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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52:51 星期二), 站内信件

他知道,他妻子的兴致需要用合乎情理的反话刺激,臂如说,不能把一个女人比作一头
母牛啦,等等。这样,德·盖尔芒特夫人会说出比第一个比喻更幽默、更妙趣横生、更
别出心裁的话来。公爵天真地毛遂自荐,不露声色地帮助妻子大显身手,就象是一个在
一节车厢里偷偷帮助赌徒玩猜牌赌博的秘密同伙。
  “我承认她不象一头母牛,因为她象一群母牛,”德·盖尔芒特夫人大声说。“我
向您发誓,当我看见这群母牛头戴帽子,走进我的客厅向我问候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很想对她说:‘不,母牛群,你弄错了,你不能同我交往,因为你是一群母牛,’
但一边又搜索记忆,终于想起来您的康布尔梅是多罗西娅公主(她说过要来看我,也长
得象一头母牛),我差点儿叫她公主殿下,用第三人称同一群母牛说话。她和瑞典王后
也有想象之处,都长着鸟类的砂囊。此外,她从远距离向我发起凌厉的攻势,非常艺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接二连三地给我送名片。我家里到处是她的名片,没有
一件家具上没有,好象是商品广告似的。我不知道她这样大做广告目的何在。在我家里
到处可以看到‘康布尔梅侯爵和侯爵夫人’,还写着地址,我记不起来了,再说,我也
不会用上那个地址的。”
  “不过,象一个王后是很荣幸的。”投石党历史学家说。
  “啊!我的上帝!先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国王和王后算得了什么!”德·盖尔芒
特先生说,因为他想显示自己是一个有自由思想的新派人物,同时也为了装出不把同王
族的关系放在眼里,尽管他把这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布洛克和德·诺布瓦先生站起身,向我们走来。
  “先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您同他谈德雷福斯案了吗?”
  德·诺布瓦先生仰头望了望天(但仍面带笑容),象是为了证明他心爱的女人要他
做这件事是强人所难似的。然而,他还是非常亲切地对布洛克说,法国正经历着骇人听
闻的或许是极其痛苦的年代。这很可能表明德·诺布瓦先生是一个狂热的反重审派(然
而,布洛克曾明确对他说过,他相信德雷福斯无罪),因此,当布洛克看见大使的态度
和蔼可亲,看见他故意装出认为他的交谈者言之有理,毫不怀疑他们之间观点相同,并
且想与他携起手来共同谴责政府的神态,此刻他感到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好奇心更加强
烈。他暗自思忖,德·诺布瓦先生没有明确指出的、但却似乎暗示他们之间看法一致的
重要问题是什么?他对德雷福斯案的看法究竟在哪几点上和自己一致?布洛克尤其感到
惊讶的是,在他和诺布瓦先生之间存在的这种神秘的一致性似乎不仅仅与政治有关,因
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还对德·诺布瓦先生详细介绍过他的文学作品。
  “您倒不赶潮流,”前大使对布洛克说,“因此我要祝贺您。在现在这个时代,公
正不偏的研究已不再存在,尽向公众兜售淫秽的或荒唐可笑的货色,可您却不。假如我
们有一个好政府的话,您做出的努力按说是应该受到鼓励的。”
  布洛克为只有自己幸免于这场世界性灾难而得意忘形。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仍
然想了解细节,他想知道德·诺布瓦先生所说的荒唐可笑的货色是指什么。布洛克感到
自己的创作路子跟多数人没什么两样,并不认为有什么与众不同。他又回到德雷福斯案
件,但无法理清德·诺布瓦先生的观点。他竭力想让他谈一谈现在报界经常提到名字的
军官;他们比介入这一案件的政界人物更令人瞩目,因为政界人物早已遐迩闻名,而军
官却不见经传;他们身穿军服,刚从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中走出来,打破了严格保持的
沉默,就象洛亨格林①从一只由天鹅引导的吊篮中走出来一样,激起人无限的好奇心。
布洛克认识一个主张民族主义的律师,多亏这个律师,他多次旁听了左拉诉讼案②的庭
审。他随身带着三明治和一瓶咖啡,一早就到那里,晚上才出来,就象去参加中学优等
生会考或中学毕业作文比赛一样。习惯的改变使他的神经异常兴奋,而咖啡和激动人心
的庭审又把他热烈的情绪推到顶点,当他离开法庭后,对那里发生的一切仍然念念不忘
,晚上回到家里,还想重返美丽的梦境,他跑到两派经常出没的饭馆去找观点相同的人
,和他们没完没了地谈论白天发生的事,用命令的口吻——这使他幻想自己在发号施令
——要来一份夜宵,以弥补这一早就开始的中间又没有进餐的一天给他带来的疲劳与饥
饿。人总是生活在实际经验和想象中间,对于我们认识的人,总想深入猜想他们如何生
活,而对那些我们只能猜想如何生活的人,又渴望能认识他们。德·诺布瓦先生对布洛
克的问题作了回答:
  --------
  ①洛亨格林是德国传说中的人物。他奉命保护一个女公爵,乘坐天鹅引导的吊篮,
去把女公爵从敌对的封臣手中解救出来。后来与女公爵结为伉俪。
  ②左拉(1840—1902),法国自然主义作家。德雷福斯案件发生后,他于1898年发
表“我控诉”一文,抨击法国当局,因此被判徒刑。
  “已有两名军官介入这个案件,我曾听到一个人谈起过他们。这个人是德·米拉贝
尔先生,他的判断力我是信得过的,他对那两个军官很赏识。一个是亨利中校①,另一
个是比卡尔中校②。”
  “可是,”布洛克喊道,“宙斯的女儿雅典娜女神在他们的头脑中注入了截然相反
的看法。他们就象两头雄狮,争斗不休。比卡尔上校在军中身居要职,但是宝剑的闪光
把他引到了不该去的地方。民族主义者的利剑一定会斩断他的虚弱的身躯,他会成为食
死人肉动物和飞禽的佳肴。”
  --------
  ①亨利(1846—1898),法国军官,在德雷福斯案件中捏造证据,加害德雷福斯,
后因伪证罪行被揭露,被捕后自杀身亡。
  ②比卡尔是坚持重审德雷福斯案件的正直的法国军官。
  德·诺布瓦先生没有作声。
  “他们躲在那里闲聊什么?”德·盖尔芒特先生指着德·诺布瓦先生和布洛克问德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德雷福斯案件。”
  “啊!见鬼!对了,你们知道谁是德雷福斯最狂热的保护者吗?你们谁也猜不着。
是我的外甥罗贝!我甚至可以告诉你们,当赛马俱乐部的人听到他的‘光辉业绩’时,
都群起而攻之,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再过一个星期,他就要参加……”
  “当然,”公爵夫人插嘴道,“如果他们都象吉尔贝,主张把全部犹太人遣返耶路
撒冷……”
  “啊!这么说,盖尔芒特亲王同我的看法不谋而合罗,”德·阿让古尔先生打断公
爵夫人说。
  公爵常把妻子当门面炫耀,但并不爱她。他“唯我独尊”,讨厌别人打断他说话,
况且他在家里向来对妻子很粗暴。作为一个坏丈夫和一个油嘴滑舌的男人,他看到妻子
非但不听他说话,而且还打断了他的话头,不由得恼羞成怒,浑身颤抖,便立即收住话
头,朝公爵夫人狠狠瞪了一眼,瞪得四座莫名其妙,困惑不解。
  “您怎么想得出来跟我们谈吉尔贝和耶路撒冷的?”他终于又说话了,“风马牛不
相及嘛。不过,”他缓和了一点语气又说,“您一定会承认,如果我们家里有人被赛马
俱乐部开除了,尤其是罗贝,因为他父亲在那里当过十年主席,终归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吧。我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这件事让那些人好不高兴,一个个都吹胡子瞪眼睛的。
我不能责怪他们。您是知道的,我本人没有任何种族偏见,我认为种族偏见不符合时代
潮流,我很想与时代同步前进。可是,见鬼,当一个人有了圣卢侯爵的称号,他就不应
该是重审派!您要我同您说什么呢!”
  德·盖尔芒特先生在说到“当一个人有了圣卢侯爵的称号”这句话时,语气十分夸
张。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一个有了“盖尔芒特公爵”称号的人更了不起。但是,如果说
他的自尊心使他想夸大盖尔芒特公爵高人一等的地位的话,那么,他的想象力却比高雅
的情趣更促使他贬低公爵称号,谁都这样,总是此山望着彼山高,家花不如野花香,想
象力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律不但适用于其他人,也适用于公爵。不仅是想象力的规
律,语言也一样。不过语言的两条规律不管哪一条在这里都用得上。其中一条要求一个
人的谈吐符合他思想所属的阶级,而不是他本人所属的阶层。因此,德·盖尔芒特先生
哪怕在谈论贵族时,他的谈吐也很可能象平庸的资产者,会象他们那样说“当一个人有
了盖尔芒特公爵的称号”之类的话,而一个文人,一个象斯万和勒格朗丹那样的人,是
不会这样说的。一个公爵,哪怕以上流社会的习俗为题材,也会写出充斥小市民气味的
小说,贵族爵号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而一个平民写的小说却可以冠以贵族的称号。至
于德·盖尔芒特先生究竟是听哪个资产者说过“当一个人有了——称号”这句话的,恐
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但是,语言的另一条规律要求不时地有一些新表达方式问世
,就象一些疾病,出现后不久就销声匿迹,以后再也听不见有人谈起;在同一个时期内
,可以听到有人不约而同地使用这些表达方式,但谁也不知道它们的由来,可能是自然
产生的,也可能是偶然,就象一种美洲野草,一次偶然的机会,野草种子粘在旅行毯的
绒毛上,然后又落在法国一条铁路的斜坡上,就在法国发芽生长了。然而,正如有一年
布洛克对我谈起他自己时说过的一句话(“那些最可爱、最杰出、最有地位、最苛求的
人发现,只有一个人他们认为是绝顶聪明、讨人喜欢和不可缺少的,那就是我布洛克”
),我从一些和他素不相识的人嘴里也听到过,只不过是把布洛克换成他们自己的名字
罢了,同样,听到“当一个人有了……称号”这句话之后,又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呢

  “您要我说什么呢,”公爵继续说,“种族偏见在那里占优势,因此,这是不难理
解的。”
  “这尤其是可笑的,”公爵夫人回答说,“他母亲坚决反对重审,成天在我们耳边
唠叨法兰西祖国联盟①怎么就对他没有影响?”
  --------
  ①法兰西祖国联盟为反对重审德雷福斯案件的民族主义组织,成立于1898年,德雷
福斯案件结束后即宣告解散。
  “是这样。可不光有他的母亲呀,别给我们瞎吹了。不是还有一个不正经的女人吗
?一个品行不端、最坏最坏的女人,她对他的影响更大,而她又恰好是德雷福斯先生的
同胞。她把她的思想状态传给罗贝了。”
  “公爵先生,您大概还不知道可以用一个新词来表达这种思想状态吧,”档案保管
员说,他是反重审委员会的秘书,“用‘精神状态’,这个词和‘思想状态’表达的意
思完全相同,但至少谁也听不懂。妙就妙在这里,正如有人说的,这是‘最时髦’的词
。”
  然而,档案保管员刚才听说了布洛克这个犹太名字,现在又看见他在向德·诺布瓦
先生提问题,因而露出不安的神色,侯爵夫人见状也惴惴不安,如坐针毡,只是理由不
同罢了。侯爵夫人在档案保管员面前战战兢兢地装出反对重审的样子,生怕他知道她接
待了一个同“工会”多少有点关系的犹太人会责备她。
  “啊!精神状态,我得记在本子上,以后我要用的,”公爵说。(这不是故作姿态
,公爵确实有一个小本本,记满了“引语”,每赴重大宴会之后总要温习一遍。)“我
喜欢这个词。许多这样的新词出现后,不久就销声匿迹了。最近我读到一句话,说是一
个作家很有‘才具’。随便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后来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这个词。”
  “精神状态可比才具用得广,”投石党历史学家插了一句,“我是国民教育部下属
一个委员会的成员,我在那里多次听到人用这个词。我在我那个圈子,也就是伏尔内伊
圈子里,甚至在埃米尔·奥利维埃先生家的晚宴上也听说过。”
  “我没有这个荣幸,我不是国民教育部的人,”公爵装出谦卑的样子回答说,但又
那样踌躇满志,他的嘴巴禁不住露出微笑,眼睛禁不住向听众投去得意目光,可怜的历
史学家看见公爵嘲笑的目光,羞得面红耳赤,“我没有这个荣幸,我既不是国民教育部
的成员。”他自鸣得意地慢悠悠地重复道,“也不是伏尔内伊圈子里的人(我不过是赛
马协会和俱乐部的成员而已)……先生,您没参加赛马俱乐部吗?”他问历史学家,历
史学家嗅出了他话中的傲慢,但感到茫然不解,不由得浑身颤抖,“我也不到埃米尔·
奥利维埃先生家去吃晚饭,我承认我不知道精神状态。阿让古尔,我想您也知道吧……
您知道为什么不能把德雷福斯背叛行为的证据公布于众吗?
  据说因为他是陆军部长妻子的情夫,私下里都这样说。”
  “啊!我还以为是内阁总理的妻子呢,”德·阿让古尔先生说。
  “我觉得你们这些人好无聊,成天谈这件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她从社交的
观点出发,一心想显示自己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这件事对我不会有任何影响,因
为我的关系中没有一个犹太人,我打算永远象这样当一个幸运的局外人。但是,另一方
面,我觉得玛丽·埃纳尔和维克迪尼埃娜的做法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她们强迫我们与一
大堆我们素不相识的叫什么迪朗或迪布瓦的女人为伍,说她们很有头脑啦,她们不在犹
太商人那里买东西啦,她们的小阳伞上写着‘处死犹太人’啦,等等。前天我到玛丽·
埃纳尔家去了。从前她家的聚会是很吸引人的。可现在,那里尽是些我们一生都想避开
的人,就因为她们仇恨德雷福斯就聚到她家来了。还有一些人更是不三不四。”
  “不,是陆军部长的妻子。至少在贵妇的内室沙龙里是这样传的,”公爵又说,他
在讲话中经常喜欢用一些他认为是旧制度的表达方式。“不过,众所周知,无论如何,
我个人的看法是同我堂兄弟希尔贝的看法完全相反的。我不是他那样的领主,我可以同
一个黑人在一起散步,如果这个黑人是我的朋友的话;我对第三者和第四者的看法毫不
在乎。不过,您总该承认,当一个人有圣卢侯爵称号的时候,他就不能开这个玩笑,就
不能和大家的意见,和这些比伏尔泰,甚至比我外甥更有思想的人的意见背道而驰。尤
其是再过一个星期他就要参加赛马俱乐部的选举了,在这节骨眼上,决不能干出那种我
叫作走钢丝的傻事来!钢丝绳绷得有点太紧了!不,很可能是他的小娼妓让他忘乎所以
的。她可能说服他站到‘文人’①一边。文人是赛马俱乐部那些先生们的‘奶油水果馅
饼’②。此外,这个表达方式玩了一个相当漂亮却又用心险恶的文字游戏。”
  接着,公爵悄声地对公爵夫人和德·阿让古尔先生说,“马桑特是闪米特人的母亲
”这个玩笑在赛马俱乐部已传开了,因为在所有能够旅行的种子中,玩笑这颗种子的翅
膀最结实,能传播到离发源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们可以让那位先生解释一下,他看上去很象一个女才子,”公爵指着历史学家
说,“不过,最好还是不谈这件事,因为这完全是无中生有。我不象我的表姐妹米尔普
瓦那样野心勃勃,她声称她家的世系可以追溯到耶稣—基督诞生前的利末③部族,但我
可以保证,在我们家族的血管里,从没有流过一滴犹太人的血。但是,毕竟谁也骗不了
我们,我的外甥先生的高明见解肯定会引起相当大的反响。更何况弗桑萨克病了,将由
迪拉斯掌管一切。你们知道,他很喜欢制造麻烦,”公爵说道,对于有些词,他从来也
没有弄清楚它们的意思,以为“制造麻烦”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制造纠纷。
  --------
  ①文人指主张重审德雷福斯案件的法国作家。
  ②“奶油水果馅饼”在这里的意思是“口头禅”。
  ③利末是犹太人的祖先雅各的十二个儿子中的一个。雅各的十二个儿子后来成为以
色列的十二个部族。
  “不管怎么说,即使那位德雷福斯是无辜的,”公爵夫人打断公爵说,“他也没有
拿出象样的证据。他从魔鬼岛上写的信太没有水平,太夸张!我不知道埃斯代阿西先生
是不是比他有更高的价值,但他的文笔潇洒,别有一种色彩。这一点可能使德雷福斯先
生的支持者们很恼火。他们总不能换一个无辜者吧,这对他们说来实在太不幸了!”
  众人哈哈大笑……“您听到奥丽阿娜用的词了吗?”盖尔芒特公爵贪得无厌地问德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的,我觉得很滑稽。”公爵认为这样的回答不过瘾:“嗨,
我可不感到滑稽。更确切地说,滑稽不滑稽对我都无所谓,我对笑话根本不感兴趣。”
德·阿让古尔先生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说话总是信口开河,”公爵夫人低声地咕哝说
,“可能因为我当过议员,我听到过许多出色的但又毫无意义的演说。我学会了欣赏演
说的逻辑。可能就因为这个,我后来落选了。滑稽的东西对我无所谓。”“巴赞,您不
要扮演约瑟夫·普吕多姆①了,我的孩子,您知道谁也没有您喜欢笑话。”“让我把话
说完嘛。正因为我对某一类笑话麻木不仁,才更看重我妻子的幽默。因为她的幽默往往
来自正确的观察。她说起理来象一个男人,用起词来又象一个作家。”
  --------
  ①约瑟夫·普吕多姆是法国作家莫尼埃(1799—1877)的小说中的人物,平庸自负
,好用教训人的口吻说些蠢话。
  布洛克挖空心思,想让德·诺布瓦先生谈比卡尔中校。
  “只要政府认为这里面确有蹊跷,”德·诺布瓦先生回答说,“就必然要有中校的
证词。我知道,就因为我支持这种看法,我的同仁中不止一人曾大发雷霆。但是,依我
看,政府应该让中校说话。一味回避,政府就无法摆脱困境,相反会陷入泥潭。在第一
次庭审时,证词对中校非常有利。当他身穿戎装威武地走上法庭,用极其朴实、极其坦
率的口吻讲述他的见闻和看法的时候,当他说‘我以军人的荣誉发誓(说到这里,德·
诺布瓦先生的声音里微微颤动着爱国的热忱),我深信不疑’时,不可否认,他给人留
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行了,看来他是重审派,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布洛克心想。
  “可是,他同档案官格里布兰的对质把他一上来赢得的同情全部化为乌有:当人们
听到这个老仆人,这个言而有信的男子汉说话的时候(德·诺布瓦先生真诚而有力地加
重了下面的话),当人们看见他敢于正视他的上司,不怕同上司对质,用一种不容抗辩
的口吻说:‘您瞧,中校,您知道我一生中从没有撒过谎,您知道在这个时刻,我和往
常一样讲的全是真话’,这时候,大家的看法就转变了,在以后几次庭审中,比卡尔先
生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能挽回败局。”
  “不,他肯定是反重审派,这也在意料之中。”布洛克暗自思忖。“可是,如果他
相信比卡尔是一个撒谎的叛徒,又怎能重视并引用他的揭发,似乎认为这些揭发很有魅
力,真实可信的呢?如果相反,他把比卡尔看作一个坦率而正直的人,又怎能推测他在
同格里布兰对质时撒谎呢?”
  德·诺布瓦先生象这样同布洛克谈话,仿佛他们两人的意见一致似的,很可能就因
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重审派,他觉得政府反对重审的立场还不够坚决,于是和重审
派一样成了政府的敌人。也许还因为他给自己规定的政治目标具有更深刻的内容,不在
国内,而在国外,重审派不过是一种无足轻重的特殊形态,不值得一个胸怀外交大事的
爱国者挂心。更确切地说,也许因为他的明哲的政治格言只适用于形式、程序和机会问
题,而对实质问题,就显得一筹莫展了,正如在哲学上,纯逻辑无法解决生存问题一样
,或者因为他这种明哲的政治头脑使他感到讨论这些问题要担风险,为了谨慎起见,索
性只谈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布洛克错就错在他认为,德·诺布瓦先生性格即使
不那么谨慎,思想即使不那么绝对,只要他愿意,还是会把亨利、比卡尔、迪巴蒂·德
·克拉姆①的作用和这个案件的详情细节如实告诉他的。事实上,布洛克不可能怀疑德
·诺布瓦先生了解事情真相。既然他同部长们有来往,怎么会不了解呢?当然,布洛克
认为政治的真相可以被头脑最清醒的人大体地分析出来,但他和大多数国民一样,想象
这种真相永远无可置疑地、实实在在地存在共和国总统和内阁总理的秘密档案里,而总
统和总理肯定会把实情告诉各位部长的。
  --------
  ①迪巴蒂·德·克拉姆,法国陆军总参谋部成员,在德雷福斯案件中负责侦讯工作
,篡改、编造罪证,加害德雷福斯。
  然而,即使政治的真相与文件有一定的关系,但这些文件的价值无论如何也比不上
一张X光片子的价值;人们一般认为病人的疾病会清楚地显示在X光片子上,其实X光片仅
仅提供一个判断新的数据,它和其他许多数据汇合,医生据此作出推论和诊断。所以,
当我们接近知情人并以为就要了解实情时,政治的真相却会偷偷地溜走。甚至在后来—
—还是谈德雷福斯案件——当亨利供罪,继而又自杀时,对于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那些主张重审的部长们立即同经办此案的卡芬雅克①和居伊涅②作出截然相反的解释
,而卡芬雅克和居伊涅本人也发现指控德雷福斯的证据是假的;即使是主张重审的部长
,尽管他们有相同的感情色彩,不仅用作判断的证据相同,而且本着同一种精神,但他
们对亨利扮演的角色,解释也是南辕北辙,一部分人认为亨利是埃斯代阿西的同谋,另
一部分人却认为迪巴蒂·德·克拉姆是同谋,这样,他们也就转而支持他们的对手居伊
涅的论点,却同他们的同党雷纳克③背道而驰。布洛克从德·诺布瓦身上可能得到的全
部印象是,如果总参谋长德·布瓦德弗尔将军④果真派人给罗什福尔⑤秘密传递过消息
,那么,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令人遗憾的事。
  --------
  ①卡芬雅克(1853—1905),曾担任过陆军部长,狂热鼓吹军国主义,顽固反对重
审德雷福斯案,否认亨利作伪证。
  ②居伊涅,法国陆军总参谋部上尉军官,亨利作伪证被揭露后,他负责核实工作,
很快就发现亨利伪造证据的痕迹。
  ③雷纳克(1856—1921),法国政治人物和记者,当过众议员,支持重审德雷福斯
案件。
  ④德·布瓦德弗尔(1839—1919),德雷福斯案期间,曾任法国陆军总参谋长,他
知道指控德雷福斯的罪证是假的,但他仍然主张维持对德雷福斯的判决。
  ⑤罗什福尔(1830—1913),法国作家和政治人物,1895年,多次发起宣传运动,
声讨德雷福斯,赞成极端民族主义。
  “请您相信,陆军部长至少在心里诅咒他的总参谋长该下地狱了。依我看,公开否
认决不是多此一举。但是陆军部长只是在茶余酒后明确地谈过自己的看法。再说,有些
问题必须慎重,如果引起骚动,会导致无法控制的局面。”
  “不过,这些证据显然是假的呀,”布洛克说。
  德·诺布瓦先生不作回答。但他声称他不赞成亨利·奥尔良亲王①在法庭上大吵大
闹:
  “再说,他这样做只会扰乱法庭,引起骚动,而这种骚动不管从哪方面讲都是令人
遗憾的。当然啦,我们必须制止反军国主义的阴谋,但是,我们也不需要由右派挑起的
争斗。右派非但不鼓动人民爱国,反而利用人民的爱国热情。谢天谢地,法国不是南美
模式的共和国,不需要一个搞军事政变的将军。”
  布洛克试图让他谈谈德雷福斯的罪行,预测一下法庭对这场审理之中的民事诉讼会
作出怎样的判决。但他枉费心机。不过,德·诺布瓦先生似乎很乐意对判决的后果谈一
些细节问题。
  “如果是判刑,”他说,“就很可能被撤销,因为这场诉讼案的证词很多,不会没
有可供律师援引的不合法定手续的证词。关于亨利·奥尔良亲王大闹法庭一事,我还想
再说一句,我很怀疑这是不是符合他父亲的口味。”
  “您是说夏尔特尔公爵②站到德雷福斯一边去了?”公爵夫人微笑地问道,但她的
眼睛都瞪圆了,脸涨得通红,鼻子埋在她的点心盘中,露出愤慨的神色。
  --------
  ①奥尔良亲王(1867—1901),法国探险家,曾几次到中亚、东非探险。反对重审
德雷福斯案件。
  ②夏尔特尔公爵(1840—1910),亨利·奥尔良亲王的父亲。
  “丝毫也不。我只是想说,一个家庭中在这方面有一种政治意识。这种意识,我们
在可敬可佩的克莱芒蒂纳公主①身上看到它登峰造极了,而她的儿子费迪南亲王②犹如
继承一份珍贵的遗产那样把它继承了下来。保加利亚亲王③可不会把埃斯代阿西少校搂
在怀里。”
  --------
  ①克莱芒蒂纳公主(1817—1907)出身波旁王朝一支奥尔良家族,法国国王路易-
菲利浦的女儿。
  ②费迪南亲王(1861—1948),克莱芒蒂纳公主的儿子,1887年至1908年为保加利
亚亲王,1908年至1918年为保加利亚国王。一生野心勃勃,统一保加利亚,促进国家进
步。
  ③保加利亚亲王即费迪南亲王。
  “他宁愿搂一个普通士兵,”德·盖尔芒特夫人咕哝道。她经常和这个保加利亚人
在儒安维尔亲王府共进晚餐。有一次,他问她是不是爱嫉妒,她回答说:“是的,殿下
,我连您的表带都嫉妒。”
  “您今晚不去参加德·萨冈夫人的舞会吗?”德·诺布瓦先生为了结束同布洛克的
谈话,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
  大使不是不喜欢布洛克。他后来不无真诚地同我们谈起了他对他的印象,当然这是
因为在布洛克的语言中保留着他已抛弃不用的新荷马风格的痕迹:“他相当有意思,说
话文绉绉的,尽用些古词。他和拉马丁或让·巴蒂斯特·卢梭①一样,动不动就提‘九
位文艺女神’。这在当代青年中寥寥无几,即使在上一辈青年中也是屈指可数。我们这
些人过去都有些浪漫。”但是,即使他觉得谈话人有一种新奇感,他也认为谈话的时间
太长了。
  --------
  ①让·巴蒂斯特·卢梭(1671—1741),法国诗人,著有《大合唱》、《赞美诗》
、《颂歌》等诗集,大多以神话为题材。
  “不去,先生,我不再参加舞会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露出老年妇女迷人的
微笑回答道。“你们呢,都去吗?这是你们这个年龄做的事,”她继而又说,眼睛望着
她的朋友夏特勒公爵和布洛克。“我也受到邀请啦,”她开玩笑地装出引以为荣的样子
说,“人家甚至上门来请我呢。”(“人家”是指萨冈公主。)
  “我没有请柬,”布洛克说,心想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可能会送他一张,既然德
·萨冈夫人亲自登门邀请她,不会把她的一个朋友拒之门外的。
  侯爵夫人毫无反应,布洛克也就不再多说。他还有一件更严肃的事要同她商量,他
刚才已向她提出要她两天后再接见他一次。他听另外两个年轻人说,他们已退出土家街
的小圈子了,他们觉得走进那个沙龙就好象走进了一间磨坊一样,布洛克想请德·维尔
巴里西斯夫人把他引进王家街的小圈子。
  “萨冈家的人不会是冒充高雅,冒充时髦吧,”他冷嘲热讽地说。
  “才不呢,他们是最高雅、最时髦的了,”德·阿让古尔回答说,巴黎的玩笑他全
都学会了。
  “那么,”布洛克半讥笑半正经地说,“这是所谓的一次盛会,一次符合潮流的上
流社会的盛会罗!”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兴致勃勃地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真的吗?萨冈夫人的舞会是上流社会的盛会吗?”
  “您怎么来问我呢?”公爵夫人揶揄地回答道,“我还没有搞清楚上流社会的盛会
是怎么回事呢。况且,我对上流社会的事知道得不多。”
  “啊!我还以为您知道呢,”布洛克说,以为德·盖尔芒特夫人讲的是真话。
  布洛克还是放不下德雷福斯,又向德·诺布瓦先生提出了一大堆问题,德·诺布瓦
先生无可奈何,只好回答他说,他的“初步”印象是,迪巴蒂·德·克拉姆上校有点稀
里糊涂,被选来经办这个案子不很合适,象这样一件棘手事,没有极其冷静的头脑,高
度的判断力和专门的知识是难以胜任的。
  “我知道社会党强烈要求判处迪帕蒂上校死刑,立即释放魔鬼岛上的囚徒。但我想
,我们还不至于落到这种让谢罗代尔—里夏①之流任意凌辱的地步。这个案子至今还没
有理出头绪。我不说双方没有什么相当卑劣的行径要掩盖。我也不想否认,在您那一派
中,有些支持德雷福斯的人可能多少有点公心,甚至是一片好心。但是,要知道,好心
也会办坏事!要紧的是,政府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掌握在左派集团手中,毋宁说俯首听命
于某个御用军队,请相信我,这个军队已不成其为军队。不言而喻,如果再发生意外,
重审程序就会开始。后果是明摆着的。要求重审不过是撞进开着的大门,轻而易举。到
那时,政府就该知道要理直气壮地表明态度了,否则就得放弃它的主要权力。光东拉西
扯、不痛不痒地说几句是不够的。应该把德雷福斯提交法官审理。这事不费吹灰之力嘛
,因为尽管在我们温和的、喜欢诽谤自己的法国,人人养成了习惯,相信或让人相信要
听到真实的公正的声音,必须穿过英吉利海峡,这往往是到达施普雷河②的间接途径,
但是并不是只有柏林才有法官。不过,一旦政府开始行动,您会听它的话吗?当它敦促
您履行您的公民义务,您会站到它一边吗?如果它发出爱国号召,您会装聋作哑,不回
答‘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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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谢罗代尔—里夏(1866—1911),法国记者和政治家,社会党人。
  ②施普雷河为德国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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