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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53:50 星期二), 站内信件
罗贝把我叫到客厅里首。他和他母亲在那里。
“你今天真好,”我对他说,“怎样感谢你呢?明天我们可以在一起吃晚饭吗?”
“你要是愿意,就明天,不过得让布洛克也来。我在门口碰见他了。开始他对我很
冷淡,因为他给我写过两封信,我无意中忘了回信(他没有给我讲是这件事得罪了他,
但我心中有数),可是转而他对我那么亲热,我不能对不起一个这样的朋友。我感到我
们之间,至少对他而言,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我并不认为罗贝完全看错了。布洛克恶语伤人,常常是因为他觉得他的满腔热忱得
不到应有的报答。他很少想象别人的生活,想象不到别人可能生病,或者出门旅行了,
或者有其他事情,一个星期接不到回信,就认为人家是有意冷淡他。因此,我从不相信
,他作为一个朋友、后来又是作家的极端粗暴的态度是根深蒂固的。如果你冷冰冰地对
他摆出一副尊严,或者对他卑躬屈膝,他就会变本加厉,更加粗暴无礼,反之,如果你
对他热情,他常常会软下来。“至于你说我对你好,”圣卢继续说,“你过奖了,其实
根本不是我好,我舅妈说,是你在躲着她,一句话也不同她说。她寻思你对她有什么不
满呢。”
对我来说值得庆幸的是,即使我相信这些话是真的,但因为我们马上要去巴尔贝克
海滩(而且我认为动身在即),所以我不可能再去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也就不可能向
她说明我对她没有不满,从而使她不得不承认其实是她自己对我不满。但是,我只要想
一想她甚至没有让我去她家看埃尔斯蒂尔的面,我就头脑清醒了。况且,这谈不上什么
失望,因为我根本就没抱希望,我知道我不讨她喜欢,要她爱我那是痴心妄想。我最大
的希望,也就是要她对我热情一些,给我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因为离开巴黎之前我不
能再见到她了),我要把这个印象完整地带到海滩去,使它永远留在我的心田,而不是
带走一个充满了忧虑和悲伤的回忆。
德·马桑特夫人同罗贝说话时,经常停下来同我搭话,她说,罗贝常同她谈起我,
他多么爱我等等。她对我可谓热情之极,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因为我觉得她这种热情是
受一种害怕心理支配的,她怕为了我的缘故,她会同儿子闹翻。她今天一直没有见到儿
子,迫不及待地想同他单独在一起,她认为她对他的威力难以同我对他的影响相比,应
该慎重一些。在这之前,德·马桑特夫人曾听到我向布洛克打听他叔叔纳四姆·贝尔纳
的情况,于是她问我,这个贝尔纳是不是在尼斯①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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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尼斯是法国地名。
“这么说,他在德·马桑特先生同我结婚前就在那里认识他了,”她说,“我丈夫
常常同我谈起他,说他善良,心地正直,为人慷慨。”
“想不到他也有不撒谎的时候,真令人难以相信,”布洛克听了可能会这样想。
我一直想对德·马桑特夫人说,罗贝对她的感情比对我的要深得多,即使她对我不
友好,我也不会企图唆使她的儿子疏远她,反对她的。但是,自从德·盖尔芒特夫人走
后,我有更多的闲暇观察罗贝了,而仅仅在这时我才发现,愤怒似乎又一次从他的胸腔
往外涌,呈现在他冷峻而阴沉的面孔上。我怕他想起下午的争吵,想起他面对情妇的冷
酷无情却没有针锋相对,而是忍气吞声的情景,会在我面前感到抬不起头来。
突然,他从他母亲搂着他脖子的一只胳膊中挣脱出来,走到我身边,把我拉到坐着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那张摆满花的小柜台后面,示意我跟他到小客厅去。我急冲冲
朝小客厅走去,不料德·夏吕斯先生大概以为我要走了,突然丢下正在和他谈话的德·
法芬海姆先生,倏地转过身来,跟我面对面。我惶惑地发现他手里拿着那顶帽里上有字
母G和公爵冠冕的帽子。在小客厅的门洞里,他目不正视地对我说:
“既然我看到您现在已经踏进了社交界,那我希望您能来看我。不过这相当复杂,
”他心不在焉地又说,好象在心里合计着一件乐事似的,害怕一旦错过同我一起谋划实
施办法的机会,就再也不可能办成了。“我很少呆在家里,您得先给我写信。哦,我希
望能有一个更安静的地方和您详细谈一谈。我马上就走。您愿意和我一起走一走吗?只
占您一点儿时间。”
“您最好还是细心一点,先生,”我对他说,“您拿了一位客人的帽子了。”
“您想不让我拿自己的帽子吗?”
我推测,有人把他的帽子抢走了,他不愿意光着脑袋回家,就随便拿了一顶,要是
我戳穿他,他会无地自容的。前不久,我就干过这种傻事。因此,我不再坚持了。我对
他说,我先要和圣卢说几句话。
“他正在同那个白痴盖尔芒特公爵说话呢,”我又说。“您这句话够有意思的,我
一定向我兄弟转告。”“啊!您相信这能使德·夏吕斯先生感兴趣吗?”(我想,如果
他有兄弟,那这个兄弟也应该姓夏吕斯。这个问题,在巴尔贝克海滩时,圣卢曾给我解
释过,但我一时忘了。)“谁跟您讲是德·夏吕斯先生?”男爵傲慢地对我说。“到罗
贝那里去吧。我知道,今天他同那个使他名誉扫地的女人大吃大喝时,您也在场。您应
该好好利用您对他的影响,教他明白他玷辱了我们家族的声誉,给他可怜的母亲和我们
大家带来了忧虑。”
我真想对他说,在那顿辱没门庭的午饭上,我们谈的全是爱默生①、易卜生和托尔
斯泰,那位姑娘规劝罗贝,要他只喝水,不喝酒。我相信罗贝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为了
尽量抚慰他,我努力谅解他的情妇。可我哪里知道,他此刻虽然还在生她的气,但他责
备的却是他自己。即使是一个好男人和一个好女人吵架,正义完全在好男人一边,也总
会有一件小事,使得坏女人在某一个问题上看起来似乎没有错。因为她对其他问题满不
在乎,只要那个好男人还需要她,只要他一想到同她分手就意气消沉,他就会因情绪低
落而谨小慎微,会念念不忘她对他的荒唐指责,寻思她的指责可能有道理。
“我想我在项链问题上对不住她,”罗贝对我说,“当然,我并没有恶意,但我知
道别人的看法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她小时候受过不少苦。在她看来,我毕竟是一个相信
金钱万能的富翁,无论是对布施龙施加影响还是打一场官司,穷人都不是富人的对手。
当然,她对我也太薄情了,我从来只希望她幸福。不过,我知道,她认为我想让她感到
,我可以用金钱把她拴住,可这不符合事实。她多么爱我,不知道她会怎样想我呢!可
怜的姑娘!你知道,她多么温存,我简直无法向你形容,她为我做了许多令人钦佩的事
。现在她一定痛苦极了!无论如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愿意她把我看成是一个没有
教养的人,我要到布施龙那里去买那串项链。谁知道呢?说不定看到我这样做,她会承
认错误呢。你看见了吧,我不能忍受的就是想到她现在很痛苦。别人的痛苦,我们知道
,是不关我们痛痒的。可是她不一样。想到她有痛苦,可又想象不出她痛苦的样子,我
真快要发疯了。我宁可永远不再见她,也不愿意让她痛苦。但愿她能幸福,如果需要,
我可以离开她,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听着,你知道,对我说来,凡是同她有关的事都
是天大的大事。我得赶紧到首饰店去一趟,然后去请求她宽恕。在我去她家之前,她会
怎样看我呢?要是她能知道我要去找她就好了!你可以去她家碰碰运气。谁知道呢,说
不定会万事大吉的。也许,”他微微一笑,仿佛这是一个美梦,他不敢相信似的,“我
们三个人可以一同去乡下吃晚饭。不过现在还很难说。我知道我对她很不了解。可怜的
宝贝,也许我又会伤她的心。再说,她也许已下了决心,不会再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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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爱默生(1803—1882),美国散文作家、诗人,先验主义作家的代表,在著作中
宣扬基督教的博爱和自我道德修养,要求进行缓和的社会改革。
罗贝突然拽着我向他母亲走去。
“再见,”他对她说,“我有事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一个月内可能不
会有假了。我一有消息就写信告诉您。”
当然,罗贝绝对不属于这样一类儿子:当他们和母亲一起出席社交活动时,他们认
为对母亲态度不好,可以补偿他们对外人的微笑和致礼,他们似乎相信,对家里人粗暴
自然可以使他们的礼服锦上添花。在社交界流传最广的莫过于这种令人憎恶的报复了!
不管可怜的母亲说什么,儿子便立刻用一种讥讽、露骨和残忍的相反论点来驳斥母亲战
战兢兢地发表的意见,就好象他是被母亲逼到这里来的,要让母亲付出昂贵的代价;可
是,母亲却随口附和这个至高无上的儿子发表的看法,但这仍然不能使他软下心来,儿
子不在场时,她继续逢人就吹嘘她儿子如何高尚,可儿子却不买母亲的帐,照样对她冷
嘲热讽。圣卢不是这号人,但是,由于拉谢尔不在他身边,他感到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尽管原委不同,但他对母亲的冷酷无情比起那些儿子来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刚讲完
,我看见德·马桑特夫人象鸟儿鼓翼似地颤动了一下,立即站起来,就和她刚才看见儿
子进入客厅时的反应一样;不过,现在是一副忧心忡忡的面孔,一双凝望着儿子的忧郁
的眼睛。
“怎么,罗贝,你要走了?是开玩笑吧?亲爱的孩子,你在我身边就这么一天呀!
”
接着,她又柔声地、用最自然的语调说(仿佛在引用一个合乎情理的论据似的,尽
量使声音不露出忧伤,怕唤起儿子的同情,因为这种同情对她儿子说来是痛苦的,或者
是无益的,只会使他恼火):
“你知道你这样多不近情理!”
但是,她在引用这个简单的论据时,为了向儿子表明她不想侵犯他的自由,故意装
出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样子,同时也为了使儿子不责备她妨碍他的娱乐,故意显示出
无限的温柔,可是圣卢却感到自己就要对母亲怜悯了,可能会放弃和情妇一起消夜的念
头,因此勃然大怒:
“是令人遗憾,不过,近不近情理,也就这样了。”
他也许感到这些话应该用来谴责自己的,却用来谴责母亲了;自私自利者在争论中
总是以这种方式取胜;他们首先认为自己的决心不可动摇,对方越打动他的心,说服他
们改变主意,他们就越觉得自己无可指责,反而应该谴责对方迫使他们不得不和同情作
斗争。因此,他们可以冷酷无情,蛮不讲理。在他们看来,这只会使对方罪上加罪。谁
叫他们不识趣,要表现出痛苦,要显得有理,要迫使他们痛苦地和同情作斗争的呢!德
·马桑特夫人不再坚持了,因为她清楚,想留也是留不住的。
“我走了,”他对我说,“可是,妈妈,你不要久留他,因为他马上要去看一个人
。”
我觉得我的存在不会给德·马桑特夫人带来任何快乐,但我宁愿不和他儿子同行,
怕她认为我和罗贝一起寻欢作乐,害得罗贝不能守在她的身边。我本想为她儿子的行为
辩解几句,倒不是因为我对她儿子有感情,而是出于对她本人的同情。可是她先说话了
:
“可怜的孩子,”她对我说,“我肯定使他不高兴了。你瞧,先生,做母亲的都很
自私,他平时娱乐很少,来一趟巴黎不容易。我的上帝,要是他还没有走,我真想去追
他,当然不是为了挽留他,而是要告诉他,我不怨恨他,我觉得他做得对。我到楼梯口
去看看,您不会感到为难吧?”
于是我们来到了楼梯口:
“罗贝?罗贝!”她喊道。“追不上了,他走了,太晚啦。”
如果是几个小时以前,我也许会由衷地劝说罗贝干脆去和情妇同居,可是现在,我
可能会主动当说客,劝他和情妇一刀两断。若是前一种情况,圣卢家的人会骂我是他的
酒肉朋友,而后一种情况,圣卢会骂我是叛徒。然而我还是我,前后只相隔几个小时。
我们回到客厅。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见圣卢没有回来,和德·诺布瓦先生交换了
一个眼色。这是疑惑、嘲弄和缺少同情的眼色;当我们指出一个太爱嫉妒而当众丢丑的
妻子或太温柔而引人发笑的母亲时就会传递这种眼神,仿佛在说:
“瞧,大概闹翻了。”
罗贝带着那串光辉灿烂的项链到他的情妇家去了,可是按照他们的协议,他是不应
该给她的。况且结果仍然一样,因为她不要,甚至后来也一直没有接受。罗贝的朋友认
为,她不接受项链貌似无私,却心怀叵测,是为了把他牢牢拴住。然而她不喜欢钱,除
非能一掷千金。我曾见她慷慨无度地,简直象失去了理智似地对那些她认为贫苦的人施
舍。“此刻,”罗贝的朋友为用谗言抵消拉谢尔的无私行为,对罗贝说,“此刻,她兴
许正在牧羊女游乐场寻欢作乐呢。这个拉谢尔是个谜,是真正的斯芬克斯①。”再说,
在现实中,我们不是见过多少靠人供养的女人利欲熏心,在这种生活的影响下善于打算
,大慷情夫之慨,要情夫为她们支付一笔笔款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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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芬克斯是希腊神话中带翼狮身女怪。传说她常叫过路行人猜谜,猜不出就将行
人杀害。今常用以隐喻“谜”一样的人物。
罗贝对情妇的背叛行为几乎一无所知,他绞尽脑汁,想象拉谢尔的生活,但尽围绕
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转圈,怎么也想象不出每天他只要一离开她就开始的真实生活。他
对这些背叛行为几乎一无所知。你可以把这些都告诉他,却不能动摇他对拉谢尔的信心
,因为对心上人的行为一无所知是在最复杂的社会中表现出来的富有魅力的自然法则。
在玻璃墙的这边,痴情郎对自己说:“她是个天使,决不会委身于我,我只有一死了之
,可是她爱我;她爱我爱得那样深,也许……不,这是不可能的!”当他控制不住欲望
,或等得心烦意乱时,他会把各种首饰放到这个女人脚边,会跑去向人借钱来驱散她的
忧愁!可是,在玻璃墙另一边的观众说(象这类隔着玻璃墙的谈话不会比游人在水族馆
前的谈话传得更远):“您不认识她?那我得祝贺您。她不知偷了和毁了多少男人!她
是一个十足的骗子!滑头!”这最后一个修饰语也许不无道理,因为即便是一个并不真
心爱这个女人,只不过对她感到兴趣的多疑的男人,也会对他的朋友说:“不,亲爱的
,她决不是那种荡妇。我不是说她在生活中一点也不轻浮,但她不是一个花钱就能买到
的女人,除非出大价钱,要么花五万法郎,要么一分钱也不花。”然而,他为她花了五
万法郎,得过一次手,但她却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个同谋,就是他的自尊心,她终于使他
相信,他也象有些人那样,不曾花一分钱就得到她了。因此,世上最厚颜无耻、最名声
狼藉的人,从来都是以赏心悦目、妙不可言的稀世珍品的面目被某个人认识的。在巴黎
,有两个老实人,圣卢现在每次见了都不再打招呼了,一讲到他们,声音就会颤抖,就
会说他们是不择手段地利用女人的人:
因为他们被拉谢尔搞得倾家荡产。
“我只怪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德·马桑特夫人低声对我说,“我不该说他不近情
理。他是我的爱子,独生子,因为我没有别的儿子,难得见一次面,就说他不近情理,
我情愿他刚才打我一棍子,因为我敢肯定,今晚上他不管玩什么(他平时娱乐很少),
都会被这句不公正的话搞得兴致索然的。噢,先生,既然您急着要走,我就不留您了。
”
德·马桑特夫人前面的话都和罗贝有关,说得非常真诚。
但她转而改变态度,又成了一个贵妇人:
“同您说话多么有趣,多么使我高兴,愉快。谢谢!谢谢!”
她谦恭地用感激而愉悦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同我说话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快乐。这迷
人的目光和花枝图案白裙上的黑花相映生辉。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贵妇人的目光。
“我现在还不能走,我得等德·夏吕斯先生一起走。”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听到了最后几句话,流露出不悦的神情。要不是这件事和廉
耻挂不上钩,我就会认为这时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脸上显示出来的不安就是廉耻心
了。但是我压根儿没往这上面想。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圣卢、德·马桑特夫人、
德·夏吕斯先生,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非常满意,于是我信口开河,眉飞色舞地乱
说一通。
“您要和我的侄子帕拉墨得斯一起走吗?”她问我。
我想,我和她所赏识的一个侄子有来往肯定能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是他要我跟
他一起回去,”我得意忘形地回答。
“我感到非常高兴。再说,夫人,我和他之间的友谊远比您想象的要深,而且,我
决心尽一切努力增进我们的友谊。”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似乎由不悦转为忧虑:“别等他了,”她心神不安地对我说
,“他在和德·法芬海姆谈话呢。他已经忘记刚才对您说的话了。好吧,您走吧,乘他
背朝着您,快走吧。”
我倒并不着急去找罗贝和他的情妇。可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似乎执意要我离开
,我心想,她也许有重要的事要和她的侄儿说,我就向她告辞了。在她身边,沉甸甸地
坐着德·盖尔芒特先生,高傲,威严,宛如奥林匹亚山①上的天神。他的财富填满了他
的四肢,仿佛在坩埚中化成了一个具有人形的金锭,使这个腰缠万贯的富翁具有一种异
乎寻常的密度。当我同他告别时,他彬彬有礼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感觉到他那密集着
三千万法郎的懒洋洋的肉体兀立在我面前,是法国古老的教育驱使着他移动身子的。我
仿佛看到了据说是菲迪阿斯②用纯金雕刻的奥林匹亚的宙斯像。这就是耶稣会教士的教
育对德·盖尔芒特先生产生的威力,至少是对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躯体,因为它对公爵
的思想不起支配作用。德·盖尔芒特先生自己说了俏皮话会放声大笑,可对别人的幽默
却从不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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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林匹亚山是希腊神话中诸神居住的地方。
②菲迪阿斯(主要活动时期公元前448—432),古希腊雕刻家,擅长神像雕刻,作
品有建立在雅典卫城上的巨大的《雅典娜》铜像,有用象牙嵌金的奥林匹亚的《宙斯》
像,这些作品已不存在。
在楼梯上,我听见后面有一个声音在吆喝我:
“先生,您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是德·夏吕斯先生。
“走几步路这对您无所谓吧?”当我们到了院子里时,他冷淡地对我说。“一直走
到我找到合适的出租马车为止。”
“您有话要对我说,先生?”
“嗳!不错,嗯,我是有话要对您说,不过还不知道说不说。当然,我认为我要给
您讲的事会给您带来说不出的好处。但我也有预感,这会浪费我许多时间,会打乱我的
生活秩序,而我已到了渴望过平静生活的年龄了。然而我心里在想,您值不值得我为您
操这份心,不过,我并不想等对您有了足够了解后再作决定。在巴尔贝克海滩时,我觉
得您平淡无奇,即使把‘沐浴者’本人和穿着那种绳底帆布鞋总免不了要有的那股子傻
劲儿也考虑在内。况且,您大概也不大愿意我为您效劳,既然如此,我也就没有必要自
找麻烦了,因为,先生,恕我直言,”他用力地、一字一顿地重复说,“这只会给我带
来麻烦。”
我明确地表示,既然如此,那就不必麻烦了。谈话就这样中止,似乎不合他的胃口
。
“这样客气有什么意思,”他用严厉的口吻对我说。“世界上最令人愉快的事莫过
于为一个值得操心的人操心了。对于我们中的优秀分子而言,研究艺术,酷爱古物,收
藏珍品,喜欢园艺,这一切都不过是代用品,替代物,不过是遁词。我们和第欧根尼①
一样,呆在我们的木桶里,在寻找一个人。万不得已时,我们才栽种秋海棠,修剪紫杉
,因为紫杉和秋海棠任人摆布。但我们更乐意把时间用在人这样的灌木树上,只要我们
确信这棵树值得我们操心。关键就在这里;您应该认识一下自己。您到底值不值得别人
为您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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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第欧根尼(约前404—323),古希腊犬儒学派哲学家,认为除了自然需要必须满
足外,其他任何东西,包括社会生活和文化生活,都无足轻重。传说他光着脚,只穿一
件大衣,住在一只木桶里,还传说有一天中午,他提着一盏灯在雅典街头漫步,当有人
问他干什么时,他说:“我在找一个人。”
“先生,我实在不敢让您为我操心,”我对他说,“至于说我本人的心情,请您相
信,不管您为我做什么,都将是我最大的快乐。您这样关心我,竭力想帮我的忙,使我
非常受感动。”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对我这番话感激涕零,几乎动了真情。他亲热地挽起我的胳
膊。这种突如其来的亲热在巴尔贝克时就给过我深刻的印象,但他说话的语气却依然是
冷冰冰的,和这个亲热的举动形成强烈的对比。
“象您这样年纪的人都是冒失鬼,”他对我说,“有时说出的话可能会在我们中间
挖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可是您刚才的话却反而会打动我的心,使我乐意为您效劳,
甚至会做过头。”
德·夏吕斯先生和我臂挽臂、肩并肩地走着,一面对我说着这些傲慢而又真切的话
。他时而把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脸上(这种冷酷而犀利的凝视,我在巴尔贝克海滩的一个
上午,在游乐场门口第一次遇见他时,甚至更早以前,在当松维尔花园的玫瑰花丛旁看
见他同斯万夫人——那时我以为她是他的情妇——在一起时,就曾给我留下过深刻而难
忘的印象);时而又左顾右盼,审视过往的出租马车。此刻正值出租马车交接班,过往
马车很多,有几辆停了下来,因为马车夫看见他那固执的目光,以为他要乘车呢。可是
德·夏吕斯先生马上就打发他们走了。
“没有一辆合适的,”他对我说,“一看灯就知道了,他们都是回他们那个街区去
的,先生,”他又说,“我马上要给您提一个建议,希望您不要产生误解,我没有任何
个人考虑,完全出于好心。”
使我震惊的是,他的措词和斯万的多么相似,甚至比在巴尔贝克时还要明显。
“我想您是很聪明的,不会认为我向您提建议是因为我‘没有朋友’,害怕孤独和
烦闷,关于我的家庭,我不说您也会知道的,因为我想,象您这样年纪的小青年,又出
身在中产阶级家庭(他踌躇满志地把“中产阶级”说得很重),是不会不知道法国历史
的。恰恰是我那个世界里的人不读书,不看报,和仆人一样孤陋寡闻。从前,国王的侍
从都是从王公贵族中招募的,如今王公贵族和侍从已没有什么两样了。但是,象您这样
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书读得很多,一定知道米什莱①对我们家族所作的那段精
彩的描述:‘我看见他们,那些有权有势的盖尔芒特们,高大魁伟,顶天立地,和他们
相比,幽居在巴黎王宫中的矮小而可怜的法国国王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我个人怎样
,先生,这个问题我不喜欢多谈,但是,有一件事您也许听说了,泰晤士报有一篇文章
提起过,这篇曾轰动一时的文章说,奥地利皇帝(他一直待我很好,甚至想同我称兄道
弟)不久前在一次谈话中宣称(谈话后来公布了),如果尚博尔②伯爵先生身边有一个
象我这样了解欧洲政治内幕的人,那他今天说不定是法国国王了。我常想,先生,我身
上有一个经验宝库,一种类似珍贵密件的东西。我这些经验不是靠我浅薄的天分获得的
,而是靠机遇,您以后会知道是什么的。我不认为我应该把我的经验用于自身,但它对
于一个涉世不久的青年可能是无价之宝。我要把我用三十多年的心血积累起来的、也许
只有我一个人拥有的经验,用几个月的时间全部传授给这个青年。我不用讲,当您知道
某些秘密时精神上会有多大的享受,当代的基佐③要花几年时间才能掌握这些秘密,一
旦掌握了,他对有些事件的看法就会和过去截然不同。我不仅要讲过去的事件,而且还
要讲情况的连贯性(这是德·夏吕斯先生最心爱的表达方式之一,当他使用这个表达方
式时,就象在做祈祷似的,常常把两只手合上,不过手指头是直的,他似乎要用这种语
言和动作相结合的方式,使人了解那些他没有细说的情况和情况之间的连贯)。我要用
一种标新立异、闻所未闻的观点给您讲过去,不仅过去,还有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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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米什莱(1798—1874),法国历史学家和作家,著有《法国历史》、《法国革命
史》等。
②尚博尔(1820—1883),波旁王族长子支系的最后一个代表。1830年,查理第十
弃位后,他是王位最后一个合法继承人,但仅仅到1871年才提出继承王位的权利。在正
统派和奥尔良派谈判之后,眼看就要登基,但因他拒绝废白旗,致使谈判失败,因为他
无子女,奥尔良家族成为王位唯一继承人。
③基佐(1787—1874),法国历史学家和政治活动家。他从资产阶级立场出发,试
图依据阶级斗争观点解释历史。著有《英国革命史》、《欧洲文明史》和《法国文明史
》等重要作品。
接着,德·夏吕斯先生向我打听布洛克的情况。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时,
大家议论过布洛克,但他好象没有听见似的。他漫不经心地问我,我同学是不是年轻,
是不是漂亮,等等。他善于使讲话的语气显得好象不是在存心打听,好象他心不在焉,
在想别的事情,仅仅出于礼貌才勉强应付几句。布洛克要是听见了德·夏吕斯先生向我
提的这些问题,准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德·夏吕斯先生是重审派还是反重审派,甚至比
想知道德·诺布瓦先生属于哪一派的心情还要迫切,只是理由完全不同罢了。“您做得
对,”德·夏吕斯先生向我提了一堆问题后又对我说,“如果您想多学一些东西,朋友
中就应该有几个外国人。”我回答他,布洛克是法国人。“啊!”德·夏吕斯先生说,
“我还以为他是犹太人呢。”他这种与犹太人势不两立的表示,使我相信他是我所遇见
的人中最坚定的反重审派。可他却反对指控德雷福斯犯有叛国罪。
“我想现在报界正在大谈德雷福斯犯了叛国罪,我相信人家是这样说的,我对报纸
一点也不感兴趣。我看报就和我洗手一样,我觉得这不值得我产生兴趣。不管怎么说,
罪行是不存在的。要是您朋友的那位同胞背叛了犹太王国①,那倒可以说他犯了叛国罪
,可是他和法国有什么关系呢?”我反驳他说,一旦爆发战争,犹太人也会和其他人一
样被动员入伍。“可能吧,不过,不能肯定这不是一种轻率行为。如果把塞内加尔人或
马尔加什人招募来打仗,我想他们是不会真心诚意地保卫法国的。这很正常嘛。您的德
雷福斯也许可以按违犯接待国法规而判罪。算了,不谈这个。您能不能要求您的朋友带
我去参加一次寺院的盛会,看一看割礼仪式,听一听犹太人唱圣歌?说不定他可以租一
个大厅,给我演出取材于《圣经》的戏剧,就象圣西尔寄宿学校②的女生为给路易十四
③解闷,演出拉辛根据《圣经》的《诗篇》创作的戏剧一样。您是不是可以安排一下,
哪怕演几个滑稽戏让我开开心也好。比方说,让您的朋友和他父亲格斗,把父亲刺伤,
就象大卫④杀死歌利亚⑤一样,这会是一出绝妙的笑剧。在演出中,他甚至可以把他下
贱的(照我的老女佣人的说法是下作的)母亲狠狠地揍一顿。若是能这样,那就再好不
过了,我们不会感到不愉快的,是不是,亲爱的朋友?因为我们喜欢异国情调的戏剧,
把这个非欧洲的女人揍一顿,就好比给一个老泼妇以应有的惩罚。”德·夏吕斯先生一
面说着可怕的疯话,一面使劲夹住我的胳膊,把我都夹疼了。我想起德·夏吕斯先生家
的人常说,男爵对他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佣人——刚才他引用了她的莫里哀式的方言——
关怀备至,可敬可佩,我心里思忖,如果能对同一个人身上表现态来的善与恶做一个剖
析(我看这个问题至今很少有人研究),这倒是一件饶有趣味的事,尽管在不同人身上
表现的形式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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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犹太王国是公元前935年以色列-犹太王国分裂后在巴勒斯坦南部建立的国家。公
元前586年被巴比伦灭亡。
②圣西尔寄宿学校是路易十四的情妇曼特农夫人于1686年为没有财产的贵族小姐创
办的学校,校址设在凡尔塞区的圣西尔。拉辛曾为该学校写了《爱斯苔尔》和《阿莉达
》。
③路易十四(1638—1715),法国国王,大力资助文学和艺术事业,促进了当时法
国文学和艺术的发展。
④大卫(前十一至十世纪),古以色列国王。据《圣经》记载,大卫统一犹太各部
族,建立王国,定都耶鲁撒冷。童年时打死腓力斯勇士歌利亚,在位时,曾多次打败强
邻,深受民众爱戴。
⑤歌利亚,据《圣经》记载,他是腓力斯勇士,身材高大,头戴钢盔,身穿重甲,
作战时所向无故,后被大卫杀死。
我提醒他,不管怎么说,布洛克的母亲已经死了,至于布洛克本人,我怀疑他对一
个完全可能使他眼睛变瞎的游戏能有多大的兴趣。德·夏吕斯先生好象生气了。“那个
女人实在不该死,”他说,“至于眼睛变瞎,恰好犹太教是瞎眼教,看不见《新约》所
说的真理。无论如何,您想一想,现在的犹太教徒哪一个不在基督教徒愚蠢的狂怒面前
吓得失魂落魄,胆战心惊呢,能看见一个象我这样的人屈尊俯就,看他们的演出,他们
一定会高兴得忘乎所以!”这时,我看见老布洛克走过来了,他大概是来接儿子的。他
没有看见我们,但我问德·夏吕斯先生,要不要把老布洛克介绍给他。我料到我的同伴
会大发雷霆:“把他介绍给我!您怎么一点也没有价值观念!认识我就那么容易!再说
,介绍人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被介绍人又不配受到介绍,这不就更不合适了
吗?要是哪天他们按照我拟订的计划给我演出一场亚洲风味的戏剧,我倒可以发发善心
,同这个讨厌鬼说几句话。最多也就是这样。而且还有个条件,他得让他的儿子狠狠地
揍一顿。我甚至会向他表示满意的。”
况且,老布洛克根本没有注意我们。他正在恭恭敬敬地向萨士拉夫人致礼,萨士拉
夫人欣然接受了。我感到很惊讶,因为从前在贡布雷,她对我父母接待小布洛克很不满
意,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犹分子。可是,重审运动犹如一股气浪,几天前把老布洛克
冲到她的家里。我朋友的父亲觉得萨士拉夫人颇有魅力,尤其对她的反犹立场感到满意
,他觉得她这种立场证明她的信仰是真诚的,主张重审的观点是真实的。同时,正是因
为她反犹太人,准许他到她府上作客就更有价值了。当她冒失地在他面前说:“德·吕
蒙先生不加区别地把重审派和新教徒、犹太人装进同一只口袋里,这种大杂烩太有意思
了”时,他甚至不感到耻辱。回到家里,他自豪地对纳西姆·贝尔纳说:“贝尔纳,你
知道吗,她有偏见!”可是,纳西姆·贝尔纳先生却没有吭声,他用天使的眼神望了望
天空。贝尔纳先生为犹太人的不幸愁眉不展,怀念他同基督教徒的深厚友谊,再加上岁
月消逝使他变得矫揉造作,装模作样(以后我们会知道是什么原因),因此,他看上去
活象拉斐尔前派①画家画的恶魔,头发乱七八糟,好象浸于一片惨白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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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斐尔前派是十九世纪中叶出现于英国的一个画派。因认为真正的宗教艺术存在
于拉斐尔(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之前,企图发扬拉斐尔以前的艺术来挽救英国绘
画而得名。主张绘画应起宗教道德教育,题材应以圣经故事及富有基督教思想的文学作
品为主,忠实地反映主题,描绘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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