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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51:38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有一个节目叫我看了心里极不舒服。一个初登舞台的年轻女演员要演唱几首老歌,她
把自己的前途和家里人的希望全部压在这场演出中。拉谢尔和她的几位女友都憎恨她。
这个女演员的臀部过于肥大,大得让人看了发笑;嗓门挺甜,但是太小,一激动就变得
更小。这小嗓门和大臀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拉谢尔在剧场内埋伏了她的男朋女友,他
们的任务就是用冷嘲热讽把这个舞台新手(因为他们知道她一定怯场)搞得心慌意乱,
不知所措,最后彻底垮台,这样剧院经理就不会同她签订合同。这个倒霉的女演员刚唱
了个头,就有几个被专门搜罗来干这种勾当的男观众背朝舞台,纵声狂笑。另有几个同
谋的女观众笑得更响。而笛子的每一个音符又为这场有预谋的狂笑增加了声浪。剧场内
顿时乱作一团。倒霉的女演员心里痛苦之至,搽抹脂粉的脸上淌着汗水。她试着斗争了
一会儿,接着向周围的观众投去痛苦而愤怒的目光。这就使得喝倒彩的声浪愈加高涨。
模仿的本能和想表现自己聪明和勇敢的欲望使一些漂亮的女演员加入到起哄者的行列中
。她们本不是同谋,但向那些家伙送去了恶毒而默契的眼波,放肆地捧腹大笑,致使舞
台监督在女演员唱完第二首歌后——尽管还有五首歌没唱——就下令拉下了幕布。我竭
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个意外事件,就象从前当我的叔公为了戏弄我的老外婆,故意让
我的老外公喝白兰地酒时,我也尽量不去想我外祖母的痛苦一样。因为对我来说,恶作
剧也是令人痛苦的。然而,正如我们对不幸人的怜悯很可能会怜悯得不是地方,因为我
们会把他想象得痛不欲生,可是,他迫于要同痛苦斗争,根本不想自悲自怜;同样,恶
作剧的人在灵魂深处也不见得有我们想象的残忍,不见得只想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
之上。仇恨煽起了他的坏心,愤怒给了他热情和活力,而这种热情和活力并没有什么快
乐可言;只有那些施虐成性的人才可能从中得到快乐。施虐者总认为他所虐待的对象也
是一个恶人。拉谢尔想必认为她所折磨的女演员并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她认为给她
喝倒彩无论如何也是为高雅的情趣报仇,是向一个蹩脚的同行提出忠告。不过,我最好
还是不谈这件事,因为我一没有勇气,二没有能力阻止事情发生;再说,即使我为受害
者鸣冤叫屈,我也很难把那些折磨者干坏事的感情说成是为了满足他们残酷的心灵。
  但是,这场演出的开场以另一种方式引起我的兴趣。我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圣卢对
拉谢尔会产生错觉,为什么今天上午当我们——我和圣卢——在开花的梨树下看到他的
情妇时得到的印象会有天壤之别。拉谢尔在一个小剧中扮演配角。
  但她在台上和台下简直判若两人。拉谢尔的脸远看象朵花(不一定在舞台上,因为
世界是更大的剧场),可是近看却不怎么样。当人们站在她身边,只看见一片模模糊糊
的星云,一条布满雀斑和小疙瘩的银河;但是如果离她适当的距离,红雀斑和小疙瘩会
从面颊上隐去,会消失,一个秀丽而洁净的鼻子会在脸上升起,宛若一弯新月,这时,
你就想——假如你从没有在近处看见过她的话——成为她注意的对象,希望时时刻刻能
看见她,把她留在你身旁。我不属于这种人,但圣卢第一次看她演出就是如此。那时圣
卢想着怎样才能接近她,认识她,在他的心中展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她生活的世界,
从里面放射出一道道美妙的光线,保他却不能涉足其间。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几年以前,
在外省一个城市的剧院里 戏散场后,他准备离开剧院,一面想着心事,他对自己说,
给她写信可能是蠢人干的事,她不会给他回信,尽管他准备把自己的财产和姓氏奉献给
她,奉献给这个在他的想象中生活在一个比他熟悉的现实要优越得多的、被愿望和梦想
美化了的世界中的女人。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在演员出口处,他看见刚才登台表演
的演员,各戴一顶雅致的帽子,说说笑笑地从一道门里走出来。有几个认识她们的年轻
小伙子在门口等候她们。真是天缘巧合!在一个举目不见熟人的大厅里,出乎意外地来
了一个人,我们万万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他,他来得正是时候,我们会以为是上帝为
我们安排的巧遇,殊不知如果我们不在这里,而在别的地方,也会有另外的巧遇,会产
生另一些欲望,会遇到另一个熟人来帮助我们实现这些欲望。梦想世界的金色大门在圣
卢看见拉谢尔走出剧院之前就已在她身后合拢,因此,她脸上的红雀斑和小疙瘩也就无
关紧要了。不过,那些玩意儿叫他看了也不舒服,因为他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有在
剧院看戏时那样的想象力了。但是尽管他看见的不再是舞台上的拉谢尔,但她却仍然支
配着他的行动,就象那些天体,即使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也仍然用引力统治着我们。
因此,罗贝想占有那个面目清秀的女演员的欲望——尽管他已记不清她的模样——驱使
他一个箭步奔到在这里不期而遇的那个老同学跟前,恳求他把自己介绍给(既然是同一
个人)这个相貌平庸、长着一脸红雀斑的女人,心想以后再来研究这个女演员到底是舞
台上的还是舞台下的。但她急着要走,甚至连话都没有跟圣卢讲,只是过了几天,他才
终于说服她离开她的同伴们,把她带回住处。他已经爱上她了。他需要梦想。他渴望通
过梦想中的情人得到幸福。这使他很快就把自己可能的幸福全部寄托在几天前在舞台上
偶然发现的女人身上。而那时他还不认识她,她对他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幕间休息时,我们到后台去了。这种地方我从没有去过,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该
摆出怎样的姿态,因此,我很想同圣卢说说话,这样我就可以假装沉浸在谈话中,别人
就会以为我全神贯注于谈话,对周围的事物不关心,就会认为我的脸部表情自然就和这
个地方——坦率地说,我快要不知道我在哪里了——不相适应了。为了摆脱困境,我抓
住我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话题:
  “你知道,”我对罗贝说,“我走的那天去和你告别了,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谈这件
事。我在街上还和你打招呼呢。”
  “别提这件事,”他回答说,“我感到很对不起你。我们在军营附近碰头,但我却
不能停下来,因为我迟到了。我向你保证,我心里很不安。”
  这么说,他是认出我来了!那天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他把手举到帽沿上,不带任
何感情地给我行了个军礼,既没有用眼神表明他认出了我,也没有用手势显示他因为不
能停车而感到歉意。当然,他装作没有认出我来,倒使事情变简单了。可是他竟那样果
断,反射作用还没有来得及把他第一个印象表露出来,他就作出了决定,这不能不叫我
惊讶。在巴尔贝克海滩时我就注意到,他一方面有一张真诚朴实的脸孔,白皙的肌肤能
使人对他勃发的激情一目了然,但同时他还有一个训练有素、能随机应变的身子,他就
象优秀的喜剧演员,在兵营和社交生活中,能相继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在他扮演的一
个角色中,他爱我爱得那样深沉,对我情同手足;他从前是我的兄长,现在还是我的兄
长,但中间却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认识我,他手持缰绳,戴着单
片眼镜,不看我一眼,不给我一个微笑,把手举到帽沿上,端端正正地给我行了个军礼

  布景还没有拆去,我从布景中间穿过。布景师在置景时把距离和灯光可能带来的效
果也考虑进去了,因此当这些布景失去距离和灯光时,也就变得毫无价值了。当我走近
拉谢尔时,发现她受到的损失不下于布景。她那可爱的鼻翼也和布景的立体感一样,留
在剧场和舞台之间的视景中了。她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只能从她的眼睛认出是她,
她的个性藏在她的眸子中。这颗新星,方才还那么明亮,现在却变得黯然无光。相反,
正如我们从近处看月球时,我们会感到月球不再有玫瑰色和金色的光辉一样,在这张刚
才还是那样平滑洁净的脸上,我看到的全是雀斑和高低不平。
  一群记者和社交人士象在社交场合那样抽着烟,聊着天,不停地同人打招呼。他们
是女演员的朋友。我高兴地发现,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年轻人,戴着黑绒无沿帽,穿着绣
球花色裙子,脸上涂得红红的,象是华托①画册中用红铅笔勾勒的肖像画;他嘴边漾出
微笑,眼里闪着蓝光,用手掌做出各种优美的动作,轻盈地蹦来跳去,同他周围那些身
穿短上衣和礼服的有理智的人好象不属于同一类;他象一个精神病人,如醉如痴地追踪
着自己的梦幻,他的梦同周围人的忧虑毫不相干,在周围人的文明形成之前就久已存在
,不受任何自然法则的束缚;他就象一只涂脂施粉的迷途的蝴蝶,张着翅膀,自由自在
地在天空布景中间飞来飞去,在上面画出一幅幅自然朴素的阿拉伯装饰图案。看到此番
情景,人们会感到心境恬静、爽快。可就在这时,圣卢想象他的情妇对这个正在作最后
一次练习、准备登场表演的男舞蹈演员发生了兴趣,他的脸刷地沉了下来。
  --------
  ①华托(1684——1712),法国画家。多数作品描绘贵族的闲逸生活,他为后人留
下大量素描。
  “你眼睛可以看着别处嘛,”他阴沉地对她说,“你知道这些舞蹈演员还不如一根
钢丝绳值钱,他们最好还是去踩钢丝,把腰摔断算了。待一会儿,他们又要到处吹嘘,
说你注意他们了。再说你明明听见叫你到化装室去换装了嘛。你又该迟到了。”
  这时,有三个先生——三个记者——被圣卢气乎乎的样子逗乐了,走过来想听听他
在说什么。因为另一边正在安布景,我们被挤到他们身上了。
  “啊!可我认出他了呀,他是我的朋友,”圣卢的情妇眼睛看着舞蹈演员,嚷了起
来。“瞧他身材多好,你们看他那双小手,舞得多来劲,一动全身都动了!”
  舞蹈演员朝她转过脸来。他虽然已化装成空气中的精灵,但还看得出人的形体。他
的眸子犹如一条灰色的霜带,在染了色的僵直的睫毛中间颤动、闪光,一缕微笑把他的
嘴角咧向两边,延伸到他那涂了红粉的脸蛋上。接着,为了讨好这个年轻的女人,他开
始象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惟妙惟肖地把他刚才的手掌动作又做了一遍,就象一个歌唱
演员,当我们赞扬他哪首歌唱得好时,他会讨好地把这首歌低声地再给我们唱上一遍。

  “啊!太棒了,简直和刚才一模一样!”拉谢尔拍手叫好。
  “求求你,我的宝贝,”圣卢伤心地对她说,“别这样出洋相了,我受不了。我向
你发誓。如果你再说一句,我就不陪你到化装室去了,我要离开这里。行了别淘气。喂
,你不要再呆在腾腾的烟气中,这对你不好,”他把脸转向我又说,脸上流露出对我的
关怀。自从我们在巴尔贝克相识以来,他总象这样关心我。
  “啊!你走吧,我求之不得!”
  “告诉你,我再也不来了。”
  “不敢有此奢望。”
  “听着,你知道,我答应过给你买项链的,只要你乖一些,可是,既然你这样对我
……”
  “哈!你这样做,我才不感到意外呢。你给我许了愿,我早该料到你不会履行诺言
的。你想炫耀你有钱,我可不象你那样自私。我不稀罕你的项链。有人会给我的。”
  “谁也给不了你,因为我让布施龙替我留下了,他答应除我以外谁也不卖。”
  “一点不错,你想讹诈我,你事先把什么都策划好了。怪不得人家说马桑特①的意
思是MaterSemita②,这个名字散发出犹太人的臭气!”拉谢尔在回答中错用了一个词源
,把“羊肠小道”说成是“闪米特族”③了,民族主义者把这个词源用于圣卢身上是因
为他主张重审德雷福斯案件④。可是圣卢之所以成为重审派完全归因于这个女演员(她
最没有资格把马桑特夫人说成是犹太人了,再说,那些社会人种史学家除了发现圣卢的
母亲同犹太族的莱维·米尔布瓦家族沾亲带故之外,其他一无所获)。“不过,我会有
办法弄到那串项链的,请你相信。布施龙在那种情况下许下的诺言一钱不值。你背叛了
我,布施龙会知道的,有人会出双倍价钱买他的项链。你放心好了,很快你就会有我的
消息。”
  --------
  ①圣卢的母亲是马桑特伯爵夫人,她反对重审德雷福斯案。
  ②拉丁文,意即:闪米特人的母亲。
  ③闪米特族在古代指巴比伦人、亚述人、希伯来人和腓尼基人;近代主要指阿拉伯
人和犹太人。
  ④圣卢的情妇拉谢尔是犹太人。
  罗贝有一百个理。但事情总是那样错综复杂,乱七八糟,拿着一百个理的人也许会
有一次没有理。我不由得回想起罗贝在巴尔贝克海滩时说的那句令人不快但又是无辜的
话:“这样,我就可以控制她了。”
  “关于项链,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不是瞎许愿。既然你变着法儿要我离开你,我
不给你项链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明白我怎么背叛你了。我哪一点自私啦?怎么能说我炫
耀自己有钱呢?我一直对你说我是个穷光蛋,分文不名。你这样认为就错了,我的宝贝
。我哪一点自私嘛?你明明知道,我唯一关心的就是你。”
  “对,对,你尽管讲下去,”她揶揄地对他说,同时做了个表示蔑视的动作,然后
把脸转向那个舞蹈演员:
  “啊!他那双手太不可思议了。我是女人,但我做不出那样优美的动作。”她把脸
对着他,用手指着罗贝那张抽搐的脸说:“你看,他受不了啦。”她低声对那位舞蹈演
员说,一时的冲动使她变得和暴虐狂一样残酷,然而这并不是她对圣卢的真实感情。
  “听着,最后一次,我向你发誓,一星期后你要后悔死的,你求我来我也不来了,
酒杯已经满啦,你当心点,没有办法再挽回了。你总有一天要后悔的,那时可就来不及
罗。”
  也许这是他的心里话。离开情妇他固然很痛苦,但在他后来,与其象这样在她身边
受罪,倒不如早一点分手的好。
  “亲爱的,”他又对我说,“别呆在那里,我跟你说,你会咳嗽的。”
  我向他指了指我身边的布景,意思是说我动不了。他轻轻摸了摸头上的帽子,对身
旁那个记者说:
  “先生,请您把香烟扔掉好不好,我朋友不能闻烟味。”
  他的情妇没有等他,就朝她的化装室走去了,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来:
  “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那双小手也象这样灵巧吗?”她假装天真,用做作的动
听的声音向着舞台深处的那个男舞蹈演员喊道。“你看上去真象个女人,我相信,我跟
你就象跟我的一个女朋友一样,会合作得很好。”
  “据我所知,这里并不禁止抽烟呀!有病就该呆在家里嘛!”记者说。
  男舞蹈演员向女喜剧演员神秘地笑了笑。
  “啊!别说话,你让我发疯了,”她对他喊道,“我们以后再约会”
  “不管怎么说,先生,您不太礼貌,”圣卢对记者说,他仍然心平气和,彬彬有礼
,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在对一次事故作出事后的裁决似的。
  就在这时,我看见圣卢把胳膊举得高高的,仿佛在给一个我看不见的人打手势,或
者象一个乐队指挥,因为他刚说完这几句有礼貌的话,却举起手来在记者的脸上掴了一
记响亮的耳光,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就象在一组交响乐或芭蕾舞曲中一样,只根据琴弓
的一个动作,优美的行板乐曲即刻换成了狂暴的旋律。
  现在,战争的狂怒接替了外交家温文尔雅的谈话,接替了和平时期的微笑策略,如
果你打一记,我还一拳,双方不打个头破血流那才怪呢。但我不明白(我就象看到两国
之间本来可以通过调整边界解决的矛盾竟然发展成为战争,或者看到一个病人仅仅因患
肝肿瘤就丧失了生命那样,感到这极不公正),圣卢刚才说话还带点儿客气的意味,怎
么会突然做出同前面那些话毫无关联的动作。这个举手打人的动作不仅侵犯了人权,而
且违背了因果关系的原则。然而,在容易冲动的一代人身上,是会exnibilo①做出这个
动作来的。幸好记者没有还手。这记猛烈的耳光打得他差点儿摔倒,他的脸刷地变白,
他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把手举起来。至于他的朋友们,有一个很快别过脑袋,假装专心
在看后台一个显然并不存在的人;第二个装作眼睛里掉进了一粒灰尘,使劲地合上眼皮
,痛苦地做着怪相;第二个则喊着冲到台下:
  “我的上帝,我想演出就要开始了,去晚了会没有位子的。”
  --------
  ①拉丁文,意即:无缘无故。
  我本想劝一劝圣卢,可我看见他对那个男舞蹈演员生那样大的气,怒火都要从他的
眼睛里冒出来了。这股怒火犹如骨架,把他的脸颊绷得紧紧的;他内心的激动完全凝固
在脸上,他甚至无意使脸部肌肉放松。既然是这样,他就根本不会听我的话,也不会作
出响应。记者的三个朋友看见事情已经结束,便回到他的身边,但仍心有余悸。可是,
尽管他们为自己的行动感到惭愧,却仍然坚持要他相信他们确实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
因此,他们一个说眼睛里掉进了灰尘,另一个说闹了场虚惊,以为戏就要开始了,第三
个则说看见有一个人走过去,长得和他兄弟象极了。他们甚至还抱怨,说他不了解他们
的心情。
  “怎么,你没看见?你眼睛看不清了?”
  “那就是说,你们是一群胆小鬼,”被掴耳光的记者小声嘀咕了一句。
  按照刚才虚构的事实,他们应该——但没有想起来——装出听不懂的样子,然而与
逻辑相反,他们喊出了一句在这种场合人们习惯说的话:“啊,你的气还不小哇,别小
题大作了,好象你嘴里咬着马嚼子似的。”
  上午,我站在长满白花的梨树前,突然明白罗贝对“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的爱
情是建立在幻梦之上的。同时,我也意识到这个爱情确实酿成了痛苦。一个钟头以来,
他不停地受着痛苦的折磨,现在痛苦收缩了,缩回到他的身上,时显时隐,若有若无地
显露在他的眼睛中。圣卢和我,我们离开剧院,在一起走了一程。我在加布里埃尔大街
的一个拐弯处稍稍停了一会儿。从前,我常见到希尔贝特从那条街上走来。我停了一会
儿,试图回顾那些往事。我正要“小跑步”去追圣卢,蓦然看见个衣冠不整的先生好象
在同他说话,两人离得相当近。我由此推断,这是圣卢的朋友。可是,两人好象还在继
续靠近。突然,我看见一些卵形物体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占领了圣卢面前的空间,形成
一个变化无定的星座。这些卵形物体好象是用一只弹弓打出来的,我看至少有七个。然
而,这不是什么弹弓射出的物体,而是圣卢的两个拳头。拳头飞快地变换着位置,看起
来象是好几个拳头做出了一整套完美无缺、煞是好看的动作。这阵拳头的好斗性——而
不是审美性——我一上来就从那个衣冠不整的先生狼狈的样子看出了几分。他张皇失措
,颔骨似乎脱开,流了许多血。一群人围上来询问情况,他撒了谎,没有讲真话。他转
过头,当他看见圣卢头也不回地朝我走来时,怨恨而沮丧地、但毫不气恼地看着他离去
。相反,圣卢却怒形于色。尽管他没有挨打,但当他走到我跟前时,我看见他的眼睛还
在冒火。我认为这件事与剧院里掴耳光事件毫无关系。那人是一个有同性恋癖的过路人
,看见圣卢是一个漂亮英俊的军人,就向他提出不正当的建议。我的朋友惊魂未定。这
帮“恶棍”竟不等天黑就想冒险!当他给我讲述那人的建议时,就象报纸在报道一起光
天化日之下在巴黎市中心发生的持械抢劫事件那样,情绪异常激愤。然而,挨打的那个
瘾君子也无可厚非,他顺着斜坡滑下去,一心只图快点享受,以为长得漂亮就是允诺他
了。而圣卢长得确实漂亮,这一点是无可争议的。对付刚才上来同他攀谈的那号人,拳
头固然可以教他们认真思索一番,但时间必竟太短,不可能使他们改邪归正,从而逃脱
法律的制裁。因此,尽管圣卢不假思索地给了对方一顿拳头,但这种惩罚即使能帮法律
的忙,却不可能移风易俗。
  接踵而来的这两件事,尤其是他想得最多的那一件,当然会促使圣卢想单独呆一会
儿。因为不久他就提出同我分手了,要我独自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他在那里和
我碰头。他说我们不一起进去,这样他好装出刚到巴黎的样子,不让人家猜到他和我一
起已度过了下午的部分时间。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生活环境果然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环境不太相同,这一
点,我在巴尔贝克海滩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相识之前就料想到了。侯爵夫人属于这
样一类女人,出身名门望族,大家也同样是高门显贵,然而在社交界却不享有崇高的地
位。除了几个公爵夫人(都是她的侄女、外甥女或妯娌)和一、两个王妃(是她家的故
交)以外,到她沙龙来的人全都是二流人物:资产者、外省的或名声不好的贵族。由于
这些人同她过从甚密,久而久之,那么高雅之士和赶时髦的人也就对她敬而远之。再说
他们同她非亲非故,用不着到她的沙龙来尽义务。固然,我没有化多少时间,也没有费
任何气力就弄明白,在巴尔贝克海滩,为什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消息比我们还要灵
通,对我父亲和德·诺布瓦先生正在西班牙进行的访问了如指掌。可是,即便是这样,
我也难以想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同大使先生二十余年的暧昧关系会是侯爵夫人在
社交界地位一落千丈的根本原因,因为那些最出风头的贵妇们在社交界炫耀的情夫还不
如诺布瓦先生有身份。况且,他大概早就不再是她的情夫了,而仅仅是她的一个老朋友
。那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从前是不是有过其他风流事呢?那时候,她的性格比现
在狂热。现在她人老珠黄,变得平静和虔诚了,这也许得部分地归功于她拼命享受生活
的狂热年代。她在外省生活多年,就不会闹出几场丑闻?她这些浪漫史后人并不知道,
只是从她沙龙乌七八糟的成员看到了后果;倘若没有这些丑闻,她的沙龙肯定会是纯而
又纯的沙龙之一。她的侄儿说她讲话“尖酸刻薄”,那么,她那张利嘴会不会使她在那
个年代树敌过多?会不会促使她利用自己对男人的某些成功向女人实施报复?这一切都
是可能的。尽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在谈论廉耻和慈爱时,神态高雅,富有同情心,
不仅用词细腻入微,而且语调也时强时弱,时重时轻,但这些并不能使这种假设不成立
。因为那些奢谈某些美德,并且感觉到它们的魅力,甚至深有体会的人(他们会在回忆
录中塑造一个具备这些美德的可敬形象),常常出生于,但并不属于那个实践着这些美
德的默默无闻的、粗野而没有艺术修养的一代。那一代人在他们身上会有表现,但不会
延续。他们的性格和那一代人的不同,他们敏感,有才智,但这种性格却不利于行动。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生中有没有丑闻,这无关痛痒。即使有,也被她家姓氏的光辉
遮盖了。肯定地说,她在社交界失势的根本原因是她的出众才智,一种与其说是上流社
会女人的,不如说是二流作家的才智。
  毫无疑问,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特别鼓吹稳健和节制,这种品质一般不会使人产
生激情。说到节制,如果要说得完全恰当,我认为光有节制是不够的,还必须兼备作家
的某些素质,必须有不太节制的激情。我在巴尔贝克海滩就注意到,德·维尔巴里西斯
夫人并不理解某些大艺术家的才华,她只知道用幽默的玩笑对他们冷嘲热讽,使她的不
理解披上一层诙谐而优雅的外衣。但是,她这种诙谐和优雅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竟
变成了——在另一个平面上,被用来贬低那些最杰出的作品——她真正的艺术素质。然
而,这种素质会对一个人的社交地位产生不良的影响,会导致一种医生们所说的挑挑拣
拣的毛病。这种毛病具有异常强大的瓦解力,即使你在社交界的地位十分牢固,不消几
年,也会被它动摇基础。艺术家们所说的才智,对上流社会说来似乎是纯粹的奢望,而
上流社会的人不可能象他们那样仅以唯一的一个角度去看待一切,决不会理解他们对选
词或对比为什么有那样浓厚兴趣,因此在他们身边会觉得疲倦,感到恼火,会很快产生
反感。然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谈吐只显示出一种完全是上流社会的高雅,这在
她以后出版的回忆录中也可以得到证实。一些重大的事件,她只是轻描淡写、笼而统之
地提一提;对于她过去的岁月,她几乎只谈了一些轻薄的琐事,不过,她的描写却绘声
绘色、恰如其分。但是,一部作品,即或涉及的题材是非精神性的,也还是智力的产物
;要在一本书或一场谈话中(因为谈话和写书差别不大)使人得到一种轻薄已经登峰造
极的印象,必须要有一定分量的严肃性,那是一个十足轻薄的人所不具备的。在某些由
女人撰写的被公认为杰作的回忆录中,有的句子被人称作高雅的轻浮,引为范例,但总
使人想起要达到这种轻薄程度,作者想必早已精通一门比较沉闷的科学,一门讨厌的学
问,她在少女时代,在她的女友眼里,可能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女学究。某些文学素质会
导致社交生活的失败,文学素质和社交生活之间的联系是那样必然,今天,当我们拜读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回忆录时,只要读到某个贴切的形容词和某些前后连贯的比喻
,就可以重新看到勒鲁瓦夫人那样的假上流人物在某大使馆的楼梯上可能向老侯爵夫人
冷冰冰地行礼的情景。勒鲁瓦夫人去盖尔芒特府的时候,也许会顺便送给德·维尔巴里
西斯夫人一张折了角的名片①,但决不会走进她的沙龙。因为勒鲁瓦夫人害怕同医生或
公证人的妻子混在一起会有失身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少女时代可能是一个女学究
。她自以为博古通今,顾盼自得,但很可能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得罪了上流社会中某
些不及她聪明、又不如她有学问的人,而那些受到伤害的人却对她耿耿于怀,记恨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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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名片上折一只角就表示亲自来访。
  再说,才华不是一种附加物,可以随便加到那些能使人获得成功的各种素质之中,
从而造就上流人士所说的“完美的女人”。才华是某种精神气质的活的产物。一般地说
,在这种气质中,有许多特点是不存在的,占主导地位的是敏感性。这种敏感性的某些
表现形式,在书中可能感觉不到,但在生活中却会顽强地表现出来,例如好奇心,耽于
幻想,突然想到这里或那里去走一走,是为了消遣,而不是为了扩大或维持社交关系,
或者仅仅是为了发挥社交关系的作用。在巴尔贝克海滩时,我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
人把自己关在她的小圈子中,对坐在旅馆大厅里的人不屑一顾。但我敏感到她并不是生
性冷漠才不和别人来往的,而且也不总是闭门谢客。心血来潮时,她也想结识这个或那
个没有资格受她接待的无名人士,可能因为她觉得那人长得漂亮,或者仅仅因为听人说
他很讨人喜欢,或者认为他与她熟悉的人不一样。而她所熟悉的人全都是最纯的圣日尔
曼社交圈里的人,在那个时代,她对他们很不以为然,因为在她看来,他们决不会抛弃
她。那个得到她赏识的生活放荡的青年,没有身分的小市民,对她的邀请不肯赏光,她
就不得不一再发出邀请,久而久之,她在那些假上流人的眼里渐渐威信扫地,因为他们
评定一个沙龙好坏,往往根据女主人不接待什么样的人,而不是根据她接待什么样的人
。的确,如果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年轻时对自己是贵族的精华感到乏味,有意得罪
她周围的人,以作践自己的地位自娱的话,那么,当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一落千丈后,反
倒眷恋起她失去的地位了。从前,如果说她为了向公爵夫人们显示自己比他们高明,她
们不敢做的事她敢说敢做的话,那末现在,除了她的亲属之外,公爵夫人们都不愿光临
她的沙龙,她觉得自己变得渺小了,她还希望能独霸一方,但不再是用思想,而是用别
的方法。她想把过去她竭力排斥的贵妇都吸引到她的沙龙里来。不知有多少女人,一生
就象这样被分割成若干个对比鲜明的阶段!况且,对她们的生活,人们知道得很少(因
为每个人按照不同的年龄,似乎有着不同的世界,老人们守口如瓶,使得年轻人对过去
很难有明确的概念,很难了解人生的整个过程)。当她们走到人生最后一个阶段时,她
们又会不遗余力地去夺回她们在前一个阶段心甘情愿地抛弃的东西。那么是用怎样的方
式抛弃的呢?当今的青年是想象不到的。更何况他们眼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维尔巴里西
斯侯爵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一本正经的回忆录作者,戴着白发套显得那么庄重
,却曾经是一个一宵千金的风流女人,使多少现在已长眠地下的男人丧魂失魄。尽管德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曾巧妙而自然地、坚持不懈地作践她高贵的出身给予她的地位,但
这并不能说明,即使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她对她的地位毫不重视。同样,一个神经衰弱
症患者可以整天为自己密谋一种清静而懈怠的生活,但他仍然认为这种生活不堪忍受;
当他赶紧在束缚他的网上再开一个洞眼时,很可能他只梦想舞会、狩猎和旅行。我们无
时无刻不在确立我们的生活方式,但是,我们会身不由己地把我们现在的特征,而不是
理想的人的特征作为临摹的图样。勒鲁瓦夫人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打招呼时表现出
的轻蔑态度,在某种意义上可能反映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本性,却丝毫也不符合
她的愿望。
  毫无疑问,当勒鲁瓦夫人同侯爵夫人“断绝来往”(这是斯万夫人心爱的用语)时
,侯爵夫人为了自我安慰,可能会回想起玛丽—阿梅莉王后从前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我爱您就象爱女儿一样。”但是王后的这种恩宠是不公开的。没有人会知道,它就象艺
术学院旧时颁发的头等文凭,上面布满了灰尘,它仅仅对侯爵夫人才具有存在的价值。
在上流社会中,唯有那些能创造生活,并且会随时消失的好处才是真正的好处,享有这
些好处的人既不想保留,也不想到处张扬,因为在同一天中,还会有一百个好处接踵而
来。尽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必要时会回忆王后的话来作自我安慰,但她却宁愿用王
后的话换取勒鲁瓦夫人经常受到邀请的权力。就象一个大艺术家走进一家饭店,谁也不
认识他,他那件过时的旧上衣和脸上腼腆的神情也显示不出他的才华,他宁愿自己成为
邻桌那个年轻的场外经纪人,尽管这个人属于社会最低层,却有两个女演员相陪,老板
、侍应部领班、侍者,穿制服的服务员,就连学厨的小徒弟,全都走出厨房,络绎不绝
地跑来向他大献殷勤,就象童话剧中看到的那样,而那个饮料总管手里拿着满是灰尘的
酒瓶,浑身上下也都是灰尘,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一瘸一拐地朝着经纪人走来,象
是刚才从黑暗的酒窖上来时,半路上扭伤了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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