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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10:26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我抬头一看,发现盖尔芒特公爵正向我们走来。“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的孩子们。
我的小宝贝,”他朝我说道,“我受奥丽阿娜之托前来找您。玛丽—希尔贝请她留下与
他们一起吃点夜宵,总共就五六个人:赫斯亲王夫人、德·利尼夫人、德·塔兰托夫人
、德·谢弗勒丝夫人,还有阿朗贝公爵夫人。可惜,我们不能留下来,因为我们还要去
参加一个小小的宴会。”我洗耳恭听,可每当我们在一特定时刻有事需办时,便会委派
我们心中某个惯于此类差役的小厮注意时间,及时向我们禀报。内心的这一仆人按我数
小时前的吩咐,这时向我提醒,此刻在我脑海深处的阿尔贝蒂娜,看完戏该很快来我家
了吧。我也谢绝留下吃夜宵。这并非我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中不开心。人们可以有多
种乐趣。而真正的乐趣是为了它能牺牲另一种乐趣。但是,倘若这后一种乐趣显而易见
,甚或唯独它惹人注目的话,那它便可能遮掩了前一种乐趣,让妒心十足的人内心趋于
平静,摆脱其嫉妒之心,诱使上流社会作出错误评价。然而,几分幸福或几分痛苦就足
以使我们为了一种乐趣而牺牲另一种乐趣。偶尔,还会潜藏第三种乐趣,它虽然更为深
沉,但也必不可少,尽管在我们眼后追求的正是这种乐趣。这里附带举个例子,在和平
时期,一个军人会为爱情牺牲交际生活,但战争一爆发(甚至无须求助爱国之责任感)
,他便会转而为更加强烈的战斗热情而牺牲爱情。尽管斯万说他向我吐露了其遭遇,感
到畅快,但我明显觉得,由于时间已晚,又因他身体极不舒服,与我交谈实际上是在受
累,就象那些身体衰弱的人,他们心中完全清楚,如一再熬夜,劳累过度,简直是在玩
命,因此回家时,每每感到绝望与悔恨,其心情恰似钱财挥霍一空而归的浪子,虽然悔
恨不已,但却无法自控,第二天照旧把钱往窗外扔,大肆挥霍。无论年迈还是得病所致
,反正只要身体衰弱到一定程度,任何不顾起居习惯,打乱生活规律,牺牲睡眠而获得
的乐趣都会转而成为一种烦恼。这位谈锋极健之人出于礼貌,也因为兴致使然,继续侃
侃而谈,但是,他心中清楚入眠的时刻已过,随之而来的失眠和疲惫会令他后悔不迭。
再说,即使一时的乐趣得到了满足,但由于体力和精力消耗过分,虽然在对话者看来也
是某种消遣,却无力欣然享受。这就好比有一天正要外出或者搬家,客人的来访成了负
担,人坐在行李箱上接待来客,而两只眼睛却死盯着挂钟。
  “终于又剩下我俩了。”斯万对我说,“我忘了讲到哪儿了。我刚才跟您讲到,亲
王问普瓦雷院长能否为他给德雷福斯做场弥撒,是吧。‘不行’,修道院长回答我说(
“我跟您讲‘我’,”斯万对我说,“因为是亲王亲口对我说的,您明白吧?”),‘
因为明晨已经有人请我为他做弥撒。’‘怎么,’我对他说,‘还有一个天主教徒跟我
一样确信他无罪?’‘的确如此。’‘可是,那位信徒确信他无罪的时间不如我久。’
‘可那位信徒已经让我为他做了好几场弥撒了,那时您还认为德雷福斯有罪呢。’‘啊
!我明白了,那人肯定不是我们圈子里的。’‘恰恰相反!’‘真的,我们中间真的有
德雷福斯分子?您让我吃了一惊。我真希望与他交交心,要是我认识他,这只珍禽。‘
您认识。’‘他叫什么名字?’‘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我担心挫伤我爱妻的民族主
义观点和法兰西民族信念,而她也害怕动摇我的宗教信仰和爱国情感。就她那方面来说
,她的想法与我一致,尽管她考虑得比我还早。她的侍女在她卧室藏掩的东西,正是侍
女每天为她去买的《震旦报》。我亲爱的斯万,打从那时起,我就想我会让您高兴,告
诉您我的思想在这一点上与您的是多么相似;请原谅我没有更早告诉您。倘若您想一想
我对夫人所持的沉默态度,您就不会感到奇怪:正是与您的想法一致,我才回避您,若
与您思想有别,兴许还不至于那样躲着您。因为要开口谈那件事,我无比痛苦。我越坚
信这是一件冤假错案,其中甚至有过犯罪行为,我对军队的爱心便愈流血不止。前不久
的一天,有人告诉我,您强烈谴责对军队的侮辱,坚决反对德雷福斯分子同意与侮辱军
队的家伙结成同盟,那时,我本应该想到,即使您持有与我类似的看法,也决不会给您
造成与我同样的痛苦。那件事促使我下了决心,我承认,向您倾吐我对某些军官的看法
,这于我是种痛苦,幸亏这类军官为数不多,可从此我再也用不着回避您,尤其您从此
彻底明白了,我当初之所以会坚持不同的看法,那是因为我当时对判决的依据没有丝毫
的怀疑,这对我来说又是一种宽慰。我这人一旦有了疑问,所希望的便只是一件事:纠
正错误。’我老实向您承认,盖尔芒特亲王的这席话使我深受感动。如果您与我一样,
对他颇为了解,知道他下如此决心该要付出多大勇气,那您定会对他肃然起敬,他也受
之无愧。再说,对他的思想观点,我并不大惊小怪,他那人的禀性是多么耿直!”
  斯万忘了就在这天下午,他对我说过与之相反的话,他说对德雷福斯这一事件所持
的观点通常受到传统意识的制约。只不过他认为聪明才智应另当别论。因为在圣卢身上
,正是聪明才智战胜了传统意识,使他成了德雷福斯派的一员。然而他刚才已经看到这
一胜利是短暂的,圣卢又转入了另一阵营。因此,他现在认为起作用的是心灵的正直,
而不是他不久前以为的聪明才智。实际上,我们事后总会发现,我们的对手坚持自己的
立场自有一定道理,并非因为他们那样行事可能正确,同样,有人之所以与我们持相同
的观点,那是因为聪明才智或正直禀性起了推动作用,若他们品质低下,不足以起到作
用,那便是聪明才智促动的结果,若他们缺乏洞察力,那便是正直的禀性起了作用。
  现在,斯万不加任何区别,凡观点与他一致者,他一律都认为是聪明人,如他的老
朋友盖尔芒特亲王和我的同窗布洛克,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布洛克撇在一边,如今居然
又邀请他共进午餐。斯万把盖尔芒特亲王是德雷福斯一派的事透露给了布洛克,引起了
他极大兴趣。“应该要求他在我们为比卡尔请愿的名单上签名;签上他那般显赫的姓氏
,准会产生巨大影响。”但是,斯万的内心深处了除了拥有犹太人特有的强烈信念之外
,还掺有上流社会人士的圆滑与稳重,这在他身上已经根深蒂固,如今要摆脱为时已晚
,他拒不允许布洛克给亲王寄请愿书,哪怕是装出自发寄去的。“他决不会签名的,切
勿强人所难。”斯万重复道,“他绕了千万里,好不容易向我们靠拢,多可喜呀。他对
我们可以大有用处。如果他在您的请愿书上签上名,那他在他的那帮亲朋好友中的信誉
必受到影响,会因我们受到惩罚,这样一来,他也许还会后悔吐露了真情,以后再也不
说知心话了。”而且,斯万自己也拒绝签名,他认为这未免太希伯来化了,免不了会造
成不良后果。再者,即使他支持案件重新审理的有关行动,他也绝不愿意参与反军国主
义的运动。他胸佩在此之前从未戴过的勋章,这枚勋章是他在70年作为血气方刚的国民
别动队员荣获的,他还在遗嘱上追加了一条,与他先前的遗嘱条文相悖,要求逝世后向
他的荣誉勋位团骑士勋位衔致以军礼。此举招来了一大群骑士勋位获得者,把贡布雷教
堂的周围挤得水泄不通,想当初一想到战争的前景,弗朗索瓦丝每每为他们的前途伤心
落泪。总而言之,斯万拒绝在布洛克的请愿书上签名,以至于尽管许多人把他看作是一
位狂热的德雷福斯分子,但我的同窗却认为他热情不高,受民族主义思想毒害甚深,是
个民族主义分子。
  斯万没跟我握手就走了,因为在客厅里,他的朋友太多了,免得一一握手告辞,可
他对我说:“您该来看望一下您的女友希尔贝特。她真的长大了,变了,您兴许都认不
出她了。她该会多么高兴啊!”我已经再也不爱希尔贝特。对我来说,她犹如一位死者
,对她久久哀悼之后,便把她遗忘了,即使她死而复生,也再不能在一个人生活中占有
位置,因为这个人的生命已不再属于她了。我再无欲望去看望她,甚至再也不愿向她表
明我并不是非要见她不可,想当初我爱她之时,我曾每日暗暗发誓,一旦不再爱她,就
对她明言相告。
  为此,对希尔贝特,我只得装模作样,似乎恨不能与她见面,只因意外情况,“不
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把我拖住了,确实,至少因为造成了某种后遗症的缘故吧,一旦
我无意去摆脱意外的情况,却偏偏出现意外,我非但没有对斯万的邀请持慎重态度,反
而坚持让斯万应允把情况原原本本地向他女儿解释清楚,是因为意外情况缠住了我,使
我无法脱身去看她,以后恐怕还不能去看望她。我执意强求,直到斯万答应后,才放他
离去。“此外,我等会儿一回家就给她写信。”我补充说,“可您得向她讲明白,这封
信准会让她大吃一惊,一两个月后,我就可腾出身来,到那时,她肯定会吓得浑身哆嗦
,因为我要经常去您府上,甚至跟以前一样频繁。”
  让斯万走之前,我又提醒他保重身体。“噢,不,还没有糟到这个程度。”他回答
我说,“不过,正如我告诉您的,我已经相当疲乏,我已作好思想准备,一切听天由命
。只是我得承认,若要死在德雷福斯案件了结之前,实在难以瞑目。那帮混账无赖个个
诡计多端。我毫不怀疑,他们最终会被打败,可他们势力很强,处处有后台。事情往往
会功败垂成啊。我多么想多活几天,看到德雷福斯恢复名誉,与比卡尔上校见上一面。

  斯万走后,我又回到大客厅,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就在里边,那时,我还真没意识到
我有一天会与她如此难舍难分。开始,她对德·夏吕斯先生的爱恋之情尚未被我察觉。
我只发现男爵对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不抱任何敌意(而他的敌意不足为怪),对她一如既
往,也许比以往还更添几分亲热,可打从某个时期起,每当有人谈及亲王夫人,他总满
脸阴云,显得闷闷不乐。在他希望一起聚餐的好友名单上,再也不提她的名字。
  在此之前,我确实听上流社会一个心怀恶意之徒说过,亲王夫人与以前判若两人,
爱上了德·夏吕斯先生,可我认为这纯属荒唐的诽谤,感到气愤。我诧异地发现,当我
谈及自己有关的事时,如果德·夏吕斯先生中间插话,亲王夫人的注意力便会绷得更紧
,好比一位病人,听我们谈论自己的事时,自然心不在焉,无精打采,可突然听到提起
他所患的那种疾病,就引起了他的兴趣,甚至听得兴致勃勃。亲王夫人就是这样,一旦
我对她说“正好,德·夏吕斯先生告诉我……”,她便立即将放松了的注意力缰绳重新
拉紧。有一次,我当着她的面说德·夏吕斯先生眼下对某某女性情意正浓,我惊奇不已
,发现亲王夫人的眼里迸射出异样的光芒,在眸子里忽闪一下,瞬息即逝,仿佛划了一
道精神突然失常的印迹,因为我们的谈话不知不觉打动了对方的心思,那秘而不宣的心
绪不用言语加以表述,而是从被我们搅乱了的心灵之海底上升到瞬息即变的目光水面。
倘若说我的话激起了亲王夫人的感情涟漪,可我的确没有考虑到起作用的是何种方式。

  况且不久之后,她主动和我谈起德·夏吕斯先生,而且几乎毫不隐讳。她虽然也提
到极个别人对男爵的风言风语,但被她一概视为无中生有,恶意中伤。不过,她还说:
“我认为,一个女人,要是爱上了帕拉墨得斯那样的大才子,那需要有相当远大的目光
,足够的献身精神,才能忍受,理解,顺其自然,尊重其自由、爱好,一心一意为他遣
忧解难。”然而,德·盖尔芒特夫人尽管如此闪烁其辞,却天机毕露,暴露了她极力粉
饰的到底是什么,其手段与德·夏吕斯先生不时使用的伎俩如出一辙。眼下,有的人尚
弄不清有关传闻对夏吕斯是否纯属污蔑,我曾多次听见夏吕斯向这些人表白:“我呀,
一生坎坎坷坷,无论是盗贼还是国王,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美,我也都
追求过,应该承认,相比之下,我对盗贼还偏爱一些……”通过这番他自以为巧妙的话
,对无人怀疑确曾流传过的风言风语予以否定(抑或出于兴趣,出于利弊的权衡,出于
真实性的考虑,想为真理作出一份唯他认为微薄的贡献),他消除了一些人对他的最后
几分怀疑,但也使另一些尚未产生怀疑的人对他打上了最初几个问号。殊不知窝藏罪中
最为危险的莫过于罪犯思想中的窝藏过失本身。由于他心里总惦记着有这种过失,所以
,他难以设想过失本身往往鲜为人知,难以设想纯粹的谣言多么容易被人轻信;反过来
,他也难以明白,在他自以为无可指摘的讲话中,在他人看来,却不打自招出了某种程
度的真相。再说,他若千方百计守口如瓶,那他不管怎样,都是大错特错了,因为在上
流社会中,没有得不到支持、纵容的恶癖,曾有过这样的事:一旦知道两姊妹相爱并非
出于姊妹之情,那城堡里就会忙乱一番,重新安排,以便让两姊妹同床共枕。然而,使
我突然察觉到亲王夫人私情的,是一桩特殊的小事,在此不想多说,因为此事与另一个
传闻有关,听说,德·夏吕斯先生宁可得罪王后,也不肯失约于理发师,理发师得给他
做头烫发,是给一位公共汽车检票员看的,在此人面前,德·夏吕斯先生乱了方寸,六
神无主。不过,为了讲清亲王夫人的私情,还是谈一谈是哪桩心事打开了我的眼睛。那
一天,我独自与亲王夫人坐在马车上。经过一家邮局时,她让车子停下。这天出门,她
没有带贴身仆人。只见她半遮半掩地从手笼中掏出一封信,动身下车,想把信丢进信筒
。我想阻拦她,可她微微躲闪了一下,这时,我们俩便马上全都明白了,她动身下车前
的举动明显是在保护秘密,反倒泄露了天机,而我竟加以阻拦,有碍于她保守秘密,实
在不太知趣。她首先恢复了镇静。但是,她还是满脸绯红,把信递给我,我不敢不接,
可往信筒丢信时,无意中瞥见此信是写给德·夏吕斯先生的。
  现在再回过头来,继续谈首次赴亲王夫人府上参加晚会时的情况。盖尔芒特公爵夫
妇领着我,急于离去,我便去向亲王夫人告辞。不过,德·盖尔芒特先生还是想亲自与
兄弟告别。德·絮希夫人站在一扇门下,不失时机地告诉公爵,说德·夏吕斯先生对她
和对她儿子和蔼可亲。兄弟如此亲热待人,实属平生第一回,这使巴赞深受感动,唤醒
了那沉睡难以经久的骨肉之情。我们向亲王夫人话别时,巴赞虽没有特意向德·夏吕斯
先生致谢,但执意向他表露了内心的一片深情,或许是实在难以自已,抑或是希望男爵
牢记,象此晚的这般姿态,兄弟自然不会熟视无睹,就好比有人用糖果奖赏用后腿直立
逗人的小狗,让狗牢牢记住,只要用后腿直立,就可得到这般甜头。“嗳!小弟,”公
爵拦住德·夏吕斯先生,深情地拥抱着他,说道,“从大哥面前走过,怎么连小安也不
道一声。我见不到你了嘛,梅梅,你不知道这让我多挂念。我翻过去的一些家信,一下
子就找到了可怜妈妈的信,那一封封信对你多么溺爱啊。”“谢谢,巴赞。”德·夏吕
斯先生回答道,声音哽咽,只要提到母亲,他每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之情。“你该下
下决心,允许我在盖尔芒特为你置幢房屋。”公爵继续说。“看见兄弟俩这般亲热,真
高兴。”亲王夫人对奥丽阿娜说。“啊!我觉得世上象这样的兄弟找不出几对。我日后
一定邀请您和他来做客。”亲王夫人向我许诺道,“您和他相处不错吧?……唉,他们
到底能有什么说不完的话。”她声音不安地添了一句,因为她实在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
么。每看到德·盖尔芒特先生与兄弟谈论过去时的那份高兴劲头,她总不免产生几分醋
意,原因是只要涉及往昔的事情,德·盖尔芒特先生往往有意避开妻子一点。她感到,
当兄弟俩高高兴兴挨在一起,她再也难以抑制内心的好奇,迫不及待凑到他们身边去时
,他们对她的到来并不满意。可这天夜晚,除了这一习惯产生的醋意之外,还平添了另
一分妒心。原来,德·絮希夫人将实情告知了德·盖尔芒特先生,说他兄弟如何如何亲
热,希望他向兄弟致谢,同时,盖尔芒特夫妇的忠实好友也认为应该把情况通报公爵夫
人,说他们看见她丈夫的情妇与她丈夫的小弟单独呆在一起,这使德·盖尔芒特夫人感
到苦恼。“想一想过去我们在盖尔芒特是多么幸福。”公爵继续对德·夏吕斯先生说,
“要是你夏季来玩,我们又可以象过去一样,欢乐地生活。你还记得古弗老爹吗?”“
帕斯卡尔为什么搅得人心慌意乱?因为他被搅得心……心慌……意乱,”德·夏吕斯先
生背诵道,仿佛还在回答老师的提问,“那帕斯卡尔为什么被搅得心慌意乱?因为他搅
得人心……心慌……意乱。”“‘很好,您肯定会通过,准能得到好评,公爵夫人还会
奖给您一部《汉语词典》。’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的小梅梅!我还记得埃尔费·德·
圣当给你带回了一只古色古香的大瓷花瓶,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你对中国是那么热爱
,吓唬我们要到那个国度去生活一辈子;那时,你就已经喜欢远出闯荡。啊!你这人非
同一般。可以说无论对什么东西,你的情趣向来与众不同……”公爵最后这几句话刚一
出口,整个脸便顿时涨得象红彤彤的太阳,因为他对兄弟的德行,至少对兄弟的名声了
若指掌。他过去从来没有对兄弟提及这方面的事,现在不慎失言,似乎还与兄弟的名声
有关,就更感到尴尬了,而且愈是显得尴尬,也就真的更为尴尬了。沉默片刻之后,公
爵为了抹去最后那几句话,说道:“谁知道,你过去也许爱着哪位中国女子,后来又爱
上了一位位白肤女郎,惹她们喜欢,比如有那么一位夫人,你今晚与她一起交谈,让她
满心喜悦。她对你心都醉了。”公爵本来打算不提德·絮希夫人,可刚才不慎说了不合
时宜的话,弄得脑子混乱一片,慌忙中张口就拿近在眼前的女子为例,然而,不管她怎
么让他动心,恰恰就不该在谈话中提她。德·夏吕斯先生察觉到兄长满脸通红。谁都知
道,要是罪犯听到别人当面提及并不认为是他们所犯的罪行,他们总是力戒显出局促不
安的样子,即使有可能引火烧身,也还是觉得继续交谈为妥。
  “我对此感到非常高兴。”德·夏吕斯先生回答公爵说,“可我还是想回过头来谈
谈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我觉得你的话中肯极了。你说我的思想向来与众不同,说得何其
正确啊!你说我情趣特殊……”“不对。”德·盖尔芒特否认道,他确实没有说过这几
个字,或许也不相信弟弟会干出这几个字所意味的事情。抑或公爵自以为有权提一提男
爵的古怪行为,让他心里不好受?不管怎么说,男爵的那些古怪行为尚相当隐秘,说不
清楚,决不会危及他目前的显赫地位。再说,公爵感到弟弟的这一地位对他的情妇们也
许有益,心想也该有所回报,表示几分宽容;即使现在已经洞悉弟弟某一“非同一般”
的私情,但由于希冀获得弟弟的支持,且这一希望又交织着对往昔虔诚的回忆,德·盖
尔芒特先生也会熟视无睹,不予追究,需要时甚至会助一臂之力。“瞧您,巴赞;晚安
,帕拉墨得斯。”公爵夫人又恼火,又好奇,实在再也憋不住了,开口说道,“要是您
已经决定在此过夜,那我们最好还是留下吃夜宵。您都让玛丽和我整整站了半个小时了
。”公爵意味深长地拥抱了弟弟之后,离开了他,我们三人一起走下亲王夫人宫邸宽大
的台阶。
  最上的几级台阶上,两侧立着一对对夫妇,等着马车前来迎接。公爵夫人身体笔直
,独自站到台阶的左侧,身旁是她丈夫和我。她已经裹上提埃波洛式外套,领子紧扣着
宝石扣环,周围的男男女女贪婪地盯着她看,企图出其不意,探察出她举止优雅、美妙
的奥秘所在。在德·盖尔芒特夫人所处的同一级台阶的另一侧,德·拉加东夫人在等候
着马车。她早已绝望,恐怕永远得不到表妹主动来访,因此一见德·盖尔芒特夫人,遂
转过身去,装着没有看见,以免留下笑柄,说表妹对她根本就不理睬。跟她站在一道的
几位先生自以为是,觉得应该跟她谈谈奥丽阿娜,德·拉加东夫人好不恼火:“我一点
也不愿见她。”她回答他们说,“况且,我刚才已经看见了她,她开始变老了;看样子
她也无能为力。巴赞亲口这样说过。哎呀!我呀,对此完全理解,她人不聪明,坏得全
身流脓,举止又粗俗不堪,她自己心里明白,一旦人老珠黄,就再也没有任何资本了。

  我早早把外套穿到了身上,由于当时天气较热,德·盖尔芒特先生担心等会儿天凉
下来,与我一起下台阶时,好生教训了我一番。或多或少都受过迪邦卢大人教育的那一
代王公贵族法语都讲得十分糟糕(卡斯特兰一家例外),公爵竟以如此语言表达其思想
:“外出前,最好别穿衣,至少,一般论点如此。”那天出门时的整个情景至今历历在
目,我仿佛又看到了德·萨冈亲王,若无不可的话,我象是把他的肖像从画框中搬到了
这个台阶上,那一回似乎是亲王的最后一次上流社会聚会,我又清楚地看到了他脱帽向
公爵夫人致意的姿态,他手戴洁白的手套,与饰孔上装饰的栀子花相映成趣,只见他旋
舞着手中的那顶大礼帽,动作十分夸张,旁人不胜惊讶,以为那准是一顶旧制度时流行
的羽毛毡帽,在这位贵族的脸上,几多祖宗的容貌从他那里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再现。他
在公爵夫人身旁虽然只停留了片刻,然而即使瞬息即逝,他的这番姿态也足以组成一幅
活生生的画卷,犹如一个历史性的镜头。况且,他不久后就谢世了,在他生前,我就见
过他这么一面,对我来说,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位历史人物,至少是交际历史的人物
,因此,有时想起我认识的那一女一男竟是他的妹妹和侄子,真感到有点儿惊讶。
  我们下台阶时,一位妇人正往上面走,她一脸得体的倦态,看去只有四十来岁,尽
管实际年龄要大些。此人是奥尔维里埃亲王夫人,传说是帕尔马公爵的私生女,她声音
甜美,稍带刚劲有力的奥地利口音。她拾级而上,高大的身躯向前弯曲,只见她身著白
底印花丝裙,颈挂沉甸甸的珠宝项链,任凭那撩人的胸脯一张一弛,疲乏无力地起伏晃
荡。她活象一匹国王的良种牝马,摇着脑袋——也许是那串价值连城,重不堪负的珍珠
项链象笼头一样套得她好不自在——左顾右盼,投去温馨、诱人的目光,那蓝蓝的色彩
因渐渐变淡而愈显其柔美,每遇到离去的宾客,她差不多都友好地点头致意。
  “您来的可真是好时候,波莱特!”公爵夫人道。“哎,我遗憾极了!可实在没有
办法脱身。”奥尔维里埃亲王夫人回答道,类似的答话,是她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儿
学来的,不过说起来声音温柔,其中又含有一点铿锵的条顿口音,平添了几分自然的温
文尔雅和真挚动人的神韵。她象是在暗示生活之错综复杂,一言难尽,而不是显得那么
庸俗,张口便提晚会的事,尽管她此时刚刚连续赶了几场聚会。不过,她并非因为参加
聚会而无法脱身,被迫姗姗来迟。多少年里,盖尔芒特亲王曾禁止夫人邀请奥尔维里埃
夫人作客,禁令解除后,奥尔维里埃夫人处事审慎,对亲王府的邀请,只是差人送去名
片,表示谢忱,以免给人造成迫不及待想去赴会的印象。以如此手段周旋了两三年后,
她才亲自登门,但去得都很迟,象是刚刚看完戏才赶去赴会。这样一来,她给自己披上
了伪装,似乎对晚会并不在乎,也不愿抛头露面,只不过来拜访一下亲王夫妇,而且仅
仅出于好感,等到来客大都走后,才来看望他俩,她也由此“可以更好地享受与他俩相
聚的乐趣”。
  “奥丽阿娜可真是堕落到了极点。”德·加尔东夫人嘟嘟囔囔抱怨道,“我简直不
理解巴赞竟让她跟德·奥尔维里埃夫人搭腔。德·加拉东先生决不会允许我干这等事。
”可是,我却认出了德·奥尔维里埃夫人,她就是那位女子,在盖尔芒特府邸附近向我
投来迟缓、倦怠的目光,继而转过身去,在商店的玻璃橱窗前流连往返。德·盖尔芒特
夫人给我作了介绍,德·奥尔维里埃夫人妩媚动人,既不过分亲热,又不那么冷漠。她
象对所有人一样,用那温柔的眼睛看了看我……然而,日后若能与她重逢,我恐怕再也
得不到她这种分明在主动接近的表示。一个年轻人绝对领会不了某些女子——也包括某
些男士——那种表示已经认出您来的特殊目光,非等到与您熟悉了,知道您也是他结识
之人的朋友时,才能有所领悟。
  有人禀报马车已上前恭候。德·盖尔芒特夫人提起红裙,象是要下台阶去登车,可
是,或许一时内疚,抑或想给人一点快乐,尤其是因为她意欲去做的那件事情很烦人,
她想乘眼下这一实在无法拖延的短暂时刻敷衍一下,只见她看了看德·加拉东夫人;接
着,仿佛象是刚刚发现她,灵机一动,下去前穿过了整级台阶,来到喜出望外的表姐面
前,向她伸出手去。“多久没见面了!”公爵夫人向她感叹道,紧接着神色慌张地朝公
爵扭过身去,以免进一步解释这声感喟中似乎包含的种种遗憾以及正当理由。公爵已经
与我下了台阶,正向马车走去,却发现妻子朝德·加拉东夫人那边走,弄得其它马车无
法正常往前靠,气得大发雷霆。“奥丽阿娜还是那么漂亮啊!”德·加拉东夫人道,“
有人说我们俩关系疏远,我听了觉得可笑;出于某些我们没有必要让外人过问的原因,
我们可以一连数年互不见面,可我们有着多少共同的记忆,永远不可能疏远,她心里完
全清楚,她爱我远胜于爱那许许多多她天天见面,但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德·加拉东
夫人确实如同那些遭人蔑视的情郎,试图尽一切可能让人相信,他们获得的爱比那些受
自己丽人疼爱的夫君要深。接着,德·加拉东夫人(她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备加赞颂,
却不想想与刚不久自己所说的话自相矛盾)含蓄地表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已经彻底掌
握人之行为准则,这些准则将引导她成为一位尊贵风雅的女性,但是眼下,她那身令人
惊叹的打扮虽然令人赞美,但也惹人妒羡,作为尊贵风雅的女性,确实应该善于表现,
穿过整个台级,一步步平息他人的妒心。(天刚刚下过一场小雷阵雨)“至少得留点神
,别湿了您的鞋。”公爵大声道,他等得好不耐烦,还在气头上。
  回府的路上,由于轿式马车狭小,德·盖尔芒特夫人脚上穿的那双红鞋与我的脚必
然挨得很近,她竟然担心碰上我的脚,对公爵说:“我记不得哪张漫画了,这位年轻人
不得不象漫画那样提醒我:‘夫人,您就说您爱着我就是了,可千万别这样在我脚上踩
。’”不过,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与德·盖尔芒特夫人相去甚远。自从圣卢跟我提起那
位沦为娼妓的名门闺秀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那位侍女以来,每天,我那被众多美女激起
的欲望便整个儿集中在她俩身上,美女们一般分属于两个阶层,一个是地位卑微,但容
貌不凡、端庄秀丽的豪门侍女,她们往往神气十足,谈起公爵夫人来满口“我们,我们
”;另一个是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没有目睹过她们坐车或徒步经过时的风采,但只要
在哪个舞会消息上看到她们的芳名,便足以令我充满爱慕之情,在她们消夏避暑的城堡
名册中认真查询一番之后(往往混淆了相似的城堡名),遂想入非非,漫游西部平原,
北部沙丘,南部松林。但是,纵然融尽世间最为美妙的人体,我也难以按照圣卢向我描
绘的理想,塑造成那位轻佻可爱的少女和普特布斯太太那位贴身女仆,只要我一天未睹
她们的芳容,我这两位可以占有的佳丽就将一天缺少我至今尚不了解的东西:个性。在
我对少女燃起欲火的日日月月里,我不得不绞尽脑汁,极力想象圣卢给我提起的那位姑
娘容貌到底如何,她到底是何许人;每当我倾心于某个贴身女仆,我则一连数月,挖空
心思,企图捕捉普特布斯太太的侍女的容貌与个性,然而,一切纯属枉然。我爱过的娇
女何其多,然而她们若过眼云烟,我甚至都不知她们的姓名,说到底,要再见她们一面
极为困难,要了解她们就难上加难,要征服她们也许断断不能,难平的欲火无休无止地
折磨着我,而今,我终于从所有这些隐名埋姓,走马灯似地一闪而过的形形色色的美女
中,选中了两个珍贵的典型,各自都拥有了体貌特征卡,我至少可以肯定,一旦需要,
她们的特征卡便垂手可得,这使我的心灵得到了莫大的平静!我如同推迟享受工作的乐
趣,一再推延消受这一双重乐趣的时刻,而由于我胸有成竹,需要时,这种乐趣轻易可
得,便几乎用不着我去享受了,就好比催眠药,只要伸手可及,也就没有必要服用,便
可入睡。从此,在这大千世界中,我一心只想着那两位女子,虽然确实想象不出她俩的
容颜,但圣卢已把她俩的芳名告诉了我,并保证她们一定百般柔顺。为此,圣卢刚才的
那番话给我的想象力制造了难题,但反过来也使我的意志得到了愉悦的松弛,获得了长
久的休息。
  “嗳!”公爵夫人对我说道,“除了舞会,我还能助您一臂之力吗?您是否找准了
哪家沙龙,希望我给您引见一下?”我回答说唯想去一家沙龙,但害怕她觉得这家沙龙
太不风雅。
  “哪一家?”她声音单调、沙哑地问道,几乎没有张嘴。“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家。
”这一下,她假装一副真动肝火的样子。
  “啊!不行,唉,我想您是在讥笑我吧。我甚至都不明白我怎么凑巧记住了那个悍
妇的姓。那可是社会渣滓。您好比在要求我把您介绍给我的服饰女仆。噢,不,我的女
仆还长得楚楚动人呢。您简直有点儿疯了,我可怜的小宝贝。不管怎么说,我求求您,
与我介绍给您的人交往要有礼貌,先给他们送上名片,然后再登门拜访,不要向他们提
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他们不知道她是何许人。”我问起德·奥尔维里埃夫人是否有点
儿轻佻。“啊!一点也不轻佻,您准是搞错了,她倒是为人一本正经。是不是,巴赞?
”“是的,反正我不相信对她有任何可以说三道四的地方。”公爵回答道。
  “您不愿意跟我们一道去参加化装舞会?”公爵问我道,“我可以借给您一件威尼
斯外套,我知道这会让谁开心一场。首先当然是奥丽阿娜,这用不着说;我说的是帕尔
马公主。她一直在夸您,总是用您来起誓。您运气真棒——因为她已经有点成熟了——
碰到了她这位绝对有羞耻心的姑娘。不然,她准会把您用作‘侍从骑士’,我年轻时人
们都这么说,把您当作一个专门侍候她的骑士。”
  我不想去化装舞会,但无论如何不能和阿尔贝蒂娜失约。我谢绝了。马车停了下来
,听差上前让人把院子的大门打开,几匹马好不耐烦地直蹬前蹄,直到大门敞开方才罢
休。车子进了院子。“再会。”公爵向我道别。“我和玛丽呆在一起,弄得那么近乎,
有时总感到后悔。”公爵夫人对我说,“因为,如果说我很喜欢她的话:我倒有那么点
不乐意见到她。不过,我从来没有象今晚那么后悔与她在一起,因为这使我在您身边的
时间太少了。”“噢,奥丽阿娜,别多说了。”公爵夫人本想让我到他们府上稍坐一会
。可听说我不能去,有位年轻姑娘正要上我家来看我,公爵夫人朗笑不止,公爵也跟着
大笑。
  “您真是,找这么个怪时间接待客人。”她取笑我说。“噢,小宝贝,动作快点吧
。”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夫人道,“都已经十二点欠一刻了,我们还得化装呢。”他没
有想到竟在自己的房门前碰了钉子,两位手持登山杖的太太冷冷地守住房门。她俩不怕
天黑路陡,从山上赶来,以阻止一桩丑闻的发生。“巴赞,我们怎么也得事先跟您说一
声,怕您在今晚的化装舞会上被人发现:可怜的阿马尼安一个小时前死了。”公爵一时
慌了手脚。这两个可诅咒的山里人不早不晚,偏在这个节骨眼里把德·奥斯蒙先生去世
的消息告诉他,他眼睁睁看着这场非同一般的化装舞会对他要化为泡影。不过,他很快
恢复了镇静,朝他那两位堂妹大声道:“他死了!不,不,尽言过其实,言过其实!”
这番话既表达了他绝不放弃乐趣的决心,也暴露了他实在没有正确运用法兰西语言特有
的表达方式的能力。说罢,他再也不理会那两位手持铁头登山杖的亲戚,任她们连夜登
山赶回家,自己则迫不及待地问随身男仆:“我的盔形大帽送来了吗?”“送来了,公
爵大人。”“上面是否有透气的小孔?我可不愿被活活憋死,哼!”“有,公爵大人。

  “啊!真见鬼,今晚真多灾多难。奥丽阿娜,我忘了问拔拔尔这双翘头鞋您穿是否
合适!”“别急,小宝贝,喜剧院的服装师不是在嘛,他会告诉我们的。不过,您这副
马刺,我看不见得就合适。”“找服装师去。”公爵道,“等会见,我的小宝贝,不,
我还是请您跟我们一道进屋为好,我们试衣的样子,可以让您好好开开心。不过,我们
以后再细谈吧,就要子夜了,我们无论如何不得迟到,以保证盛会能圆满进行。”
  我也心急如焚,想尽快离开德·盖尔芒特夫妇。《费德尔》约十一点半钟结束。加
上路上的时间,阿尔贝蒂娜该已经到了。我径直向弗朗索瓦丝走去:“阿尔贝蒂娜小姐
在吗?”
  “谁也没来过。”
  我的天哪,这是否意味着谁也不会再来?我焦急不安,阿尔贝蒂娜是否来访愈说不
准,我就愈希望她来。
  弗朗索瓦丝也觉得倒楣,但起因完全不同。她刚刚把女儿在餐桌上安顿好,让她食
用鲜美的夜宵。可听我回府,她要撤下菜肴,摆上针线,装模作样在做针线活,而不是
准备吃夜宵,看来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对我说:“她刚喝了一口汤,我硬要她吃点骨头
。”就这样,她把女儿吃的夜宵说得再也简单不过,仿佛丰盛一点是罪过似的。即使用
午餐或晚餐时,若我不巧闯入厨房,弗朗索瓦丝也会装模作样,象是大家都已经用完餐
,有时甚至辩白道,“我刚才想吃一块”或“吃一口”。不过,只要瞧一瞧满桌子杯盘
狼藉的样子,也就不用担心她会饿肚子了,我突然闯进厨房,弗朗索瓦丝措手不及,自
然来不及象罪犯似地把桌上的杯盘藏起来,再说她也不是什么坏人。接着,她又添了一
句:“哎哟,你睡觉去吧,你今天干活已经够累了(言外之意是她女儿不仅用不着我们
花费什么,节衣缩食,而且还拼命给我们做活)。你在厨房简直碍手碍脚,尤其碍先生
的事,他在等候客人哩。快,上楼去。”她继续不停地说,仿佛不得不动用当妈妈的权
威,撵女儿去睡觉,实际上,既然夜宵已经吃不成,她在这儿呆着只不过是做个样子,
要是我再留五分钟,她自己也会溜走的。弗朗索瓦丝朝我转过身子,用带有一点她特有
的风格的漂亮俗语说道:“先生没瞧见她困得脸都割下来了。”我暗自庆幸用不着与她
女儿费口舌了。
  我已作过介绍,弗朗索瓦丝出生在一个乡村小镇,离她母亲的故里很近,但无论是
水土、庄稼,还是方言,两个地方都各有不同,尤其是居民的某些风俗,更是迥异。因
此,“肉店老板娘”和弗朗索瓦丝的外甥女处得很不融洽,不过两人倒有一点共同之处
,那就是每当她们出门买东西,总要上“姊妹”或“表姊妹”家串门,一耽搁就是几个
钟头,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再也难以自已,连出门办何事都忘到了脑后,等她们回到
家里,若先生问起来:“喂,诺布瓦侯爵先生六点一刻是否接待客人?”她们甚至都不
会拍拍脑门说一声“啊!我给忘了”,而是自我辩解道:“啊!先生要我问的是这事,
我没有听明白,我认为只是去向他问声好呢。”如果说对一个小时前吩咐的事,她们可
以这样“没头没脑”的话,那么,姊妹或表姊妹跟她们说的话,只要听上一遍,就休想
从她们脑袋瓜里抹掉。比如,肉店女老板听说英国人在七○年与普鲁士人同时向我们开
战,尽管我多次解释这不是历史事实,但白费口舌,她每隔三个星期,就要在一次闲聊
中对我啰嗦一遍:“这完全是七○年英国人和普鲁士人同时跟我们打的那一仗造成的。
”“可我都跟您说过上百遍了,您弄错了。”可她回答说:“不管怎样,这也不该成为
怨恨他们的理由。七○年以来,桥下已经淌过了多少水……”,这说明她确信无疑,观
念毫未动摇。另有一次,她在宣扬与英国人打仗,我当面反对,她说:“当然,最好还
是别打仗;可既然不得不打,最好还是马上就上阵去打。正如姊妹刚才解释的那样,自
从七○年英国人跟我们打了那一仗之后,签订的贸易协定把我们都给毁了。等把他们打
败后,就再也不让一个英国佬到我们法国来,除非付三百法郎入境费,我们现在到英国
去不就是这样嘛。”
  这个乡村小镇居民不足五百,四周栗树成荫,柳树环绕,田野里种栽土豆和甜菜,
镇里的居民待人真挚自不待言,但他们一说起话来,有一股子绝不容忍他人打断的固执
劲儿,若有人打断他们二十次,他们会二十次旧话重提,最终竟使得他们讲话象巴赫的
赋格曲一样不可置疑,颠扑不破,小镇居民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弗朗索瓦丝的女儿恰恰相反,她自以为是当代妇女,已经走出了过分古老的乡野小
道,张口尽是巴黎黑话,一有机会,便少不了逗乐打趣。听弗朗索瓦丝说我刚从一位亲
王夫人府上回来,她马上打趣说:“啊!亲王女人准是一个不中用的椰子蛋。”见我在
等候客人,她故意把我的名字说成“夏尔”,我很幼稚,忙说不是,这恰又给她提供了
逗乐的机会:“啊!我以为呢!我还在思忖‘夏尔在等’①客人呢。”这种玩笑的情趣
实在不太高雅。见阿尔贝蒂娜迟迟不到,她对我说了一番似乎安慰的话:“我想,您可
以这样死死等着她。她不会再来的。啊!我们今天这帮子小白脸!”这话,我听了自然
就不会那么无动于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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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中,“夏尔在等”(charlesattend)与“江湖骗子”(charlatan)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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