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1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04:19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可是,公爵妇(夫)人,”亲王恼怒地说,他没有发觉别人在讨厌自己,“如果威尔
士王子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么,就没有一个社交圈会接纳他,没有一个人会同他握手。
王后妩媚迷人,温和善良,但愚昧无知,这对国王夫妇毕竟有让人反感的东西:他们全
靠臣民供养,让犹太大金融家支付他们的一切费用,作为交换,他不得不封这些犹太人
为从男爵。
  就象保加利亚王子……”
  “他是我们的表兄弟,”公爵夫人说,”他很有才智。”
  “也是我的表兄弟,”冯亲王说,”但是,我们不会因此而认为他是一个真(正)
直人。不!你们应该和我们接近,这是皇帝的最大心愿,但他希望是诚心诚意的接近。
他说:我要的是握手,而不是脱帽,这样,你们就会立于不败之地。这比德·诺布瓦先
生鼓吹的英法言和更实际。”
  “您认识德·诺布瓦先生,我知道,”公爵夫人为了让我也加入谈话,对我说。我
想起德·诺布瓦先生曾说过我似乎想吻他的手,他可能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讲起过这件
事,他在她面前无论如何只会讲我的坏话,因为,尽管他同我父亲交情不错,但他仍是
毫不犹豫地叫我当众出丑了,想起这些,我就没有象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应该做的那样回
答公爵夫人: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可能会说他讨厌德·诺布瓦先生,而且会让他感到他讨
厌他;他这样说是为了让人知道,大使说他坏话,是因为他讨厌他,纯属报复行为,一
派胡言乱语。可是,我却说,我认为德·诺布瓦先生不喜欢我我深感遗憾。“您错了,
”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我,“他非常喜欢您,您可以去问巴赞。如果说,在众人眼里
,我爱说客气的话,巴赞可不是这样,他会对您说,我们从没有听到诺布瓦象赞扬您那
样赞扬过一个人。最后,他还想给您在外交部找一份好工作哩。但他知道您身体不好,
不会接受,所以都没敢把他的想法告诉您父亲。他对您父亲可是推崇备至。”德·诺布
瓦先生恰恰是最后一个我可以期侍从他那里得到帮助的人。事实上,尽管德·诺布瓦先
生爱嘲弄人,甚至经常不怀好意,但他的外表却使人感到公道,很象在一棵橡树底下仲
裁民事的圣路易①,说话的声音悦耳动听,富有同情心。那些和我一样相信他的外表和
声音的人,听到一个说话向来诚恳的人说他们的坏话。但这不妨碍他有同情心。他照样
会称赞他喜爱的人,照样会乐于助人。
  --------
  ①圣路易(1214—1270),即路易第九,法国加佩王朝最伟大的国王,英明,公正
。他常在他花园的一棵橡树下仲裁民事。
  “再说,他赏识您,我并不感到吃惊,”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他很聪明。
”接下来,她隐射了一桩正在酝酿中的婚事,我还没有听说过:“我很清楚,我婶母作
为他的老情妇就已经不讨他喜欢了,当然,做他的新娘就更是多余的了。而且,我认为
她早已不再是他的情妇了,她信教过分虔诚。布斯-诺布瓦①完全可以引用维克多·雨
果的一句诗:
    与我共枕的女人,上帝啊!
      早已离开我的床第,投入你的怀抱!
  --------
  ①布斯是雨果诗集《历代传说》第一首诗《酣睡的布斯》中的人物,一位富有的老
人,取自圣经。小说中,公爵夫人把诺布瓦比作布斯,故称他为布斯-诺布瓦。
  我可怜的婶母就象那些先锋派艺术家,一生中不停地攻击法兰西学院,可到了暮年
,却创立了自己的小法兰西学院,或者,象那些还俗的人,到头来又建立起自己的宗教
。照这样,还不如不还俗,或不姘居。谁知道呢,”公爵夫人沉思着说,“也许考虑到
将来会寡居吧。没有比死了人却不能为之服丧更悲伤的事了。”
  “啊!要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变成德·诺布瓦夫人,我相信,我们的表兄弟希
尔贝会感到难过的,”德·坚约瑟夫将军说。
  “盖尔芒特亲王为人不错,但他确实很看重出身和礼节,”帕尔马公主说,“那次
亲王夫人不幸生病,我到他的乡间住所呆了两天。小不点儿(德·于诺尔斯坦夫人的绰
号,因为她长得高头大马)陪我去了。亲王下台阶迎接我,挽住我的胳膊,却装出没看
见小不点儿。走完台阶,来到客厅门口,亲王闪身给我让路,这时,他才说:‘啊!您
好,德·于诺尔斯坦夫人(自从同她分手后,他只叫她德·于诺尔斯坦夫人)’,装出
刚看见小不点儿的样子,表明没有必要到石阶下去迎接她。”
  “我一点也不奇怪。我不用对您说,我和我的堂弟对许多问题的看法都不一致,”
公爵说,自以为是一个极端的新派人物,比谁都蔑视出身,甚至是一个共和主义者。“
夫人也许有所感觉,我和他几乎在所有问题上都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我要说,如果我
婶母要嫁给诺布瓦,这一次我会站到希尔贝一边。身为弗洛里蒙·德·吉斯的女儿,却
嫁给这样一个人,这正如俗话所说,会让母鸡笑掉大牙,您叫我怎样对您说呢?(这最
后一句话,公爵一般把它插在一句话的中间,放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但他随时都要用
到它,如果句中找不到位置,他就把它甩在句末。这对他好象是一个格律,非常重要。
)不过,请注意,”他接着又说,“诺布瓦的亲属却是正直的绅士,出身高贵,家世悠
久。”
  “听着,巴赞,既然您赞成希尔贝的看法,又何必对他冷嘲热讽呢,”德·盖尔芒
特夫人说。她认为,一个人出身是不是“高贵”,这和酒一样,要看年代是不是悠久。
这一点,她和盖尔芒特亲王和盖尔芒特公爵所见相同。但她没有堂兄弟直率,比丈夫精
明,因此,她说话决不违背盖尔芒特精神,哪怕在行动上死拽住地位不放,也要在口头
上将它蔑视。
  “你们和他不是还沾亲带故吗?”德·圣约瑟夫将军问,“在我的印象中,诺布瓦
曾娶过拉罗什富科家的一位小姐。”
  “不是那样的关系。她是拉罗什富科公爵那个支系的。我外祖母是杜多维尔公爵这
个支系的,她也是爱德华·戈戈的祖母,戈戈是家庭中最有智慧的,”公爵回答说,他
对智慧的看法太有点肤浅,“从路易十四以来,这两个支系再也没有联姻过。我们和他
的关系比较远。”
  “噢,这挺有意思。我不知道这个情况,”将军说。
  “况且,”德·盖尔芒特先生接着说,“据我所知,他母亲是蒙莫朗西公爵的姐妹
,先嫁给了拉都·德·奥弗涅家族中的一个人。但是,这些叫蒙莫朗西的人和蒙莫朗西
家族勉强沾点边,而这些叫拉都·德·奥弗涅的人也根本不是拉都·德·奥弗涅,因此
,我看不出这对诺布瓦先生有什么帮助。他说他是圣特拉依①的后裔,这也许倒还有点
意义,因为我们是圣特拉依的直系……”
  --------
  ①圣特拉依,十五世纪法国军人,女英雄贞德的伙伴,后被命名为元帅。
  在贡布雷,有一条圣特拉依街,离开贡布雷后,我再也没有想起它。街的一头与布
列塔尼街相邻,另一头通向鸟街,因为贞德的伙伴圣特拉依娶了一位盖尔芒特小姐为妻
,导致贡布雷伯爵领地归入盖尔芒特家族,圣拉依的武器也陈放在圣依莱尔教堂一块彩
绘玻璃窗下,使得盖尔芒特家族的武器左右为难,无所适从。当谈话出现转调,重新使
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具有我从前常常听到的、现在已经忘却的音调时,我仿佛又看到了黑
陶土的台阶,而今晚上,请我吃饭的殷勤周到的主人给予这个名字的音调和我从前听到
的音调是多么不同啊!如果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对我是一个集合名词的话,那么
,这不仅是历史上许多女人都叫这个名字,而且在我短暂的青年时代,我在这一个盖尔
芒特夫人身上已看到许多彼此不同的女人相继出现,当下一个在她身上扎根时,前一个
就会销声匿迹。词的意义在几个世纪内都不会有很大改变,但名字对我们来说,只消几
年就会有很大变化。我们的记忆不够牢固,心不够博大,不可能把什么都记住。我们的
大脑没有足够的空间,既能记住活人,也能不把死人忘记。我们只好在过去的、偶然发
掘出来的——就象刚才对圣特拉依进行的发掘一样——东西上进行构思。我觉得,解释
这一切是多余的,即使在刚才,当德·盖尔芒特先生问我:‘您不认识我们的骗子’的
时候,我也没有作声,实际上我这是在撒谎。也许他知道我认识他,只是他受过良好的
教育,不好意思坚持罢了。我正在胡思乱想,德·盖尔芒特夫人把我拉回到现实中。
  “我觉得讲这些太乏味。听着,我们家不总是这样乏味的。我希望您不久再来补吃
一顿饭,下次就不会再摆家谱了,”公爵夫人低声对我说。她不可能明白她家哪些东西
对我有吸引力,不可能放下架子,甘当一本积满古代植物的标本集来博得我的欢心。
  德·盖尔芒特夫人认为,公爵和将军不停地谈论家谱会使我感到失望,而事实恰恰
相反,正是因为他们谈起了家谱,才使我这个晚上不完全感到失望。在这之前我怎能不
感到失望呢?我感到,晚宴上的宾客使这个我从前只能进行远距离想象的神秘莫测的名
字蒙上了一层平淡无奇、俗不可耐的色彩,给它加上了和我认识的人一样平庸,甚至更
平庸的躯壳和脑袋,就和每一个迷恋《哈姆莱特》的读者走进丹麦的埃尔西诺港①所得
到的印象一样。当然,这些地区和这段历史使这些客人的名字布满了古老的树木和哥特
式钟楼,某种程度形成了他们的形象、思想和偏见,但这只是因果关系,也就是说,可
以用智慧把地区和历史分析出来,但想象力在此却无用武之地。
  --------
  ①埃尔西诺港是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莱特》的故事发生地。现名赫尔辛格。
  昔日的这些偏见骤然在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的朋友们心中恢复了诗意。贵族头
脑中的观念无疑能使贵族变成文学家和(名字的,而不是词的)词源学家(仅仅同一般
无知的资产阶级相比较罢了,因为即使一个平庸的教徒比一个平庸的自由思想家更能回
答你关于礼拜仪式的问题,但是一个反教权的考古学家却比本堂神甫更了解教区的教堂
),但是,如果我们想说真话,也就是想保持理智的头脑,那么,这些观念对这些大领
主的诱惑力甚至不如对一个资产阶级人士的诱惑力大。他们知道吉斯公爵夫人是克莱芙
公主、奥尔良公主,或者是波西安公主,这一点,我也许不如他们,但他们在知道这些
名字前就认识了吉斯公爵夫人的面孔了,从此,听到吉斯公爵夫人的名字,就会想起她
的面孔。我是从仙女开始的,尽管她瞬间即逝;而他们却先认识人。
  在资产阶级家庭中,妹妹比姐姐早结婚,有时会引起姐姐的嫉妒。而贵族社会(尤
其是古弗瓦西埃家族,盖尔芒特家族也不例外)总是天真地把贵族的伟大仅仅归结为家
族的优越。我首先是从书本中了解到贵族的这种天真的想法的(在我看来,这是贵族社
会唯一的魅力)。达勒芒①在回忆录中洋洋得意地叙述了德·盖梅内先生②对他兄弟的
大声吆喝:“你可以进来,这里不是卢浮宫!”还叙述了德·盖梅内先生对德·罗昂骑
士③(克莱蒙公爵的私生子)的评价:“他至少是亲王”,达勒芒在讲罗昂家族④这些
事时,难道不象在讲盖尔芒特家族吗?在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圣约瑟夫将军的谈话中,
只有一件事使我听了不舒服:我看到,关于可爱的卢森堡大公继承人的流言蜚语在这个
沙龙里也能找到市场,正如圣卢的朋友们对这些谣言信以为真一样。显然,这是一种流
行病,蔓延的时间只有两年,但人人都会传染上。在传播谣言的同时,还添枝加叶,散
布新的谣言。就连卢森堡公主也是如此,她好象是在捍卫她的侄子,但我明白,其实她
是在向大家提供进攻的武器。“您为他辩护是不对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说,圣
卢也这样对我说过。“好吧,我们亲戚的话您可以不听,尽管看法都是一致的。您可以
找他的仆人们聊聊,他们毕竟最了解我们。德·卢森堡夫人把她的小黑奴送给了他。黑
奴哭着跑回来说:‘大公打我,我不是坏蛋,大公,让人吃惊。’我说的话我是能负责
的,他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
  --------
  ①达勒芒(1619—1692),法国回忆录作家。
  ②德·盖梅内是十五世纪蒙巴松领地的第一个领主,后来成了盖梅内亲王,因为没
有后代,死后领地传给了他的兄弟蒙巴松公爵。
  ③罗昂骑士(1635—1674),法王路易十四的犬猎队队长。
  ④罗昂家族是法国最有名的家族之一,是布列塔尼国王的后裔,盖梅内家族、蒙巴
松家族都是罗昂家族的支系。
  那天晚上,表兄弟和表姐妹这两个词我不知道听到多少次。首先,每当有人提到一
个名字,德·盖尔芒特先生总是高兴地大喊大嚷:“这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就
象是在森林中迷路的人突然看见一块路标,两个反向的箭头分别指示贝勒维代尔—卡西
米尔—珀里埃和主猎官十字架村,箭头下面写着很小的公里数,知道自己找到了正确的
道路,不禁欣喜若狂。其次,土耳其大使夫人出于完全不同的目的(唯一的例外),也
不断使用表兄弟、表姐妹这些字眼。大使夫人是晚饭后才来。她雄心勃勃,渴望在社交
界大显身手。她天资聪颖,博闻强记,不论什么,万人撤退史①也好,鸟类性倒错也好
,她学起来都易如反掌。德国最新出版的著作,不管是政治经济史,还是形形色色的精
神病和手淫,伊壁鸠鲁的哲学,她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此外,她说的话是非常不可
信的,因为她常本末倒置,把白譬无瑕的贞女说成是不守规矩的淫妇,把谦正无私的君
子说成是值得提防的小人。她讲的事就好象是书中的故事,当然,不是因为它们严肃,
而是荒诞无稽。
  --------
  ①万人撤退史是指公元前四百年,被波斯国王小居鲁士征用的万名希腊雇佣军穿过
阿尔美尼亚山地,克服重重困难,返回故乡的历史。
  在那个时期,她能够出入的人家不是很多。几个星期来,她常去看望象盖尔芒特夫
人那样杰出的贵妇,但总的说来,她还只能和贵族世家中的一些已经失去光彩的人家来
往,盖尔芒特一家早就同这些人断绝关系了。她希望人家感到她同上流社会来往密切,
便常常提到她的朋友们的名字。她这些朋友在社交界不受欢迎,但名字却很响亮。德·
盖尔芒特先生一听,便以为是他家饭桌上的常客,认为是他的一个熟人,心里乐颠颠的
,便随声附和,大声嚷着:“唷,那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我对他了如指掌。他住
在瓦诺街。他母亲是德·于塞斯小姐。”于是,大使夫人只好承认,她说的这个人属于
地位更低的动物。她竭力把她的朋友同德·盖尔芒特先生的朋友联系起来,接过公爵的
话头,拐弯抹角地说:“我知道您说的是谁,我说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表兄弟。”
但是,可怜的大使夫人的退路很快就给堵住了,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颇感失望,回答
说:“啊!那我就不知道您说的是谁了。”大使夫人无言以对,因为,如果说她认识她
应该认识的那些人的“表兄弟”的话,这些表兄弟却常常不是亲戚。过了一会儿,德·
盖尔芒特先生又会抛出“那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在他看来,这句话和拉丁语诗
人爱用的某些修饰词一样重要:这些修饰词为诗人们作六音步诗提供了一个扬抑抑格或
扬扬格。
  我觉得,至少,“那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姐妹”用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身上是很自
然的,她的确是公爵夫人的近亲。大使夫人似乎不喜欢亲王夫人。她悄声对我说:“她
很蠢。其实,她不怎么漂亮。这是盗名窃誉。此外,”接着,她用一种深思熟虑的、坚
决的、令人厌恶的神态对我说,“我对她一点也没有好感。”但是,这种表亲关系常常
延伸得很远。德·盖尔芒特夫人必须把一些人叫“姑妈”,可是,这至少要追溯到路易
十五时代才能找到共同的祖宗。同样,每当时代遭遇不幸,使得一个亲王娶了一个拥有
亿万家财的女子,如果亲王的高祖父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高祖父都娶了卢富瓦家族的
一位小姐为妻,那么,亲王的这位美国妻子第一次登门拜访就能对公爵夫人称“姑妈”
,尽管多少受到些冷遇,遭到些挑剔,也会感到不胜荣幸,而德·盖尔芒特夫人会面带
慈祥的微笑,接受这个称呼。但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德·博泽弗耶将军对出身的看
法是什么,这对我无关紧要;我在他们关于这个问题的谈话中,只是寻求一种富有诗意
的快乐。他们自己并不感受到快乐但却给我带来了快乐,就象庄稼人或水手谈论庄稼或
海潮,因为这些现实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体会不到其中的诗情画意,要靠我们自
己去提炼。
  有时候一个名字使人想到的,与其说是一个家族,毋宁说是一个事件,一个日期。
当我听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回忆说,德·布雷奥代先生的母亲姓舒瓦瑟尔,外祖母姓吕
森士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在饰有珠状纽扣的极普通的衬衣下普拉斯兰夫人和贝里公爵
的心脏——这些庄严的遗骸——在两个水晶珠内流血;其他遗骸如达利安夫人或德·萨
布朗夫人细长的头发,更能使人得到快感。
  有时候,我看见的不是一件普通的遗骸。德·盖尔芒特先生比他的妻子更了解他们
的祖先,有些回忆使他的谈话象一座古代住宅,尽管里面缺少杰作,却不乏真迹,这些
画平淡而庄严,从整体看,气势磅礴。阿格里让特亲王问,为什么X亲王在谈到奥马尔公
爵①时,管他叫“我的舅舅”,德·盖尔芒特亲王回答:“因为他的舅舅符腾堡公爵娶
了路易—菲利浦的一个女儿。”
  --------
  ①奥马尔公爵(1822—1897),法王路易—菲利浦的第四个儿子。
  于是,我瞻仰了整个遗骸盒,它很象卡帕契奥①或梅姆林②画的圣骨盒。我从第一
格看到最后一格。在第一格内,我看见路易—菲利浦的女儿玛丽公主穿着一件在花园中
散步穿的裙子(为了表示她心情不好,因为她派去替她向叙拉古亲王求婚的使者遭到了
拒绝),参加她兄弟奥尔良公爵的婚礼;在最后一格,我看见公主在那座“异想天开”
宫内,刚刚生下一个男孩符腾堡公爵(就是刚才和我一起吃晚饭的那位亲王的舅舅)。
这座宫堡以及其他一些宫堡,也和有些家族一样,是诞生杰出人物的摇篮:每过一代,
总会产生不止一个历史人物。尤其是在这座宫堡里许多人都留下了记忆:贝罗伊特③的
总督夫人,还有那位有点异想天开的公主(奥尔良公爵的妹妹,据说她很喜欢她丈夫这
座城堡的名字),巴伐利亚国王,最后是X亲王……亲王刚才要求盖尔芒特公爵给他写信
,留的地址正是这座城堡,因为他把它继承下来了,只是在演出瓦格纳歌剧时,才把它
租给另一个可爱的“异想天开”者波利尼亚克亲王。德·盖尔芒特先生为了解释他和德
·阿巴雄夫人之间的亲戚关系,不得不顺着三、五个祖宗的家谱和联姻,追溯到遥远的
过去,追溯到玛丽—路易丝④或柯尔柏⑤,结果仍旧一样:不管什么情况,在一个城堡
或一个女人的名字中,总会出现一个重大历史事件,但已经乔装改扮,受到了歪曲和限
制。女人选择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她的祖父母路易—菲利浦和玛丽—阿梅莉曾是法国国
王和王后,而仅仅因为他们留下了一份遗产(我们看到,由于其他原因,在巴尔扎克作
品的人物辞典中,拿破仑的地位远没有拉斯蒂涅克重要,因为辞典中的人物是按照他们
同《人间喜剧》的关系大小编排的,关系越大,地位就越重要。他之所以占有一席之地
,仅仅是因为他对五只天鹅修道院的贵族小姐讲过话)。贵族犹如一座沉闷的古罗马建
筑物,窗户很少,光线很暗,死气沉沉,但墙壁厚实,把全部历史牢牢地封锁和禁锢起
来,历史就象锁进牢笼的小鸟,愁眉苦脸,局促不安。
  --------
  ①卡帕契奥(1240—1525),意大利画家。
  ②梅姆林(1433—1494),佛兰德斯画家。
  ③贝罗伊特:德国城市,属巴伐利亚州,“异想天开”宫就在该市的郊区。
  ④玛丽·路易丝(1791—1847),奥地利皇帝弗朗索瓦一世的女儿,拿破仑一世需
要皇位继承人,与约瑟芬离婚后,娶她为妻。
  ⑤柯尔柏(1619—1683),出身富商家庭,路易十四亲政后,1665年起任财政大臣
,并逐渐成为宫迁内外政策的实际决策人。
  就这样,我的记忆渐渐印满了名字,它们按顺序排列,相辅相成,关系越来越密切
,就象那些完美的艺术品,没有一个笔触是孤立的,每一部分依次从其他部分接受存在
的理由,同时也把自己的存在强加给它们。
  有人又一次提到了德·卢森堡先生的名字,土耳其大使夫人乘机叙述说,他那位年
轻妻子的祖父(因经营面粉和面制品生意发了大财)邀请他吃饭,他回信拒绝了,并在
信封上写了“磨坊主德·某某先生”,祖父回信中写道:“您没能来吃饭,我很遗憾,
您要是来了,我亲爱的朋友,我就可以让您好好陪陪我了,因为这是小聚会,饭桌上只
有磨坊主、他的儿子和您。”我觉得,这个故事不仅不堪入耳,因为我知道我亲爱的德
·纳索先生道德高尚,决不会在给妻子的祖父写信时称呼他“磨坊主”,何况,他知道
自己是他的继承人;而且,头几个字就显得愚蠢之极,因为磨坊主这个称呼放的位置太
醒目,不会不使人联想到拉封丹寓言的标题。但是愚蠢统治着圣日耳曼区,居心不良又
使愚蠢变本加厉,因此在场的人都觉得祖父的回击“恰如其分”,认为祖父比孙女婿更
聪明,因而立即信任地宣布,他是一位杰出的人物。夏特勒罗公爵利用这个故事,叙述
了我在咖啡馆听到过的关于“大家都上床睡觉”的故事。他刚开了个头,刚讲到德·卢
森堡先生要德·盖尔芒特先生当着他妻子的面起床,公爵夫人就打断他的话头,抗议道
:“不,他是很可笑,但还没可笑到这个地步。”我深信,有关德·卢森堡先生的传说
一概都是谎言,每当那些演员或证人在编故事,我深信总会有人出面辟谣。但我不知道
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辟谣是考虑到事实,还是出于自尊。不管怎样,自尊心最后还是向
恶意让步了,因为她又笑着说:“不过,我也受到过一次小小凌辱。他邀请我下午去吃
点心,想让我认识卢森堡大公夫人,他在给他姑妈的信,就是这样高雅地称呼他的妻子
的。我在给他的回信中,对我不能应邀表示了遗憾,并且说:‘至于你那位打引号的卢
森堡大公夫人,请你转告她,如果她要来看我,我每星期四下午五点以后都在家’。后
来,我又受到了一次凌辱,我在卢森堡的时候,打电话找他,开始说殿下就要进膳,后
又说殿下刚进完膳,两小时过去了,他就是不来听电话。于是,我换了个办法。我说:
‘请您让纳索伯爵听电话’。这下可触到了他的痛处,他立刻跑来了。”大家都被公爵
夫人的故事和其他类似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也就是说,我确信这些都是谎言,因为卢
森堡—纳索是我所遇见的最聪明、最善良、最机灵,坦率地说,也是最完美的人。以后
的事会证明我是对的。我应当承认,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了那么多话诽谤德·卢森堡先
生,但也有一句是中肯的。
  “他不总是这样,”她说,“他是后来才失去理智,才以为自己是童话故事中的国
王的。从前他并不傻,即使在他订婚那会儿,她也总是用一种相当有趣的方式谈起他的
婚事,仿佛这对他是一种出乎意料的幸福:‘这真象童话故事,我应该坐着华丽的四轮
马车驶进卢森堡’,他对他的德·奥内桑叔叔说。他叔叔(你们知道,卢森堡很小)回
答他:‘我怕你坐华丽的四轮马车进不来。我劝你还是乘山羊车’。纳索听了非但没生
气,而且还是他第一个把这件事讲给我们听的,别人还没笑,他就先笑了。”
  “奥内桑机智幽默,很象他的母亲,他母亲姓蒙修。奥内桑身体很不好,真可怜。

  幸亏话题转到了奥内桑身上,否则,对德·卢森堡先生枯燥乏味的恶语诽谤还要没
完没了地继续下去。德·盖尔芒特公爵解释说,奥内桑的曾祖母是玛丽·德·卡斯蒂利
亚·蒙修的姐妹,而玛丽是迪莫莱翁·德·洛林的妻子,因此,也是奥丽阿娜的舅妈。
这样,谈话又回到系谱上来了,可那位愚蠢的土耳其大使夫人却在我耳边悄声说:“您
好象很受德·盖尔芒特先生重视,可得当心哪!”我要她作解释:“我是说,他这个人
可以把女儿托付给他,但不能把儿子托付给他。不用明说,您也会懂的。”然而相反,
如果说曾有一个男人对女人怀有狂热的和专一的爱的话,那就是盖尔芒特公爵。但是,
大使夫人最相信错误和谎言,这对她好比是生存的空间,离开它们,她就寸步难行。“
他的弟弟墨墨对他的恶习很担心。顺便说一句,因为别的理由(他看见她从不打招呼)
,我对墨墨很反感。他们的婶母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也感到很不安。啊!我崇拜她。她是
一位圣人,是旧时代贵族的典范。不仅道德高尚,而且谨慎持重。她和诺布瓦大使天天
见面,仍称呼他先生。顺便说一句,德·诺布瓦先生给土耳其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我一心想听德·盖尔芒特先生谈家系,就没有答理大使夫人。他谈的家系并不都很
重要。从他的谈话中。我知道了各种意外的联姻,其中有与低门第的联姻。这种联姻不
乏魅力。例如,在七月王朝时期,盖尔芒特公爵和弗桑萨克公爵分别娶了一位著名航海
家的两个如花似月、美貌动人的女儿,她们成为公爵夫人后,土洋结合,既有异国平民
女子的妩媚,又有路易—菲利浦治下法国贵妇的风韵,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妙趣。再如,
路易十四亲政时期,有一位诺布瓦娶了莫特马尔公爵的女儿,我本以为诺布瓦这个姓氏
问世不久,暗淡无光,谁知在遥远的路易十四时代就受到莫特马尔家族光辉的照耀,被
精雕细琢,焕发出一枚纪念章的美。况且,从这种联姻中得到好处的,不只是那个不见
经传的姓氏。另一个光华灿烂已经使人习以为常,这种平淡无奇的新姿反能给人留下深
刻的印象,就象看习惯了画家的彩色像,偶尔看到他的黑白画像,反会产生最深的印象
。这些名字在我头脑中变换着位置,时上时下,忽左忽右,和另外一些我原以为关系遥
远的名字忽然变近了,这现象不完全是我不了解情况才产生的。在爵位和土地紧密相连
,跟着土地从一个家族转移到另一个家族的时代,名字也经常起伏浮沉。例如,在美丽
的纳穆尔公爵领地或谢弗勒丝公爵领地,我可以依次发现蜷缩着吉斯、萨瓦亲王、奥尔
良、吕伊纳,就象一只只寄居蟹蜷缩在贝壳中一样。有时候,好几个寄居蟹争夺同一只
贝壳:荷兰王族同德·马伊—内斯尔争夺奥朗日亲王爵位;夏吕斯男爵同比利时王族争
夺布拉邦特公爵爵位;还有其他许多人争夺那不勒斯亲王爵位、帕尔马公爵爵位、勒佐
公爵爵位。有时相反,贝壳的主人早已去世,很久以来一直五人居住,因此,我决不会
想到,一个城堡的名字在不远的过去曾是一个家族的姓氏。因此,当我听到德·盖尔芒
特先生回答德·蒙塞弗耶先生时说:“不,我的表姐是狂热的保皇党人,她是费代纳侯
爵夫人的女儿,侯爵夫人在朱安党叛乱①中曾起过一定作用”,当我看见费代纳这个名
字变成了一个家族的名字,而我自从去过巴尔贝克海滩后,一直以为费代纳是一座城堡
的名字,没想到会是一个家族的名字,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就象来到了童话世界的一样
,看见古堡的墙角塔和台阶获得了生命,变成了人,不禁惊讶万状。从这个意义上讲,
历史,即使是家族史,也能使古老的石头获得生命。在巴黎社交界,有些人也和盖尔芒
特公爵或拉特雷默伊耶公爵一样出身名门,也在社交界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且举止
高雅或才华横溢,比后者更受欢迎,可是,如却没有人再记得他们了,因为他们没有后
嗣,他们的名字也就销声匿迹,即使有人提到,也只会象一个陌生名字那样不会引起反
应,最多作为遥远的城堡或村庄的名字存在下来,我们不会想到去发现哪些人曾用过这
个名字。不久的一天,一个旅行者可能会来到布尔戈涅偏僻的夏吕斯村,止步参观教堂
,如果他是一个不够勤勉或过于匆忙的人,就不会细看教堂的墓碑,也就不会知道这个
小村庄的名字曾经是一个伟大人物的名字。
  --------
  ①朱安党叛乱指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保皇党发动的叛乱,始于1793年。
  关于夏吕斯村的这段思考,使我想起我和德·夏吕斯先生的约会时间快到,我该走
了,我只顾听德·盖尔芒特先生谈家系差点把和他弟弟的约会给忘了。但我对这个问题
的思考仍在继续。我想,说不定盖尔芒特这个名字有朝一日也会象这样除了地名其他什
么也不是,只有偶然在贡布雷作停留的考古学家,才会在坏家伙希尔贝①的彩绘大玻璃
窗前,耐心聆听戴奥多尔②的继承人讲演,或者阅读本党神甫的手册。但是,一个高贵
的名字只要没有熄灭,听这个名字的人就能沐浴它的光辉。毫无疑问,就某方面而言,
这正是那些家庭显赫的声名带来的好处:我们可以从今天出发,顺着这些家族的足迹,
追根溯源,了解到过去,乃至十四世纪以前发生的事,可以发现德·夏吕斯先生、阿格
里让特亲王或帕尔马公主的子孙们撰写的回忆录和书简,他们也许出身在平民家庭,但
隔着一层黑幕,谁也看不清楚,如果借助一个名字的光辉,追溯以往,就能发现在这些
或那些盖尔芒特身上表现出来的某些神经质的特点、恶习和放荡行为,是有其深刻的根
源和悠久的历史的。从病理学观点看,他们和今天的德·夏吕斯先生、阿格里让特亲王
和帕尔马公主可以说没什么两样,世世代代都引起他们通信人的不安和兴趣,不管是帕
拉蒂娜公主③和德·莫特维尔夫人④以前的还是利尼亲王⑤以后的。
  --------
  ①坏家伙希尔贝是盖尔芒特家族的祖先。
  ②戴奥多尔是基督教史上几位教皇的名字。
  ③帕拉蒂娜公主(1652—1722),巴伐利亚公主,路易十四的兄弟奥尔良公爵的妻
子,她的书信揭示了路易十四亲政时的有趣的细节。
  ④德·莫特维尔夫人(1621—1689),法国回忆录作家。
  ⑤利尼亲王(1735—1814),十八世纪法国最有才华的人之一,著有军事,文学等
作品。
  此外,我对历史的兴趣不如对美学浓厚。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客人外貌毫无光彩,
智力不是低下就是平庸,变成了现实中的人,因此,当我登门拜访德·盖尔芒特夫人,
踩上门厅前的擦鞋垫的时候,并不觉得来到了美妙的名字世界的门口,反而觉得走到了
这个世界的尽头,可是,听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列举了那么多名字,我又感到这些客人
仿佛是脱离现实的人了。就拿阿格里让特亲王来说,当我听到他母亲娘家姓达马①,是
莫代纳②公爵的外孙女,他就立即摆脱不让人认出他真相的外貌和谈吐,就象摆脱一个
与他日夜作伴的不稳定的化学物质一样,去和不过有一些爵号的达马家族和莫代纳家族
结合,形成一个更有诱惑力的组合体。每个名字,受到了另一个名字的吸引,即使我从
没想到和这个名字有什么联系,它会离开它在我头脑中占据的暗淡无光、一成不变的位
置,去和莫特马尔家族、斯迪阿尔家族或波旁家族会合,和它们一起画出有最佳效果和
千变万化色彩的系谱图。就连盖尔茫特这个名字也一样,只要听到它和那些曾断了香火
,复燃后火苗更旺的显赫名字有联系,我就觉得它又得到一次新的充满诗意的确认。我
最多可以看到,在高傲的系谱树干上长出一个花蕾,开出一朵鲜花,那是某个贤明国王
(如亨利四世)或杰出公主(如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的面孔。但我觉得,这些面孔和客
人们的有所不同,没有受到世俗偏见和平庸社交观念的毒害,仍保留着美丽的图案和闪
烁不定的光泽,它们和名字一样,色彩各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盖尔芒特家族系谱
树上脱落下来,不会用不熟悉的不透明的物质打搅那些不断更迭的、五颜六色和半透明
的花蕾。这些花蕾在玻璃树侧开放,正如耶稣的祖先在画有热塞树③的古教堂彩绘大玻
璃上开放一样。
  --------
  ①达马家族是法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长子系在1423年断嗣,幼子系有二十来个子
系。
  ②莫代纳家族是意大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③热塞被看作是耶稣的祖先。在中世纪教堂的彩绘大玻璃窗上,常画有热塞树,示
意耶稣的家谱。族长热塞仰天躺在地上,头部(或胸部)长出一棵树,每根树枝代表耶
稣的一个祖宗,树顶盛开一朵花,圣母怀抱小耶稣坐在花中。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234.137]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30.780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