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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53:31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当然,不能说不懂得这一类心计的人只有我的外祖母和少数几个和她相似的人。世界上
有一半人从事前人规划好了的不必担风险的职业,他们中一部分人由于缺乏直觉,也会
象我的外祖母那样对这种心计一窍不通,不过,我外祖母不理解是因为她为人正直,毫
无私心。对于那些被供养的男人或女人,我们常常要钻到他们的心里,才能了解他们为
了私利和生存而说的话和做的事到底出于什么动机,尽管表面上看来无可指责。男人谁
不知道,如果一个要他供养的女人对他说:“我们不要谈钱”,这句话如果拿音乐语言
来说,应该被看作一个“停唱的一拍”;如果她以后又说:“我很伤心,因为你经常不
同我讲真话,我已忍无可忍了”,他就应理解为:“是不是有另外一个男人在供给她更
多的钱呢?”何况这还是一个和上流社会的女人相接近的荡妇使用的语言。流氓说的话
就更令人瞠目结舌了。但是,德·诺布瓦先生和德国亲王尽管不熟悉流氓,却习惯和国
家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国家虽然伟大,但也是一个自私和狡诈的东西,只能用武力和利
益把它征服。为了私利,国家可以杀人。而杀人也常常是象征性的,因为对于一个国家
,在打和不打之间稍有犹豫,就可能意味着“灭亡”。可是,因为这一切都没有写进那
些黄皮书①或白皮书、蓝皮书中,人民通常是和平主义者;如果人民参战,也是出于本
能,出于仇恨和怨愤,不象国家元首,他们作出战争的决定,是因为得到了诺布瓦的警
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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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政府为晓之以议会和人民而出版的有关政治、经济和外交问题的文件集,也
有的国家用白皮书或蓝皮书。
  第二年冬天,亲王生了一场重病,病治好了,但他的心脏却已无可救药。“真糟糕
!”他暗自思量,“得抓紧时间,再象这样拖拖拉拉,恐怕等不到当上学院的通讯院士
我就呜呼哀哉了。要是那样,可就太惨了。”
  他在《两个世界》杂志上撰文,探讨近二十年来的政治,多次用最肉麻的语言吹捧
德·诺布瓦先生。德·诺布瓦先生去看他,向他致谢,还对他说他不知道怎样表达他的
感激。亲王就象试用了另一把钥匙开过锁似地自言自语道:“还是没有找对”。他送德
·诺布瓦先生出门时觉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心里思量:“他妈的,这些家伙不等我死
了是不会让我当院士的。得抓紧。”当晚,他在歌剧院邂逅德·诺布瓦先生:“亲爱的
大使,”他对德·诺布瓦先生说,“您上午对我说,您不知道怎样表示您对我的感谢,
我可要不揣冒昧地要求您兑现罗。”
  正如亲王对德·诺布瓦先生的机智有高度的评价一样,德·诺布瓦先生对亲王的敏
锐也有足够的估计。他立即明白德·法芬海姆亲王不是要向他提出一个请求,而是一个
建议,于是他笑容满面,准备洗耳恭听。
  “哦,您可能觉得我太冒失。有两个女人我一向非常爱羡,一个是我的妻子,另一
个是约翰大公爵夫人,当然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待一会儿您就会明白的。她们不久前
才来巴黎定居,打算永远住在这里。她们想举办几次晚宴,特别是为了款待英国国王和
王后,她们看中了一个人,想叫她来陪伴贵宾。尽管她们和她素不相识,但对她敬佩万
分。我承认,我不知道怎样满足她们这个愿望,我正在一筹莫展,恰好听说您认识这个
人。我知道她深居简出,只愿意和少数人来往,啊!真是有happyfew①!不过,如果您
愿意帮忙,我相信,有您的关照,她会允许您把我介绍给她的,这样,我就可以向她转
达大公爵夫人和亲王夫人的愿望了。说不定她会同意到我家里和英国女王共进晚餐。如
果我们不使她感到太乏味的话,谁知道呢,说不定她会到博里厄来,在约翰大公爵夫人
府上和我们一起欢度复活节哩。这个人就是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我承认,如果我有
希望成为她的思想库里的常客,我将感到莫大的欣慰,即使放弃竞选法兰西学院的通讯
院士,我也不会感到遗憾了。据说她家还经营智力交流和闲情逸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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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语:有福气的少数。
  亲王觉得锁开动了,他终于找到了开锁的钥匙,不由得心花怒放。
  “亲爱的亲王,用不着放弃竞选,”德·诺布瓦先生回答说,“若论同法兰西学院
的关系,谁也比不上您讲的那个沙龙,它是一个名副其实培养院士的摇篮。我将把您的
要求转告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她一定会高兴的。至于到您府上作客,她几乎足不出
户,这可能更难办一些。不过,我可以把您介绍给她,您亲自去讲清楚吧。您可不要放
弃竞选呵。恰好过两个星期,我要到勒鲁瓦·博里厄府上吃午饭,吃完饭同他一起去参
加一个重要会议。没有他的支持,竞选就别想获得成功。我在他面前已提到过您的名字
,他当然是久闻大名的罗。他似乎有些异议。不过,下次选举他恰好需要我那伙人的支
持,我打算再跟他说说。我要把我们之间的友谊明确告诉他,我会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如果您参加竞选,我将要求我的朋友们都投您的票(亲王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他知
道我有几个朋友。我估计,如果我能得到他的协助,您就十拿九稳了。到了那天,您晚
上六点钟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来,我给您引见,我会把那天上午我和勒鲁瓦—
博里厄先生谈话的情况向您汇报的。”
  就这样,法芬海姆亲王终于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来了。当他开口说话时,我
感到大失所望。即使一个时代比一个民族具有更明显的特征和共性,以致在一部甚至有
智慧女神米涅瓦的原画像的插图词典中,套着假发和戴着绉领的莱比尼兹①和马里沃②
、萨米埃尔·贝尔纳③没有多大差别,但我却没有想到一个民族会比一个特权阶层具有
更明显的特征。然而,德国民族的特性不是以一个我原以为能听见爱尔菲④轻轻掠过,
科保尔特⑤翩跹起舞的演说飘荡在我耳边,而是体现在带着德语腔的法语中,不过仍能
感觉到那个富有诗情画意的民族的特点:莱茵河地区的亲王大腹便便,红光满面,朝德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深深鞠了一躬,用阿尔萨斯箱看门人的口音说:“您好,侯爵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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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莱比尼兹(1649—1716),德国哲学家和科学家。同牛顿并称为微积分的创始人
。在认识论方面,是唯心主义唯理论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②马里沃(1688—1763),法国戏剧家和作家。
  ③贝尔纳(1651—1739),法国金融家。
  ④爱尔菲是北欧民间传说中象征空气、火、土等的精灵。
  ⑤科保尔特是德国民间传说中的山怪和土地神。
  “怎么样,要不要给您倒杯茶,或者来点儿水果馅饼,味道不错,”德·盖尔芒特
夫人对我说,竭力想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要弥补刚才对我的冷淡。“我这是借花献佛
,”她又用揶揄的口吻说,这使她的声音带了点喉音,好象把一个嘶哑的笑憋了回去似
的。
  “先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德·诺布瓦先生说,“您呆会儿要和亲王谈法
兰西学院问题吗?”
  德·盖尔芒特夫人低下头,把手腕转过来看有几点了。
  “啊!我的上帝,要是我还想到德·圣费雷奥夫人家去转一圈的话,就该向我婶母
告辞了。我要在勒鲁瓦夫人家吃晚饭。”
  她没有向我告别,立起身就走,因为她看见斯万夫人进来了。斯万夫人没想到会在
这里遇见我,非常尴尬。她可能想起是她最早告诉我她确信德雷福斯无罪的。
  “我可不愿意我母亲把我介绍给斯万夫人,”圣卢对我说:“她过去是一个荡妇。
丈夫是犹太人,可她老在他耳边谈民族主义。瞧,我的帕拉墨得斯舅舅来了。”
  斯万夫人的出现,对我具有特殊的意义。这和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有关。这件事后
来产生了严重的后果,所以有必要在这里提一提。至于是什么后果,到时候我再详细叙
述。现在我们就来谈这件事。几天前,有一个不速之客来看我,是夏尔·莫雷尔,我不
认识他,他是我叔祖父贴身男仆的儿子。我叔祖父前一年去世了,我在他家里曾遇见过
一个穿玫瑰红衣服的女人①。他的贴身男仆几次三番表示要来看我。我不知道他来访的
目的,但我很乐意接见他,因为我从弗朗索瓦丝口中得知,他深切地怀念我的叔祖父,
一有机会,就去他的墓地。可是他因为不得不回老家治病,而且要在那里呆很久,只好
派他的儿子来看我了。当我看见一个英俊漂亮的十八岁的青年走进我家时,我惊呆了。
他的穿戴与其说是典雅,不如说是华丽;他什么都象,唯独不象侍仆。而且,他一上来
就似乎想同他的仆人出身割断关系似的,笑容满面,踌躇满志地告诉我,他获得过音乐
戏剧学院的一等奖。他来访的目的是:他父亲在清理我阿道夫叔祖父的遗物时,把一些
他认为不适宜寄给我父母亲的东西放在一边了,但他想,那些东西肯定会使一个象我这
样年龄的青年感兴趣的。是我叔祖父生前认识的那些红得发紫的女伶和赫赫有名的荡妇
的照片,是一个耽于逸乐的老头最后生活的真实写照,我叔祖父一直用一层密封的隔板
把他这段生活同他的家庭生活隔开。当小莫雷尔把照片递给我时,我发现他装出和我地
位平等的样子同我交谈。他乐于说“您”,尽量少说“先生”,而他的父亲同我父母说
话时从来只用“第三人称”。几乎所有的照片上都有“赠给我最好的朋友”之类的题词
。有一个女演员更薄情,更精明,她在照片上写道:“赠给朋友中最好的人”,一般人
认为,她这样写就可以说,我叔祖父根本不是,远远不是她最好的朋友,而是一个曾帮
过她许多小忙,听她使唤的朋友,一个善良的人,几乎是一个老傻瓜。尽管小莫雷尔竭
力想摆脱卑微的出身,但我仍然感到,我的阿道夫叔祖父在那位老侍仆眼中的那种高大
而令人肃然起敬的影子不停地、几乎是神圣不可侵犯地笼罩着儿子的童年和青年。我看
照片的时候,夏尔·莫雷尔就看我的房间。当我找地方塞那些照片时,我听见他对我说
(他无需用语调表达责备,因为他的话本身就是责备):“在您的房间里,怎么看不到
一张您叔祖父的照片?”我感到血直往脸上涌。我嗫嚅道:“我想我没有他的照片。”

  “怎么!您叔祖父那么爱您,您都没有他一张照片?我可以从我父亲保存的大量照
片中取出一张寄给您。我希望您把它挂在最醒目的位置上,就挂在这张五斗橱上吧,恰
好是您叔祖父的遗物。”其实,我房间里也没有我父亲或母亲的照片,所以没有阿道夫
叔祖父的照片也就情有可原了。不过,我不难猜到,在老莫雷尔看来——而且他把他的
看法传给了儿子——我叔祖父是我们家的显赫人物,可我父母亲没有沾到他多少光辉。
比较起来,我更受我叔祖父的宠爱,因为他每天都在他的侍仆耳边叨叨,说我会成为拉
辛式和福拉贝尔②式的人物,老莫雷尔几乎把我看成我叔祖父的一个养子,是他中意的
孩子。我很快就看出来,小莫雷尔是一个“野心家”。他自以为有点儿作曲天才,能把
诗谱成曲,问我认不认识在“贵族”社会享有重要地位的诗人。我给他说了一个。他不
熟悉这位诗人的作品,也从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然而,我后来知道他不久就给诗人写
了封信,对他说,他是他的作品的狂热崇拜者,他给他的一首十四行诗谱了曲,要是这
首诗的作者能让某某伯爵夫人题一题词的话,那将是他莫大的荣幸。他这样做未免有点
操之过急,把他的计谋暴露无遗。诗人受到了伤害,未加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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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奥黛特,也就是后来的斯万夫人。
  ②福拉贝尔(1799—1879),法国历史学家和政治家,著有多部历史书,曾当过公
共教育部长。
  夏尔·莫雷尔除了野心之外,似乎生性喜欢比较实际的东西。他看见絮比安的侄女
在院里缝背心,就对我说,他正好需要一件“独出心裁”的背心,但我感觉得出来,他
嘴上说要背心,其实是对姑娘动了心。他毫不犹豫地请求我下楼去,给他作介绍。“但
是,您不要讲我同你们家的关系。您懂吧,关于我父亲,我相信您能守口如瓶的,您就
说我是您朋友们认识的一个大艺术家,您明白吧,应该给生意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他
向我授意说。我和他不很熟,不可能称呼他“亲爱的朋友”,这点他很理解,但我在姑
娘面前可以叫他……“当然不是大师……尽管……但是,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叫我‘亲
爱的大艺术家’吧。”尽管他授意我叫他艺术家,但我在裁缝店里却避免——用圣西门
的话来说——授予他这个称号,只不过是用“您”来回答他的“您”罢了。他在一堆丝
绒布中发现了一匹鲜红颜色的,红得那样刺眼,尽管他趣味庸俗,也一直没敢把背心穿
出来。姑娘和她的两个“学徒”又开始干活了,但我觉得她和夏尔·莫雷尔彼此有了好
感,她相信夏尔·莫雷尔“是我那个阶层的人”(只是比我更优雅,更阔气),这使她
产生了仰慕之心。刚才在屋里看照片时,我惊奇地发现,在他父亲给我的照片中,有一
张是根据埃尔斯蒂尔画的萨克里邦小姐,也就是奥黛特的画象拍成的,因此,当我送他
到车马出入的大门口时,我对他说:“我想问您一件事,但我怕您未必知道。我叔祖父
同那个女人很熟吗?我想象不出她同我叔祖父的哪一段生活有联系。因为斯万先生的关
系,我对这事很感兴趣……”“瞧,我忘记告诉您了,我父亲嘱咐我,要我把您的注意
力引到这个女人身上。因为您最后一次见您叔祖父的那天,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正在他
家里吃晚饭。我父亲不知道该不该放您进屋去。您似乎很讨这个荡妇的欢心,她希望能
再见到您。但就从那时候起,据我父亲说,你们家闹翻了,这以后您就再没有见到过您
的叔祖父!”这时,他远远地向絮比安的侄女送去一个微笑同她告别。她目送他出门,
想必在欣赏他那瘦削的但却五官端正的脸孔,他那轻松的头发和快活的眼睛。至于我,
当我同他握手告别时,心里却想着斯万夫人,我惊奇地对自己说,尽管在我的记忆中,
斯万夫人和那个“穿玫瑰红衣服的女人”是不同的两个人,但从今以后我必须把她们看
作同一个人了。
  德·夏吕斯先生一进门就坐到斯万夫人身边。他不屑与男人为伍,很讨女人喜欢,
不管参加什么聚会,他总是很快就同最风雅的女人粘到一起。他感到她们俏丽入时的打
扮也成了他的装饰品。男爵穿着紧腰大衣或燕尾服,看上去很象一个善于运用色彩的大
艺术家画的一张成功的肖像:他身穿黑礼服,但身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件色彩艳丽的大衣
,他马上要穿这件大衣去参加一个化装舞会。因为他总是同一个风雅女人——常常是某
公主殿下——并肩而坐,喁喁私语,久而久之,他也就赢得了他所喜爱的特殊待遇。比
如,在晚会上,女主人们在前排的女宾席上专门给男爵留一张椅子,而其他男宾只好挤
在后面。再说,因为德·夏吕斯先生似乎正在大声地、专心致志地向那个心醉神迷的风
雅女人娓娓动听地讲故事,他就不必再去向其他人问好,也就不必尽这个义务。在一个
客厅里,他躲在他选中的美人为他设置的芬香扑鼻的屏障后面,与别人隔开,就和他在
一个剧院中躲在一个包厢里一样,有人过来向他问好时,由于他身旁坐着一个美人,他
只要稍微应酬一下就行了,不必中断谈话。当然,斯万夫人不一定是他喜欢拿来炫耀的
女人,但他仍然想让人知道他对她的赞美和他同斯万的友情。他知道,他对她热情,会
使她欣喜若狂,受宠若惊,而只要能和在场最漂亮的女人混在一起,即使名誉会受损失
,他也满不在乎,甚至还觉得抬高了身价呢。
  再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德·夏吕斯先生来探望她并不十分高兴。德·夏吕
斯先生尽管觉得他婶母有不少缺点,但仍然很爱她。可是他经常会想象出一些牢骚,一
气之下,就会给她写极其粗暴的信,把一些过去从没有注意到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提出来
。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因为我在巴尔贝克海滩疗养时听说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想
在海滩多呆一些日子,担心带去的钱不够,但她又很吝啬,怕支付多余的费用,不想从
巴黎汇钱来,就向德·夏吕斯先生借了三千法郎。一个月后,德·夏吕斯先生因一件小
事同他婶母呕气,要她把借款电汇给他。他收到了二千九百九十几个法郎。几天后,他
在巴黎看见他的婶母,同她亲切交谈,和颜悦色地向她指出,负责汇钱的银行把钱弄错
了。“没有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回答道,“电汇费还要花六法郎七十五生丁嘛
。”“啊,既然是有意的,那好极了,”德·夏吕斯先生反驳说,“我以为您不知道,
所以给您说了,因为如果收款人不是我,而是一个同您关系不很密切的人,您可能会遇
到麻烦的。”
  “不,不,没有错。”“无论如何,您这样做是完全有道理的,”德·夏吕斯先生
愉快地作结论说,并且捧起婶母的手吻了一下。的确,他并不怪她,只是觉得她这样小
气未免有点可笑。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认为他的婶母在一件家事中想耍弄他,“对他
策划了一场阴谋”,当她愚蠢地让一些恰恰被怀疑同她串通一气坑害他的实业家作保护
人时,他给她写了一封言词极其激烈、极其无礼的信。“我不仅要复仇,”他在信末附
言中写道,“我还要让您当众丢丑。从明天起,我要给大家讲电汇单的事,说您从我借
给您的三千法郎中扣下了六法郎七十五生丁的汇费,我要让您名誉扫地。”第二天,他
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去向他的维尔巴里西斯婶母赔礼道歉,说他不该写那封言词可怕
的信。再说,他还能把电汇单的故事讲给谁听呢?因为他现在不想报复了,真心实意地
想和解,就不想把这个故事讲给人听了。可是在这以前,他同他的婶母不闹矛盾时,他
却逢人便讲,讲的时候并无恶意,只是想让大家笑笑而已,因为他是最不会保守秘密的
人。他到处讲给人听,唯独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还蒙在鼓里。因此,当她从信中知道
他要把亲口说她做得很对的事张扬出去,使她名誉扫地时,她认为他把她耍了,他装出
爱她,其实是在撒谎。虽然一切都平静下来了,但他们两人谁也摸不透对方对自己的看
法。当然这不过是世界上经常发生的矛盾中的一个有点特别的例子罢了,这与布洛克和
他朋友之间的矛盾性性质不同,也和德·夏吕斯先生同其他人之间的矛盾(下面我还要
讲)完全是两码事。尽管如此,我们应该记住,人与人互相之间的看法,一个人同另一
个人的友谊以及我们的家庭关系,从表面上看是稳定的,其实象大海一样变幻莫测。因
此,多少对看起来情投意合的夫妇,一时间离婚的传说满天飞,可是不久,当妻子讲起
丈夫或丈夫谈起妻子时,又变得那样柔情似水;我们原以为是一对莫逆之交的朋友,其
中一个会大讲另一个的坏话,可是,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从惊讶中镇定,就看见他们又和
好如初了;人民之间结盟不久就推翻,这种事也是屡见不鲜的。
  “我的上帝,我舅舅和斯万夫人打得火热起来了,”圣卢对我说。“可我妈妈却毫
无察觉,来打搅他们了。纯洁的人看什么都是纯洁的!”
  我凝视着德·夏吕斯先生。他那簇花白的头发,那只笑眯眯的眼睛和被单片眼镜抬
高了的眉毛,以及插着红玫瑰花的饰纽孔,构成了三角形的三个角,抽搐着,变幻着,
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没敢同他打招呼,因为他没有理睬我。然而,尽管他没有把
脸转向我这边,但我相信他看见我了。当夏吕斯男爵同斯万夫人闲扯的时候(斯万夫人
那件绚丽的蝴蝶花色的大衣不时在男爵的一条腿上飘拂),他象在大街上叫卖又怕警察
突然出现的商人,目光游移不定,肯定把客厅所有的角落都搜遍了,一个人也不会漏掉
。德·夏特勒罗先生过来向他问好,可是,从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早已经看见了年
轻公爵的痕迹。这一类聚会是很多的,而德·夏吕斯先生总是这样,脸上挂着一种没有
固定方向和明确目标的微笑,人家上来同他打招呼之前他就在笑,走到他跟前时,他的
微笑也就失去任何亲切的意味了。然而,我必须去向斯万夫人问好。但她不知道我认识
德·马桑特夫人和德·夏吕斯先生,因此待我冷冰冰的,可能怕我要她给引见。于是我
向德·夏吕斯先生走去,但马上后悔了,因为他尽管看见了我,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当我朝他鞠躬时,他伸出一只胳膊不让我靠近他的身子,仿佛要我吻他那只没戴戒指的
指头,就象一个主教让人吻他神圣的戒指一样。这样,他好象故意要把责任推给我似的
,让我撬开他府上的门锁,偷看到他那永远挂在脸上的没有固定方向和明确目标的微笑
。斯万夫人看见男爵对我如此冷淡,也就继续对我冷冰冰的了。
  “你好象很累,心里很烦似的,”德·马桑特夫人对她儿子说。圣卢是来向德·夏
吕斯先生问候的。
  的确,罗贝的目光似乎常常看到一个深渊,但是刚接触就又离开了,犹如一个跳水
运动员,碰到池底便立即返回水面。这个池底,就是罗贝同情妇关系的破裂,他一想起
来就心如刀割,马上就不去想它,但不一会儿又想了起来。
  “这没关系,”他母亲又说,一面温柔地抚摸他的脸蛋,“没关系的,能看到心爱
的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德·乌桑特夫人感到这种爱抚似乎使罗贝不高兴,就把他拉到客厅里首。那
里,在一个挂着黄丝绸帷幔的窗口,有几张博韦的安乐椅,上面铺着厚厚的紫罗兰色的
绒绣,宛若几只紫红色的蝴蝶,停在开满黄灿灿毛莨花的田野中。斯万夫人因为一个人
呆着,同时又意识到我和圣卢的关系非同一般,就示意我到她身边去。我有很长时间没
有看见她了,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好。地毯上放着几顶帽子,我的眼睛一直不离开我那
顶,但心里却在好奇地捉摸:有一顶的帽里上写着G,并且画着公爵的冠冕,但它分明不
是盖尔芒特公爵的,那可能是谁的呢?在场的客人叫什么名字我都知道,可是找不到一
个人可以做这顶帽子的主人。
  “德·诺布瓦先生真好,”我指了指德·诺布瓦先生对斯万夫人说。“当然,罗贝
·德·圣卢对我说过他是一个瘟神,可是……”
  “他讲得很对,”她回答道。
  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出,她想起了一件一直向我隐瞒着的事。我再三诘问她。大概是
因为她在这个沙龙里几乎举目无亲,很高兴有个人同她说话的缘故吧,她把我拉到了一
个旮旯里。
  “德·圣卢想跟您讲的肯定是那件事,”她回答我,“不过,您可不要去对他说呵
,他会怪我多嘴的,我很想得到他的尊重,我是非常‘正派的女人’,您知道。最近,
夏吕斯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家里吃过一次晚饭,我不知道人家是怎样议论您的。德·诺
布瓦先生可能对他们说——这是无稽之谈,您不要为这烦恼,谁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
,谁不知道,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说您简直是一个爱奉承的疯子。”
  我在前面已经谈到,我父亲的一个朋友诺布瓦先生可能说我是一个爱奉承人的疯子
,我听后曾惊得目瞪口呆。现在,我又知道我从前同诺布瓦先生谈起斯万夫人和她女儿
希尔贝特时对她们的痴情,已经传到我认为是陌生人的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耳朵里了,
我就更加惊愕。我们的言行和态度,同“世界”之间,同没有直接感觉到我们的言行和
态度的人之间,相隔着一个具有无穷渗透力的、对我们说来是莫测高深的环境。我们谁
都有过这种亲身经历:有些很重要的话,尽管我们渴望它们能广为传播(例如对于斯万
夫人,我曾说过许多赞美话,我逢人便讲,也不分什么场合,心想散播了那么多良种,
总有一颗会发芽生根,长出茎叶的),但很快就被掩盖起来,而且往往是我们自己的意
愿,因此,我们就更难相信,一句无关紧要的、连我们自己也都忘却了的话,一句甚至
我们从没说过,而是由另一句话不完全地折射出来的话,会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到遥远
的地方,甚至传到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耳朵里,成为诸神在筵席上嘲讽我们的笑料!我
们记得做过的事,连我们的近邻都不知道;我们不记得说过的,甚至从没有说过的话,
却会在另一个世界引起哄堂大笑!别人对我们言谈举止的印象同我们自己的看法相差那
么远,还不如一张印坏了的、该白不白、该黑不黑的移印画更象一张画。再说,没有印
出来的线条很可能是不存在的、但我们渴望看见的东西,相反,我们认为是画蛇添足的
部分恰恰是我们自己的真正面目,但这是我们鼻子底下的东西,所以反而看不见了。因
此,这张移印画虽然在我们看来已经面目全非,有时却具有一张X光照片的真实性,尽管
使人感到丧气,但很深透,很有用处。这并不能使我们认出画的是我们自己。一个习惯
对着镜子自我欣赏漂亮脸蛋和优美身段的人,如果把他的X光片拿给他看,告诉他这几根
肋骨是他的形象,他会怀疑别人搞错了,就象一个人参观画展,在一张少妇的画像前,
看到说明上写着“卧着的单峰骆驼”,会产生疑惑。在我们的自画像和别人给我们画的
像之间存在着的这种差别,我后来在别人身上也有发现,他们怡然自得、无忧无虑地生
活在自拍的像册中,但他们周围却有许多看来可怕的像片在扮着怪相,他们通常看不见
,如果偶然有人把那些怪模怪样的像片拿给他们看,对他们说:“这就是您”,他们会
惊得目瞪口呆。
  要是在几年前,我可能会高兴地告诉斯万夫人,“为什么”我对德·诺布瓦先生那
样亲切,因为认识斯万夫人是我的“心愿”。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我不再爱希尔贝特
了。再说,我始终也没能把斯万夫人和我小时候看见的那个穿玫瑰红衣服的女人统一起
来。因此,我和她谈起了此刻正萦绕我心头的那个女人。
  “刚才您看见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了吗?”我问斯万夫人。
  但因为公爵夫人没有同她打招呼,她就装着把公爵夫人看作一个毫无趣味、毫不引
人注目的人。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清,”她回答说,并且借用了一个英语词,脸上的表情叫人
看了很不舒服。
  可是,我不仅想了解德·盖尔芒特夫人,而且还想了解所有同她有来往的人,此时
此刻,我和布洛克一样,和那些在谈话中不想讨人喜欢,只想把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弄清
楚的自私者一样,为了能正确地想象出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生活,我不知轻重地向德·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打听勒鲁瓦夫人。
  “是的,我知道,”她装出蔑视的样子回答说,“她是那些傻头傻脑的木柴商的女
儿。我知道她现在同很多人有来往。但我可以告诉您,我已经老了,不想结识新朋友。
我过去认识的人中,有许多人是很有趣,很可爱的,因此,我确实认为勒鲁瓦夫人不会
给我增添新的乐趣。”
  德·马桑特夫人当起了侯爵夫人的伴妇,把我介绍给法芬海姆亲王。她话还没有说
完,德·诺布瓦先生就跟着给我作起介绍来了,而且言词非常热情。他大概认为,既然
有人给我介绍了,干脆做个顺水人情,向我表示一下礼貌,这丝毫不会损害他的声誉;
或者他认为一个外国人,即使是名流,对法国沙龙不可能了如指掌,他会认为给他介绍
了一个上流社会的青年;或者他想行使自己的一个特权,给介绍增添一种大使亲自推荐
的成份;或者他有仿古嗜好,为了取悦于德国亲王,想让亲王殿下重温古代的礼节:谁
要想认识亲王殿下,必须有两个教父当介绍人。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觉得应该让德·诺布瓦先生亲口对我说,她不认识勒鲁瓦夫
人并不遗憾,便大声说:
  “大使先生,您说勒鲁瓦夫人是不是一点趣味也没有?是不是比到我这里来的任何
人都逊色?我不引她来是不是完全正确的?”
  或许是想表示独立自主,或许是累了,德·诺布瓦先生只是恭恭敬敬地还了个礼,
看不出是赞成还是反对。
  “先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笑容满面地对他说:“有些人可笑极了。您信不
信?今天有一位先生来看我,他硬说吻我的手比吻一个年轻女人的手还要有趣味。”
  我一听就知道是勒格朗丹。德·诺布瓦先生眯缝着眼睛笑了笑,好象吻她的手是一
种很自然的欲念似的,不应该责怪产生这种欲念的人,也可以说是一部小说的开场白,
他准备用富瓦丝农①或小克雷比伊翁②对堕落的宽容,原谅甚至怂恿这个开场白。
  “年轻女人的手一般画不出我在这里看见的画,”亲王指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没有画完的水彩画说。
  他问她看没看过方丹·拉都③的花卉画,刚办过他的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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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富瓦丝农(1708—1775),法国作家,生活放荡,徜徉于巴黎沙龙,著有色情小
说、诗歌和喜剧。
  ②小克雷比伊翁(1707—1777),法国作家,擅长心理分析,因写色情小说而坐牢
多年。
  ③方丹·拉都(1836—1904),法国画家,他的静物画和花束深受喜爱。
  “那些画是第一流的,正如现在有人说的,它们出自一位高手,一位绘画能手,”
德·诺布瓦先生发表了看法,“但我觉得,它们不能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画同日
而语,她的花色彩更好看。”
  即使我们可以假设,是老情人的偏心、爱恭维人的习惯和小圈子内的一致看法促使
前大使说出这番话的,但我们从中也可以看到,社交界人士的艺术鉴赏力是如何没有情
趣,他们的看法是多么随心所欲,一件微不足道的作品会使他们作出荒唐的评价,而且
不会有真正的感受使他们中途改变看法。
  “我对花不识货,我一直生活在乡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谦虚地说。“不过
,”她又和蔼地对亲王说,“如果说我从小就比其他乡下孩子对花的了解多一些的话,
那也得归功于贵国的一位杰出人物,德·施莱格尔①先生。我是在布洛伊②认识他的,
是我的戈德里姑妈(德·卡斯特兰元帅夫人)带我到那里去的。我记得很清楚,勒布伦
③先生,德·萨方迪④先生和杜当⑤先生经常请他谈论花卉。那时我很小,他讲的我不
可能全懂。但他老喜欢带我出去玩。他回国后,给我寄来了一本漂亮的植物标本集,以
纪念我们一同坐着四轮敞篷马车去里谢山谷进行的一次漫游。那次,我坐在他腿上睡着
了。我一直保存着这个标本集,我对花的特征可能会视而不见的。当德·巴朗特夫人将
布洛伊夫人的几封信公诸于世时(信写得很美,但矫揉造作,就象它们的主人一样),
我希望从中能找到德·施莱格尔先生关于花卉的几次谈话。可是,这个女人在大自然中
只想为宗教寻找论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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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施莱格尔(1768—1845),德国作家,浪漫派的创始人之一。
  ②布洛伊,法国地名。
  ③勒布伦(1785—1873),法国诗人和戏剧家。他的作品预示着更加自由的新的审
美观。
  ④萨方迪(1795—1856)法国政治家。拿破仑的军官,七月王朝时任公共部长,18
91年12月政变后退出政治生活。
  ⑤杜当(1800—1872),法国艺术评论家。在他死后,出版了他的四卷书信集,从
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敏锐的作家,洞察入微的观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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