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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51:01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可是,冬天快过去了。连续几个星期天气恶劣,常有暴风骤雨,夹杂着雪或冰雹。然而
有一天早晨,我听见壁炉里传来一阵咕咕声——而不是每天刮个不停的时强时弱的风啸
声,扰得我心烦意乱,使我天天盼望着到海边去——这是在墙上做窝的鸽子发出的叫声
:这声音散发出彩虹般的光环,象突然开放的第一朵风信子花,轻轻撕开充满养料的花
心,绽开出柔滑如缎、能唱歌的淡紫色花朵,就象一扇敞开的窗户,把第一个晴天暖融
融的阳光送进我那间仍然紧闭着门窗的黑洞洞的卧室里,使我感到眼花缭乱,又困又累
。那天早晨,我突然发觉自己哼起一首咖啡馆的小调。这个小调,我可能是在去佛罗伦
萨和威尼斯的那一年听到过的,后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根据每天的具体情况,周围的
气氛会对我们的机体产生深刻的影响,从我们模糊不清的记忆中取出已被忘却的、虽然
登记入册但还没有演奏过的曲子。我如梦如醉,如痴如迷,但却更清醒地听着我这个音
乐家演奏,虽然没有一下听出演奏的是什么。
  在我去巴尔贝克海滩之前,那里的教堂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但当我到了那里,
却感到这个教堂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迷人。我觉得,这种情况不是个别的。在佛罗伦萨、
帕尔马或威尼斯也一样,我的想象力也不能代替我的眼睛去看东西。这一点我深有感触
。同样,在一个新年的晚上,夕阳西下,我在一个广告栏前产生了幻觉,以为某些节日
和另一些节日有着本质的不同。然而,当我在佛罗伦萨度过一个圣周①后,我的记忆仍
然把圣周作为这个花城的氛围,即使复活节披上佛罗伦萨的色彩,又使佛罗伦萨带点复
活节的气息。圣周离现在还远,但圣周的那几天已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就象在黑暗中
远远看见的农舍,被一道光线照亮,看得分外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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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复活节前一周。
  天气转暖了。我父母劝我出来散散步,这样我也就有借口和从前一样在上午出门了
。我因为害怕碰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故意停了一段时间。可是正因为我不再出去散步
了,心里反而老想着这件事,每时每刻都能为自己找到一条出门的理由,而每一条理由
都和德·盖尔芒特夫人无关,这样我也就骗得自己相信,即使她不存在,我照样会在这
个时候出去散步的。
  唉,真要是这样就好了!对我来说,除她以外,遇见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感兴趣;
可是对她而言,只要不碰见我,不管和谁相遇,她都可以忍受。她每天上午在街上散步
时,会有许多傻瓜——她认为是傻瓜——向她致敬。但她认为这些人是想讨她喜欢,至
少可以认为他们是偶然碰上的。她高兴时也会叫他们停下来,因为有时候人们需要摆脱
自我,让别人向自己敞开心灵,只要是一颗陌生的心,不管它多么平庸,多么丑陋。可
是她恼怒地感到,她在我这颗心中看见的仍然是她自己。因此,尽管我有别的理由和她
走同一条路线,但当我从她身边经过时,我仍然象犯了罪似地浑身颤抖。有时,为了不
显得过于主动。我勉强给她还礼,或者只用眼睛看她,不同她打招呼,这样一来,她就
更加气恼,而且开始认为我傲慢无礼,没有教养。
  现在,她穿的裙子更薄了,至少颜色更浅。她沿街而行。街上,在错落不齐地掺杂
在古老而宽敞的贵族宅第中间的狭窄店铺前,在黄油店、果品店、蔬菜店女老板的屋檐
下,已经挂起了遮阳的卷帘,仿佛春天已经来临。我心里思量,我远远看见的这个沿街
缓行、边走边打开小阳伞的女人,在行家们眼里,是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她这些动作
优美动人,妙不可言。然而,她只管朝前走:她那单薄而倔强的躯体并不知道人们私下
对它的赞誉,毫不考虑别人对它的评价,自行其是,披着一条紫罗兰色的斜纹绸肩巾,
拼命地挺起胸脯;那双明亮而无精打采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可能已经看见我了
;她咬着唇角;我看见她抬起暖手笼,给一个穷人施告,或向一个卖花女买了一束紫罗
兰,她那种好奇的样子和我观看一个大画家挥毫作画时的神情毫无二致。当她走到我跟
前时,朝我点点头,有时还会赐给我一个淡淡的微笑,仿佛为我画了一张水彩画之后,
还在这张杰作上亲笔题词似的。在我看来,她的每一件连衫裙都象是一个自然而必须的
环境,象是她内心世界的一个侧面。封斋期①的一个上午,她在外面吃饭,我遇见她时
她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天鹅绒连衫裙,领口微呈新月形。德·盖尔芒特夫人金色的秀发下
露出一张沉思的脸孔。我不象往常那样伤感了,因为她脸上的忧郁表情和连衫裙的鲜艳
色彩仿佛组成了一道高墙,把她同世界隔开,使她显得可怜、孤独,使我感到放心、宽
慰。我觉得,这件连衫裙向周围发出的鲜红光辉象征着她那颗鲜红的心,对这颗心我还
不大了解,但我也许能给它安慰;德·盖尔芒特夫人躲在微波荡漾、神秘莫测的天鹅绒
的红光中,就象是早期的基督教女圣徒。于是,我感到不该用眼光折磨这个殉教者,我
为自己的行为羞愧。“可是,街道毕竟是属于大家的呀!”
  “街道是属于大家的”,我重复了一遍,但使这句话有了另一层意思。我由衷地钦
佩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走在这条常被雨水淋得透湿、变得和意大利古城的街道一样宝
贵的大街上,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让自己隐秘的生活加入到公众生活中,神秘地出
现在大家面前,任人接触,就象那些异乎寻常地免费供人欣赏的名画一样。每逢我彻夜
不眠之后第二天上午又出去散步,到了下午,我父母总劝我上床躺一躺,想法子睡一会
儿。要找到睡眠,只要有习惯就行,用不着考虑许多,甚至不考虑更容易入睡。可我下
午既没有睡觉的习惯,也不可能不作考虑。入睡前,我老想着要睡着,结果反而睡不着
;即使睡着了,还在想要睡着。这不过是朦胧的黑暗中出现的一抹微光,但足以把我睡
不着的想法反射到睡眠中;继而这反光又一次反射,使我感到我是在睡眠中产生睡不着
的想法的;接着又一次新的反射,把我的觉醒……反射到一次新的睡眠中,我想对到我
房间里来的朋友们说,刚才我睡着了,但我却以为没有睡着。睡眠中的幻影模模糊糊,
难以辨认,必须有极其敏锐和虚幻的感觉才能把它们抓住。后来在威尼斯我也有过同样
的感受:夕阳早已西下,天似乎全黑了,但由于视觉和听觉一样有持续作用,即使天黑
了也看得见天黑前的形象,所以运河上空就象余音萦绕一样,久久回荡着最后一线光亮
;多亏这个余音的看不见的回声,我看见一座座披着黑天鹅绒的宫殿映照在灰蒙蒙的水
面上,仿佛永远不会消失似的。当我睡不着时,我经常想象一个海景;这一海景同它在
中古时代的景象混合在一起,成了我经常做的一个梦。睡梦中我看见大海的波涛凝固不
动,就象彩绘玻璃上的画图,中间有一座中世纪的古城;一衣带水把城市一分为二;绿
色的海水在我脚下延伸出去,沐浴着对岸一座东方风格的教堂和一些古老的房屋;这些
房屋在十四世纪还存在,因此,朝它们走去,就仿佛在追溯历史。在这个梦中,大自然
学会了艺术,大海变得具有中世纪风格;在这个梦中,我渴望做到并且以为做到了力不
所及的事。这种梦,我似乎做过很多次,但是,因为梦中想象的东西一般都属于过去,
虽然从没有见过,却十分眼熟,所以我以为不是在做梦。可是相反,我发现我的确常常
做这种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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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基督教的斋戒节期,即复活节前46天,节期内停止一切娱乐活动。
  人在睡眠时会变得软弱无力,这一特征也反映到我的睡眠中,不过是象征性的:在
黑暗中,我看不清朋友的面孔,因为人睡觉时闭着眼睛;我在梦中没完没了地为自己辩
解,但当我想对朋友陈说理由时,我感到声音梗在喉咙口出不去,因为人睡眠时说话总
是含含糊糊;我想走到他们身边去,但我挪不开腿,因为人在睡眠时不走路;突然我出
现在他们面前,满面羞愧,因为人睡觉时不穿衣服。因此,闭紧眼睛,抿紧嘴唇,捆住
双腿,赤裸着身体,这就是我在睡眠中所看见的睡眠人的图像,它很象斯万送给我的那
几张有名的寓意画,在画中乔托①把嫉妒女神画成嘴里衔着一条毒蛇的恶神。
  圣卢来巴黎了,但只能呆几个小时。他向我保证,他一直没有机会同他舅妈谈我的
事:“奥丽阿娜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他对我说,真诚地暴露了他的思想,“她已不是
从前的奥丽阿娜,人家把她变坏了。我向你保证,她不值得你关心。
  你太看重她了。你愿意我把你介绍给我的普瓦克提埃表嫂吗?”他又说,也不管我
感不感兴趣。“她年轻,聪明,一定会中你意的。她嫁给了我的表哥普瓦克提埃公爵。
我表哥人挺好,就是不太聪明。我同我表嫂谈起过你。她要我把你带去。她比奥丽阿娜
可漂亮多了,也比她年轻。她是一个可爱的人,你知道,是一个好人。”这是罗贝最近
用更大的热情学会的表达方式,表示一个人性情温和:“我不能说她是重审派,应该考
虑她所处的环境。不过她毕竟说了句公道话:‘假如德雷福斯是无辜的,那把他囚禁在
魔鬼岛②就太可怕了!’你听明白了,是吗?此外,她对她从前的几个女教师都很好,
家里人让她们走侧边的楼梯,她坚决不同意。我向你保证,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其实
奥丽阿娜并不爱她,因为她感到人家比自己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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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乔托(1267—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画家,雕刻家和建筑师,是意大利
文艺复兴时期第一个探索用新的方法作画的画家,创作了许多具有生活气息的宗教画。

  ②拉美法属圭亚那沿海的岛屿,德雷福斯于1895年4月至1899年6月被囚禁在该岛。

  尽管弗朗索瓦丝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同情盖尔芒特府上的一个仆人——这个仆人甚至
在公爵夫人不在家时也不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因为门房很快就会报告上去——可她照
样为圣卢来访时她不在场遗憾了半天。她没见着圣卢是因为她现在也经常出门。哪一天
我需要她了,哪一天她必定出门。不是去看兄弟,就是去看侄女。最近她女儿来巴黎,
出门就更勤了。我因为她不在我身边侍候我,心里很不愉快,再加上她去看望的又都是
她的亲人,我就更加恼怒,因为我预料到她会把这种串亲戚说成是天经地义的事,符合
圣安德烈教堂的规定。因此,我一听到她解释就会很不公正地大发脾气,何况她说话的
方式特别,我就更是怒不可遏。她从不说:“我去看我的兄弟了,我去看我的侄女了”
,而是说:“我去看兄弟了,我‘跑着’进去给侄女(或我的卖肉的侄女)问声好了”
。至于她的女儿,她要她回贡布雷去。可她女儿却不干,她学着风雅女人的样,讲话中
插进一些缩语,听上去俗不可耐。她说,贡布雷没有一点趣味,在那里呆一个星期都受
不了。她更不愿去弗朗索瓦丝的妹妹家,那里是山区,她说山区不怎么有趣。她在说这
句话的时候,使有趣这个词有了一个新的可怕的含义。弗朗索瓦丝的女儿下不了决心回
梅塞格利丝,她认为那里的人“蠢得不行”,在集市上,那些饶舌妇,那些“乡巴佬”
会发现自己同她沾亲带故,会说“唷,那不是已故巴齐罗的女儿吗?”她宁死也不肯回
到那里去定居,“现在她尝到巴黎生活的滋味了”,弗朗索瓦丝说。尽管弗朗索瓦丝思
想守旧,但当女儿对她说:“嗳,母亲,如果你不能出门,就给我寄一封气压传送的快
信来好了”,这时,为了使女儿高兴,她也不得不对这个新“巴黎女郎”的改革精神表
示赞赏。
  天气突然又转冷了。“出去?出去干什么?找死呀?”弗朗索瓦丝说,因为这个星
期她的女儿、兄弟和卖肉的侄女都到贡布雷去了,她宁愿呆在家里。况且,她是我莱奥
妮姨婆的物理说的最后一个信徒,我姨婆的这个理论对她多少还有影响,因为,她在谈
到这个不合时宜的倒春寒时又补充了一句:“因为上帝还没有息怒。”对她的抱怨,我
只是无精打采地付之一笑。她的预言丝毫也不使我感兴趣,因为无论如何我会有好天气
的。我仿佛已经看见菲埃索尔市①的山顶上初升的太阳发出万道光芒,我沐浴着和煦的
阳光,浑身暖洋洋;眩目的光线刺得我眯缝着眼睛,象是在微笑;眼睑犹如用洁白的大
理石做成的长明灯,弥漫着淡淡的红光。我仿佛又听见了意大利的钟声,不仅如此,意
大利也仿佛随着钟声来到我的身旁。我一定能手捧鲜花,庆祝我意大利之行周年的纪念
日的,因为自从巴黎出现倒春寒,林荫道上的栗树、梧桐树和我们院子里的那棵树,仿
佛浸没在凛冽的寒风中,可是古桥的水仙花、长寿花和银莲花却迎着寒风吐出了嫩芽,
就象养在净水中的娇花。记得有一年,当我们为封斋期结束后的旅行做准备时,也遇到
过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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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城市,位于一座山上,是古代伊特鲁立亚,继而是罗马的文化发源地。
  我父亲说,听了A.J.鲍罗季诺先生的话,他现在才知道德·诺布瓦先生和他在盖
尔芒特府上相遇时是要到哪里去。
  “他是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他同她很熟,我从前一点也不知道。看来德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一个非凡的女人。你应该去看看她,”他
对我说。
  “此外,我感到很吃惊。他同我谈德·盖尔芒特先生时,就象在谈一个非常高雅的
人,可我还一直以为他俗不可耐呢。据说他见多识广,情趣高雅,其实,他不过只是为
他的姓氏和婚姻感到骄傲罢了。此外,照诺布瓦的说法,他很有地位,不仅在这里,而
且在全欧洲。据说奥皇、俄皇都把他当朋友看待。诺布瓦老头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
斯夫人很喜欢你,你在她的沙龙里可以结识许多用得着的人物。他在我面前可是把你夸
奖了一番。你会在她那里遇见他的,哪怕你想写书,也可以让他给你出出主意嘛。我看
你将来不会干别的事情了。别人可能认为当作家前程远大,我呢,本来我是不主张你干
这一行的,可你马上就要成大人,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守着你,因此不应该阻止你按照自
己的爱好选择职业。”
  唉,要是我能动手写就好了!可是,不管我在什么条件下开始写作(就象我开始打
算不喝酒,打算睡午觉,睡好觉,养好身体一样),在狂热的、井井有条和兴致勃勃的
情况下写作也好,或为写作而取消散步,推迟散步,把散步当作一种奖赏,身体好的时
候每天写一小时,身体不好不得不呆在家里时也用来写作,总之,我作了种种努力,可
结果注定是一张只字未写的白纸,就象变纸牌戏法一样,不管你事先怎样洗牌,最后注
定要抽到魔术师迫使你抽的那张牌。我被习惯牵着鼻子走,习惯不工作,习惯不睡觉,
习惯睡不着。习惯无论如何是要得逞的。如果哪天我不违抗习惯,让习惯从偶然出现的
情况中找到借口,为所欲为,那么这一天我就能马马虎虎地过去,不会遇到太多的麻烦
,天亮前我还能睡几小时,我还能读几页书,酒也不会喝得太多;可是如果我违抗习惯
,非要早点上床睡觉,强迫自己只喝水不喝酒,强迫自己工作,那么习惯就会大发雷霆
,会采取断然措施,会让我生病,我不得不喝更多的酒,两天都睡不着觉,甚至连书都
不能看了,于是我决定下次要更合乎情理,也就是对自己更没有节制,就象一个遭到拦
路抢劫的人,因为怕被杀害,索性让人抢光算了。
  这期间,我父亲又遇见过德·盖尔芒特先生一、两次。既然德·诺布瓦先生对他说
公爵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也就更加注意公爵的讲话了。他们在院子里正好谈到了德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他对我说她是他的婶母,他把维尔巴里西斯读成了维巴里西。
他对我说她非常有智慧,甚至说她有一个思想库”,我父亲补充说。“思想库”的意思
含糊不清,这使他发生了兴趣。这个表达方式,他确实在一些论文集上见过一、两回,
但他没有赋予它明确的词义。我母亲对我父亲一向十分敬重,既然我父亲对德·维尔巴
里西斯夫人有个思想库这件事颇感兴趣,她也就断定这件事值得重视了。尽管她从我外
祖母那里早就知道侯爵夫人的底细,但还是对她立即产生了好感。我外祖母身体不太好
,她开始不赞成我去拜访侯爵夫人,后来不坚持了。我们搬进新居以来,德·维尔巴里
西斯夫人好几次邀请外祖母,但她每次都写信回绝了,说她现在不出门。也不知是什么
原因,她突然改变了习惯,不再亲自封信,而由弗朗索瓦丝代劳。至于我,尽管我想象
不出这个“思想库”是什么样子,但是,如果我看见巴尔贝克海滩的那个老妇人坐在一
张“办公桌①”前,我是不会感到吃惊的。况且事实也正是这样。
  --------
  ①在这里“库”和“办公桌”在法语中是一个字。
  此外,我父亲打算竞选法兰西学院通讯院士,他想知道诺布瓦大使的支持能不能使
他赢得更多的选票。说实话,他对德·诺布瓦先生的支持虽然不敢怀疑,但也没有十分
把握。部里有人对我父亲说,德·诺布瓦先生想使自己成为外交部在法兰西学院的唯一
代表,他会设置重重障碍,阻挠别人当候选人;况且,他眼下正在支持另一个人,也就
更不会支持我父亲了。但我父亲却认为这是对德·诺布瓦先生的诽谤。然而,当杰出的
经济学家勒鲁瓦·博里厄劝他参加竞选,并给他分析当选的可能性时,他看到在勒鲁瓦
·博里厄列举的支持他的同事中没有德·诺布瓦先生的名字,很受震动。他不敢直接去
找诺布瓦先生,但他希望我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拜访能给他带回德·诺布瓦先生
的支持。事不宜迟。德·诺布瓦先生的宣传能确保我父亲获得法兰西学院三分之二的选
票;况且,大使乐于助人是出了名的,就连最不喜欢他的人对此也不否认。因此我父亲
认为得到他的支持很有可能。再说,在部里,他对我父亲要比对其他人的保护更加明显

  我父亲还遇见了一个人,使他又惊又气。他在街上碰到了萨士拉夫人。这个女人生
活很拮据,因此很少来巴黎。要来也只是到一个女友家里。没有人比萨士拉夫人更使我
父亲讨厌的了。每年,我母亲都要温和地恳求我父亲一次:“朋友,我应该邀请萨士拉
夫人了,她不会呆很久的。”甚至还说:“朋友,听我说,我要求你作一次大让步,去
拜访萨士拉夫人。你知道我不想让你烦恼,但你要是能去,我就太高兴了。”他笑了,
有几分勉强,但还是去了。因此,尽管他不喜欢萨士拉夫人,但当他在街上看见她时,
还是朝她走去,并且向她脱帽致敬。可是令他吃惊的是,萨士拉夫人只是迫于礼貌,朝
他冷冷地点点头,仿佛他干了什么坏事,或者被判处到另一个半球上去生活似的。我父
亲带着满脸的怒气和惊愕回到家里。第二天,我母亲在一个沙龙里遇见萨士拉夫人。她
没有把手伸给我母亲,只是心不在焉地、忧郁地朝她笑了笑,仿佛我母亲是她儿时一起
玩耍的朋友,因为生活堕落,嫁了一个苦役犯,或者更糟,嫁给了一个离过婚的人,因
而萨士拉夫人同她断绝了来往。然而从前,我父母亲每次见到萨士拉夫人总是彬彬有礼
,而萨士拉夫人对我父母亲也一向十分敬重。我母亲哪里知道,在贡布雷,在萨士拉夫
人那一类人中,只有她一个人是重审派。而我父亲是梅尔纳①先生的朋友,对德雷福斯
的罪状深信无疑。他同事要他在一张要求重审的请愿书上签字,他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
。当他知道我的行动准则和他不一样时,他一个星期没同我说一句话。他的观点无人不
晓,都快给他戴上民族主义者的帽子了。至于我的外祖母,家里人数她最宽宏大量,恐
怕也只有她一个人流露出怀疑。每当有人谈到德雷福斯可能无罪时,她总是摇摇头,谁
也不知道她想表示什么意思,仿佛她正在思考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被人打搅了,因而
摇了摇头。我母亲一方面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父亲,另一方面又希望我有独立的见解,因
此举棋不定,干脆沉默不语。我外祖父崇拜军队(尽管他在国民自卫队里的服役是他壮
年时代的恶梦),在贡布雷,每次看见一个团从门前经过,他都要脱帽向上校和军旗致
敬。这一切足以使萨士拉夫人把我父亲和外祖父看成不公正的帮凶,尽管她完全知道他
们大公无私,光明磊落。个人的罪行可以原谅,但参与集体犯罪却绝对不能宽恕。当她
得知我父亲是反重审派时,就立即用几个大陆的空间和几个世纪的时间把她自己同我父
亲隔开。既然两人在时空上相隔千年,相距万里,我父亲自然就看不见她的致意了,而
她也不会想到同他握手和说话,因为这些礼节是不能横越他们中间的距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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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梅尔纳(1838—1925),法国政治家。1896年任内阁总理,竭力反对重审德雷福
斯案。
  圣卢要来巴黎了,他答应带我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去。我希望能在那里遇见
德·盖尔芒特夫人,但我没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要我和他的情妇一起去饭店吃午饭,
然后我们送她到剧院去参加排演。我们必须一早动身,到巴黎郊区她的住所去接她。
  我对圣卢说,最好到埃梅的饭店去用午餐(在花钱如流水的贵族公子的生活中,饭
店的作用和阿拉伯民间故事中放绫罗绸缎的箱子一样重要)。埃梅告诉我,在巴尔贝克
海滩旅游旺季到来之前,他在这个饭店当侍应部领班。我日夜梦想着旅行,但却很少出
门,能重新看见一个不只是属于我记忆中的海滩而且是真正属于海滩的人,这对我有着
巨大的吸引力。埃梅每年都要去那里。当我因身体疲劳或要上学不得不留在巴黎时,他
在七月漫长的傍晚,照样隔着大餐厅的玻璃墙壁,遥望太阳冉冉坠入大海,一边等候顾
客来临;当太阳渐渐在大海中消失的时候,天边蓝幽幽的船只张着帆翼,一动不动,宛
如一只只摆在玻璃柜中的具有异国情调的夜蝴蝶。巴尔贝克海滩是一块强大的磁铁,埃
梅由于同它接触而电磁化了,他对我来说也成了一块磁铁。我希望,同他交谈就等于到
了巴尔贝克,没有去旅行就体味到旅行的魅力。
  我一早就动身了。我走的时候,弗朗索瓦丝还在不停地抱怨,因为头天晚上,那个
订了婚的仆人一次也没有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弗朗索瓦丝发现他在那里抹眼泪。他真
想去把门房揍一顿,但忍住了,因为怕砸了饭碗。
  圣卢说好在他家门口等我。我去找他时,在路上遇见了勒格朗丹。我们家自从离开
贡布雷后,一直和他没有来往。他现在已经两鬓苍苍,头发灰白,但神态依然年轻、天
真。他停下了脚步。
  “啊!是您,”他对我说,“好漂亮!喔,穿着礼服哪!我这个人自由自在惯了,
才不愿意穿这种礼服呢。不错,你大概是社交界的时髦人物了,拜访的任务繁重呵!如
果象我这样,只是随便到一个坟墩前去做个梦,这条大花领结和这件短上衣是最适合不
过的了。您知道,我一向很钦佩您有高尚的品格,看到您同贵族同流合污,背弃了您的
灵魂,我是多么遗憾啊。那些沙龙的气氛在我看来,实在令人作呕,令人窒息,您在里
面呆一刻钟,都会就此葬送您的前途,受到先知的谴责。我看得出来,您同那些‘消遥
自在的人’过从甚密,来往于贵族府邸之间。这就是当今资产阶级的恶习。啊,贵族!
恐怖时代①犯了大错误,没有把他们斩尽杀绝。贵族不是十足的傻瓜,便是阴险毒辣的
恶棍。好吧,可怜的孩子,只要您觉得愉快,您就去吧!当您在哪家沙龙参加下午five
o’clock②茶会时,您的老朋友可要比您幸福得多,他独自一人,呆在某个郊区,仰望
玫瑰色的月亮爬上紫罗兰色的天空。事实上,我几乎不能算是地球上的人,我在这里有
一种流落他乡之感,万有引力必须使出全部力量才能把我吸引住,才能使我不逃到另一
个天体上去。我是另一个星球的人。再见了,不要误解维福纳河农民——也是多瑙河农
民——传统的坦率性格。为了向您证明我很看重您,我要把我最新出版的小说寄给您一
本。但您是不会喜欢的。您会认为我这部小说还不够腐败,不够世纪末的气味,它太坦
率,太诚实。您需要贝戈特,这您供认不讳。象您这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需要
用堕落的文学来满足您麻木的味觉。您圈子里的人大概把我当老兵看待。我不值得花费
心血写那些书,我那一套现在不吃香了。再说,人民大众的生活在您乐于交往的赶时髦
的年轻女人眼里还不够高雅,不会引起她们的兴趣。好了,有空您就想一想基督的教导
:‘干吧,这样你们才能活下去!’别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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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1793年5月到1794年7月同捕杀贵族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②英语,即:五点钟。
  我和勒格朗丹分手后,并不太怪他。有些往事仿佛是我们共同的朋友,能在中间充
当调解人。那座架在堆积着封建社会的废墟、长满了黄澄澄毛莨的田野中间的小木桥把
我们——我和勒格朗丹——连接在一起,就象把维福纳河两岸连接在一起一样。
  春天已降临巴黎,可是林荫道上的树木才刚刚绽出新芽。当环城火车载着我们——
我和圣卢——离开巴黎,停在圣卢情妇居住的那个郊区的村庄时,我们却惊叹地看到一
棵棵果树都挂满了白花,犹如临时搭成的白色大祭坛,装饰着一个个花园。这里象是有
隆重的节日似的,人们在固定的时节,从老远赶来欣赏这奇特而富有诗意的、短暂的地
方节日。但这一次节日却是大自然的馈赠。樱桃树开满了白花,就好像穿着白色的紧身
裙,夹杂在那些既没开花也没长叶的光秃秃的树木中间,在这仍然透着凛冽寒气的晴天
,远远望去,会以为望见了一片片白雪,别地方的雪都融化了,唯独灌木丛后还残留着
白雪。高大的梨树环绕着一座座房屋和一个个普通院子,梨树的白花开满枝头,形成了
更加广阔、更加单一、更加夺目的白色世界,仿佛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同时举行第一次领
圣体仪式。
  在巴黎郊区的这些村庄,各家门口都保留着十七或十八世纪的花园。这些花园原本
是皇亲国戚的管家和宠妾们的“游乐园”。园艺匠利用比路面低的花园种上了果树(也
许仅仅保留了那个时代的大果园的布局)。梨树栽成梅花形,比我以前见过的梨树行距
要大一些,但梅花瓣更加突出,中间隔着低矮的围墙,形成了巨大的白色四边形。太阳
在四边形的四条边上留下了或明或暗的光线,使这些没有屋顶的露天房间看上去就象在
希腊克里特岛可能见到的太阳一样;阳光或明或暗地照射在高低不同的台地上,犹如在
春天的大海上嬉戏,使这里那里涌出一朵朵亮晶晶、毛绒绒的白花,而泡沫四溅的白花
在蔚蓝的树木织成的透光的栅栏中闪闪发光。看到这番景致,人们又会感到这些露天房
间很象一个个养鱼池,又象海上围起来的一块块捕鱼区或牡蛎养殖场。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村公所看上去破破烂烂。金黄色的砖墙,门前有三棵梨树,
充当夺彩竿①和旗杆。树上仿佛装饰着优美的白缎子,好象在庆祝当地的一个节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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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杆顶悬挂奖品,杆上涂了肥皂,让人爬上去夺奖。
  一路上,罗贝不停地给我讲他的情妇。我从来也没有见他对他的情妇如此深情。我
感到他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当然,他在军队的前程,在社交界的地位和他的家庭对他并
不是无关紧要的,但与他的情妇相比就不算什么了。他的情妇才是头等重要的人,盖尔
芒特家族和地球上所有的国王都不能同她相提并论。我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明确他的情妇
胜过一切,但他只注意同她有关的事。有了她,他才可能有喜怒哀乐;为了她,他甚至
可以去杀人。在他看来,真正有意义的、能使他动心的事莫过于他的情妇想要、并将要
做的事,他情妇头脑中思考的问题,他最多也只能从她额头之下、下巴之上这个狭小的
空间的表情中猜到一二。他办事向来合情合理,可是他却盘算着和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结婚,目的却仅仅是为了能继续供养并拴住他的情妇。假如有人心里嘀咕,他这样做要
付出多大代价,我相信代价之大是谁也想象不到的。他不娶她,是因为实用主义的本能
告诉他,一旦她不再对他有什么期待,她就会离开他,至少会随心所欲地生活。因为,
他必须让她永远处在等待中,从而把她牢牢拴住。因为他推测她可能并不爱他。当然,
被叫做爱情的这个通病可能会迫使他——就象迫使所有的男人一样——不时地相信她爱
他。但他心里很清楚,即使她爱他,也不能消除她从他那里捞钱的欲念,一旦她不再对
他有什么期待,她就会立即离开他(他想,她的文学界朋友们的理论害了她,尽管她爱
他,还是会离开他的)。
  “如果她今天表现好,”他对我说,“我就送她一件礼物,她会很高兴的。是一串
项链,她在布施龙的店里看到过。要三千法郎,就我目前的经济状况,嫌贵了些。可是
这个可怜的宝贝生活中没有多少乐趣。我一买她会高兴得心花怒放。她向我提起过这串
项链。她说她认识一个人,那人也许会给她买。我不信真有其事,但我还是同布施龙(
我家的供货人)说好了,让他给我留着。我一想到你就要看见她了,心里就高兴。她并
不象雕像那样完美无缺,这你知道(我看得出,他心里却认为她十全十美,他是为了使
我更赞美她才这样说的),但她有非凡的判断力。在你面前她可能不大敢说话,但我一
想到她以后会同我谈她对你的印象,现在就感到心里乐滋滋的。你知道,她讲的话可以
使人进行无穷无尽的想象,真有点象特尔斐城的女祭司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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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特尔斐是古希腊城市,建有阿波罗神殿,传说神殿的女祭司能传达阿波罗的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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