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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00:57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家庭在那些热衷于步步高升的不稳定的中间社会阶层是不被重视的,但在象小资产阶级
和王侯贵族这些稳定的阶层中却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贵族阶级不能再企望高升,因为
从他们特有的观点看,在他们之上什么也没有了。“维尔巴里西斯婶母”和罗贝对我显
示的友谊,可能使我在自给自足、永远生活在同一个小圈子里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及其
朋友们的眼里,变成了一个我难以想象的能激发他们好奇心和吸引他们注意力的目标。

  她对这些亲戚的家庭和日常生活了如指掌,知道他们的生活平淡无奇,同我们想象
的迥然不同,如果我们有什么事被她知道了,我们的行为非但不会象眼睛里的灰尘或气
管里的水珠那样遭到驱逐,反而会牢牢地刻在她的记忆中,多少年后,甚至连我们自己
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却还会在宫中议论和谈及这些。当我们听到这些往事,会象在一
本极其珍贵的真迹集中发现我们的一封亲笔信那样惊奇万状。
  一般的风雅人可能会因上门打搅的人太多而紧闭大门。可是,盖尔芒特家并非门庭
若市。陌生人几乎没有机会从他们家门口经过。如果偶然有一个陌生人登门求见,公爵
夫人决不会考虑这个人能不能提高她的社交地位,因为这正是她可能给予别人的,而不
是别人可能给予她的。她考虑的只是这个人的真正品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和圣卢
对她说过,我有真正的品质。当然,如果她没有注意到他们对我从未能做到召之即来,
或者说,没有注意到我对社交活动并不热衷,她也就不会相信他们的话了,因为一个不
热衷社交生活的人,在公爵夫人眼中,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人”。
  应该看到,当有人谈起她不大喜欢的女人,例如谈到她的表嫂时,她脸上的表情会
陡然变化。“啊!她很迷人”,她说,神态狡黠而肯定。她提供的唯一理由是,这位夫
人曾拒绝和肖斯格罗侯爵夫人和锡利斯特拉亲王夫人认识。但她没有说,她,盖尔芒特
公爵夫人也同样遭到了拒绝。然而这是事实。从那天起,公爵夫人经常想象这位很难结
交的贵妇家中可能发生的事。她渴望在她家中受到接待。上流社会的人总是习惯别人希
望和自己结交,谁要是故意避而不见,谁就在他们眼里成了凤凰,就会引起他们特别的
关注。
  德·盖尔芒特夫人请我吃饭的真正动机是什么?难道就因为我无视她的亲戚,不想
和他们经常往来?自我不爱她以来,她是怎样想的?这些我无从知道。不管怎样,她既
然决定请我,就要尽地主之谊,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给我看,而把那些可能使我今后不
再踏上她家门的朋友,那些她知道十分无聊的人支开。当我看见公爵夫人因为一些不为
人知的原因偏离她的航道,坐到我的身边,邀请我到她家去吃饭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
会有这个变化:我们没有专门的器官为我们提供情况,因此就认为我们不熟悉的人只会
在难得看见我们的时候才想起我们。我对公爵夫人就是这样想的。然而,这种想象具有
绝对的随意性。例如,我们在一个美丽而寂静的夜晚感到孤独时,会无穷地遐想,会看
见形形式式的交际王后在遥远的星空沿着各自的轨道行进,这时,假如从空中掉下一张
晚宴请帖或传来一阵喧哗,会以为落下了一颗刻着我们名字的陨石,因此而不安或快乐
得惊跳起来,因为我们相信在金星或仙后星上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姓名。
  也许,有时候,当德·盖尔芒特夫人模仿波斯王子(根据以斯帖书①记载,波斯王
子们总是让人给他们读极力巴结过他们的臣民的名册),查阅对她怀有好意的人的名册
时,对于我,她也许会说:“这个人我们要请他来吃饭。”但是另一些想法转移了她对
我的注意力,直到有一天,她
  --------
  ①以斯帖书是圣经旧约中的一卷书。以斯帖是一位美丽的犹太姑娘,嫁给了波斯王
亚哈随鲁,使犹太人逃脱了首相哈曼的发难,并让她的堂兄末底改取代哈曼当了首相。

    (王子身旁乱哄哄地聚集着一大群人,
  不停地把他拉向新的目标)
  看见我象末底改①那样,孤零零地站在宫门口,才想起我来,也象亚哈随鲁②那样
,送给我许多礼物。
  --------
  ①末底改是圣经中的人物,犹太人。他曾抚养他叔父的女儿以斯帖,后者成了波斯
国王亚哈随鲁的妻子后,让他当了首相。
  ②亚哈随鲁是圣经中的波斯王。登基后第三年大摆宴席招待一切首领臣仆,王后瓦
实提不肯赴宴,于是,他废了瓦实提,另立以斯帖为王后,后来又抬举末底改为首相。

  当德·盖尔芒特夫人约我吃饭时,我大吃一惊,但是接下来又有一件事同样使我惊
讶万分,只是性质不同罢了。当我听到公爵夫人约我去她家吃饭时,我觉得不应该把我
的惊讶掩饰起来,而应当夸张地显露出来,这样才显得更谦虚,更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德·盖尔芒特夫人见我如此惊讶,怕我不知道她是谁,当她要去参加当晚最后一个聚
会时,她象为自己辩解似地对我说:“您知道,我是罗贝·德·圣卢的舅妈,他很喜欢
您,况且我们在这里已见过面了。”我说我知道,也认识德·夏吕斯先生,我在巴尔贝
克海滩和在巴黎时,他“对我很好”。德·盖尔芒特夫人显得很吃惊,她的目光象是为
了核实似地在参阅她内心那本更加古老的书。“怎么!您认识帕拉墨得斯?”这个名字
从德·盖尔芒特夫人口中说出,给人以一种亲切感,因为她在谈到这个出类拔萃、超凡
入圣的人物时,语气朴实自然,毫不做作。其实,这个人对她不过是小叔子,是同她耳
鬓厮磨一起长大的堂兄弟。帕拉墨得斯这个名字仿佛把她少女时代在盖尔芒特城堡里和
堂兄弟一起玩耍时的漫长夏日的明媚阳光带进了我想象中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灰暗朦胧
的生活中。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和堂兄弟帕拉墨得斯的那段生活早已成为过去,他
们后来的生活同过去大相径庭,尤其是德·夏吕斯先生,他曾如痴如狂地迷恋艺术,但
后来就不再迷恋了,因此,当我听说公爵夫人此刻正在展开的那把大扇子上的黄黑蝴蝶
花是出自他的手时,不禁惊呆了。公爵夫人还可以把他以前为她谱写的一首小奏鸣曲拿
来向我炫耀。我的确不知道男爵还有这些才能,他从没有谈起过。顺便说一句,德·夏
吕斯先生不喜欢他家里人叫他帕拉墨得斯。如果叫他墨墨,他就更不高兴。这些荒唐的
简称,既表明贵族对它自身的诗意缺乏了解(犹太人也一样,鲁弗斯·以色列夫人的一
个名叫莫西的侄儿在社交界常被叫做“莫莫”),同时也表明贵族一心想装出对自己的
特权毫无兴趣的样子。然而,在这方面,德·夏吕斯先生显得比别人富有诗意,愿意表
现出对自己的特权感到骄傲。不过,这还不是他不喜欢墨墨这个简称的原因,因为墨墨
毕竟与帕拉墨得斯有一点联系。其实是因为他深知自己出身王族,他希望兄嫂叫他“夏
吕斯”,正如玛丽·阿梅莉王后或奥尔良公爵称呼他们的儿孙、侄儿和兄弟为“儒安维
尔、纳穆尔、夏尔特尔、巴黎”一样。
  “墨墨这家伙就爱故弄玄虚,”她嚷道,“我们同他谈您谈了很长时间,他对我们
说,如果能同您认识,他将不胜高兴,就象从来没有见过您似的。您说他怪不怪?我象
这样背后议论我的小叔子有时候象个疯子,是不是不好?我很崇拜他,很欣赏他的才华
。”
  她把德·夏吕斯先生说成疯子,我感到很震惊。我想,也许可以用半疯半傻来解释
他的某些行为,例如,他曾兴致勃勃地打算要求布洛克打自己的母亲。我发现,德·夏
吕斯先生说的话和说话的方式都让人觉得他有点儿象疯子。当我们第一次听到一个律师
辩论或一个演员念台词时,发现他们的语调和一般人的语调差别很大,会感到惊讶。但
当我们发现大家都不觉得奇怪时,也就不对别人说什么了,对自己也不说什么,仅仅对
他们的才华作些评价。看了法兰西剧院一个演员的演出,我们最多会想:“他干吗不让
他举着的双臂一下子落下,而是一点一点地、断断续续地放下,至少用了十分钟?”或
者听了拉博里①的辩论,我们会想:“为什么他一张嘴就发出这些悲切而意外的声音,
他所谈的不过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但因为大家一上来就接受了,所以也就不觉得反
感。同样,当我们听到德·夏吕斯先生说话语气夸张,和一般人的说话不同时,也会有
想法,好象时刻想对他说:“为什么这样大叫大嚷?为什么这样傲慢无礼?”只不过大
家都默认了他的讲话方式。当他夸夸其谈时,我们也就和大家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了。
但可以肯定,在有些时候,一个外人听到他这样说话,会以为是疯子在喊叫。
  --------
  ①拉博里(1860—1917),法国著名律师,他的英俊的相貌,洪亮的嗓门和能言善
辩的口才吸引了许多人。
  “可是,”公爵夫人又说,朴实自然的语气中又加进了一些蛮不讲理的意味,“您
能肯定没有搞错?肯定是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尽管他喜欢把事情神秘化,但我似乎
难以相信!
  ……”
  我回答说,肯定无疑,想必是德·夏吕斯先生没有听清我的名字。
  “呀!我得离开您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好象不无遗憾地对我说。“我要到利尼
亲王夫人家坐一坐。您去不去?不去?您不喜欢社交?这样好,那真没意思透了。要是
我可以不尽这个义务就好了!可她是我的表姐妹,不去不好。我很遗憾,因为我是可以
带您去的,甚至还可以带您回来。那就再见了,我为星期五感到高兴。”
  如果说德·夏吕斯先生在德·阿让古尔先生面前不好意思承认认识我,那倒还说得
过去。可是,他对他这个非常欣赏他的嫂子也矢口否认(既然他的婶母和外甥认识我,
他认识我是很自然的事),这就叫我百思不得其解了。
  我就要讲完这件事了,不过,还要说一句:从某人角度看,德·盖尔芒特夫人身上
有一种高尚的品质,她能把别人只能部分忘却的东西全部从记忆中抹去。她就好象在上
午散步时,从没有遇到我的纠缠、尾随和跟踪似的,我向她意时,她从没有流露出厌烦
,圣卢恳求她邀请我时,她从没有断然拒绝。她对我的态度是那样亲切、自然。她非但
没有作事后解释,没有说一句含蓄的话,没有扮出弦外有音的微笑。非但使她现在这种
和蔼可亲、不回顾过去和毫无保留的态度流溢出一种十分正直的品质,就象她的魁伟身
躯给人以正直的印象一样,而且,她过去对某一个人可能存有的不满现在已化作灰烬,
都已从她的记忆中,至少从她的态度中清除出去了;因此,每当她必须用最自然的神态
,对待可能被其他许多人当作借口而保持冷漠和进行指责的事情时,如果我们注视她的
脸孔,会感到她在进行一种洁身礼。
  然而,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态度的变化使我深感惊讶的话,那么当我发现
我对她的态度变化更大时,我就更难以形容我的惊讶了。曾几何时,我不是成天冥思苦
想,绞尽脑汁地想找一个能把我介绍给她的人,而且希望在得到第一个幸福之后,能得
到更多的幸福,以满足我那越来越苛求的心吗?我不是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生气勃勃、精
神焕发吗?正因为我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才决定到东锡埃尔去找罗贝·德·圣卢的。而
现在,就是他的一封信(不是关于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而是关于德·斯代马里亚夫人
)搞得我内心纷扰,魂不守舍。
  最后,作为这次晚会的结束语,我想补充一点。晚会上,布洛克同我讲了一件事,
但其正确性几天后就被否认了。我对这事一直迷惑不解,为了它,我和布洛克很长时间
不说话。
  这件事本身就是许多奇怪的矛盾中的一个,读者在《索多姆》第一卷中能找到解释
。现在我就来谈这件事。那天晚上,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布洛克不停地向我
吹嘘,德·夏吕斯先生在街上遇见他时,对他的态度如何亲切,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就
好象认识他似的,并且知道他是谁。开始我不以为然,只是笑笑而已。从前,在巴尔贝
克海滩,布洛克不是对同一个夏吕斯发表过异常激烈的言词吗?我心里想,布洛克的父
亲“不经认识”就认识了贝戈特,布洛克学着他父亲的样,“不经认识”就认识了男爵
,而他所认为的亲切目光,其实是漫不经心的目光。但是布洛克毕竟讲了那么多细节,
他那么肯定德·夏吕斯先生有两、三次想走来同他攀谈,因此,当我想起我曾和男爵谈
过我这个同学,男爵在探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后回家的路上确实向我问起过他的许
多情况时,我也就相信布洛克没有撒谎,德·夏吕斯先生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我的
朋友,等等。因此,过了一段时间,在剧院里。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我想把布洛克
介绍给他,征得他的同意后,我就去找布洛克了。可是,德·夏吕斯先生一见他,就露
出了惊讶,但倾刻间就被一股怒火取而代之。他非但不把手伸给布洛克,而且,每当布
洛克同他说话,他回答时态度极端傲慢,声音咄咄逼人,让人听了很不舒服。因此,布
洛克认为——据他说,在这之前,男爵对他从来是笑脸相迎——我在同男爵短短的交谈
中(我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很注重礼节,在把他带去见布洛克之前,同他谈了谈我这位
同学的情况),没有把他介绍给他,反而在他面前说了他的坏话。布洛克疲惫不堪地离
开我们,就好象刚才想爬上一匹时刻准备狂奔的马或想在汹涌澎湃、随时都会把人抛向
卵石滩的波涛中游泳而拼出了全部力气似的。后来,他有半年时间没有同我说话。
  还要过几天才能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对我来说,这些日子是令人难以
忍受的,而不是令人愉快的。一般地说,离预定的时间越近,我们会感到越长,因为我
们会用更小的单位计量时间,或者说因为我们老想着时间。据说,教皇的任期是以世纪
计算的,他也许不想计算时间,因为他的目标是无限大。我的目标只有三天,我用秒计
算,我沉醉在遐想中,遐想是温存的开始,但因为这种温存(正是这种温存,而不是其
他任何温存)不可能让我渴望的女人来完成,我感到烦躁不安。总之,尽管在通常情况
下,一种欲望越是难以得到满足,就越强烈(是难以,而不是不可能,因为不可能会扼
杀欲望),然而,对于一种肉体欲望,肯定它在短期内的一个确定时刻能够实现不见得
比不能肯定少令人激奋,深信能得到快乐,也和忧虑一样,会使等待变得难以忍受,因
为我们会反复想象将要享受的快乐,这会象忧虑那样,把时间切割成无数个小段。
  我需要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几天来,我的欲望在一刻不停地想象着占有她的
快乐。我头脑中只想象这个快乐,不可能是别的(占有另一个女人的)快乐,因为快乐
仅仅是一种事前欲望的实现,这种欲望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梦幻的无数组合、记忆的
偶然性、性欲的状态和满足性欲的前后次序而千变万化,最后的欲望满足了,也就平静
了,直到欲望满足后产生的失望多少有点被人遗忘了,才会产生新的欲望。我已经离开
了一般欲望的大道,走上一条特殊欲望的小路;如果我想同另一个女人约会,必须从遥
远的地方回到大路上,然后走另一条小路。在布洛尼林园的小岛上占有德·斯代马里亚
夫人(我已约她在那里共进晚餐),这就是我时刻遐想的快乐。我在岛上吃饭,如果没
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陪伴,快乐自然也就成了泡影;但在别的地方吃饭,即使有她作
伴,快乐也会大大减弱。况且,以什么样的态度想象快乐,是选择女人,选择合适的女
人的先决条件。态度决定选择什么样的女人,也决定选择什么样的地方;正因为如此,
在我们变化无常的思想中,会交替出现这样的女人,这样的风景区,这样的房间,而在
其他几个星期中,对这些我们又会不屑一顾。女人是我们态度的产物。有一种女人,没
有合适的大床决不会应约,有了大床,我们躺在她们身边就得到安宁;另一种女人,如
果你怀有不可告人的意图;要抚摩她,那就要在一个树叶随风飘舞,水面黑夜环抱的地
方,因为她们自己也象树叶一样轻飘,象水一样不可捉摸。
  当然,在我收到圣卢信之前很久,当我还没有向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发出邀请的时
候,我就认为,布洛尼林园的小岛是寻乐的好地方:我去过小岛,但从没有想到带我渴
望的女人去那里,为此我尝到了忧愁的乐趣。夏天的最后几个星期,那些流连忘返的巴
黎女郎在湖边漫步。我们徘徊在这通往小岛的湖岸上,希望能再次遇见在最后一次舞会
上邂逅相遇、一见钟情的少女。我们不知道在何处能找到她的芳踪,甚至不知道她离没
离开巴黎。我们感到心爱的人昨天已经离开,或者明天就要离开,就在湖水荡漾的岸边
,沿着秀色可餐的小径踯躅。小径上已出现第一片红叶,宛如最后一朵盛开的玫瑰花;
仔细观察天边,视线直接从人造的公园落到具有自然风光的默东①高地和瓦勒里昂山②
上,不知道该在哪里划分界线,真正的原野加入到了人造公园中,而人造公园那巧夺天
工的美境向原野的纵深伸延(眼睛的这种错觉恰好与回转画③引起的错觉方向相逆,在
回转画的圆顶下,处于前景的蜡人赋予后景的画布以以假乱真的深度和广度);因此,
就有那些珍贵的飞禽自由自在地饲养在一个植物园里,每天飞来飞去,甚至把异国色彩
带到了邻近的树林里。从夏天的最后一次舞会到冬天消逝这段时间内,我们忧心忡忡,
走遍了这个弥漫着浪漫色彩的王国,毫无把握地寻找着心爱的女人,心里充满了爱情的
惆怅;如果有人告诉我们,这个王国位于地球之外,我们丝毫不会感到惊讶,就象在凡
尔赛宫,当我们站在高高的平台上,观摩四周,看见彩云环绕,与具有默伦④风格的蓝
天相接时,我们也会觉得恍若仙境,如果有人对我们说,在大运河的尽头,大自然恢复
真貌的地方,在象海面一样绚烂夺目的天边,那些看不见的村庄叫弗勒吕斯或尼梅格,
我们丝毫不会感到吃惊。
  --------
  ①默东是法国城市名,位于巴黎西南,有广袤的森林。
  ②瓦勒里昂山位于巴黎西边。
  ③回转画是一种置于圆形建筑物内壁上的画,能使坐在屋子中央的观众产生周围是
真实事物的幻觉。
  ④默伦(1632—1690),法国画家、雕刻家。擅长画马和风景,他画的天空都很高

  最后一批散步者过去了,我们痛苦地感到,心爱的女人不会再来,于是就到岛上去
吃饭。杨树沙沙颤动,这与其说和神秘的黄昏相呼应,不如说使人不断想起黄昏的神秘
。一片玫瑰色的云彩把最后一个富有生命力的色彩铺在杨树上方那宁静的天空中,几滴
雨水无声地落在古老的湖面上,但湖水在神奇的童年时代,从来都是天蓝色,从不把云
彩和花儿的形象放在心上。天竺葵与灰蒙蒙的黄昏奋力搏斗,想用自身的红光照亮湖面
,但白费气力,薄雾已开始把昏昏欲睡的小岛包围。我们沿着湖岸,在潮湿的黑暗中散
步,最多当一只天鹅无声地掠过湖面时,我们会感到惊异,就象夜里当一个我们以为仍
在睡梦中的孩子在床上猛然睁开眼睛朝我们微笑时我们会感到惊异一样。因此,我们越
感到孤独,越觉得自己离群索居,就越希望有一个恋人与我们相伴。
  这个岛屿即使在夏天也常常灰雾笼罩,何况,现在秋天已经结束,冬天业已来临,
我若能在这样的季节把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带到岛上,那该多么幸福!虽然星期天以来
的天气没能使我想象的地方变得灰雾笼罩,具有海洋特征(正如在其他季节,那里满园
馨香,五彩斑斓,具有意大利风光),但因为我渴望几天后能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
,这种渴望足以使雾幕在我无穷的怀旧想象中每小时升降二十次。从昨天起,连巴黎也
下起了雾,不管怎样,浓雾不仅时刻使我想起我刚刚相约的那位少妇的故乡,而且因为
岛上的雾比城里更浓,晚上很可能蔓延到树林,尤其可能蔓延到湖边,我想,雾会把天
鹅岛变得有点和布列塔尼岛相似,在我看来,布列塔尼岛弥漫着浓雾的海洋总是象一件
衣服包围着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苍白的身影。当然,人在年轻的时候,比如在我到梅塞
格里斯教堂附近散步的那个年龄,欲望和信仰会赋予一个女人的衣服以一种与众不同的
特色,一种不可减少的本质。我们追求真实,但又不经意而让真实溜走了,最终我们会
发现,经过无数次徒劳的尝试,一种结实的东西,也就是我们寻找的东西却留存下来了
。我们开始知道并了解到,我们喜欢的东西,哪怕用人为的手段也要得到它。信仰消失
了,于是衣服也就人为地代替了信仰。我清楚地知道,我在离家半小时远的地方是找不
到布列塔尼岛的。但是当我搂着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的纤腰,在黑暗笼罩的小岛上,沿
着湖岸散步的时候,我会象有些人那样,即使进不了修道院,至少,在占有一个女人之
前,可以让她穿上修女的衣裳。
  我甚至有希望和那位少妇一道谛听波浪的拍击声,因为约会的前一天下了场暴风雨
。我开始修脸刮胡,以便去岛上为第二天的晚餐预订雅座(尽管每年这个时候岛上游人
稀少,饭馆生意清淡)和确定菜单,这时,弗朗索瓦丝通报阿尔贝蒂娜来了。我立即让
她进来,不怕让她看见由于黑糊糊的下巴而变得十分难看的模样。可是,在巴尔贝克,
为了她,我总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使我不安和痛苦,就象现在德·斯代马里亚
夫人使我不安和痛苦一样。我一心想让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对明天的晚餐产生美好的印
象,因此,我请求阿尔贝蒂娜立即陪我去岛上,帮我拟订菜单。我们为一个女人献出了
一切,但她很快又被另一个女人取而代之,就连我们自己也感到吃惊,不明白为什么每
小时都要有新的毫无前途的追求。阿尔蒂娜头戴一顶无边小帽,帽子压得很低,差点儿
遮住眼睛。她听到我的建议后,那露在帽子外的玫瑰花般的笑脸似乎闪出一丝犹豫。她
可能另有安排,但是不管怎样,她还是痛快地为我放弃了她的计划,这使我感到心满意
足,因为我的确需要有一个年轻的家庭主妇和我在一起,她订菜也许比我内行。
  当然,在巴尔贝克海滩,阿尔贝蒂娜对于我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和一个我们
钟情的女人亲密相处,即使我们当时感到还不够亲密,也会在她和我们之间创造一种社
会关系(尽管还有一些缺憾使我们深感痛苦),即使爱情消失了,甚至被遗忘,但这种
社会关系却依然存在。因此,当一个女人最后成为我们通往其他女人的工具和途径的时
候,每当我们想起她的名字曾使我们感到十分新奇,我们会觉得惊讶和好笑,就象我们
要去方济各会修女大街或渡船街时可能产生的感觉一样,我们把地址扔给马车夫后,心
里只惦记着将要看望的女人,但当我们突然想到这些街道叫这样的名字,一个是因为街
上曾有一座方济各会修道院,另一个是因为曾有渡船渡行人过塞纳河,我们会感到惊讶
和好笑。
  当然,我对巴尔贝克海滩的欲望已使阿尔贝蒂娜的躯体变得那样成熟,在她身上积
聚了那样清新、那样甘美的滋味,当我和她在布洛尼林园里奔跑时,我看到秋风象一个
辛勤的园丁摇曳着树木,刮掉了果子,卷走了枯叶,我心里思忖,要是圣卢弄错了,或
者我误解了他信上的意思,要是我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一无所获,那我当夜
就约阿尔贝蒂娜来和我幽会,这样,我可以在销魂的一小时中,搂着她那曾被我的好奇
心估量和掂量过的,现在越发迷人的玉体,暂时忘却我对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初生的爱
情带给我的激动和忧愁。当然,要是我能预料到在第一次约会时,德·斯代马里亚夫人
不可能给我任何温存的话,我就能想象到将和她度过的这个夜晚一定是令人失望的。我
有切身的体会。我清楚地知道,当我们对一个渴望已久的但并不认识的女人萌生爱情时
(与其说爱这个几乎还不认识的女人,毋宁说爱她的与众不同的生活),我们自身产生
的两个发展阶段是怎样奇怪地反映在事实中的,也就是说,它们不会在我们身上再显示
出来,而是反映在我们同这个女人的约会中。可事实并非如此。好象物质生活也应该有
它的第一发展阶段似的,尽管我们已经爱上她了,但却尽对她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我请您到这个岛上来吃饭,是因为我想这里的环境会使您感到赏心悦目。我没有什么特
别的话要对您说。但我怕这里空气潮湿,您可能会着凉。”“不会的。”“您这样说是
客气。为了不让您为难,夫人,我允许您与寒冷再搏斗一刻钟,但一刻钟后,我一定得
让您回去。我不想让您得感冒。”于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同她说,就把她带回来了,对
她毫无印象,最多只记住了她的一个眼神,但我们却老想着和她再相见。然而,第二次
约会时,第一阶段已经过去,这一次连上一次留下记忆的眼神也没有了,尽管如此,我
们仍然只想同她约会,而且欲望变得更加强烈。其间什么事也没发生。然而,这次我不
再同她谈饭店是不是舒适,却对她说(我们的话并没让这个陌生女人吃惊;我们觉得她
很难看,但却希望别人每时每刻都同她谈起我们):“我们要作很多努力,才能克服堆
积在我们两颗心中间的种种障碍。您相信我们能成功吗?您认为我们能战胜我们的敌人
,憧憬幸福的未来吗?”不过,这些对比鲜明的、先是毫无意义尔后又暗示爱情的谈话
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圣卢的信是绝对可以相信的。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第一晚上就会
委身于我,因此,我无需作最坏的打算,把阿尔贝蒂娜叫来帮我度过这后半夜。这毫无
必要,罗贝从来不会瞎说,他的信写得清清楚楚。
  阿尔贝蒂娜很少和我说话,因为她觉得我心事重重。我们在宛如海底岩洞的高大而
茂密的绿树丛下走了一会儿,听见树顶上狂风呼啸,雨水四溅。我踩踏着地上的树叶,
枯叶象贝壳那样陷进土壤中,我用手杖拨拉带刺的栗子,就象在拨拉海胆一样。
  枝头上残存的几片叶子抽搐着,追逐着风儿,但叶梗有多长,它们才能追多远,有
时叶和枝的连接处断了,叶子掉在地上,又奔跑着去追赶风儿。我欣喜地想,如果这种
天气继续下去,明天小岛将会变得离巴黎更远,无论如何,会变得人迹稀少。我们又上
了马车,阿尔贝蒂娜见狂风消停下来,就要我继续带她到圣克鲁公园去游玩。天上的云
彩也和地上的树叶一样追赶着风儿。天空中出现了一层层叠合的玫瑰红和蓝绿色的云彩
,夜晚犹如候鸟,向着美好的气候迁徙。在一个小山丘上,屹立着一尊大理石女神像。
女神孤孤单单,呆在一个似乎已成为她的圣地的大树林里,用她半神半兽的暴跳,使这
片树林弥漫着神话般的恐怖。为了从近处瞻仰女神,阿尔贝蒂娜爬上山丘,我在路上等
她。从底下往上看,阿尔贝蒂娜不再象那天我在床上所见的那样又粗又圆了(那天离她
很近,连她脖子上的疙瘩都看得一清二楚),而是苗条纤细,象是用刻刀雕刻成的一尊
小像,在巴尔贝克幸福地度过的每一分钟给她镀上了一层古色光泽。当我独自回到家里
时,想起下午我和阿尔贝蒂娜奔跑半天的情景,两天后要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去吃晚
饭,还要给希尔贝特回一封信——想起这三个我曾爱过的女人,我思忖,社交生活很象
雕刻家的工作室,堆满了曾一度寄托着我们狂热的爱而现已废弃不用的毛坯。但我没有
想到,如果毛坯的年代不算太久,有可能被重新捡起来,雕成一个与原先构思完全不同
的、更有价值的艺术品。
  第二天很冷,但是个晴天:这使人感到冬天来临(事实上,冬天早已来临,前一天
我们在一片萧索景象的布洛尼林园里,能够看见由半绿半枯的树叶交织而成的穹隆,这
不能不说是奇迹)。醒来时,我看见不透明的单调的白雾欢快地悬挂在太阳上,象棉花
糖一般稠厚、轻柔,和我以前从东锡埃尔兵营的窗口看见的情景如出一辙。接着,太阳
躲了起来,到下午雾变得更浓。太阳早早地下了山,我开始梳洗打扮,但现在动身尚嫌
太早,我决定去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叫一辆马车。我不想强迫她和我同行,所以没敢
随车前往,但我托马车夫捎去一张便条,问她是否同意我去接她。我躺在床上等待回话
,闭了一会儿眼睛,后又睁开。从窗帘上方只透进一线亮光,而且渐渐消失。我仿佛又
回到了我在巴尔贝克海滩时经历过的那个时刻,它象一条幽深而多余的走廊,在走廊的
尽头能找到快乐。我在巴尔贝克就学会了体味这种昏暗而令人快乐的空闲时光,就和现
在一样,我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其他人都去吃晚饭了,我看见窗帘上方露出的亮光逐
渐消失,但我一点也不觉到悲伤,因为我知道,黑暗象北极的黑夜一样的短暂,黑夜之
后太阳又会复活,以更加明亮的光芒照亮里夫贝尔。我跳下床,系上黑领带,用梳子理
了理头发,把早该做的这几个动作做完。在巴尔贝克,我做这几个动作时,想的不是我
自己,而是将要在里夫贝尔看见的那几个少女,我从卧室内那面斜挂着的镜子里提前向
她们微笑,因此,这几个动作预示着一种充满阳光和音乐的欢娱。它们就象巫师,能召
唤欢娱,不惟如此,已开始付诸实现;多亏它们,我对欢娱的真实性有了明确的概念,
对它那轻浮而令人陶醉的魅力有了充分的感受,就象我从前在贡布雷那样,在炎热的七
月,当我躲在不透光的阴凉的房间里,听见包装工敲敲打打的声音时,我真正认识了高
温和太阳,并且感受到了它们的魅力。
  因此,我渴望看见的,已不完全是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了。现在,我没有退路,只
好和她度过一个晚上。但因为这是我父母回来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宁愿她不来,这样
我就可以设法去看望里夫贝尔的姑娘们了。我洗了最后一遍手,心情愉快地穿过屋子,
走到黑暗的饭厅里把手擦干。我觉得饭厅通向候见室的门开着,里面似乎亮着灯,可是
门却是关着的,我误认为从门缝里透进的亮光其实是我的毛巾在一面镜子里的白色反光
。镜子靠墙放着,等人把它挂起来,以迎接我母亲归来。我重温了一遍我在我们这套房
间里先后发现的种种幻景。幻景并不都是由视觉引起的,因为我们刚搬进这套房子时,
听见持续不断的、和人的叫声有点相似的狗吠声,就以为我们的女邻居养着一条狗,其
实是厨房里水管发出的声音,一开水龙头,水管就象狗一样吠叫。楼梯平台上的门也一
样,穿堂风吹过时,门慢慢地合上,伴随着如诉如泣的情意绵绵的歌唱,很象《汤豪舍
》①序曲结束时的朝圣者的合唱,再说,我刚把毛巾放回原处,就有幸再一次聆听到这
段美妙的交响乐,因为门铃响了,我跑去给捎回话来的马车夫开门,候见室的那道门发
出了交响乐般的声音。我想回话应该是:“那位夫人在楼下”,或者“那位夫人在等您
”。可是,他手里却拿着一封信。我迟迟不敢拆看德·斯代马里亚写来的信。只要笔还
握在她手中,她就可能写出别的内容,但她现在已经停笔,写好的信就成了一种命运,
它将独自继续赶路,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不可能再作任何改动。我请马车夫先下去等我
一会儿,尽管他低声埋怨雾太大。他刚走,我就拆开信封。我的客人阿里克斯·德·斯
代马里亚子爵夫人在名片上写道:“很抱歉,凑巧今晚我有事,不能和您到布洛尼林园
岛上共进晚餐。这几天,我一直在盼望这个时刻。我回斯代马里亚后会给您写一封更长
的信。实在抱歉。请接受我的友谊。”突然的打击使我茫然不知所措,我泥塑木雕般地
呆立着。名片和信封掉在我脚下,就象枪的填弹塞,子弹一射出,填弹塞就掉在地上了
。我拾起信封和名片,开始琢磨信上的那句话。“她对我说,她不能和我在布洛尼林园
岛上共进晚餐,就是说,可以和我在别的地方吃饭。我当然不会冒冒失失地去找她,但
总可以这样解释吧。”四天来,我的思想早已提前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到了那个岛上
,现在想收也收不回来了。我的欲望不由自主地继续沿着几天来日夜遵循的斜坡滑下去
,尽管有这张便条,但因为刚收到,它不可能制约我的欲望,我本能地继续做着动身的
准备,就象一个考试不及格的学生希望多回答一个问题一样。我终于决定去找弗朗索瓦
丝,让她下去给马车夫付钱。我穿过走廊,没有找到她,就拐进饭厅;突然,我的脚踩
在地板上不再发出刚才那样的响声了,几乎听不见声音。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甚至在我
弄清原因之前,就给我以一种窒息和与世隔绝的感觉。这是地毯的缘故。我父母就要回
来,佣人们开始钉地毯了。这些地毯在愉快的上午,该是多么美丽啊!太阳犹如一位来
带你到乡下去吃饭的朋友,在乱糟糟的地毯中等候你,把充满森林气息的日光投在地毯
上;可是现在完全相反,地毯是冬牢的第一件陈设,我就要被迫生活在这个牢房里,和
家人一起吃饭,再也不能自由地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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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汤豪舍》是德国音乐家瓦格纳(1813—1883)的歌剧。作品的序曲概括了全剧
的中心思想;情欲和禁欲建立在牺牲的基础上。在剧终,朝圣者的合唱表达了想使这两
种道德和解的企图。
  “先生留神,别摔倒了,地毯还没有钉好,”弗朗索瓦丝对我大声嚷道,“我早点
打开灯就好了。现在已是‘九月’底,美好的季节已经结束。”
  冬天即将来临。窗角上已出现一道冰痕,犹如一块加莱①玻璃上的条纹。甚至在香
榭丽舍大街上,也见不到妙龄少女的踪迹,只有麻雀在顾影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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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加莱(1846—1904),法国的玻璃制造匠和细木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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