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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02:36 星期二), 站内信件

举一种练习为例。按照模仿的另一个意义,人们把这种练习叫做“模仿”(盖尔芒特家
的人称之为“攻击”)。尽管德·盖尔芒特夫人模仿的本领令人叫绝,但古弗瓦西埃家
的人却毫无感受,他们简直不是人,而是一群兔子,因为对于公爵夫人企图模仿的那个
缺点和语调,他们从来注意不到。当公爵夫人“模仿”里摩日公爵说话时,古弗瓦西埃
家的人会大声抗议:“啊!不,他才不这样说话呢,昨晚上我还和他一起在白白家吃晚
饭,他和我交谈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不是这样说话的。”然而相反,稍有一些文化修养
的盖尔芒特会嚷起来:“天哪,奥丽阿娜太幽默了!最让人吃惊的,是她的模仿能以假
乱真!我还以为是里摩日在说话呵。奥丽阿娜,再来一点儿!”然而,这些盖尔芒特(
更不用说卓越的盖尔芒特了,听到公爵夫人模仿里摩日公爵,无不钦佩地说:“啊,您
(或你)学他简直学神了!”)虽然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看来他们缺乏幽默感(她说的
一点不假),但因为经常听她说话,经常把她的话转述给别人,耳濡目染,久而久之,
也就能马马虎虎地模仿她说话和评论的方式了(斯万和公爵夫人本人把这叫做她的“编
写”法),甚至在谈话中他们也会说一些在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看来很象奥丽阿娜精神,
但在他们看来却是符合盖尔芒特精神的话来。因为这些盖尔芒特不仅是奥丽阿娜的亲戚
,而且是她的崇拜者,所以有时她会去看望他们(她却把家族其他成员视如敝屣,不理
不睬,以报她少时所受的凌辱之仇),一般是在美丽的夏季,由公爵陪同前往。公爵夫
人登门拜访可是件大事。埃比内亲王夫人正在楼下的大客厅里会客,当她远远瞥见公爵
夫人头戴着一顶迷人的帽子,斜撑着一把泻出夏日气息的小阳伞,慢悠悠地斜向穿过院
子,朝她家走来时,就象是看见了一场小火灾最初的火焰或意外入侵的“侦察队”,心
儿怦怦地跳了起来。“瞧,奥丽阿娜来了,”她说,就象发出了一道口令,小心翼翼地
通知她的客人,好让她们有时间秩序井然地离开,镇静地撤出客厅。多半人不敢留下,
起身要走。“不,干吗要走?我很高兴再留您一会儿,”埃比内亲王夫人装出贵妇样轻
松自若地说,但声音却变得虚情假义。“你们可能有话要说。”“您真的要走吗?那好
,以后我去看您,”如果是不值得挽留的女宾,女主人就这样回答。公爵和公爵夫人极
其礼貌地向埃比内亲王夫人的客人致意。多年来,他们在这里和她们相遇,但仍象不认
识一样,而她们出于谨慎,也不敢主动同他们打招呼。客人一走,公爵便关切地询问起
她们的情况,装出对她们内在的品质感兴趣的样子,只是因为她们命运不佳,或是因为
奥丽阿娜神经过敏,不宜同女人多来往,他才不能请她们到他家作客:“那位戴粉红帽
子的矮个子女人是谁?”“嗨!我的表兄,您经常看见她,是图尔子爵夫人,娘家姓拉
马塞尔。”“您知道吗?她长得很俏丽,看上去很聪明。假如她上嘴唇没有那么点小毛
病,她一定很迷人。如果确实有一个图尔子爵的话,他就不该有烦恼了。奥丽阿娜,您
知道她的眉毛和发根使我想起谁了吗?这使我想起了您的表姐妹海德维格·德·利尼。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没有接丈夫的话茬,她听到有人谈别的女人长得漂亮,就会显得无
精打采。她没有料到,她丈夫竟会有这般雅兴炫耀自己对那些被他拒之门外的人非常了
解,以为这样做就能显出自己比妻子“严肃”。“对了,”公爵突然大声嚷道,“您刚
才提到了拉马塞尔这个姓。我想起来了,我当议员那会儿,曾听过一次无与伦比的演说
……”“那是您刚才看见的那位少妇的叔叔。”“哦!真是才华超群!……不错,我的
小宝贝,”他对埃格勒蒙子爵夫人说。尽管德·盖尔芒特夫人显露出厌恶情绪,子爵夫
人仍不肯离开,卑躬屈膝地甘当埃比内亲王夫人的女仆(哪怕回家后把自己的女仆打一
顿解解气),一副可怜巴巴、局促不安的样子,但只要公爵夫妇不离开,她就呆着不走
,帮他们脱大衣,争取为他们做些事,识相地提出要到隔壁屋子去,“不用为我们沏茶
,安静地聊一会儿,我们这些人都不讲究,不必客套。况且,”他转身对德·埃比内夫
人说,而让那位低三下四、雄心勃勃、殷勤热忱的埃格勒蒙子爵夫人在一边羞得满面绯
红,“我们只能在您这里呆一刻钟。”而这一刻钟却全都用来“复述”公爵夫人一周内
说过的话。当然,公爵夫人自己是不会主动重复的,但公爵却把话题引到促使她说出那
些话的事件上,他装出严厉责备的样子,极其巧妙地、仿佛是无意识地引她把说过的话
重复一遍。
  埃比内亲王夫人很爱这位表姐妹,也知道她喜欢听恭维话,就一个劲地夸她的帽子
和小阳伞如何漂亮,夸她说话如何幽默。“只要您愿意,你尽管同她谈她的衣着打扮,
”公爵装出不高兴的口吻说,一面却狡黠地微笑,好让大家不把他的不高兴看得太认真
,“但是,看在老天爷份上,可别谈她的幽默,我不需要象这样幽默的妻子。您大概是
指她对我胞弟帕拉墨得斯使用的那个糟糕透顶的谐语吧,”他继而又说。他知道埃比内
亲王夫人和盖尔芒特家族的其他人都还不知道这个谐语,很想借机夸一夸他的妻子。“
首先,我觉得,一个我得承认有时也说过相当漂亮笑话的人是不应该说这样糟糕的谐语
的,尤其是更不应该开我胞弟的玩笑,他很敏感,如果这件事弄得我和他闹翻,那就太
不值得了。”
  “奥丽阿娜的谐语?我们怎么不知道?那一定很有趣味。
  喂,快说给我们听听。”
  “这可不行,不行,”公爵仍旧气鼓鼓地说,然而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更加明显,“
你们还没有听说,那我太高兴了。说真的,我很爱我的弟弟。”
  “听着,巴赞,”公爵夫人觉得该对丈夫反击了,于是说道,“我不知道您为什么
要说帕拉墨得斯可能会生气,您明明知道他不可能生气。他是一个聪明人,才不会为这
个毫无恶意的愚蠢玩笑生气呢。您这样说,大家会以为我讲了他什么坏话,我不过是随
口说了一句,没什么意思,您这样气愤,倒是抬高了那句话的价值。我不明白您为什么
这样。”
  “你们都让我们坐不住了。到底是什么?”
  “嘿!没什么大事!”德·盖尔芒特公爵说。“你们大概听说了吧,我弟弟想把布
雷塞,他妻子的城堡,送给他妹妹马桑特。”
  “听说了呀。可是,有人对我们说,她不想要,她不喜欢城堡的所在地,气候对她
不合适。”
  “咳!可不是嘛!有人把这一切都对我妻子说了,说我弟弟把这座城堡送给我们的
妹妹,不是想讨她喜欢,而是想戏弄她。那人说,夏吕斯很爱戏弄人。可是,你们知道
,布雷塞城堡是王室采邑,值好几百万法郎哪,从前是国王的地产,那里有法国最美丽
的森林。愿意受这种戏弄的人多着哩。因此,当奥丽阿娜听到夏吕斯因为把这座漂亮的
城堡送人而得了个“爱戏弄人”的评语时,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我得承认,她并无恶
意,因为这是脱口而出的:‘塔干①……塔干……那就叫他杰出的塔干②吧!’你们知
道,”公爵又换上了不高兴的语气,一面用目光把全场扫了个遍,看大家对他妻子的幽
默有何反应,接着,他怕德·埃比内夫人对古代历史不大了解,又说道:“你们知道,
古罗马有一个国王叫杰出的塔尔干。开这样的玩笑很愚蠢,这是在玩拙劣的文字游戏,
奥丽阿娜不应该说出这种话。我虽然不如我妻子风趣,但考虑问题却比她周到,我想到
了后果,如果这话不幸传到我弟弟耳朵里,那就有好看的了。尤其是,”他进而又说,
“应该承认,即使没有城堡的事,说帕拉墨得斯是杰出的塔干也很合适,因为他很高傲
,爱吹毛求疵爱说长道短。这就减轻了夫人这句话的罪过,因为即使她愿意降低身份,
玩一些庸俗的文字游戏,她仍不失幽默,她对人的描绘相当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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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塔干”是法文taquin(爱戏弄人者)的音译。
  ②“杰出的塔干”是“杰出的塔尔干”的同音异义谐话。“杰出的塔尔干”(公元
前534—509)是罗马最后一个国王,靠谋杀岳父登上王位。
  就这样,这一次多亏“杰出的塔干”,下一次多亏另一个词,公爵和公爵夫人去看
望亲戚时,每次都要更换话题,拜访引起的兴奋在幽默的妻子和她的经理人离开后很久
都不能平息下来。女主人首先和那些享有特权参加聚会的人,也就是和那些留下来没有
走的人一起尽情品味奥丽阿娜谐语的滋味。“您以前也没听说杰出的塔干吧?”埃比内
亲王夫人问。
  “听说过,”巴佛诺侯爵夫人红着脸回答,“萨西纳—拉罗什富科亲王夫人同我谈
起过,有些出入。不过,能象这样当着我表姐的面听人讲这句话,那当然就更有一番趣
味了,”她又说,就好象在说“听到作者陪同这句话”似的。“奥丽阿娜刚才来了,我
们正在谈她最近说的谐语呢,”女主人对一位来访的夫人说,这位女宾露出遗憾的神态
,后悔自己晚来了一小时。
  “什么,奥丽阿娜刚来过?”
  “是啊,您早来一会儿就好了……”埃比内亲王夫人回答道,并无责备之意,但却
让人明白那位愚蠢的夫人错过了什么:她没有看到上帝创造世界或加法洛夫人①最后一
次演唱,那是她自己的错。“你们觉得奥丽阿娜最近说的那个谐语怎么样?我承认,我
对‘杰出的塔干’评价很高。”第二天,她又这样问餐桌上的客人。为了议论“杰出的
塔干”,她专门请了几个知己吃午饭,这个谐语成了一道凉菜供大家品味,整整一星期
,它被加进各种调料,多次出现在餐桌上。埃比内亲王夫人甚至还在这个星期对帕尔马
公主进行了一年一度的拜访,借机问公主殿下听没听说这个谐语,尔后向她进行了描述
。“啊!杰出的塔干!”帕尔马亲王夫人说,一种先验的钦佩使她睁大了眼睛,恳求作
进一步解释。埃比内亲王夫人没有拒绝。“我承认,我对‘杰出的塔干’很感兴趣,它
就象是编写出来的,”埃比内亲王夫人总结说。其实,“编写”一词对“杰出的塔干”
这个谐语根本是牛头不对马嘴,但是,亲王夫人自以为掌握盖尔芒特精神,记得奥丽阿
娜曾用过“编写的、编写”等表达方式,不加区分地死搬硬套,乱用一气。帕尔马公主
不很喜欢德·埃比内夫人,觉得她长相丑陋,知道她为人小气,认为她心眼不好,但出
于对古弗瓦西埃家族的信任,就承认“编写”了,她曾听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说过这个
词,但却不会独立运用。她仿佛觉得“编写”是“杰出的塔干”之魅力所在。虽然她并
没有完全忘记她对这个丑陋而吝啬的女人不抱好感,但看到她能自如地运用盖尔芒特精
神,禁不住产生敬佩之心,想请她看歌剧,只是想到也许该先听听德·盖尔芒特夫人的
意见,才没有向埃比内亲王夫人发出邀请。至于德·埃比内夫人,她虽然和古弗瓦西埃
家族其他成员有很大不同,喜欢奥丽阿娜,对她百般殷勤,但却十分妒嫉奥丽阿娜的关
系,对公爵夫人常在众人面前讥笑她吝啬有点耿耿于怀,因此,她回家后,就向人讲帕
尔马公主如何不懂“杰出的塔干”,奥丽阿娜竟把这等蠢女人当成知己,实在是太势利
。“即使我愿意,我也决不可能和帕尔马公主经常来往,因为德·埃比内先生不会同意
,他看不惯她的放荡行为”,她对来她家吃饭的朋友说道。影射纯粹是她想象出来的帕
尔马公主的某些越轨行为。“就是我丈夫不象这样严肃,我承认,我也不可能和她经常
来往。我真不明白,奥丽阿娜为什么经常去看她。我一年才去一次,每次都难以坚持到
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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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加法洛夫人(1827—1895),法国女歌唱家,是十九世纪最著名的抒情歌手之一

  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到维克迪尼埃纳府拜访时,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一般看见她来就
会赶紧躲开,因为他们无法忍受大家对奥丽阿娜“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的态度。在奥
丽阿娜抛出“杰出的塔干”那天,古弗瓦西埃家只有一人留下没走。他对这个玩笑没有
全懂。但毕竟听懂了一半,因为他还有些学问。于是,这家人到处说,奥丽阿娜管帕拉
墨得斯小叔子叫“杰出的塔尔干”,他们认为,这个雅号对帕拉墨得斯很合适。“可是
,干吗老谈论奥丽阿娜?”他们又说。“就是对一个王后也不过如此。说到底,奥丽阿
娜算什么?我不是否认盖尔芒特家族有悠久的历史,可是,古弗瓦西埃家族也不比他们
逊色,同样也是声誉赫然,源远流长,与各王室都有联姻。可别忘了,当年在金锦营①
,英王问弗朗索瓦一世,在场的领主中谁最高贵:‘陛下,’法王回答说,‘古弗瓦西
埃’。”再说,即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全都留下不走,他们对奥丽阿娜的趣话也只会无
动于衷,因为对于引起奥丽阿娜开玩笑的那些事,他们的看法和她完全不同。例如,一
位古弗瓦西埃家族出身的夫人举行招待会时,如果椅子不够,或者没有认出一个女宾,
同她攀谈时搞错了名字,或者她的一个仆人对她讲了一句可笑的话,她会满脸绯红,坐
立不安,紧张得身子微微发抖,对出现这类意外情况感到遗憾。如果奥丽阿娜要上她家
来作客,而家里已经有了一位客人,她会用一种焦虑而急切的语气问这位先生:“您认
识她吗?”她怕他不认识奥丽阿娜,他的存在会给奥丽阿娜造成不好的印象。可是,德
·盖尔芒特夫人却相反,她会利用这类意外事件,把它当作笑话讲给盖尔芒特家的人听
,让他们笑出泪花,使大家不得不羡慕她少摆了几张椅子,干了或听凭仆人干了蠢事,
请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到家里作客,正如当我们看到大作家被男人们疏远,遭女人们
背叛后,所受的凌辱和痛苦即便不能刺激他们的才能,至少能为他们的作品提供素材时
,我们会为他们的遭遇高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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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金锦营”是1520年6月7日至24日法王弗朗索瓦一世和英王亨利八世会晤之地,
两王都大事铺张,尤其是法王,搭起了金锦帐篷,希望给英王强烈印象,使他同意英法
两国结盟,共同对付奥地利王,以图达到法国称霸欧洲的目的。
  同样,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也不可能学会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运用到社交生活中去的创
新精神。这种创新精神凭借着可靠的本能,使社交生活随机应变,把社交生活变成了一
件艺术品。相反,如果纯粹按照推理应用死板的规则,效果恐怕会很糟,正如一个想在
爱情和政治上一举成功的人,如果在生活中机械模仿比西·德·安布瓦斯人①,会适得
其反。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举行家庭宴会,或宴请一位王子,决不会让他们儿子的朋友参
加,也不会邀请有才智的人,认为这样做是不正常的,会产生最恶劣的影响。一位古弗
瓦西埃女士(其父在皇帝手下当过部长)要举办日场演出,招待马蒂尔德公主②,根据
几何原理推论,认为只能邀请波拿巴王朝的拥护者。可是,这些人她几乎一个也不认识
。平时同她来往的高雅的女人和讨人喜欢的男人,一个也没有邀请,因为他们不是持正
统派③观点,就是和正统派联系密切,按照古弗瓦西埃家的逻辑,他们会使公主殿下感
到厌烦。马蒂尔德公主常在家中款待圣日耳曼区的精英,当她在德·古弗瓦西埃夫人那
里只看见一个赫赫有名的女食客——帝国时代一位省长的遗孀、邮电部长的未亡人的几
个以愚蠢和乏味著称的拿破仑三世的忠实信徒时,不禁大吃一惊。尽管如此,马蒂尔德
公主仍把皇家恩泽慷慨而亲切地洒在这些多灾多难的丑妇身上。轮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招待马蒂尔德公主时,尽管她对波拿巴主义并无先入之见,但她尽量不邀请这些人,而
代之以最美丽、最珍贵、最有声望的人,凭着她的嗅觉、触觉和手法,她感觉到这一五
彩缤纷的花束,即使源自波旁王朝,也肯定能博得皇帝侄女的欢心。甚至连奥尔良公爵
也邀请了。公主告退时,德·盖尔芒特夫人向她行屈膝礼,想吻她的手,她把公爵夫人
扶起来,在她的两颊上吻了吻,真诚地向公爵夫人保证,她从没有度过比这更美好的一
天,也没有参加过比这更成功的招待会。帕尔马公主在社交生活中缺乏创新,从这一点
说,她是名副其实的古弗瓦西埃,但她和别的古弗瓦西埃不同,尽管她对盖尔芒特夫人
的行为常常感到意外,但却从不反感,而是惊叹万分。这种惊叹因为公主才疏学浅,知
识贫乏而有增无已。德·盖尔芒特夫人并不象她认为的那样博学,但只要比德·帕尔马
公主多一些知识,就能使公主惊得目瞪口呆;任何一代批评家总是否定前辈承认的真理
,因此,德·盖尔芒特夫人只消说福楼拜枉为资产阶级的敌人,他自己首先是资产阶级
,或者说在瓦格纳的作品中意大利音乐味儿很浓,就能使帕尔马公主——就象使在暴风
雨中游泳的人那样——大开眼界,看到朦朦胧胧的天边,哪怕每一次都要付出新的代价
,累得她精疲力竭。此外,不仅是文艺作品方面的奇谈怪论,就是有关她们的熟人和社
交活动方面的奇谈怪论,也会使帕尔马公主惊得张口结舌。固然,德·帕尔马夫人不能
识别什么是真正的盖尔芒特精神,什么是这一精神的初步习得形式,这是她每次听到德
·盖尔芒特夫人对人发表评论时大吃一惊的原因之一(她认为有些盖尔芒特,尤其是某
些女性盖尔芒特才华出众,知识精深,但当她听到公爵夫人笑眯眯地对她说,这些人是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瓜时,她会惊的说不出话来)。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
时候,我看的书比见过的人多,对文学的了解比对上流社会的了解更深,因此,我知道
这个原因。我认为,公爵夫人过着一种无聊贫乏的社交生活,这种无聊贫乏能象文艺批
评促进创作那样,有利于创造一种真正的社交活动。因此,公爵夫人就象一个爱争辩的
人,为使自己闲极无聊的思想变得活跃,只要有一点新意的奇谈怪论,都会搜寻出来议
论一番,毫无顾忌地发表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比如,她说,最成功的《伊菲姬尼
》是比契尼④的,而不是格鲁克⑤的作品,甚至还说,真正的《费德尔》应该是普拉东
⑥的悲剧。她这种变化无常的观点和不健康的渴求新奇的欲望直接影响到她周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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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西·德·安布瓦斯(1549—1579),法国武将,骁勇剽悍,以决斗著称,但因
勾引他人之妻而遭暗害。
  ②马蒂尔德公主(1820—1904),拿破仑第一的侄女,与文学家和艺术家来往密切

  ③正统派指法国历史上波旁王朝长系的拥护者。
  ④比契尼(1728—1800),意大利作曲家,墨守那不勒斯东派陈规。他以希腊神话
为题材创作的歌剧《伊菲姬尼在奥利德》在音乐比赛中落在格鲁克的同名歌剧之后。
  ⑤格鲁克(1714—1787),德国歌剧作曲家,从事戏剧改革,此举受到百科全书派
的支持,却遭到比契尼派的反对。《伊菲姬尼在奥利德》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⑥普拉东(1644—1698),法国戏剧作家,他的《费德尔》旨在挫败拉辛的同名悲
剧,但只是昙花一现。
  当一个聪明、诙谐、博学的女子下嫁了一位性格腼腆、名不经传、默默无闻的粗汉
时,不知哪天,德·盖尔芒特夫人会别出心裁地发明一种精神享受,不单单对妻子进行
诽谤,还要把丈夫“暴露”出来。不妨拿康布尔梅夫妇作例子。假如德·盖尔芒特夫人
那时有可能生活在他们中间,她就会宣布德·康布尔梅夫人是一个愚蠢的妇人,而康布
尔梅侯爵却是一个饶有趣味的人,但默默无闻,被一个成天喋喋不休的长舌妇逼得沉默
寡言,可他的价值却比她大一千倍。公爵夫人作此宣布时,会产生一种清新适意的感觉
,这和一个批评家不顾舆论界七十年来一致赞赏《欧那尼》①,偏要公开表明自己更喜
欢《恋爱的狮子》②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再比如,从她年轻时代起,人们就对一个堪为
楷模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女圣人嫁给一个无赖表示同情,可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出于
同样的追求新奇的病态需要,不知哪天会声言,这个无赖虽然轻薄,却有一副好心肠,
是他妻子的冷酷无情导致他干荒唐事的。我知道,文艺批评能使长久以来一直是光彩夺
目的作品重新堕入黑暗,而让那些似乎注定永无出头之日的作品放射出光芒,这种现象
从古至今屡见不鲜,不仅表现在作品与作品之间,而且还表现在同一部作品内部。我不
仅看到贝利尼③、温特哈尔特④、犹太建筑家或王朝复辟时期的一个细木匠取代了被说
成是精疲力尽的天才——所谓精疲力尽,也就是那些无所事事的批评家对他们感到厌倦
了,就象神经衰弱患者永远感到厌倦,永远变化不定一样。我还看到,人们喜爱圣伯夫
的理由前后也有变化,起先因为他是评论家,后来因为他是诗人。缪塞的诗(除了几首
微不足道的小诗)没有得到承认,但他的小说却大受赞扬。有些短评作家单凭《撒谎者
》⑤中某段长篇独白能象旧地图那样给人提供当时巴黎的情况,就说这段独白超过了《
熙德》或《波里厄特》⑥中的举世闻名的场面。肯定地说,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但是,
他们这种偏爱——即使不能说是出于美的考虑,至少可以解释为对文献感兴趣——在疯
狂的评论界看来是非常理智的。评论界可以抛弃莫里哀的全部作品,而把《冒失鬼》⑦
中的一句诗奉若神明,甚至认为瓦格纳的《特里斯坦》枯燥乏味,却为该剧中猎队经过
时的一个“优美的铜号音符”所倾倒。这种反常行为有助于我理解德·盖尔芒特夫人的
反常行为:她会把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被公认为正直但有点傻的好人说成是自私自利的
怪物,比大家想象的要精明,把另一个以慷慨闻名的善人说成是吝啬的化身;一位善良
的母亲在她口中成了不爱子女的恶妇,而一位大家认为是腐化堕落的浪妇却是有最高尚
的感情。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智慧和敏感性似乎受到毫无意义的社交生活的损害,而变
得摇摆不定,以致于她对一个人的迷恋不可能不很快转变成厌恶(哪怕她始而寻找、继
而抛弃的精神对她又产生吸引力),她在一个心地善良的男人身上发现的魅力——如果
这个人找她的次数过于频繁,过于想得到她的引导而她又不能给予的话——不可能不转
变为一种引起她厌烦的东西,她认为这种厌烦情绪是她的崇拜者引起的,只有一味想寻
找快乐又不可能找到快乐的人才会使她产生厌烦。公爵夫人对任何人的评价都会改变,
唯独对丈夫的看法一陈不变。他丈夫从来没有爱过她;她从来都认为她丈夫有铁一般的
性格,对她的任性麻木不仁,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性情暴烈,固执己见,和所有神经
质的人一样,不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就不得安宁。此外,德·盖尔芒特先生只迷恋和追
寻一种类型的女性美,但却频频更换情妇,一旦抛弃她们,就象是为了嘲笑她们似的,
总有一个永久不变的合作者,她的喋喋不休常常使他恼火,但他知道,大家都认为她是
贵族社会中最美貌、最贞洁、最聪明、最有学问的女人,认为他有这样一个妻子是他的
造化,她掩护了他的放荡生活,她接待的方式与众不同,她使他们的沙龙保住了圣日耳
曼区第一沙龙的地位。他自己很赞同这些看法。他经常对妻子不高兴,但又为她感到自
豪。她向他要钱施舍穷人,接济仆人,他会一分钱都不给,但是,他却要求她穿最华丽
的服装,坐最漂亮的马车。此外,他很重视让他的妻子显露才智。每当德·盖尔芒特夫
人唐突地把一位朋友的优点说成缺点,把缺点说成优点,创造出一个别出心裁、妙趣横
生的怪论时,总是迫不及待地想在能够领略其奥妙的人面前一试其效果,想使他们品味
这些怪论在心理上的独创性,显耀言简意赅中包藏的恶意。固然,这些新看法不见得比
老的更真实,甚至往往更不真实;但恰恰是它们的武断和意外使它们具有一种沁人肺腑
、动人心弦、使人津津乐道的精神东西。不过,公爵夫人进行精神分析的病人通常是她
的一位知己,而那些她希望把她的发现说给他们听的人却全然不知道她这位知己已开始
失宠。于是,她只好等待一个搭档自告奋勇地向她进行挑衅,她装出迫不得已的样子进
行辩驳,表面上是为了反驳他,使他无话可说,实际上是为了支持他。这正是德·盖尔
芒特先生擅长扮演的角色。
  --------
  ①《欧那尼》是法国作家雨果的话剧剧本,被认为是法国积极浪漫主义的代表作之
一。
  ②《恋爱的狮子》是法国剧作家邦萨(1814—1867)的剧作。邦萨被认为是戏剧上
反浪漫主义的首领。
  ③贝利尼是意大利绘画世家,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的奠基人。
  ④温特哈尔特(1805—1873),德国画家,深受拿破仑三世宠爱和欧洲贵族的欢迎

  ⑤《撒谎者》是法国剧作家高乃依的喜剧,以巴黎为叙事背景。
  ⑥《熙德》、《波里厄特》均系法国剧作家高乃依的剧作。
  ⑦《冒失鬼》是法国喜剧作家莫里哀的作品。
  对于社交活动,德·盖尔芒特夫人也是武断而夸张地发表一些出乎意外的看法,这
是她的又一个乐趣。这些怪论每次都使帕尔马公主惊讶不已,回味无穷。但是,公爵夫
人的这个快乐,主要不是通过文学评论手段,而是借用政治生活和议会新闻专栏方式获
得的。我试着讲清楚这究竟是怎样的乐趣。德·盖尔芒特夫人对不断发表前后矛盾的法
令性意见,颠倒周围人的价值观念的消遣方式已感到不满足了,她还想通过自身的社交
行为,通过让大家知道她作出的任何社交决定的方式,尝一尝那种人为的激动滋味,服
从于那种感奋听众、左右政客的虚假责任。大家知道会有这样的事:一个部长向议会报
告工作时说,他认为他所遵循的行动准则是正确的。的确,这条行动准则在一个通情达
理的人看来是非常普通的,但是,第二天,这位通情达理的人在报上读了有关报道,看
到部长的报告引起听众强烈骚动,文章中不断插入一位议员诸如“太过分了”的谴责(
议员的名字和称号是那样冗长,有关观众反应的描写是那样绵延起伏,相比之下,“太
过分了”这几个字占据的位置还不及半句亚历山大体诗的长度),这时,他会顿然感到
激动不安,开始怀疑自己赞成部长的观点是不是错了。举个例子。从前,当德·盖尔芒
特先生(那时还是洛姆亲王)在议会中当议员时,有时,在巴黎的各家报纸上,能读到
他象这样的插话(尽管这主要是针对贡布雷选区,为向选民表明,他们没有赞成一个死
气沉沉的或不哼不哈的候选人):
  德·盖尔芒特—布永先生,洛姆亲王:“这太过分了!”(会场中央和右边的几个
座位上爆发出一片叫好声,最左边的座位上欢声雷动。)
  这位通情达理的读者对那位明智的部长仍有几分忠诚,但当他读到另一个发言人回
答部长时说的开头几句话,他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动:
  “我毫无夸张地说,那位我假定他仍然是部长的人说的话(半圆形会场的右边举座
哗然)使我不胜惊讶,目瞪口呆……(雷鸣般的掌声;有几个议员急忙向部长席走去!
邮电部副部长从座位上点首赞同。)”
  这“雷鸣般的掌声”把这位通情达理读者的最后一些阻力一扫而光。一种本来是无
足轻重的做法,他却认为是对议会的凌辱,是极端可怕的做法。必要时,某个正常的事
实,比如让富人比穷人多纳些税,揭露一桩罪行,热爱和平甚于战争,等等,他也会一
反常态,认为是可耻的做法,是对某些原则的亵渎。这些原则,他过去确实没考虑过,
也没把它们记在心上,就因为它们激起了欢呼,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共鸣,他也就受到了
强烈的震撼。
  此外,应当承认,这个被我用来解释盖尔芒特社交圈,后来用来解释其他社交圈的
政治家特有的狡猾手法,是由理解力的某种敏锐性堕落而来的,这种敏锐性常常用“领
会字里行间含义”来表达。如果说议会开会时会因为这种敏锐性的堕落而出现不符合逻
辑的事,那么听众会因为缺少这种敏锐性而反应迟钝。他们会从字面上理解一切;听到
根据本人要求,一位达官显贵被免去职务时,他们不会想到这是撤职,而会想:“既然
是他本人提出的,就不是撤职”;听到俄国人在日本人面前战略撤退,撤退到事先准备
好的更坚固的阵地时,他们不会想到这是一次失败;听到德皇为满足德国某一个省的独
立要求,给予该省宗教自主权时,他们不会想到这是一种拒绝。况且(现在回到议会会
议上),大会开始时,议员们所处的情况和那位将要阅读会议报道的通情达理的读者所
处的情况是一样的。他们听说罢工工人向某部长派出过代表,当这位部长在鸦雀无声的
寂静(这已经能使人尝到人为激动的滋味了)中登上讲台时,他们会天真地想:“哦!
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但愿一切都解决了。”部长第一句话就说:“我无需对议会说,
我高度意识到政府的责任,不可能接见这个代表团。根据我的职责,我没有必要认识他
们。”这个开场白无疑是戏剧性的变化,因为这是议员们的常识唯一不可能作出的假设
。但是,正因为这是戏剧性的变化,人们才报之以那样热烈的掌声,几分钟后,掌声才
停止,部长才能继续往下讲。他回到座位后,受到同事们的热烈祝贺。听众激动的情绪
不亚于那天他忘记邀请和他作对的市议会主席参加官方盛大招待会所引起的激动。人们
公开说,他这两次的表现,象个真正的政治家。
  在那个时期,德·盖尔芒特先生也经常向部长表示祝贺,这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深
感气愤。后来,我听人说,有一段时间,他在议会中担任重要职务,可望升任部长或大
使,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当朋友有事求他帮忙时,他也从不以盖尔芒特公爵自居,
显得很随和,在政治上从来不摆大人物架子。因为尽管他口中蔑视贵族,把他的同事视
为侪辈,但他心里根本不这样想。他追求政治地位,假装看重政治地位,其实却视如敝
屣。他在他自己眼里,永远是德·盖尔芒特先生。政治地位犹如一件标志着重要职务的
衣袍,别人可望而不可及,可对他说来,却是多余之物。因此,他的骄傲不仅能使他自
然地装出不拘礼节,而且还能使他表规出真正的谦虚。
  言归正传。前面谈到,德·盖尔芒特夫人会象政客那样,作出出人意外的、令人激
动的决定。同样德·盖尔芒特夫人颁发的决定也使盖尔芒特家、古弗瓦西埃家和整个圣
日耳曼区困惑不解,张皇失措,更不用说帕尔马公主了。大家感到,这些决定就是原则
,越是事先没有想到,就越感到震惊。例如,如果新任的希腊部长举行化装舞会,每个
人都要挑选服装,大家心里嘀咕,不知道公爵夫人会穿什么。有一个人想,她也许会扮
成勃艮第公爵夫人,另一个认为,她可能装成迪雅巴尔公主,第三个认为,说不定她会
装扮成普绪喀①。古弗瓦西埃家的一位夫人忍不住问道:“奥丽阿娜,你化装成什么?
”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回答出乎意外:“什么也不!”这句话不胫而走。大家认为,这
句话泄露了奥丽阿娜对这位希腊新部长在社交界的真正地位的看法,以及对他应抱的态
度。也就是说,这是大家始未料及的看法:一位公爵夫人“没有必要”去参加这位新部
长的化装舞会。“我看不出有必要去希腊部长家。我一不认识他,二不是希腊人,为什
么要去呢?我在那里没什么事好做,”公爵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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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绪喀是希腊神话中人类灵魂的化身,以少女形象出现,和爱神厄洛斯相恋。
  “可是,大家都去呀。看起来会很有意思的,”德·加拉东夫人大声说。
  “在自家的火炉旁呆着不也很有意思吗?”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
  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惊得目瞪口呆,但盖尔芒特家的人虽说不想模仿,却很赞同:“
当然,不是人人都能象奥丽阿娜那样和一切惯例决裂的。但是,从某个角度看,应该说
她是对的,她是想表明我们在那些来路不明的外国人面前卑躬屈膝的做法有点过分。”

  显然,德·盖尔芒特夫人深知,无论哪种做法都会引起评论,因此,她不仅会在别
人不敢指望她参加的晚会上露面,而且,也会在“人人参加”某个晚会的那天闭门不出
,或和丈夫一道去看戏,或者,当大家都以为她会戴一顶能使最美丽的钻石黯然失色的
古冠冕光临晚会时,她却会不戴任何首饰,不穿任何礼服。她反对重审德雷福斯案(不
过她相信德雷福斯是无辜的,正如她身在上流社会,却只相信思想一样),但她在利尼
亲王夫人家的一次晚会上的所做所为却引起了轰动:当梅西埃将军①出现时,女宾们都
起立欢迎,唯独她坐着不动,可是,当一个民族主义者开始演讲时,她却站起来,公然
召唤她的仆人准备离开,以此表明她认为社交界不是议论政治的地方。她崇尚伏尔泰精
神,对宗教持怀疑态度,但在耶稣受难节的一次音乐会上,她却因耶稣被搬上舞台,认
为有失体统,在众目睽睽之下中途退场。谁都知道,每年节日开始的时刻,是十分重要
的时刻,对那些最热衷于社交生活的人也一样:以致阿蒙古侯爵夫人(她因为有需要讲
话的心理怪癖,再者,也由于缺乏敏感性,常常会讲出一些蠢话)在她父亲德·蒙莫朗
西先生逝世之际,对前来哀悼的人竟会作出这样的回答:“当你的梳妆台上放着几百封
请柬,却发生了这样的悲伤事,这也许就更悲伤了。”可是,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德·
盖尔芒特夫人也是与众不同。有人请她吃晚饭,怕别人抢先,赶紧发出请柬,可她却以
社交界人士难以想象的理由拒绝了:她要动身去游览她感兴趣的挪威海湾。社交界人士
惊得目瞪口呆,然而,尽管他们不想仿效公爵夫人,但从她的行动中感受到从康德的著
作中可以感受到的轻松:康德在最有力地论证了决定论后,向人们揭示,必然世界之上
存在着自由世界。任何发明创造,只要是别人没有想到的,能够使人精神振奋,即使有
些人不善于利用,也会感到大开眼界。乘汽艇游览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在应该闭门不出
的假期乘汽艇游览,这就能使人耳目一新。在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看来,为游览挪威海湾
而甘愿放弃一百个晚宴或午宴,二百个茶会,三百个晚会,放弃星期一在歌剧院,星期
三在法兰西人剧院观看最精彩的演出,这不会比《海底两万里》②更好理解,但却同样
使他们感受到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独立性和魅力。没有一天不会听到:“您知道奥丽阿
娜最近说的那句话吗?”要不就是:“您知道奥丽阿娜最近的新创造吗?”不管听到奥
丽阿娜最近说的“话”也好,“奥丽阿娜的新创造”也好,人们总会重复地说:“这确
确实实是奥丽阿娜的”,“这完完全全是奥丽阿娜的”,“这地地道道是奥丽阿娜的”
。关于奥丽阿娜的新创造,不妨举一个例子。奥丽阿娜代表一个爱国团体给德·马斯贡
红衣主教复信(德·盖尔芒特先生谈起这位主教时,习惯称呼他“德·马斯贡先生”,
因为他认为这符合法国旧传统),大家绞尽脑汁,设想该怎样写这封信,认为开头应写
“阁下”或“大人”,但往下却不知该写什么了,而令大家瞠目结舌的是,奥丽阿娜借
用了法兰西学院的旧习惯,用“主教先生”或用“我的表兄”称呼,这是盖尔芒特家族
和君主请求红衣主教让上帝把他们纳入“他的神圣而高贵的卫队”时常用的称呼。只要
在一次全巴黎都光临的,上演精彩剧目的演出会上,当大家在帕尔马公主、盖尔芒特亲
王夫人或其他许多请她看戏的人的包厢中寻找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时候,发现她一个人
——她是在帷幕升起前来到的——穿一身黑衣服,戴一顶小帽子,坐在一张椅子上,就
可以使大家谈论“奥丽阿娜的新创造”了。“对于值得一看的戏,应该从头看起,”她
解释道。她的解释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议论纷纷,但让盖尔芒特家的人和帕尔马公主惊
叹万分,他们骤然发现,看第一幕的“方式”要比参加完盛大宴会和晚会后赶来看最后
一幕更标新立异,更聪明(可是,奥丽阿娜却不是为了让人大吃一惊)。这就是德·盖
尔芒特夫人藉以让人大吃一惊的种种方式。帕尔马公主知道,如果她向公爵夫人讨教文
学或社交方面的问题,就要作好吃惊的思想准备,因此,公主殿下到公爵夫人家吃饭时
,不管提什么问题,都象在冒险,仿佛有两股“海浪”中游泳,忧心忡忡,但乐而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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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梅西埃将军(1833—1921),把德雷福斯送交军事法庭的法国将军。
  ②《海底两万里》是法国著名科幻小说家儒尔·凡尔纳的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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