账,但是,理发师说的话可以使一个公爵
发脾气,也可以使他发善心。反正他下巴额上的肥皂还没有擦净,他就批准假了,而且
让圣卢当晚就动身。至于理发师,他平时是个吹牛大王,要吹牛就得会撒谎,用离奇的
谎言往自己脸上贴金,可这一次却例外,他帮了圣卢的大忙,不仅闭口不提自己的功劳
,而且以后再也没对罗贝提这件事,好象虚荣心就要撒谎,既然不需要撒谎了,虚荣心
也就变成了谦虚。
  罗贝的朋友们都对我说,不管我在东锡埃尔呆多久,也不管我什么时候再来,如果
罗贝不在,他们的马车、住房和业余时间都可归我支配,我感到这些年轻人一心想用他
们的奢侈品和青春活力来帮助我克服我的弱点。
  “再说,”圣卢的朋友们在恳求我留下后又说,“您为什么不每年都来呢?您不是
也感到这里可爱的生活使您很快乐吗?
  您甚至就象一个老兵,对团里发生的一切都感兴趣。”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234.137]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5.352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