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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1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03:58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其实,德·盖尔芒特夫人这是在开玩笑,纯粹是瞎说,因为那不勒斯王后和阿朗松公爵
夫人(她也悲惨地去世了)一样,心地都很善良,亲人死了,总是真诚地哀悼。德·盖
尔芒特夫人对品格高尚的巴伐里亚姐妹——她的表姐妹了解很深,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他想不回摩洛哥去,”帕尔马公主又一次抓住德·盖尔芒特夫人人无意中递给她
的竿子——罗贝的名字,说道。“我想您认识德·蒙塞弗耶将军吧。”
“不很熟,”公爵夫人回答说,其实,她和这个将军关系很密切。帕尔马公主解释
了罗贝的愿望。
“我的上帝,如果我能看见他的话……也许我能碰到他。”公爵夫人不好当面拒绝
,只好这样回答。听说是要她求德·蒙塞弗耶将军帮忙,她同他的关系似乎顿时变疏远
了。然而,公爵对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很不满足,他打断妻子的话题:“您明明知道不可
能碰到他嘛,奥丽阿娜,”他说,“再说,您已经求过他两件事了,他都没给您办。我
妻子就爱帮别人忙,”他越来越气愤地说,想迫使帕尔马公主收回请求,但又不想使她
怀疑公爵夫人的诚意,想让她把责任推到他自己的暴躁性格上。“罗贝如果想求蒙塞弗
耶什么事,他自己可以去求他。只是因为他拿不定主意,就让我们去求他,他知道,这
是把事情弄糟的最好办法。奥丽阿娜求蒙塞弗耶的次数太多,现在她求一次,他就有理
由拒绝一次。”
“哦!既然这样,那公爵夫人最好什么也不要求他了,”德·帕尔马夫人说。
“那当然。”公爵作了结论。
“这个可怜的将军,他在选举中又一次被击败了。”,帕尔马公主改变了话题。
“嘿!这不算什么,才第七次嘛,”公爵说。他因自己被迫离开了政界,很希望看
到别人在选举中失败。
“他已找到安慰了,他又要让他的妻子生孩子了。”
“什么!可怜的德·蒙塞弗耶夫人又怀孕了?公主惊叫起来。
“一点不错,”公爵夫人说,“这是可怜的将军唯一没有遭到失败的选区。”
从此,我经常被邀请——有时只有几个人——出席这样的宴会,欲罢而不能。我以
前一直把这些宴会上的宾客想象成圣堂的十二位圣徒。的确,他们就象最早的基教徒,
聚集在盖尔芒特府,但不只是为了分享美味佳肴,而且好象在参加耶稣的最后一次社交
晚餐。因此,没有多少回,我就同我主人的朋友全认识了。主人把我介绍给他们时,态
度显得很亲切,好象我从来就受到他们慈父般的关怀,是他们最喜欢的人,致使那些朋
友每次举行舞会,都要把我列入名单,否则,就是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不敬。我一面喝
着盖尔芒特家地窖珍藏的依盖姆酒,一面品尝按不同配方烹调的美味佳肴。食谱每次都
是由公爵亲自制定和修改的。但是,对于那些曾不止一次在这张圣桌上就过餐的人来说
,不一定非来“领受圣体”不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的老朋友常在晚饭后前来拜
访,用斯万夫人的话说,来参加“饭后剔牙聚会①”:冬天,在灯光明亮的大客厅里喝
一杯椴花茶;夏天,在夜幕笼罩的长方形小花园内饮一杯桔子水。盖尔芒特家的花园聚
会从来只招待桔子水。这似乎成惯例。加其他饮料,似乎是对传统的背叛,正如在圣日
耳曼区的盛大交际会上演出喜剧或演奏乐曲,就不成其为圣日耳曼区的交际会一样。即
使来了五百人,也只应该被认为是来探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但我是例外,除了桔子水
,我还能享用一长颈大肚瓶的樱桃汁或梨汁,对我这个特权大家不胜惊异。就因为这瓶
果汁,我对阿格里让特王产生了恶感。他和所有缺乏想象力,但不缺乏贪婪的人一样,
别人喝什么,他都赞叹不已,要别人给他也来一点儿。因此,每次德·阿格里让特先生
喝我这份定量的果汁,总使我感到扫兴。因为果汁不多,不够他喝的。没有什么能比一
种果子的颜色转化成美味更叫人喜欢的了。煮过的果子,仿佛退回到了开花的季节。果
汁就象春天的果园,呈现出紫红色,或者象果树下的和风,无色,清凉,让人一滴一滴
地呼吸,一滴滴地凝视。可是,德·阿格里让特先生每次都妨碍我饱赏这一美景。晚会
上尽管有糖煮水果,但是,传统的桔子水,也和椴花茶一样,始终不变。社交圣餐尽管
平平常,但照样进行下去。在这方面,正如我一开始所想象的那样,德·盖尔芒特先生
和夫人的亲朋好友毕竟和他们令人失望的外表给予我的印象很不一要。很多老头来到公
爵夫人家,喝的是永远不变的饮料,受到的是很不热情的接待。然而,他们不是为了充
当上流界人士才来的,他们的出身比谁都高贵。也不是因为喜欢奢侈:他们也许喜欢,
但是,到社会地位低一些的人家里去,会享受到更豪华的奢侈,因为就在同一个晚上,
某金融巨子妩媚的妻子会尽一切努力,邀请他们参加为西班牙国王举办的为期两天的令
人眼花缭乱的狩猎活动。然而,他们拒绝了,怀着侥幸心理,来看看德·盖尔芒特夫人
在不在家。甚至,他们不能肯定在这里能听到和他们的看法完全一致的观点,或遇到让
他们热血沸腾的情感。有时,德·盖尔芒特夫人会谈论德雷福斯案、共和国和反宗教法
,甚至会悄声地议论他们,说他们生理上有哪些缺陷,谈吐何等乏味。对她的议论,他
们只好装聋作哑,听而不闻。无疑,他们不改变习惯,是因为他们是训练有素的社交美
食家,深知社交菜肴质量上乘,美味可口,货真价实,令人放心。对于社交菜肴的渊源
和历史,他们知道得和女主人一样清楚,在这点上,他们要比自己所知道的更具有“贵
族”气。然而,在这些饭后来访的客人中(经过主人介绍,我同他们都认识了),刚好
有帕尔马公主谈到的德·蒙塞弗耶将军,他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沙龙的常客,但她不知
道他那天晚上会来。他听到介绍我的名字,朝我鞠了一躬,好象我是高级军事委员会的
主席。刚才,公爵夫人婉言拒绝把她的侄儿推荐给德·蒙塞弗耶将军,我只当她天生不
爱帮助人,而公爵同她一唱一和,成了她的同谋,正如即使不是在爱情上,至少在才智
上他是她的同谋一样。当帕尔马公主无意中说的话使我意识到罗贝处境危险,应该调换
工作时,我就更感到她这种冷漠的态度应该受到谴责了。后来,帕尔马公主畏畏缩缩地
提出由她自己去对将军谈此事,可是,公爵夫人却百股阻挠,这时,我气愤之极,觉得
公爵夫人心眼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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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饭后剔牙聚会”指饭后吃果品或喝咖啡等活动。
“可是夫人,”她大声说,“蒙塞弗耶对新政府毫无影响,新政府也不信任他。您
找他无疑是白费力气。”
“小声点,别让他听见了,”公主悄声对公爵夫人说。
“殿下尽管放心,他耳聋得厉害,”公爵夫人还是大声说着,将军听得一清二楚。
“因为我认为德·圣卢先生在那里工作不安全,”帕尔马公主说。
“您要我怎么办?”公爵夫人回答道,“他的处境和大家一样,所不同的是,是他
自己要求去那里的。况且,根本就没有危险,不然的话,您想,我能不管吗?我早就会
在吃晚饭的时候同圣约瑟夫说这件事了。他的影响比这一位可要大得多,也勤快得多。
您看,他已经走了。再说,同他打交道要比这一位容易得多。这一位恰好也有三个儿子
在摩洛哥,人家可没有想把他们调一调。他会拒绝的。既然殿下坚持,我以后同圣约瑟
夫说一说……要是我能看到他的话。要不,同博特雷依说也可以。
但是,如果我碰不见他们,您也不必太为罗贝担心。那天,有人同我们讲起过那里
的情况。我认为他在那适得其所,在哪里也不如在那里好。”
“多好看的花呀!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花。只有您,奥丽阿娜,才会有这样的奇
葩异草!”帕尔马公主怕德·蒙塞弗耶将军可能听到了公爵夫人的谈话,想改变一下话
题,说道,“我认出这种花就是埃尔斯蒂尔在我面前画过的那种花。”
“您喜欢它们,我很高兴。它们可爱极了。瞧这细细的、紫莹莹、毛茸茸的脖子。
就是名字不好听,气味不好闻,正如英俊漂亮、衣著优雅的人也会有难听的名字一样。
尽管如此,我很喜欢它们。但它们快要死了,真叫人难过。”
“可它们是盆花呀,又不是摘下来的,”帕尔马公主说。
“不错,是盆花,”公爵夫人笑哈哈地说,“但这是一回事儿,因为它们是雌的。
这种植物,雌雄不同株。我好比是一个光有一只母狗的人。我需要为我的花找一个丈夫
。否则,我就不可能有后代。”
“多稀奇!可是,在自然界……”
“是的,有些昆虫可以做媒人,就象君主的婚姻,也是由第三者撮合的,未婚夫和
未婚妻从没有见过面。因此,我向您发誓,这是真的,我吩咐我的仆人尽量把我的花放
在窗口,有时向着院子,有时向着花园,希望能飞来昆虫给它们做媒。但这全靠运气。
您想,那只昆虫要恰好已探望过我那花的异性同类,恰好必须想起到我家来送名片。可
是,它到今天还没有来。我相信,我的花仍然是一个冰清玉洁、值得授予玫瑰花冠的少
女。我承认,假如它放荡一些,我反而会感到高兴。瞧,就拿院里那棵美丽的树来说,
它到死也不会有后代,因为这一带很少有这种树。它是由风充当媒介的,可是,我们的
围墙有点儿太高。”
“是有点太高,”德·布雷奥代先生说,“只要把它推倒几百厘米,就可以了。这
些事,应该会做才是。公爵夫人,您刚才请我们吃的冰淇淋味道很香,配料用的香精是
从一种名叫香子兰的植物中提炼出来的。这种植物雌雄同株,但中间隔着一层硬板样的
东西,影响授粉。如果没有一个名叫阿尔班的留尼汪岛土生土长的黑人青年——顺便说
一句,叫这个名字是相当滑稽的,因为阿尔班是白色的意思——想起来用一根小针使分
开的雌雄器官发生关系,它们就不可能结果。”
“拔拔尔,您简直神了,什么都知道,“公爵夫人惊叹道。
“您也是呀,奥丽阿娜·您说的许多事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我要告诉殿下,这些都是斯万教给我的,他老给我讲植物。有时候,我们觉得去
参加茶会或看日场演出太无聊,就到乡下去,他让我看花类奇异的婚配,没有冷餐酒会
,没有法衣圣器室,但比人类结婚有意思。但那时候,我们没有时间到远处去。现在有
汽车了,坐着车到乡下去走走,那该有多好。可惜,在这期间,他自己也结了婚。这个
婚姻更令人不可思议,而且,这一来,什么也就办不成了。啊!夫人,生活是可怕的事
,你把时间用在做一些让你感到无聊的事上,你偶然认识了一个人,你可以同他一起去
看有趣的东西,可他偏偏要象斯万那样结婚。我只好要么放弃到乡下去看植物,要么和
一个不体面的人来往。在这两种灾难中,我选择了前者。再说,也没有必要走那么远。
就在我的花园里,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不成体统的事发生,比夜间……在布洛尼林园
中发生的还要多!只是没有人注意罢了。因为花之间的事很简单,一阵桔黄色的小雨,
或者一只满身灰尘的苍蝇前来擦脚或洗淋浴,然后飞进花里。这样就完事了!”
“放那盆花的五斗柜也很华丽,我想是帝国风格吧。”帕尔马公主对达尔文及其继
承人的研究一窍不通,听不懂公爵夫人的玩笑,只好改变话题。
“很漂亮,是不是?夫人喜欢,我不胜高兴,”公爵夫人回答说。“这是一件珍品
。我要对您说,我非常崇拜帝国风格的家具,后来不时兴了,但我仍然喜欢。我记得,
在盖尔芒特城堡,我曾被我婆婆羞辱过,因为我叫人把那些帝国风格的华丽的家具全都
从顶楼上拿了下来,陈放在我住的那个侧房了。这些家具是巴赞从孟德斯鸠家继承下来
的。”
德·盖尔芒特先生莞尔一笑。然而,他应该记得,事实和他妻子讲的大相径庭。但
是,在洛姆亲王同妻子情意绵绵、如胶似漆的短暂时间里,亲王夫人总喜欢拿她婆婆庸
俗的审美观开玩笑,后来,洛姆亲王对妻子的爱消失,但对母亲的俗气仍有些看不起,
虽然他很热爱和敬重她。
“耶拿家也有一张用韦奇伍德①的嵌饰镶嵌的安乐椅,很漂亮,但我更喜欢我家的
那张,”公爵夫人不偏不倚地说,好象这两张椅子都不是她的,“不过,我承认,他们
家的有些奇货,我们是没有的。”
帕尔马公主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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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韦奇伍德(1730—1795),英国艺术家和工业家,最优秀的制陶人。
“这是真的。殿下您没见过他们的藏物。啊!您一定得和我一起去一次。那是巴黎
最璀璨的宝物收藏地,一个有生命的博物馆。”
公爵夫人的这个建议是最符合盖尔芒特精神的大胆建议,因为对帕尔马公主来说,
耶拿夫妇是地地道道的篡夺者,他们的儿子和她的儿子一样,也叫瓜斯达拉公爵。德·
盖尔芒特夫人抛出这个建议时,忍不住向其他客人投去愉悦和微笑的目光,因为尽管她
尊敬帕尔马公主,但更爱标新立异。客人们也努力装出微笑。他们又惊又怕,但更是喜
出望外,因为他们是奥丽阿娜“最新创造”的见证人,可以“乘热”讲给别人听。但他
们没有惊得目瞪口呆,因为他们知道,公爵夫人在生活中很善于向古弗瓦西埃家的一切
偏见挑战,从而取得一次极有趣味的令人愉快的胜利。在最近几年中,她不是让奥马尔
公爵和马蒂尔德公主复归于好了吗?就是这位公爵,曾给公主的同胞兄弟写过一封出了
名的信:“在我的家族中,男的个个刚正不阿,女的个个白璧无瑕。”然而,不管奥马
尔家庭的亲王们多么正直,甚至在有意忘记自己有这个性格时也表现得很正直,奥马尔
公爵和马蒂尔德公主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里照样是一见钟情,继而互相来往起来,他
们具有路易十八那种忘记历史的本领:富歇①曾投票处死他的王兄路易十六,但他不记
前仇,任命富歇为公安部长。德·盖尔芒特夫人现在又在酝酿使缪拉公主和那不勒斯王
后接近的计划。听到公爵夫人的建议,帕尔马公主十分尴尬,就和荷兰和比利时的王位
继承人奥朗日王子和布拉邦特公爵一样,当他们听到有人要把德·马伊一内斯尔先生和
德·夏吕斯先生介绍给他们时,露出了一副窘态。但是,公爵夫人不等帕尔马公主表态
,又大声说起来了(其实,她原先也不喜欢帝国风格,是斯万和德·夏吕斯先生花了九
牛二虎之力才使她喜欢上的,不过,德·夏吕斯先生对耶拿一家很看不上):“夫人,
坦率地说,您看了那些藏品,一定会感到美极了。我承认,我对帝国风格的家具一直印
象深刻。但到了耶拿家,就仿佛置身于幻景中。我们仿佛回到了,怎么对您说呢……回
到了远征埃及的时代,回到了古代,埃及和古罗马侵入屋子,斯芬克斯停歇在安乐椅的
腿上,蛇缠绕在枝形烛台上,一个高大的缪斯向你伸出一个小烛台,照亮着你玩纸牌,
或者静静地呆在壁炉上,把胳膊支在挂钟上,此外,所有的灯都是庞贝风格②,那些船
形小床很象是尼罗河上发现的小船,可以期待摩西③从里面出来,还有古罗马的四马二
轮战车,沿着床头柜边缘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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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富歇(1759—1820),法国政治家。1792年当选国民议会议员,投票赞成处死国
王路易十六。王朝复辟时期,路易十八任命他为公安部长。
②庞贝是意大利古城,庞贝风格是指在庞贝发现的图画的艺术风格,为希腊化时代
艺术或亚历山大派艺术的变体。
③摩西是圣经故事中犹太人的古代领袖。他出生后,被装进一只箱子藏在芦苇丛中
,法老的女儿洗澡时发现了他,给他取名摩西,即“我把他从水中拉出来”的意思。
“坐在帝国风格的椅子上不会很舒服,”帕尔马公主大着胆子说。
“是不舒服,”公爵夫人回答道,“但我喜欢,”继而她又微笑着强调说,“我就
喜欢这种坐在包着石榴红丝绒或绿丝绸的红木椅上的不舒服劲儿。我喜欢这种军人的不
舒服。他们只会坐象牙椅,在大厅中央叉起抡棒,堆起桂冠。我向您保证,在耶拿家,
当您看到您面前的墙壁上画着一个大坏蛋胜利女神,您就不会觉得坐着不舒服了。我丈
夫快要认为我是坏保皇党人了,但您知道,我的思想并不正统。我向您保证,在那些人
家里,您会爱上这些不知其名的人,爱上这些蜜蜂。我的上帝,在君王统治时期,军人
们很久没有充分享受到荣誉,现在他们带回来多少桂冠,甚至连安乐椅的扶手上也放了
桂冠,我觉得这别有一番风味!殿下应该去看看。”
“我的上帝,您认为应该去那我就去,”公主说,“但我觉得不那么容易。”
“夫人看吧,一切都会安排好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是笨蛋。我们曾带德·谢
弗勒丝夫人去过,”公爵夫人又说,她知道这个例子很有说服力,“她高兴极了。耶拿
家的儿子很讨人喜欢……我下面要说的可能不大得体,”她继而又说,“他有一间卧室
,尤其是那张床,谁见了都想在上面睡一睡!当然是在他不睡觉的时候!下面的话可能
更不得体:有一次,他生病卧床不起,我去看他。在他身旁,沿着床边,刻着一个修长
、妩媚的美人鱼,尾巴是用螺钿做的,手中托着荷花。再加上旁边的棕叶饰和金皇冠,
我向您保证,”德·盖尔芒特夫人又说,为了更突出她的讲话,故意放慢了速度,仿佛
在用漂亮的噘嘴和富有表现力的尖手指给她的话造型似的,一面用温柔而深邃的目光凝
视着帕尔马公主,“这确实非常动人,和居斯塔夫·莫罗①的《青年和死神》这幅画的
布局完全一样。殿下想必知道这幅画吧?”
帕尔马公主甚至连画家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但她拚命地点头热烈地微笑,以表明她
对这幅画很赞赏。但是脸部再富有表情,眼睛却毫无光辉,一看她无光的眼睛,就知道
她根本不知道这个画家。
“我想,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吧?”她问。
“不,他象一只貘。眼睛就象灯罩,同荷腾斯王后②的眼睛有点相象。他大概认为
,对一个男人来说,让这种相象向其他部位展开,恐怕有点可笑,于是,到了脸颊那里
,他就不再象荷腾斯王后了,他的脸蛋好象涂了一层蜡,看上去就象是古埃及苏丹的卫
兵。好象每天早晨有人来给他打蜡似的。”接着,她把话题拉回到年轻公爵的睡床上:
“斯万看见这个美人鱼和居斯塔夫·莫罗的《死神》很相象,感到很吃惊。不过,”为
了更引人发笑,她用更快的速度更严肃的语气补充说:“我们用不着吃惊。小伙子得的
是鼻炎。他壮得象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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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莫罗(1826—1898),法国画家和雕刻师。
②荷腾斯王后(1783—1837),系拿破仑的妻子约瑟芬同她的前夫所生的女儿,拿
破仑第三的母亲。
“据说他迷恋社交生活?”德·布雷奥代先生不怀好意地、兴奋地问道,期待人们
作出他所希望的明确的回答:“有人对我说,他右手只有四个指头,这是真的吗?”
“我的……上帝,不是……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宽容地笑了笑,回答道。“从
表面看,他也许有点儿迷恋社交,因为他太年轻了。如果他是这种人,那我会感到吃惊
的,因为他是个聪明人,”她又说,仿佛在她看来,迷恋社交和聪明是水火不相容的。
“他很风趣,我曾见过他的滑稽样,”她进而又说,露出了鉴赏家和行家的笑容,似乎
说一个人滑稽,必须做出这种愉快的表情,也可能是瓜斯达拉公爵的俏皮话此刻又在她
耳边响起。“再说,他还没有被上流社会接受,因此,没有必要说他热衷社交生活,”
她又说,也不管这样说会不会让帕尔马公主泄气。
“我在想,要是盖尔芒特亲王知道我到她家去过,他会怎么说。他叫她耶拿夫人。
”
“怎么会呢?”公爵夫人激烈地叫道,“我们把一个帝国风格的弹子房整个儿地让
给希尔贝了。(她如今后悔莫及!)这都是鸠鸠传给我们的,美极了!一半是伊特鲁立
亚①风格,一半是埃及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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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伊持鲁立亚为意大利旧地区名。
“埃及?”公主问。她不知道伊特鲁立亚是怎么回事。
“我的上帝,两种风格兼而有之,是斯万对我们说的。他给我讲了半天。只是。您
知道,我才疏学浅,因此似懂非懂。不过,夫人,有一点得搞清楚,帝国风格的埃及和
真正的埃及毫无关系,耶拿家的罗马人同真正的罗马人完全是两码事,他们的伊特鲁立
亚……”
“真的!”公主说。
“是的,正如第二帝国时期,安娜·德·穆西或亲爱的布里戈德的母亲年轻的时候
,有些服装叫路易十五式服装,但与路易十五毫无关系一样。刚才,巴赞同您谈到贝多
芬。那天,有人给我们弹了他的一首曲子,很美,但不够奔放,这首曲子中有一个主题
具有俄国风格。当我们想到贝多芬以为这就是俄国音乐了,我们不能不受感动。同样,
中国画家以为自己在模仿贝里尼①。甚至在同一个国家,当有人用一种比较新的方法看
待事物,百分之百的人根本看不出他要表现什么。至少要过四十年才能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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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贝里尼(1400—1470),意大利画家。
“四十年!”公主吓了一跳,惊叫道。
“那当然。”公爵夫人继续说,她的特殊的发音使她说的话(几乎就是我的话,因
为我刚好在她面前发表了类似的看法)越来越具有书面语言中“斜体字”的意味,“这
很象是一个尚不存在、但将会繁衍生息的种类孤立地出现的第一个个体,这一个体具有
和它同时代的人类所没有的感觉。我可以说是例外,因为我向来喜欢有趣的新事物,它
们刚一露头,我就喜欢上了。但是,那天我和大公夫人一起去卢浮宫,我们从马奈的《
奥兰匹亚》前经过。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对这幅画感到吃惊了。它看上去就象是安格尔的
画!然而,上帝知道我为什么要为这幅画辩护,我并非喜欢它的一切,但可以肯定它出
自高手。也许它的位置不完全在卢浮宫。”
“大公夫人好吗?”帕尔马公主说。她对沙皇的姑妈远比对马奈的画熟悉。
“很好。我们谈起您了。实际上,”公爵夫人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正如我的
小叔子帕拉墨得斯所说的人与人之间隔着语言的障碍。此外。我承认,谁也没有希尔贝
和别人之间的障碍大。您有独立的思想,如果您觉得到耶拿家去能使您快乐,您就不必
考虑可怜的希尔贝会怎样想。他是一个可爱的老实人,但他墨守陈规,因循守旧。我觉
得,我同我的车夫,同我的马,要比同希尔贝更接近,更有血缘关系。他动不动就说,
勇夫菲利浦①或大胖子路易②统治时期的人会怎么想。他在乡间散步时,总是傻乎乎地
用拐杖叫农民让路,嘴里说着:‘让开,乡下人!’说真的,当他同我说话时,就好象
是古代哥特式坟墓中的‘死者卧像’在同我说话,我会非常惊讶。这个活卧像尽管是我
的堂兄弟,但却使我胆颤心惊,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他留在他的中世纪。除此之
外,我承认,他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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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勇夫菲利浦(1342—1404),法国历史上的摄政王。
②大胖子路易(1081—1137),法国国王。
“刚才,我恰好和他一起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吃晚饭了,”将军说,但他的
脸上没有笑容,也不赞成公爵夫人开这样的玩笑。
“德·诺布瓦先生在吗?”冯亲王问。他念念不忘加入伦理政治学院。
“在,”将军说,“他还谈到了你们的皇帝呢。”
“据说威廉皇帝很聪明,但他不喜欢埃尔斯蒂尔的画。不过,我不是说他做得不对
,”公爵夫人说,“我是同意他的看法的。尽管埃尔斯蒂尔给我画过一张漂亮的像。呀
!您不知道有这张像?画得并不象,但很妙。他让人摆姿势时很有意思。他让我摆成老
太婆的姿势。这是在模仿哈尔斯①的《医院的女摄政》。我想,您一定知道这些,正如
我侄儿说的,‘至高无上’的作品吧,”公爵夫人轻摇着黑羽毛扇,转脸对我说。她端
坐在椅子上,高雅地仰着头,因为尽管她从来就是贵妇,但还要装一装贵妇的派头。我
说,我从前去过阿姆斯特丹和海牙,但没有去哈勒姆,因为时间紧,只好突出重点。
“啊!海牙,那可是个大博物馆!”德·盖尔芒特先生喊道。我对他说,他在那里
一定看到弗美尔②的《代尔夫特风景》了。可是,公爵弧陋寡闻,却傲气十足。他装出
自命不凡的样子,只限于回答我的问题,就象每次有大同他谈起某博物馆或某画展的一
幅画,他又记不起来的时候所做的那样:
“如果值得一看,那我一定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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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哈尔斯(约1580—1666),荷兰肖像画家和风俗画家。
②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也画肖像和风景。
“怎么!您去荷兰旅行,连哈勒姆都没去?”公爵夫人大声说。“哪怕您只有一刻
钟的空暇,去看一看哈尔斯的画,也是了不起的事。我敢说,如果把他的画放在露天展
览,即使只能从飞速前进的电车顶层看它们,也会惊得目瞪口呆。”这句话似乎想说明
我们的眼睛不过是一架快速摄影机,不承认艺术作品会使我们产生印象,因此,我听了
感到有些不舒服。
德·盖尔芒特先生见她如此内行地同我谈论我感兴趣的问题,高兴之极。他凝睇妻
子赫赫有名的风采,聆听她对于弗兰茨·哈尔斯发表的高见,暗暗思忖:“她通今博古
,晓畅一切。我这位年轻的客人可能认为他面前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旧时代的贵妇人,
当今找不出第二个。”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样,他们同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已完全脱离了关
系。从前,我根据他们的名字,想象他们过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生活,现在我觉得他们和
别的男人或别的女人没有两样,只是比他们同时代人稍微落后一些,不过,两人落后的
程度不等,就和圣日耳曼区的许多夫妇一样,妻子神通广大,能够停留在黄金时代,丈
夫却运气不佳,只能回到历史的青年时代,当丈夫已进入奢靡的路易—菲利浦时代,妻
子却还停留在路易十五时代。当我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和其他女人没有两样时,起初
颇感失望,但由于反作用力,再加上喝了几杯美酒,我开始感到这是令人赞叹的事。如
果我们根据名字,想象一个名叫唐璜·德·奥地利的男人或一个名叫伊莎贝尔·德·埃
斯特的女人,我们会看到他们同真实历史毫无联系,就象梅塞格里丝这一边和盖尔芒特
城堡那一边毫不相干一样。无疑,在现实中,伊莎贝尔·德·埃斯特是一个小小的公主
,她和在路易十四宫内没有取得特殊地位的公主大同小异。但当我们把她想象为独一无
二的,因而是无与伦比的人时,就会把她看得和路易十四一样伟大,以致我们把和路易
十四共进晚餐只看作一件有意义的事,却鬼使神差般地把伊莎贝尔·德·埃斯特,耐心
地把她从这个神话世界移到真实的历史中,觉察到她的思想和生活一点也不具有她的名
字使我们想象出来的那种秘性时,我们会感到失望,但继而会由衷地感谢这位公主,因
为她对曼坦纳①的画了如指掌,她在这方面的知识可与拉弗内斯特②先生相提并论,我
们至今尚未重视拉弗内斯特先生的知识,拿弗朗索瓦丝的话来说,我们把它看得比大地
还要低。我爬上了高不可攀的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高峰,沿着公爵夫人的生活足迹下坡
,发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维克多·雨果、弗兰茨·哈尔斯,可惜还有维贝尔,我不禁
感到万分惊异,就象一个旅行者,在中美或北非一个荒野山谷中,由于地理位置遥远,
花木名称奇异,觉得到处是奇风异俗,但当他穿过高大的芦荟树林或芒齐涅拉树林之后
,发现居民——有时居然在一个古罗马剧场和一根雕刻着维纳斯女神的柱子的遗迹面前
——正在阅读伏尔泰的《梅罗普》或《阿勒齐尔》,会感到多么惊讶。德·盖尔芒特夫
人不为名,不为利,努力通过相似文化了解她永远不可能了解的文化,而这种相似文化
对于我所认识的有文化的资产阶级妇女来说是那样遥远,那样高不可攀,就象一个政治
家或医生对于腓尼基文化所拥有的渊博知识那样值得赞扬,但由于派不上用场而让人感
到可悲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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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曼坦纳(1431—150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巴杜亚派画家,曾为伊莎贝尔·德
·埃斯特的丈夫冈查加大公的宫殿作过壁画。
①拉弗内斯特(1837—1919),法国诗人和文艺评论家。曾是卢浮宫博物馆馆长。
“我本来可以给您看一幅很漂亮的画的,”德·盖尔芒特夫人亲切地同我谈着哈尔
斯,“据有些人说,这是最漂亮的一幅画。我是从一个德国表亲那里继承过来的。可惜
它在城堡里是一块‘采邑’。您不知道这个词?我也是才知道,”她继而又说,她喜欢
拿旧习俗开玩笑,以为这样就显得时髦,但她却不自觉地、苦苦地眷恋着旧习俗。“您
看了我那几幅埃尔现出反感,那就不用怀疑了,这肯定是一幅杰作。”斯蒂尔的画,我
很高兴,但我承认,如果我能让您看哈尔斯的那幅作为‘采邑’的画,我会更高兴。”
“我看过那幅画,”冯亲王说,“是赫斯大公爵的肖像。”
“正是,他兄弟娶了我的姐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而且,他母亲是奥丽阿
娜母亲的堂姐妹。”
“至于埃尔斯蒂尔先生,”冯亲王又说,“我冒昧地说一句,尽管我没有看过他的
画,因而谈不出任何意见,但我并不认为威廉皇帝应该克制对他的一贯仇恨,威廉皇帝
是绝顶聪明的人。”
“是的,我和他一起吃过两次饭,一次是在萨冈姑妈家,一次是在拉吉维尔姑妈家
。应该说,我觉得他非同寻常。我没觉得他头脑简单!但他身上有一种象染绿的石竹那
样‘人为’的有趣的东西(她一板一眼,说得格外清楚),也就是一种使我惊奇,但不
怎么讨我喜欢的东西。人工造出这种东西来固然令人感到吃惊,但我认为不造出来也未
尝不可。我希望我的话不会使您感到不高兴。”“威廉皇帝绝顶聪明,”冯亲王又说,
“他酷爱艺术,对艺术作品的鉴赏力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从来不会搞错:如果一件作品
很美,他一眼就能识别,并且立即恨之入骨;如果他对一件作品表大家都乐了。
“您的话让我放心了,”公爵夫人说。
“我非常乐意拿皇帝和我们柏林的一位老考古学家作比较。”亲王发音不准,把考
古学家的“考”读成了“搞”,但他从不放过使用这个字的机会。“老考古学家在亚述
古建筑物前会恸哭不止。但遇到假文物和赝品,他就不会流泪。因此,当你想知道一件
文物是真货还是赝品,你就拿去给老考古学家鉴定,他哭了,你就替博物馆把它买下来
,如果他的眼睛是干的,你就把它退回给商人,还可对商人起诉。嗳!每当我在波茨坦
宫吃饭,只要听到德皇说:‘亲王,您应该看一看,真是天才之作’,我就把有关作品
记下来,以后决不问津,如果听到他对一个画展严辞谴责,我一有可能,就跑去观看。
”
“诺布瓦是不是不赞成英法言和?”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对英国人恨之入骨的冯亲王愤怒而阴险地发问,“他们
遇(愚)蠢透了。我知道,他们不会以军人身份帮助你们。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根据他
们将领的遇蠢对他们作出评价。最近,我的一个朋友同布达①谈过一次话。您知道吗?
他是布尔人②的首领。布达对我朋友说:‘军队搞成这个样子,那真是太可怕了。其实
,我还是挺喜欢英国人的,但您想想,我不过是一个能(农)民,但每一仗我都把他们
打得落花流水。就说最后这一仗吧,敌人的兵力比我大二十倍,我顶不住了,不得不投
降,但我还是抓了他二千名俘虏!这够不错的了。因为我不过是能民出身的将领。如果
这些笨蛋和一支真正的欧洲军队较量,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此外,您只要看一看他们
的国王,他是怎样一个人,大家都知道,但在英国却成了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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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达(1862—1919),南非将领,英勇反抗过英国侵略者。
②布尔人是南非的殖民者。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冯亲王的絮叨。他讲的故事和德·诺布瓦先生给我父亲讲的大同
小异,它们不能为我的梦幻提供精神食粮。即使它们有引起我幻想的东西,那也得有很
强的刺激性,方能使我的内心生活在这种社交时刻恢复活力,因为此刻我只注意我的表
皮、头发和衬衣,也就是说,平时生活中的乐趣,这时我丝毫也感受不到。
“啊!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德·盖尔芒特夫人觉得冯亲王讲话不知轻重,反驳道
。“我觉得爱德华七世①十分可爱,十分朴实,比大家认为的要精明得多。他的王后即
使是现在也仍然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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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爱德华七世(1841—1910),英国国王。年轻时曾是巴黎社交界的知名人物,登
基后,他的亲法立场促使英法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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