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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00:40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显然,我是想用这第二句话掩饰我内心的慌乱,想用第一句话对我的迟到表示歉意。弗
朗索瓦丝用一句残酷而模棱两可的话作回答:
“要不要熄掉?”
“熄掉,怎么样?”阿尔贝蒂娜凑着我的耳朵说,她把我当作主人和同谋,用一句
语法性的问话,通过疑问的语调,把这种心理上的肯定亲昵而强烈地表达出来,我不由
得心醉神迷,不能自己。
当弗朗索瓦丝离开房间,阿尔贝蒂娜重新坐到我床上时:“您知道我怕什么吗?”
我对她说,“我怕如果我们象这样继续下去,我忍不住要吻您了。”
“那可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不幸。”
我没有立刻接受她的挑逗。换个人也许会觉得这个挑逗多此一举,因为阿尔贝蒂娜
的发音甜美而有肉感,她同你说话,就象在吻您。她每说一句话。就是给你一次温存,
谈话充满了对你的亲吻。然而,她这次挑逗却给了我极大的快意。如果挑逗来自另一个
和她年龄相仿的美貌少女,我甚至也会感到快意;但是现在。阿尔贝蒂娜对我虽然是唾
手可得,但这在我身上引起的与其说是快意,毋宁说是一系列对比鲜明的美丽联想。我
首先联想起海滩上的阿尔贝蒂娜,好象是以大海为背景的一幅画上人物,我感到她不比
有剧院聚光灯下看到的形象更真实,看不清究竟是谁,是那被认为已经登场的女演员,
还是作为替身的配角,或者仅仅是投影。然后,那个真实的女人脱离光束,向我走来了
,但仅仅是为了让我看到,在现实生活中,她根本不象人们想象中的神奇的画中人那样
柔情似水,唾手可得。我知道,抚摸和拥抱她是不可能的,只能同她闲聊,对我来说,
她不是一个女人。正如放在餐桌上作装饰的不可食用的玉葡萄不是葡萄一样。现在,她
出现在第三平面上,我觉得她和我在第二个平面上所认识的她一样真实,又和第一个平
面上的她一样顺从,尤其是很久以来,我一直认为她不够顺从,因而她现在的顺从也就
格外趣味无穷了。我对人生逐步有所认识(不象开始时那样认为它平淡和简单了),这
暂时导致了不可知论。既然开始认为可能的事后来竟是假的,而当它在第三个平面上出
现时又变成真的了,那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肯定呢?(唉!我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的发现还
没有结束。)即使生活没有这种浪漫的能教会我们发现更多平面的诱惑力(这与圣卢在
里夫贝尔饭店吃晚饭时所体味到的诱惑是反向的:他在一张安详的脸上,在被生活烙上
的重重叠叠的记忆中,重新看到了他从前在那张脸的唇际留下的痕迹),无论如何,当
我知道我有可能吻阿尔贝蒂娜的脸颊时,我感受到了极大的快乐,即使吻她的脸颊也不
会有这样大的快乐。我们可以把一个女人当做一段肉体占有,仅仅使我们的肉体和女人
的肉体贴在一起,但这与占有在海滩上邂逅的少女有什么不同呢?某些天,我们在海滩
上看见这个少女和女友们在一起,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那些天,而不是其他日子和她
相遇,这使我们忧心忡忡,害怕再也见不到她了。生活殷勤地向你揭示了这个少女的全
部故事,为让你看得清楚,借给你一个又一个光学仪器,不仅使你产生肉欲,而且还让
你产生更难满足的精神欲望,这使肉欲增强百倍,变化无穷。如果肉欲只顾占有一段肉
体,精神欲望会昏昏沉沉,麻木不仁,让肉欲单枪匹马,为所欲为;但是,一旦要占有
一个完整的记忆领域,使过去依依不舍地离开的往事失而复得,精神欲望会在一旁掀起
风暴,使肉欲变得格外强烈,虽然不能伴随到底,直到掌握一个非物质的现实(因为这
个现实不可能在希望的形式下完成),但它们在半路上等候肉欲,把它护送回来。吻一
个梦寐以求的少女的脸蛋,就好比在体味一种百看不厌的颜色的滋味,而吻一个无名无
姓,既无秘密、又无魅力的女人的脸蛋,不管这个脸蛋多么清新,只能使人感到索然寡
味。我们看到了一个女人,她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个普通形象,例如在海上显示出侧影的
阿尔贝蒂娜,接着,我们可以把这个形象分离出来,放到我们身边,渐渐地,就好象放
到了一架立体镜片下面,我们看清了它的大小和颜色。正因为这样,那些不能马上得手
的,甚至不能马上知道将来能不能得手的有点难相处的女人,才是唯一令人感兴趣的。
因为了解他们,接近和征服她们,使她们的形象呈现出形形色色的体形、身材和相貌,
就是给我们上一堂相对主义课,教会我们如何鉴别一个肉体,鉴别一个女人的生活。当
这个女人重新以苗条的身影出现在生活背景中时,你与她重逢,会享受到一种美。在妓
院认识的女人,是毫无趣味可言的,因为她们始终一个样。
此外,我对那个心爱的海滩的全部印象都掌握在阿尔贝蒂娜手中,系在她的身上。
我感到,吻她的双颊就如同在吻整个巴尔贝克海滩。
“如果您真心让我吻您,我宁愿把这留到以后,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只是到时候您
可不要忘记您的许诺。我需要有一张‘接吻许可证’。”
“要我签字吗?”
“如果您现在给我了,以后还会再给我一张吗?”
“您的接吻许可证可真逗人,过一段时间我就给您开一张。”
“我还要问你一件事,您知道,在巴尔贝克海滩,我还没有认识您的时候,您的目
光常常让人感到冷酷而狡黠,您能不能告诉我,您当时在想什么?”
“哦!我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噢,那我来帮您回忆。有一天,您的女友希塞尔双脚并拢,从坐着一位老人的椅
子上蹦了过去。您尽量回忆一下,您那时在想什么。”
“我们和希塞尔来往最少,您愿意说她和我们是一伙也可以,但不完全是。我当时
可能在想,她很庸俗,很没有教养。”
“哦!就这些?”
我很想在吻她之前,让她重新披上我在巴尔贝克认识她之前我所感到的她那种神秘
的色彩,在她身上重新找到她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即使我不认识这个地方,但是,如果
我能处在她的位置上,至少我也能回忆起我们在巴尔贝克海滩的生活、我窗下汹涌的波
涛声和孩子们的喊叫声。但是,我把目光滑到她那玫瑰花般红润的美丽动人的圆脸蛋上
,看见颧颊缓缓向里弯曲,最后与山嘴陡峭、山谷波动、绵延起伏、秀色可餐的乌发相
遇,消失在第一批山麓中。看到此番情景,我不禁心想:“我在巴尔贝克没有成功,但
现在我毕竟就可以吻阿尔贝蒂娜的脸颊,品尝这朵从没品尝过的玫瑰花的滋味了。再说
,既然我们在人生道路上难得能从不同的平面认识人和事物,因此,当我使这张百里挑
一、美如玫瑰的脸孔离开它过去的环境,把它带到这个新的平面上,终于能用嘴唇认识
它的时候,也许我可以认为我的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完美的。我这样想,是因为我相
信存在着一种用嘴唇获得的知识;我之所以认为我马上就要尝到这朵肉玫瑰花的滋味,
是因为我没有想到,人尽管比海胆,甚至比鲸鱼高级,却仍缺少一定数量的器官,尤其
是缺少接吻的器官。于是,人就用嘴唇来代替这个缺少的器官。用嘴唇吻心爱的女人产
生的效果也许比不得不用一个巨牙抚摸更令人满意。但是,嘴唇的功用在于把具有诱惑
力的东西的滋味带给味觉器官,因此,只能满足于在表层徘徊,无法进入它们渴望进入
的脸蛋中去,但它们并不意识到错误,也不承认失望。况且,嘴唇在同肉体接触时,即
便变得更驾轻就熟,更精于此道,也显然不可能体味到更多的大自然阻止它们体味的滋
味,因为在这个找不到食物的荒漠上,它们形单影只,茕茕孑立,视觉和嗅觉早已相继
把它们抛弃。首先,当我的嘴巴接受眼睛的建议,凑近脸颊接吻时,我的眼睛在移动中
发现了新的脸颊;从近处看到的脖子,就象照了放大镜一样,呈现出一粒粒小疙瘩,显
得健壮有力,从而改变了脸的特性。
照相机的最新用途,可以让我们经常从近处看到的,象塔一样高大的房屋,全部倒
伏在一座教堂脚下,使同一些建筑物象军队的一个团操练那样,时而排队,时而分散,
时而密集,把刚才还相距很远的比阿斯塔①教堂的两根柱子紧紧地靠在一起,让近在眼
前的萨吕特教堂②变得远在天边,使一个桥洞、一个窗孔、一丛置于前景的色彩强烈的
树叶成功地出现在暗淡晕阴的背景上,展现出广阔的视野,使同一个教堂依次换上其他
所有教堂的拱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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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比阿斯塔教堂位于意大利,由意大利画家比阿斯塔(1682—1750)得名。
②萨吕特教堂位于意大利威尼斯,建于1631年至1682年。
我觉得,照相也和接吻一样,能使一个我们认为具有确定外表的东西变化出千姿百
态,而每一个新姿态都和原来的姿态一样合适,因为它们各有一个同样是合理的透视角
度。总之,就象在巴尔贝克海滩我常看见的阿尔贝蒂娜的千姿百态那样,现在,当我的
嘴唇凑近她的脸颊时,刹那间,我看见了十个阿尔贝蒂娜,仿佛要把一个女人在同我们
多次约会中向我们呈现的丰富多采的姿态和色彩以神奇般的速度在几秒钟内全部展现出
来,再次体验到一个人的千变万化,把这个人具有的各种可能特征从不同的箱子里取出
来那样,一个一个地全部取出来。这个少女就象一个多头女神,我刚看见一个头,如果
我试图接近它,它就会让位给另一个头。只要我还没有接触它,我就能看见它,就能闻
到它的淡雅的清香。唉!真可惜——因为对于接吻,我们的鼻孔和眼睛长的不是地方,
正如我们的嘴唇不是专门用来接吻的器官一样——我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接着,我的
鼻子挤扁了,什么味道也闻不到了,根据这些令人讨厌的征象,我知道我终于在吻阿尔
贝蒂娜的脸蛋了,可是我却还是没有品尝到我渴望已久的玫瑰花的滋味。
这次,我能突然袭击,随心所欲地满足我的欲望,而她也让我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
了她从前曾严肃拒绝我的东西,这难道就因为两个肉体换了位置(我躺着,她站着),
就因为我们演出了一场和在巴尔贝克海滩演出的完全相反的戏吗?)当然,今天,当我
的嘴唇凑近她的脸颊时,她露出的追求快感的表情和从前那种严肃神态之间仅仅存在着
一些极其细微的线条偏差,但是,这种偏差完全可以同杀死或救活一个伤员,同一张杰
出的肖像和一张蹩脚的肖像之间的差距相比拟。)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无意中做了一件
好事,我该不该向这个恩人致谢,感谢他最近一个月中在巴黎或在巴尔贝克为我做了工
作,促使阿尔贝蒂娜的态度发生变化,但是我想,我和她所处的位置是她改变态度的主
要原因。然而,阿尔贝蒂娜却对我说了另一个理由,她说:“啊!那是因为在海滩那会
儿,我还不认识您,我可能认为您居心不良。”这个理由使我困惑不解。显然,阿尔贝
蒂娜说这话是诚恳的。一个女人,在同一个男友接触中,假若她的四肢和身体并没有感
到一个陌生男子在蓄意耍弄她,怎么会轻易承认这个错觉呢?
不管阿尔贝蒂娜的生活近来发生怎样的变化,不管这些变化也许能解释她为什么这
样痛快地同意满足我一时的纯粹是肉体的欲望,而为何在巴尔贝克海滩却嫌恶地拒绝我
的求爱,但无论如何,那天晚上,当她的爱抚使我意驰神荡,心满意足时,我看见她身
上发生了更令人吃惊的变化。她大概清楚地看到我满足的神态,但我还担心她会因厌恶
和羞怯而反抗呢,就象在香榭里舍大街的月桂树丛后,我想拥抱希尔贝特时,希尔贝特
作出的反应一样。
可事实恰恰相反。我刚让阿尔贝蒂娜躺到我床上,刚开始抚摸她,她脸上就出现了
我从未见过的神态,温顺,真挚,近乎幼稚的天真。当她就要得到快感时,就象人死后
一样,平时的一切忧虑,一切奢望都烟消云散,那张变得年轻的脸似乎又恢复了少女的
纯真。当然,任何一个人,如果他的才华突然有了用武之地,他会变得谦逊,勤勉,讨
人喜欢;尤其是,如果他善于用他的才华给我们带来巨大快乐,他自己也会感到无尚幸
福,同时也想让我们充分享受快乐。但是,在阿尔贝蒂娜脸上新出现的这种表情中,不
只是有大公无私、职业的良心和大度,还有一种传统的和勃发的忠诚;她不仅回到了她
自己的童年时代,而且回到了她那一类人的青年时代。我只希望能平息肉欲,而最后终
于如愿以偿,可是阿尔贝蒂娜却和我不同,她似乎觉得,如果相信这种肉体快乐无需精
神情感相伴,认为肉体快乐是某件事的最终结果,那她未免太有点粗俗。刚才她还急着
要走,可现在也许觉得接吻必然导致做爱,而做爱高于其他一切义务,因此,当我提醒
她该回家吃晚饭时,她说:
“噢,没关系的,来得及。”
她似乎觉得接完吻就起床不大好意思,出于礼貌,也应该在床上多呆一会儿,这和
弗朗索瓦丝一样,絮比安请她喝酒,如果她认为不管渴不渴都应该高兴地接受时,她不
敢一喝完就走,哪怕有要紧事等着她做。阿尔贝蒂娜是卑微的法国乡村妇女的化身,在
圣安德烈教堂能找到这类妇女的石雕原型(这也许是我不知不觉地渴望得到她的一个原
因,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以后我再讲)。尽管弗朗索瓦丝不久将成为她的死敌,但我
从她身上看到了弗朗索瓦丝的影子:对客人和陌生人讲究礼貌,注意礼节,对男女结合
怀有敬意。
莱奥妮姨祖母死后,弗朗索瓦丝认为只能用同情的口吻说话,而当她看到姨婆的女
儿结婚前几个月和未婚夫一起散步时不换着未婚夫的胳膊却感到很反感。阿尔贝蒂娜一
动不动地躺在我身边,对我说:
“您的头发很美,眼睛很漂亮,您长得很可爱。”
我在提醒她时间已经不早了之后,又说:“您不相信我?”她回答我说:“当然相
信。”她说的也许是真话,不过也就是两分钟以来的事,而且只能持续几个小时。
她同我谈我,谈我的家庭,我的社会环境。她对我说:“啊!我知道您的父母认识
一些体面人物。您是罗贝·福雷斯蒂埃和苏珊·德拉热的朋友。”我刚听她讲这两个名
字时感到非常陌生,但我忽然想起,我确实和罗贝·福雷斯蒂埃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一起
玩过,后来再没有见面。至于苏珊·德拉热,她是布朗代夫人的侄孙女,有一次,我本
来要到她父母那里上舞蹈课的,甚至要在一个沙龙喜剧中扮演一个小角色,但我怕笑得
太厉害而引起鼻孔出血,就没有去,因此,我一直没有看见她。那时候,我认为不过是
斯万家的那位帽子上插着羽饰的女教师在苏珊父母家里教授舞蹈罢了,但也可能不是她
,而是她的一个姐妹或朋友。我向阿尔贝蒂娜声明,罗贝·福雷斯蒂埃和苏珊·德拉热
在我的生活中几乎不存在。
“这很可能,你和他们的母亲有来往,这样,你们也就有关系了。我经常在基督林
茛道上遇见苏珊·德拉热,她长得挺漂亮。”我们的母亲只是在邦当夫人的想象中才彼
此认识,邦当夫人听说我曾和罗贝·福雷斯蒂埃在一起玩过,我似乎不给他朗诵过诗,
于是就得出结论,我同他有来往是因为两家的父母亲认识。有人对我说,她每次提到我
母亲的名字时,必定要说:“啊!是的,她是德拉热、福雷斯蒂埃社交圈,或某某圈子
里的人”,这就给我的父母打了一个受之有愧的好分数。
此外,阿尔贝蒂娜的社会观念是极其荒唐的。她认为,在姓西莫奈的人中,书写有
两个n者不仅比只有一个n的人低贱,而且比其他可能有的人都低贱。如果一个人和你同
姓,但不是你家里人,你就有足够的理由蔑视他。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两个西莫奈在
一次集会中,假如说在开往墓地的送葬行列中相遇,觉得有必要随便交谈几句,并且感
到自己情绪很好,当有人给他们双方作介绍,他们得知对方也姓西莫奈时,会彼此善意
地寻找他们之间的亲族关系。尽管毫无结果。但这仅仅是例外。有许多人是不值得尊敬
的,可我们却无视这一点,或者对此毫不在乎。但是,如果因为我们和他们同姓而造成
把寄给他们的信交给我们,或者相反,把寄给我们的信交给他们,我们就会对他们的价
值产生怀疑,而这种怀疑往往被证明是正确的。我们害怕搞混,若有人同我们讲起他们
,为避免和他们搞混,我们会厌恶地撇撇嘴。如若在报上看见我们的姓戴在他们头上,
会觉得他们窃取了我们的姓,社会其他成员犯罪与我们毫不相干。可同姓人犯罪,会让
他们罪加一等。我们仇恨其他一切姓西莫奈的人,这种仇恨不是孤立的,而是祖辈传下
来的,因而变得格外强烈。到了孙子一辈,只记得爷爷对其他姓西莫奈的人常常蔑视地
撇撇嘴,但不知其中原委:如果有人告诉他们仇恨始自一起谋杀案,他们也会深信不疑
。直到有一天,两个非亲非故的西莫奈结婚(这种事时有发生),前隙才算消除。
阿尔贝蒂娜不仅同我谈罗贝·福雷斯蒂埃和苏珊·德拉热,而且还主动给我讲述她
家和安德烈的一个叔叔之间的一件事,大概是肉体的接触产生了一种透露秘密的责任,
至少在一开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是这样,那时,肉体接触尚未引起口是心非,因而不
用对我保密。在巴尔贝克时。她拒绝同我讲这件事,可现在她认为不应该让我感到她对
我还有什么秘密。现在即使她最要好的女友在她面前说我的坏话,她也觉得应该告诉我
。我坚持要她回去,她只好走了,但她觉得我太粗鲁,替我感到羞惭,因而强装笑容,
表示对我谅解,就象一个女主人看到有人穿着短上衣来她家作客,勉强笑迎,心里却很
不舒服。
“您为什么笑?”我对她说。
“我没笑呀,我是在对您微笑,”她亲切地对我说,“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您?”
她接着又说,似乎认为我们刚才的行动是一种伟大友谊的前奏曲(既然习惯上必然导致
这个结局),这是一种事先就存在的友谊,我们有责任发现和公开承认,只有这个友谊
才能解释我们刚才的行动。
“既然您准许,我一有可能,就叫人去找您。”
我不敢对她说,一切取决于我能不能见到德·斯代马里亚夫人。
“唉!只好临时决定了,事先很难知道,”我对她说,“假如哪天晚上我有空,能
叫人去找您吗?”
“过一段时间就可以了,因为我就要和我姨妈分开进出了。但现在不行。不管怎样
,我明天或后天下午到这里来碰碰运气。您有空就见我,没空就算了。”走到门口,她
见我没有主动亲她,甚感惊讶,就把脸凑到我嘴边,认为我们现在不需要有粗俗的情欲
就能接吻了。因为我们刚才短暂的卿卿我我,是男女单独在一起心灵交感时可能产生的
一种关系,所以,阿尔贝蒂娜认为,应该为我们刚才在床上的接吻意外而短暂地添上一
层骑士和情妇接吻时的感情色彩,正如中世纪行吟诗人对于接吻可能构想的那样。
这位可能被中世纪雕刻家刻在圣安德烈教堂门廊上的庇卡底①少女刚离开我,弗朗
索瓦丝就给我送来了一封信,我欣喜若狂,因为这是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的信,她答应
星期三和我共进晚餐。这封署名为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的信,对我来说,写信人与其说
是真实的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毋宁说是阿尔贝蒂娜来看我之前我思念了整整一天的德
·斯代马里亚夫人。这是爱情玩弄的可怕骗局。爱情一开始就唆使我们和一个不属于外
部世界的女人,一个仅仅是我们想象中的女人玩弄这场骗局。况且,唯有这想象中的女
人才永远听我们使唤,让我们占有,才能被同想象力一样随心所欲的记忆力变得完全不
同于真实的女人,正如梦幻中的巴尔贝克不同于真正的巴尔贝克一样。我们通过想象创
造了一个女人,渐渐地,我们非要让现实中的女人和梦幻中的女人相象,这就给我们带
来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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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庇卡底是法国北部旧省名。
阿尔贝蒂娜来访,耽搁了我很长时间,当我赶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时,喜
剧已经演完了。客人们从第一客厅里涌出来,边走边议论着盖尔芒特公爵夫妇彻底分居
的特大新闻。我不想从侧面进攻人流,于是便在第二客厅的一张大安乐椅上坐了下来,
等待女主人过来时向她问候。我看见公爵夫人从第一客厅走出来,身穿一件宽大的黄缎
连衣裙,裙子上引人注目地别着几朵硕大的黑罂粟花,显得庄严,魁伟。想必看戏时她
坐在第一排,所以比别人晚出来。看见她,我不象以前那样失魂落魄了,我母亲突然把
我从一个旷日持久的幻梦中唤醒了。一天,她把手放在我额头上(就象她怕给我带来痛
苦时习惯做的那样),对我说:“别天天上街去看德·盖尔芒特夫人了,你都成了大家
的笑柄啦。况且,你看,你外祖母病得那样厉害,你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呢,何苦在路
上等一个不把你放在眼里的女人呢”,于是,她就象一个会施催眠术的人,使我摆脱幻
梦,回到了现实,使我睁开了眼睛;她又象一个医生,让我意识到现实和责任,治好了
我沉迷不醒的想象出来的疾病。第二天,我用了一整天时间同这个已被我抛弃的病痛作
最后的告别,连续几个小时边哭边唱舒伯特的《告别曲》:
……再见了,天使们非同凡俗的姐妹,
奇妙的声音在远方将你召唤。
接着就没事了,上午我再也不出门了。没想到会是这样轻而易举,以致我预言(以
后大家会看到我的预言是错误的),在我生活中,同一个女人断绝来往将会是一件很容
易的事。直到弗朗索瓦丝告诉我,絮比安很想换一间大一点的房子,正在街上寻找一个
店铺时,我才开始出门。我想帮他找到这样一个店铺(再说,我也很乐意帮他忙,因为
在街上闲逛,在乳品店敞开的铁窗下,可以看见戴白袖套的送奶姑娘;我躺在床上,就
已经听见阳光明媚的大街上人声喧闹,就象在海滩一样)。此外,我现在出门自由自在
,因为我心里坦然,我不是为看德·盖尔芒特夫人才出门的,这就象一个女人,只要有
情夫,她就会小心翼翼,哪天同情夫一刀两断了,她就会把信到处乱放,就有可能把一
个她已不再感到害怕,同时也不会再犯的错误暴露给丈夫。
当我知道几乎每幢房子都有不幸人时,心里感到很难过。这里,妻子因丈夫有外遇
而哭泣不停。那里却是妻子欺骗了丈夫。在别处,一位含辛茹苦的母亲遭到酒鬼儿子的
毒打,竭力在邻居面前掩饰自己的痛苦。人类有一半在哭泣。当我认识到这个道理时,
心里非常恼火,以致我想,丈夫或妻子与人通奸,是不是有他们的道理,是因为他们得
不到合法的幸福,除了对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外,他们对谁都亲,对谁都忠。不久,我就
不能再以帮助絮比安为理由,每天上午继续到街上乱逛了。因为我听说,我们院子里的
那位细木匠接到了房管员的驱逐令,说他敲敲打打,闹得鸡犬不宁。细木匠的车间与絮
比安的裁缝铺仅一板之隔。絮比安求之不得,因为车间有一个与我们地窖相通的放细木
板的地下室。絮比安将把煤放在地下室里,拆掉隔板,他就有了一个宽敞的店铺。絮比
安觉得德·盖尔芒特先生要价太高,就先让那些想找房子的人来看看,公爵找不到房客
,就会泄气,从而心甘情愿地降低价格,把房子租给他。弗朗索瓦丝注意到,每天看房
的时间过了,门房甚至还把“待租”的牌子留在店门口。她觉察到,这是门房设的圈套
,想把盖尔芒特家那位听差的未婚妻引到这里来(他们会找到一个谈情说爱的隐蔽所)
,然后把他们当场抓住。
尽管不再需要为絮比安找房子了,但我无论如何仍坚持在午饭前出门。我常常遇见
德·诺布瓦先生。有时他正在和一个同事交谈,他用目光打量我,看够了,就把眼睛移
到他的谈话人身上,既没有对我微笑,也没有朝我点头,好象压根儿不认识我。因为对
于这些显要的外交官来说,以某种方式注视你,并非是为了让你知道他们看见你了,而
是要让你知道他们没有看见你,他们正在和同事谈一个严肃的问题。我经常在我们家附
近遇见一个大个子妇女,她对我有失检点,因为尽管我不认识她,她却总要回首看我,
徒劳地在商店橱窗前等我,朝我微笑,仿佛要来拥抱我,要委身于我。如果遇到熟人,
她就立即恢复冷漠的神态。好久以来,在我上午的奔波中,根据我要做的事情,哪怕是
买一份报纸那样的小事,我总是选择最近的路,即使我走的路线不在公爵夫人习惯的散
步路线内,我也毫不遗憾,如果相反,恰好同她的路线重合,我也不必小心谨慎,掩饰
自己的感情,因为我不再感到这条路是禁路了,不再需要煞费苦心地让一个无情无义的
女人开恩,不情愿地让我看一眼。但是,我没有想到,我精神上恢复健康后,这不仅使
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恢复了正常态度,而且也使德·盖尔芒特夫人改变了态度,对我
友好和亲切了。不过,这对我已经无关紧要了。从前,即便把世界的力量聚集起来,促
使我同她接近,也会在一个不幸的爱情女神施展的魔法面前化为乌有。仙女的威力大于
人类,她们规定,一旦被施了魔法,一切都无济于事,直到有一天,我们真心诚意地对
自己说“我不再爱”时,魔法才会解除。我曾埋怨圣卢没把我介绍给他的舅妈。但是,
他不比别人更高明,他同样不可能破除魔法。只要我还爱着德·盖尔芒特夫人,我从别
人那里得到的关切和恭维只会使我内心痛苦,因为这不是她给我的,况且她并不知道。
然而,即使她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但是,任何细小的感情流露,失约,拒绝一
起吃饭,一种无心的、不自觉的严厉态度,甚至比所有的化妆品和最漂亮的衣服更有用
处。如果有人把这个成功的秘诀教给别人的话,准会获得成功。
德·盖尔芒特夫人来到我所在的客厅,头脑里还在想着她那些朋友(都是些我不认
识的人),说不定哪天晚上还要同他们相聚。当她穿过客厅时,发现我坐在大安乐椅上
,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想显得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可是当我还爱着她的时候,我
总想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却总也装不出来。她斜穿过客厅,向我走来,脸上又露出了
看歌剧那天晚上的微笑,即使她痛苦地感到她被一个她不爱的人所爱,也不会使这个微
笑消失:
“不,坐着别动。请允许我在您身边坐一会儿,好吗?”她对我说,优雅地把大得
出奇的裙子稍微往上提了提,不然的话,会把整个椅子都占满的。
她身材比我高大,况且裙子又使她增加了体积,因此,我几乎能接触到她那裸露着
的妙不可言的卷成螺旋形的象饰带一样披下的金发。她的胳膊上覆盖着无数绒绒细毛,
犹如在周围飘浮的永不消失的金色烟雾,而她的金发给我送来阵阵馥郁的芳香。因为两
人坐得很挤,她很难把脸转到我这边,只好目视前方,而不是看着我这边,她含情脉脉
,若有所思,其神情宛若一张画像。
“您有罗贝的消息吗?”她对我说。
这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从我们身边经过。
“好啊!先生,难得见您一次,您却到这时候才来。”
看见我在同她的侄女说话,大概猜想我们的关系比她知道的要亲密:
“我不想打搅您和奥丽阿娜的谈话,”她又说(因为在女主人的职责中,也应包括
给两个恋人起撮合作用)。“您愿意星期三和她一起来吃晚饭吗?”
星期三我要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所以我拒绝了。
“那么星期六呢?”
我母亲星期六或星期天回来,如果天天不和她一起吃晚饭恐怕不好,我又拒绝了。
“啊!您这人好难请呀!”
“您怎么总也不来看我呢?”当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离开我们时,德·盖尔芒特
夫人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去向演员们表示祝贺和给那个著名的女歌唱家献
玫瑰花的。这束花的全部价值是送花人的那只手,因为花本身只值二十法郎(况且,她
才为侯爵夫人唱了一次,得到一束花已经是最高奖赏了。每天午后和晚上都来为侯爵夫
人效劳的女歌唱家,能得到她亲手画的玫瑰花。)“每次只能在别人家里见面,这确实
有点乏味。既然您不愿意和我一起在我姑妈家吃晚饭,为什么您不上我家来呢?”
有几个人找了些借口,尽可能地在这个客厅里多呆些时间,但最后还是出去了,他
们看见公爵夫人和一个年轻人坐在一张狭窄得只能坐下两个人的安乐椅上聊天,就认为
他们得到的情报不正确,要求分居的不是公爵夫人,而是公爵,而我是他们分居的原因
。他们赶紧去散布这个消息。我比谁都清楚这个消息是不真实的。但令我感到惊讶的是
,公爵夫妇尚未正式分居,处境十分困难,公爵夫人却不安分守己,竟邀请一个恰恰是
她很不了解的人吃晚饭。于是我猜想,过去她不接待我,是因为公爵不同意,现在他们
分开了,她看到障碍已经消除,就可以把她喜欢的人聚集在她的周围了。
两分钟前如果有人对我说,德·盖尔芒特夫人要我去看她,我会惊得说不出话来,
更不用说她要我去吃晚饭了。尽管我知道盖尔芒特沙龙不会和我根据这个名字想象出来
的沙龙有共同之处,但因为我一直被拒之门外,只好把我在小说中看到的有关沙龙的描
写和梦幻中看见的沙龙的形象赋与盖尔芒特沙龙,即使我心里清楚,它跟世上所有的沙
龙没有两样,但我还是把它想象得与众不同。在我和盖尔芒特沙龙之间,有一道屏障,
真实碰到这道障碍就会消失。和盖尔芒特一家共进晚餐,犹如在进行一次渴望已久的旅
行,好象在把我心之向往的东西展现在我眼前,在结识一个梦幻。至少,我可以相信,
这顿晚餐是这样一种晚餐:主人邀请的是一个他们不想炫耀的人,他们对他说:“来吧
,就我们家里人,绝对没有旁人”,他们害怕看见这个卑贱的客人和他们的朋友混在一
起,却偏要把这种害怕强加给客人,硬把他当成不爱交际的人而给予特殊优待,单独请
他吃饭,甚至把这种孤立变成一种只有亲朋好友才能享受的值得羡慕的特权。可是恰恰
相反,德·盖尔芒特夫人接下来说的话使我感到她是想让我品尝更美好的东西。她说(
一面说,一面仿佛在向我展现到法布利斯①的姑妈家作客时能看到的淡紫色的美和被介
绍给莫斯加伯爵②时能看到的奇迹):
“星期五您有空来参加小宴会吗?都是至亲好友,您能来就好了。帕尔马公主要来
,她很迷人。要是不能让您会见一些可爱的人,我就不会邀请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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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布利斯是司汤达的小说《巴马修道院》中的主人公。
②莫斯加伯爵也是《巴马修道院》中的人物,法布利斯的姑妈吉娜的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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