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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00:21 星期二), 站内信件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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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秋天的一个星期日,但我却死而复生了,我前面的生活依然完好无损,因为前
些日子一直风和日暖,今天早晨突然雾霭弥漫,寒气逼人,将近中午时才消散;然而,
天气变化可以使世界,使我们自己获得新生。从前,当我们壁炉里吹起大风时,我听着
风儿撞击翻板活门发出的梆梆声,就会心潮澎湃,激动无比,觉得这很象do音交响乐前
奏曲中赫赫有名的琴弓声,犹如一个神秘的命运发出的不可抗拒的呼唤。自然界每一个
明显的变化,都会使我们和谐的欲望适应事物的新形式;我刚刚醒来,蒙蒙雾霭就把我
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不再象遇到好天气那样成天想着出门,而是哪里也不想去,只渴望
呆在火炉边,渴望有人和我同床共寝,就象是在另一个世界中,冷得筋骨瑟缩的亚当在
寻找深居简出的夏娃。
  屋外,消晨的原野笼罩着愉悦的灰雾,屋内,一杯巧克力发出馥郁的清香,我身处
其间,竭力使我的身体、精神和道德生活保持一年前我带到东锡埃尔去的那种新奇的状
态;那时候,我的身体、精神和道德生活深深地打上了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丘的印记(即
使看不见这座山丘,我也感觉到它的存在),使我心中涌动着一阵阵快乐,这种感觉与
其他快乐感觉截然不同,我简直难以向朋友们描绘,因为对于我来说,我自己并无意识
,这些快乐与其说是真实的感觉(若是这样,我就能描绘出来了),毋宁说是纵横交错
、扑朔述离的印象。从这个角度看,晨雾把我带时的那个新奇的世界,我早已认识(这
只会使它更加真实),但近来我已忘却(这使它又变得清新纯真)。于是,我能欣赏到
几幅印在我记忆中的晨雾图,尤其是《东锡埃尔的清晨》。有一幅是我到军营第二天的
晨雾图,另一幅是在附近的一个城堡里,圣卢带我去那里度过了二十四小时:黎明时分
,在重新回到床上去之前,我撩开窗帘,倚窗眺望,在军营晨雾图中,我看见一个骑士
,在城堡晨雾图中,我看见一个马车夫(他在一个池塘和一片树林的交界处,只有这边
缘地带依稀可辨,其余全都淹没在均匀的似水般流动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轻雾中),他们
正在擦缰绳,就象从一幅隐约可见的壁画上浮现出来的寥寥无几的人物,由于人的眼睛
适应不了这朦朦胧胧、神秘莫测的半明半暗,也就几乎看不清画上的人物了。
  今天,我是从床上凝望这些记忆的,因为起床后我又躺下了,等着晚上到德·维尔
巴里西斯夫人家去看一出小剧。我父母亲到贡布雷去了,要在那里小住几天,这下我便
有机会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我得好好利用。否则,他们一回来,我也许就不
敢去了;我母亲对我外祖母的悼念诚心实意,一丝不苟,她要我们对外祖母的哀悼不拘
形式,感情真挚,因此,她不会禁止我去看戏,但也不会赞成。然而,现在如果我写信
征求她的意见,她从贡布雷给我回信时,不会伤心地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已
长大成人,知道该怎么做”,而是相反,她会责备自己把我一个人留在巴黎,会设身处
地地体谅我的忧愁,希望我出去玩一玩,散敢心,尽管她自己拒绝参加一切娱乐活动。
她相信,我外祖母也会劝我这样做的,因为她最关心我的身体和神经平衡。
  一清早新的热水汀就点着了。热水汀不时地发出打嗝般的声音,这令人讨厌的声音
与我对东锡埃尔的记忆毫无联系。但是,如果今天下午这个声音和我那些记忆老在我身
上会合,久而久之,这两者之间就会产生一种亲和力,每当我重新听到(我有点听不惯
了)热水汀的声音,我就会想起东锡埃尔。
  只有弗朗索瓦丝一个人在家里。雾散了。灰蒙蒙的日光,毛毛细雨般地落下来,不
停地编织着一张张透明的网,似乎给星期天的散步人涂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我把《费加
罗报》扔到脚头。自从我给这家报社投了一篇稿后,每天都要叫人给我买一份,但一直
没见发表。尽管没有太阳,但白天的亮光告诉我现在正是下午。罗纱窗帘象蜻蜓翅膀般
轻而柔软,又似威尼斯玻璃般脆而易碎。晴天,它们就不能象这样轻柔,象这样一碰就
碎。这个星期日,我孤单单一人呆在家里,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况且,今天上午,我
派人给德·斯代马里亚小姐送去了一封信,我就更加心事重重。罗贝·德·圣卢在他母
亲的干预下,经过多次痛苦而失败的尝试,终于和情妇一刀两断,他和情妇断绝往来后
就被派往摩洛哥了,他要把这个一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不再爱恋的女人彻底忘掉。昨天,
我收到圣卢从摩洛哥写来的一封短信,告诉我他将回法国休一次短假,他在巴黎停留的
时间很短(显然,他家里人怕他和拉谢尔恢复关系),为了向我证明他对我的思念,特
意写信告诉我他遇见了当谢小姐,更确切地说,是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因为她结婚三
个月就离婚了。罗贝想起我在巴尔贝克同他说的话,代表我要求那位少妇同我见见面。
她答复他,回英国前,要在巴黎停几天,很愿意约一个时间和我共进晚餐。罗贝叫我赶
紧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写信,因为她肯定已经到巴黎了。
  圣卢的信没有使我感到意外,尽管他还是在我外祖母病重期间给我来过一封信,指
责我对他不忠,对他背信弃义,从此就一直杳无音信。我非常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拉谢
尔专爱煽起情夫的炉火(再说,由于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她对我也耿耿于怀),她对
圣卢说,他不在时,我对她有过不良企图,想和她发生关系,他就信以为真了。很可能
他仍然相信这是事实,但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对他都无所谓了,
唯有我们的友谊继续存在。当我和他重又见面时,我试图同他谈谈他对我的责备,但他
只是温和而亲切地朝我微笑,象是在表示道歉,接着就把话题岔开了。这并不是因为以
后在巴黎他不可能同拉谢尔再见面的缘故。那些在我们生活中起过重要作用的女人,不
是一下子就能从我们生活中消失的。在最终离开我们之前,她们会不时地回到我们的生
活中,以致有些人以为爱情又开始复燃。圣卢的拉谢尔的决裂尽管曾使他一度痛不欲生
,但因为他的女友仍然不断向他要钱,使他甚感欣慰,他的痛苦也就很快减轻了。嫉妒
是爱情的延续,但它包含的内容并不比其他想象的产物所包含的内容更多。当我们动身
去旅行时,带上三、四幅想象中的图画(邦特费克希奥的百合花和银莲花,薄雾笼罩的
波斯教堂,等等),箱子也就塞满了,何况这些画可能会中途失落。当我们离开一个情
妇时,总希望她——直到把她渐渐忘记——不要被三、四个我们想象中可能存在的,也
就是我们所嫉妒的人占有。没有想象到的也就微不足道了。然而,一个已经分手的情妇
经常向你要钱,虽然不能使你对她的生活有充分了解,正如发烧时的体温记录表不可能
使你完全了解病人得的是什么病一样,但是,不管怎样,体温记录表可以让你知道她病
了,而要钱则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使你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你遗弃的或把你抛弃的那个
女人可能还没有找到一个有钱的保护人。因此,每一次要钱都能使嫉妒者感到欣慰,痛
苦暂时得到平息,紧接着就是寄钱,因为他要她什么也不缺,就是不能有情人,不能成
为他想象中的三个男人的情妇。这样,他就有时间稍稍稳定一下情绪,免得以后听到他
的接班人的名字时挺不住。有时候,拉谢尔会在深夜回到旧情人身边,要求他让她在身
边睡一宵。罗贝心里感到象吃了蜜一样甜美,因为即使他一个人占据大半张床也丝余不
影响她睡觉,他意识到他们毕竟如胶似漆地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他明白,她在他这
位老朋友身旁比在其他地方更感到自在,和他在一起,哪怕是在旅馆里,就象回到了从
前住过的房间一样,一切都很习惯,睡得更加踏实。他感觉到他的肩,他的腿,他身上
的一切,在她看来,就象是最常用的物品,哪怕他因失眠或考虑工作在床上辗转反侧,
也不会妨碍她睡觉,同它们接触能使她睡得更香。
  言归正传,现在继续谈圣卢的信。圣卢从摩洛哥写来的那封信搅得我心绪不宁,尤
其是,我从字里行间看出了他的用意,尽管他没敢明言。“你完全可以包一个单间请她
,”他对我说,“这是一个性格开朗、颇有魅力的少妇,你们会相处得很好,我敢肯定
,你会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父母要到周末,也就是要到星期六或星期天才回来。
他们回来后,我就只好每天在家里吃晚饭了,因此,我立即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写了
封信,约她哪天方便和我共进晚餐,星期六前任何一天都行,她回话说,当晚八点左右
我会收到一封信。要是下午有人来看我就好了,八点前的这段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如果
有人和我们聊天,就不再会想着时间的长短,甚至不会感到它的存在,时间会过得很快
。当迅速流逝的隐而不见的时间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引起你的注意时,离出发点已经很
远了。但是,如果我们孤孤单单,无人要伴,我们总是惦记着那个我们望眼欲穿的离我
们很远很远的时刻,只听见台钟单调的滴答声,这种焦急的心情会把小时分割成分钟,
更确切地说,会把一分钟变成一小时。如果和朋友聊天,我们就不会去计算时间。我想
到将要一个人孤寂地度过这个下午,尤其是想到与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会面的欲望时刻
会纠缠着我,使我把这个孤寂的下午同几天后即将享受到的无限快乐作比较,我就感到
非常空虚,非常忧郁。
  我不时地听见电梯升起的响声,紧接着又听见第二声,但不是我盼望的电梯在我那
层楼停下的声音,而是完全不同的标志着电梯继续往上几层冲刺的声音。每当我等待一
位客人来到时,这声音常常意味着对我那层楼的背弃,因此,后来即使我不再抱希望,
不再相信会有人来看我,它对我仍然是一种痛苦的声音,就好象在宣判对我的抛弃。灰
蒙蒙的白昼显得无精打采,逆来顺受,忙忙碌碌地做着它那始自远古时代的工作,编织
着珠灰色的花边,还要干好几个小时;想到我要和它单独呆在一起,而它不会比一个为
了凑近亮光而坐在窗边干活的、对房里的人不闻不问的女工更认识我——想到这些,我
不禁内心凄然,忧从中来。突然,弗朗索瓦丝打开房门,带来了阿尔贝蒂娜,可我根本
没有听见门铃声。阿尔贝蒂娜满面春风,走进房间,一句话也不说。她体貌丰盈。在她
富态的身躯中,蕴涵着在巴尔贝克海滩——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度过的时光。她准备
让我重温这昔日的时光,我看见它们正在朝我走来。毫无疑问,每当我们和一个同我们
的关系已发生变化的人重逢,即使关系不甚密切,也好象看到了两个不同的时期。不用
说是我们从前的情妇以朋友身份来看我们,就是在日复一日的某种生活中认识的一个人
到巴黎来探望我们,只要这种生活已经结束,哪怕才结束一个星期,就足以使我们看到
两个不同的时期。从阿尔贝蒂娜脸上每一根显示喜悦、询问和局促不安的线条中,我可
以辨读出这些问题:“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好吗?那位舞蹈教练好吗?那位卖糕点的
师傅好吗?”当她坐下时,她的脊背仿佛在说:“啊,这里没有悬崖峭壁,不过,您会
让我坐在您身边吧,就象在巴尔贝克海滩一样。”她犹如一位魔术师,献给我一面时间
的镜子。在这点上,她和那些曾和我们朝夕相处,但后来很少有机会和我们重逢的人没
有两样。但是,我和阿尔贝蒂娜的关系还不止这些。诚然,即使在巴尔贝克海滩,在我
们每天的相会中,每次看见她我都会大吃一惊,因为她一天一个模样。但是现在我几乎
认不出她来了。她的脸孔沐浴在玫瑰色的雾气中,透过这层雾,可以看到棱角分明的线
条,仿佛是雕刻而成的。她换了一张脸,或者说她终于有了一张脸。她长高了。她从前
的那层躯壳几乎所剩无几,而在巴尔贝克海滩时,从那层躯壳几乎还看不到她未来的体
形。
  阿尔贝蒂娜此次回巴黎比往年要早。往年她总是在春暖花开时才回来,而我,由于
狂风暴雨摧毁了春天第一批奇葩,几个星期来一直心烦意乱,很愿意把阿尔贝蒂娜的归
来同春返大地联系在一起。只要有人对我说她在巴黎,她到我家来过,我就仿佛又看到
了一朵海边的玫瑰花。我不太清楚那时候是什么东西支配着我的思想,是对巴尔贝克海
滩的渴望,还是对阿尔贝蒂娜的欲念。也许,对阿尔贝蒂娜的欲念本身就是对巴尔贝克
海滩的一种慵懒、松懈和不完整的占有,好象从物质上占有一样东西,例如在一个城市
居住,就等于在精神上占有了这个城市。况且,即使在物质上占有一样东西,如果没有
我的想象力使它在遥远的海边晃动,而是让它静止地呆在我的身边,那么,它对我也常
常是一朵可怜的玫瑰花,在它面前,我宁愿闭上双眼,以便不看到花瓣上的某个瑕点,
以便相信自己在海滩上呼吸。
  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了,尽管有些事情当时并不知道,以后才会发生。诚然,为女人
献身要比把毕生精力耗费在搜集邮票、古鼻烟盒,甚至比搜集图画和雕塑更明智。只是
收集邮票、古鼻烟盒应该使我们看到危险:女人不止一个,而是有许许多多。一个妙龄
少女使人联想到一个海滩,联想到教堂一尊雕像的头发,一幅古老的铜版画,每当她出
现的时候,人们总会想到一幅令人爱不释手的美丽图画,但这个令人神往的联想是很不
牢固的。如果你和那个女人整天生活在一起,你就再也看不到使你对她产生爱情的任何
东西了。当然,只要一分离,嫉妒又会再次把你们聚集到一起,那么,只要她和一个她
在巴尔贝克海滩爱过的男子私通,就足以使海滩和浪涛重新溶进她的躯体,同她合而为
一。只是这第二次联想不会使我们赏心悦目,只会使我们内心痛苦。既然有这个危险,
我们就不能希望女人和海滩的联想再次使我们心醉神迷。这是后话。不过,在这里,我
应该表示遗憾,因为我不够聪明,没有象别人搜集古望远镜那样搜集女人。放在玻璃橱
窗后的古望远镜从不嫌多,总留着一个空位子,等待一个新的更希罕的望远镜到来。
  今年,她一反度假习惯,直接从巴尔贝克来到巴黎,而且她在海湾呆的时间比以往
要短得多。我好久没看见她了。因为我不认识她在巴黎的熟人,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知
道,所以,她不来我家时,她在干什么事,我一无所知,而间隙的时间往往又相当长。
然后,有一天,阿尔贝蒂娜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象一朵玫瑰花,悄然降临我身边,但
这种情况也不能告诉我她不来看我的时候可能在做什么。她的所作所为,沉没在她那深
不可测的生活中,我的眼睛几乎没那份心思去识破她的隐秘。
  然而,有一次,有些迹象似乎表明她生活中可能出现了新情况。但也许应该从中得
出一个简单的结论:象阿尔贝蒂娜这般年龄的少女,一天会有十八变。比如说,她的智
力有了较好的发展,当我旧事重提,说她那天一意孤行,非要把她的意见强加给大家,
让索福克勒斯①用“我亲爱的拉辛”给拉辛写信时,她第一个由衷地笑了。“安德烈是
对的,我说了蠢话,”她说,“索福克勒斯应该写‘先生’。”我回答说,安德烈的“
先生”和“亲爱的先生”,比她的“我亲爱的拉辛”和希塞尔的“我亲爱的朋友”好不
到哪里去,同样都很可笑,但是,要说蠢,那位出题让索福克勒斯给拉辛写信的老师最
蠢。这下阿尔贝蒂娜又听不懂了。她看不出这个题目蠢在哪里,她的智力刚开窍,还没
有得到发展。她身上还有更吸引人的新鲜东西:我感到,这个刚在我床边就坐的少女,
和以前一样俏丽,但跟从前也有不同,她的眼神和脸部表情同往常一样显得任性,但她
的额头却出现了某种变化,似乎比过去顺从了一些,而在巴尔贝克海滩,我曾遭到过拒
绝:那天晚上,我们两人也和今天下午一样,一个躺着,一个坐在床边,只不过是倒过
来,那天是她躺着,我坐在她身边。我想证实一下她现在让不让我吻她的额头,但又不
敢贸然行事,因此,每当她起身告辞时,我都恳求再呆一会儿。要她同意留下并非轻而
易举,因为尽管她没什么事要做(否则,她早就冲出门了),可她时间观念很强,况且
对我已不很亲密,似乎不再要我与她作伴了。然而,她每次都先看看表,在我的请求下
又坐了下来。就这样,她和我一起呆了好几个钟头,而我什么要求也没提出。我对她说
的话和几小时前说的几乎完全一样,同我想的和渴望的毫无关联。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
永远汇不到一起。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情欲更能使人心口不一,言不由衷了。时间紧迫,
然而,我们就象要赢得时间似地,尽说一些和自己想说的毫无关联的话。我们说着话,
也许,在想说的话说出来之前,表现爱情的动作就已开始。但有时也可能——为了得到
同所渴望的女人直接接触的快感,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看对方有什么反应——不用
言语表达,不征得对方同意,就做这个动作。当然,我一点都不爱阿尔贝蒂娜:她是雾
的女儿,只能满足我那被季节变更所唤醒的富有想象力的情欲,这种情欲介于烹饪术和
建筑雕塑术所能满足的欲望之间,因为它既能使我梦幻把一种不同的热乎乎的物质注入
我的肉体,又能使我渴望一个叉开的身体在某个点上同我平躺的肉体接触,就象我在巴
尔贝克教堂里所看到的,夏娃的身体勉强通过她的一双脚勾住亚当的臗部,几乎和亚当
的身体保持垂直姿势。这些罗晨风格的浅浮雕,就象古建筑物的中楣,庄严而宁静地表
现了创造女人的情景。在这些浅浮雕上,凡是上帝出现之处,总有两个小天使相随,好
似两位伴臣,就象那些遭受严冬袭击而幸存下来的在夏天的天空中盘旋的飞鸟,一看便
知他们是赫尔库拉努姆②的爱神,十三世纪中叶,他们依然活着,在建筑物的正面进行
着最后艰难的飞翔,疲惫不堪,但不乏人们所期待的魅力。然而,这种快乐,在满足我
情欲的同时,不可能使我摆脱这一梦幻,而且我也许愿意在任何一个漂亮女人身上寻觅
。如果有人问我,当我同阿尔贝蒂娜没完没了地闲聊却闭口不谈真实思想的时候,我根
据什么会如此乐观地认为她会满足我的欲望,我也许会回答,是因为她的有些措辞——
至少从她现在所理解的意义看——不在她的语汇范围之内(而她被我忘却的声音特征又
为我勾画了她的个性)。她对我说埃尔斯蒂尔很蠢,看到我大叫大嚷表示反对,她笑容
可掬地反驳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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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索福克勒斯(前496—40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
  ②赫尔库拉努姆是意大利古城,公元79年被维苏威火山熔岩吞没。十三世纪开始发
掘出许多住宅、建筑物和艺术品。
  “您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他在那种情况下很蠢,但我完全知道,他是一个非常杰
出的人。”
  同样,为了表示枫丹白露的高尔夫球赛高雅,她说:
  “这完全是一种选择。”
  当谈到我参加过的一场格斗时,关于我的证人,她对我说:“那些人都是百里挑一
。”她凝视我的脸,承认她喜欢我“蓄小胡子”。她甚至说——我觉得我的运气很佳—
—打上次和希塞尔分别以来,她已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我发誓,去年她还不会
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在巴尔贝克时,阿尔贝蒂娜尚未掌握相当数量的,让人一听就知
道她出身于富裕家庭的表达方式——年复一年,母亲把这些表达方式传给女儿,就象随
着女儿的成长,逢年过节把自己的首饰送给女儿一样。一天,一位陌生妇女送给阿尔贝
蒂娜一件礼物,为了表示感谢,阿尔贝蒂娜对她说:“我很过意不去。”听她这样说,
我们会感到她不再是一个黄毛丫头了。邦当太太情不自禁地看了丈夫一眼,邦当先生回
答说:
  “当然,她快到十四岁了嘛。”
  阿尔贝蒂娜谈论一个仪态不端庄的少女时说的话更表明她已经是大人,她说:“甚
至看不出她是不是漂亮,她脸上涂满了胭脂。”总之,尽管她仍是少女,但她已学会了
她那个环境和阶层的妇女应有的举止态度,如果有人做鬼脸,她会说:“我不能看见人
做鬼脸,一见就想学”,如果有人以模仿别人为乐,她会说:“当您模仿她时,最可笑
的是您很象她。”所有这一切都取之于社会宝库。但是关于“杰出”一词的含义,据我
看,阿尔贝蒂娜生活的环境恰恰不能使她掌握我父亲对这个词理解的意义,当有人在我
父亲面前极口称赞他的一个同事如何聪明,而他自己并不意识到此人聪明时,他会说:
“看起来这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人。”阿尔贝蒂娜说的“选择”,即使是指高尔夫球,在
我看来。也和西莫内家水火不容,正如“选择”一旦加上了形容词“自然的”,就和一
篇比达尔文早几个世纪的作品格格不入一样。而“好一阵子”这个表达方式,我感到更
是个好征兆。最后阿尔贝蒂娜象一个一言九鼎的人,心满意足地对我说:“依我看,这
是比较好的结局……我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最高雅的办法”,这时,我明显地感
到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但我也由此萌生了各种希望。
  这句话是多么新奇,多么象一块冲积土,使人猜想到有多少道变化无常的河湾流经
那些从前不为人知的土地,因此,当我听到“依我看”这几个字时,就把阿尔贝蒂娜拉
到我身旁,听到她说“我认为”时,让她坐到了我的床边。
  当然,有些文化很低的女孩子,嫁给一个很有学问的男人,在她们的嫁妆中,也会
有这一类词语。结婚后,她们的言谈会发生变化,不久,她们去探望从前的女友,谈话
时显得稳重审慎,这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她们已变成了女人,当她们郑重宣布某某人
聪明时,把“聪明”读成了两个“1”,但这恰恰是一种变化的征兆。我似乎感到,在阿
尔贝蒂娜使用的新词汇和我熟悉的阿尔贝蒂娜的词汇之间,隔着一个世界。在她从前的
词汇中,最大胆的词不过是在她谈及一个古怪的人时说的“这是个怪人”,或者,有人
建议她赌博时她说的“我可没钱输”,或者,当一个朋友责备她,而她认为她朋友的责
备毫无道理时说的“啊!真的,我觉得你非常了不起!”这些话中的词,是在这些场合
非说不可的,是符合和晚祷时唱的圣母赞歌一样古老的资产阶级传统的,一个微微有点
恼怒的,对自己的权利深信无疑的少女“自然而然”会用的这些词,因为她是从母亲那
里学来的,就象学会祷告或行礼一样。所有这些词,邦当太太都教会她了,同时还教会
她仇恨犹太人,喜欢黑衣服,认为穿黑衣服显得端庄,有教养。即使没有正式传授,她
也象雏金翅鸟跟着它们的父母牙牙学语那样跟着母亲学说话,而金翅鸟正是通过牙牙学
语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金翅鸟。尽管如此我觉得阿尔贝蒂娜的“选择”令人耳目一新,她
的“我认为”使人欢欣鼓舞。阿尔贝蒂娜不再是从前的阿尔贝蒂娜了,因此,她的行为
,她的反应也会和从前不一样。
  现在我不仅不再爱她,甚至也不象在巴尔贝克时那样,害怕毁了她对我的友谊,因
为友谊已经不再存在。毫无疑问,我早就在她眼里变得可有可无了。我意识到,她已不
再把我看作是那个“小圈子”的成员。从前我费尽心机想加入,当我获得成功,我是多
么高兴啊!况且,她的神态不象在巴尔贝克海滩时那样坦率、和善,我也就感到用不着
畏畏缩缩,顾虑重重了。然而,我认为,使我最后下决心的还是我在语文学上的新发现
。我继续把一个新环节加到外在的语链上(语链下面隐藏着我内心的欲望),就在阿尔
贝蒂娜坐在我床边的时候,我谈到了小团体的一个姑娘,说她虽然比其他几位细小,但
我觉得她挺漂亮。“是的,”她回答我说,“看上去象个黄毛丫头。”显然,在我刚结
识她时,她还不会说“黄毛丫头”。如果事情正常地发展,她很可能学不到这个词,即
使她没学会,我也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好,因为没有什么比说“黄毛丫头”更惹人恼火了
,听到这个词,我们会感到牙疼,就象在嘴里放进了一个大冰块。但是,即使阿尔贝蒂
娜(她是多么漂亮)说“黄毛丫头”,我也不会感到不愉快。相反,我觉得,这个词即
使不能说明她从外表看已经入门,至少也显示她内在的变化。可惜时候不早了,如果我
想让她及时赶回家吃晚饭,同时不耽误我用饭的话,我就该同她说再见了。晚饭是弗朗
索瓦丝准备的,她不喜欢让饭菜凉着。而且,也许她早已认为我们违反了她的一条规章
制度,因为我父母不在家,而阿尔贝蒂娜和我在一起呆了那么久,致使一切都得往后推
。但是,在“黄毛丫头”这个词面前,这些理由也就如泥牛过海,不再存在了。于是,
我急忙说:
  “您能想象得出我一点也不怕痒吗?您可以胳肢我一个小时,我连感觉都不会有。

  “真的?”
  “我向您保证。”
  她肯定明白,我这是在笨拙地表达一种情欲。因为她就象在向你提出一个你不敢企
求的,但你的话已向她证明你会觉得有用的建议似的,用女人惯有的谦恭对我说:
  “你愿意试一试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不过,您躺到我床上来,这样也许更方便。”
  “这样行吗?”
  “不,往下一点。”
  “可是,不怕我太重了吗?”
  她正说着,房门打开了,弗朗索瓦丝拿着灯走进来。阿尔贝蒂娜差一点来不及回到
椅子上。弗朗索瓦丝可能一直在门口偷听,甚至从锁孔里瞧我们,故意选这个时刻给我
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我没有必要作这个假设,她也许不屑用眼睛去证实她的本能已充分
感觉到的东西,因为她和我,和我的父母亲长期生活在一起,敬畏、谨慎、关切和狡猾
培养了她这种具有几乎是有预见性的本能的感觉,正如水手能感觉到大海,猎物能感觉
到猎人,医生——至少是病人——常常能感觉到疾病一样。凡是弗朗索瓦丝能预见到的
,都有充分的理由使人瞠目结舌,正如古人根据微乎其微的信息工具就能预知即将发生
的事。弗朗索瓦丝的信息工具不比古人多,不过是膳食总管偷听到的只字片语罢了,仅
仅是我们晚餐谈话内容的二十分之一,况且,传到厨房已经变了样。而且,她的错误,
也和古人的错误一样,和柏拉图所相信的奇谈一样,与其说是由于物质条件贫乏所致,
毋宁说应归因于错误的世界观和先入之见。即使在现在,对于昆虫习性作出最重大发现
的,也可能象这样是一个既无实验室,也无任何器械的科学家。但是,如果说弗朗索瓦
丝的奴仆地位不曾妨碍她获得一种为艺术所必须的科学——艺术是科学的极限,艺术在
于把科学成果告诉我们,而使我们大吃一惊——那么约束就更不成其为障碍;在这点上
,约束不仅没有阻碍科学发展,反而大大促进了发展。当然,弗朗索瓦丝毫不忽视语调
、态度等辅助因素。因为她对任何一个和她地位相等的人说的话,不管多么荒唐,和我
们的思想多么格格不入,她却毫不怀疑,全盘接受(然而我们对她说的话和希望她相信
的事,她却从不相信)。因此,她对我们的论点越是流露出不相信,她在转述——因为
间接引语能使她不受惩罚地对我们说出不堪入耳的话——一个厨娘的话时(她说,那家
的厨娘对她说,她威胁主人了,在众人面前把他们当“畜生”看待,可事实上他们却对
她百般宠爱),就越是用一种使人感到她把厨娘的话当做金科玉律的语气。弗朗索瓦丝
甚至还说:“如果我是女主人,我一定会很生气。”尽管我们对五楼那位夫人没什么好
感,但是听了这个不成体统的例子也得耸耸肩,就象听到了一则令人难以置信的寓言一
样。但是,叙述者却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辩,使人感到她的断言是无可置疑的,是令
人恼火的。然而,尤其是弗朗索瓦丝和作家有相似之处。当作家被一个君主或一种诗学
,被某些诗律或一种国教束缚住手脚时,他们常常需要一种浓缩力,而在自由的政治体
制或无政府主义的文学体制下,这种浓缩力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同样当弗朗索瓦丝不能
明确回答我们的问题时,她就会象泰雷西亚斯①那样说话,如果需要写,会采用塔西脱
②一样的方法。她善于把她无法直接表达的思想浓缩成一句话,如果我们对这句话提出
指责,就不可能不连累到我们自己。有时她甚至一句话也不说,而是用静默,用东西的
摆法来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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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泰雷西亚斯是希腊神话中底比斯的盲人占卜者,受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神示能听懂
鸟语,预卜未来。
  ②塔西脱(约55—约120),古罗马历史学家,文体独具风格。主要著作有:《年代
说》、《历史》、《日耳曼尼亚志》等,均系研究西方古史的重要资料。
  举个例子。有时候,我一时疏忽把一封不该让她看见的信(比如,因为寄信人不怀
好意地谈到了她,这会使她怀疑收信人也对她心怀敌意)遗忘在桌子上,和别的信混杂
在一起,晚上,当我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直接走到我的卧室,一进屋,那封可能连累
我的信首先映入我的眼帘,正如它不可能不引起弗朗索瓦丝的注意一样。她把我的信整
整齐齐堆成一堆,把那封信放在最上面,无异于把它放在一边,这种醒目的位置无疑是
一种语言,很有说服力,使我在门口就吓得浑身打颤,仿佛听到了吓人的喊声。弗朗索
瓦丝很擅长导演这类把戏,她先不出场,设法让观众知道她已经知道一切,然后她才登
场。为了象这样让一个无生命的东西说话,她既有欧文①和弗雷特里克·勒梅特尔②的
天才,又有他们的耐心。此刻,弗朗索瓦丝俨然象一个“暴露罪恶的正义女神”,她把
那盏灯高高举起,照在我和阿尔贝蒂娜的头顶上,灯光清楚地映出了少女的身躯在床罩
上留下的明显可见的痕迹。灯光下,阿尔贝蒂娜的脸仍然妩媚动人,双颊依然呈现出在
巴尔贝克时我曾为之陶醉的光辉灿烂的光泽。从总体上看阿尔贝蒂娜的脸有时显得苍白
无力,但是,在灯光的照射下,渐渐染上了一层极其均匀、极其红润的色彩,显得无限
坚实,无限光洁,真可以和某些鲜花特有的艳丽的肉色媲美。然而,弗朗索瓦丝的突然
闯入使我措手不及,我喊道:
  “怎么,都点灯了?我的上帝,这灯光真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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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亨利·欧文(1838—1905),英国演员、导演。曾主持伦敦兰心剧院。以扮演莎
士比亚剧作中的哈姆雷特、奥赛罗等角色著称。
  ②勒梅特尔(1800—1876),法国喜剧演员。演过莎士比亚、雨果等人的许多作品
和政治滑稽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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