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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10:45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就这样,她的话语与她母亲的迥然不同;可更为奇怪的是,她母亲说的话与她外祖母的
又有区别,但她外祖母就出生在巴约勒—潘,离弗朗索瓦丝的家乡近在咫尺。然而,两
地的风光略有差别,两地的方言也不尽相似。弗朗索瓦丝的老家顺山势而下,延至一山
谷,柳树成荫。恰恰相反,法国境内离此地很远的一个小地方,那里的方言却与梅塞格
利丝人讲的几乎完全相同。是我首先发现了这一情况,但发现的同时,我感到十分讨厌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看见弗朗索瓦丝跟家里的一位女仆聊大天,这位女仆就是
那地方的人,讲着一口地方话。她俩相互之间几乎全能听懂,可我却不知所云,一个字
也听不明白,她们明明知道我听不懂,却仍然喋喋不休,以为两地相距虽然遥远,但找
到了乡音,不胜欢喜,总可以得到主人原谅,于是当着我的面叽哩咕噜,不停地说着那
外地的土话,仿佛存心不让人听懂似的。每个星期里,此类语言地理和女仆友情的生动
研究在厨房间继续深入进行,可我从中却得不到任何乐趣。
  每次院子的大门一开,女门房照例按动电纽,揿亮楼梯灯;院里居住的人们无一例
外,也都早已回府,我很快离开厨房,回到候见厅坐下,一边窥视着门外。屋子里,由
于门帘稍窄,没有完全遮住屋子的玻璃门,放进了一道垂直的微光,在楼梯口那若明若
暗的光线作用下,昏幽幽的一片。如果这道微光突然变作金黄色,那说明阿尔贝蒂娜已
从下面进来,两分钟后便可出现在我的身旁;夜已经这么深,别人决不可能来访。我等
待着,两只眼睛怎么也离不开那道光线,可那条微光一成不变,总是暗暗的,我整个儿
倾着身子,以保证看得清楚;然而,纵然我目不转睛也无济于事,若发现那道垂直、幽
暗的光线骤然中了魔法,化作一条含意深远,金光灿灿的光柱,我定会喜出望外,心荡
神驰,可那道黑光全然不顾我强烈的欲望,不施予我这份欢悦。毫无疑问,这是对阿尔
贝蒂娜的焦虑之情,然而在盖尔芒特的整个晚会上,我想念她的时间总共不到三分钟!
普普通通的肉体享受有可能得不到满足,这激起了我昔日等待别的少女,尤其是迟迟不
见人影的希贝尔特时体味到的那股翘首企盼的滋味,同时又造成了我精神上的莫大痛苦

  我无奈只得回到卧室去,弗朗索瓦丝随我进了门。她觉得我既然已从晚会归来,没
有必要再保留上衣饰孔上插着的那朵玫瑰花,上前就要动手去取。她的这一举动向我暗
示了阿尔贝蒂娜再也不可能到来,我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为了她,我才希望把自己修
饰得漂亮潇洒一点,弗朗索瓦丝这一伸手,惹得我好不气恼,我一抽身,把花整个儿给
弄皱了,加上她又对我说“最好还是让我取下来,免得这样碰坏了”,我更是火上加火
。再说,只要她开口,说什么我都会恼火。在企盼等待之时,人们为求之不得而痛苦不
堪,岂能忍受他人插手。
  弗朗索瓦丝走出卧室,我想,要知今日想方设法,为的是向阿尔贝蒂娜大献殷勤,
那当初,在那风月之夜,当我让她来我府上,一再互表温存时,就不该那样对待她,想
当初我曾多少次留着数日不修的胡子,脸也不刮就接待她。我感觉到她压根儿不把我放
在心上,让我孤零零无人相伴。若阿尔贝蒂娜还来——这对我来说是最为美妙的事情之
一——为了把房间布置得再优美一点,我多少年来第一次在靠近床榻的小桌上摆上了这
个嵌着绿松石的小包,这是希尔贝特特意请人给我制作,专用来存放贝戈特的那枚小纪
念章的,长久以来,当我睡觉时,我总执意把它和那只玛瑙弹子一起摆在枕边。阿尔贝
蒂娜始终不见人影,此时她肯定呆在一个她认为更为惬意的“地方”,可我无处可寻,
尽管不到一个小时前,我还对斯万表白过我这人不会嫉妒,但这回却弄得我不是滋味,
痛苦的程度也许不亚于阿尔贝蒂娜本人给我造成的烦恼,要是比较经常看到我的女友,
那难受的心情也许早就化作迫切的需要,非弄清她在何处与谁一起消磨时光不可。时间
太晚了,我不敢差人去阿尔贝蒂娜的住处,可我心中尚存一线希望,也许她正在某家咖
啡店与女友们吃夜宵,她会想起给我打电话的,于是我扭动交换机,接通我卧室的电话
,切断了平日这个时候取邮处与门房相通的线路。倘若在弗朗索瓦丝房间对面的小过道
上装部接话机,或许更为简单,也不那么碍事,但却可能于事无补。文明的进步使每个
人都得以表现不容置疑的优良品质,在友人眼里显得更加可贵,然而也可能暴露出他们
新的恶癖,使朋友对他们更加难以容忍。就是这样,爱迪生的发明致使弗朗索瓦丝又养
成了一个毛病,就是事情不管有多迫切,有多紧急,她就是不使用电话。每当别人教她
打电话,她总能象别人在种牛痘时那样,设法逃之夭夭。电话因此装到了我的房间,为
了不打扰双亲大人,电话铃改装成一个普通的转盘。我担心听不到转动声,于是身子一
动也不动。我屏声静气,以致数月以来,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挂钟的滴答滴答声。弗朗索
瓦丝进门整理东西。她跟我聊天,可我讨厌与她交谈,随着平庸、单调的闲谈没完没了
地继续下去,我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由担心转为不安,又由不安变得彻底绝望。
我不得已,只好跟她说几句含糊不清,表示满意的话,但言不由衷,我感到自己脸上显
得何其忧伤,我一方面装得无动于衷,另一方面又露出这般痛苦的神情,这两者是多么
不协调,于是,我只得佯称风湿病又犯了,支吾搪塞过去;弗朗索瓦丝虽然轻声说话(
并不是因为阿尔贝蒂娜的缘故,她认为阿尔贝蒂娜可能来访的时间早已过了),可我还
是担心她说话声碍了我的事,听不到那也许不会再响起的救星般的呼唤声。弗朗索瓦丝
终于要去睡觉了;我软硬兼施把她送出门外,为的是她离去的声响别淹没了电话声。接
着,我继续开始静候佳音,开始经受折磨;在我们期待的时刻,从耳朵捕捉声音,到大
脑作出选择与分析,再由心灵传达分析结果,这循环往复的运动是如此神速,我们几乎
难以觉察到其时间的流逝,似乎感到我们是直接用心灵去倾听。
  我备受折磨,屡屡惴惴不安地盼望迟迟不响的电话发出呼唤,但愈是渴望,愈是失
望。正当我被绞在孤寂、焦虑的螺线中痛苦地旋转,到达极点的刹那间,人如潮涌的夜
巴黎猛然与我贴近,在它的深处,在我书桌的附近,我突然听到了一记美妙的机械声,
宛如《特里斯唐》中披巾的晃动声,或若牧童的芦笛声,这是电话的转盘声。我跃身扑
去,正是阿尔贝蒂娜。“这个时候给您打电话不打扰您吧?”“噢,不……”我抑制住
内心的欢乐回答道,她说时间不妥,无疑是想为等一刻到来表示歉意,尽管已经深更半
夜,她并不会不来。“您来吗?”我用无所谓的口吻问道。“噢……如果您并不是非要
我不可的话,就不来了。”
  我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属于阿尔贝蒂娜,另一部分迫切需要与它结成一体。无论如何
得让她来,可我开始时并未明言相告;既然我们俩已经通上了电话,我心想总可以在最
后时刻逼她就范,要么让她上我这儿来,要么让我到她家中去。
  “对,我这儿离家很近,”她说,“可离您家太远了;我没有仔细读您的短笺。我
刚看到,怕您等急了。”我感到她在撒谎,我现正在火头上,虽然想见她,但更想搅一
搅她,怎么也得逼她跑一趟。可是,我一开始就拒绝了片刻之后可以尽量获取的东西。
她到底在何处?她的话声中夹杂着其他声响:一个骑自行车人的按喇叭声,一位妇人的
歌唱声,还有远处一个乐队的奏乐声,乐声与她那可爱的声音一样清晰可辩,仿佛向我
表明,这确是阿尔贝蒂娜,她此时所处的地方离我很近,但她身不由己,就好比人们拔
秧苗,连根带泥一块被带走了。我听到的那些嘈杂声同时干扰着她的耳朵,致使她难以
集中注意力:这些真实细节虽与主旨无关,本身也毫无价值,但为我们弄清节外生枝的
真相,尤为不可缺少;巴黎某街道数笔迷人的素描,一个无名晚会一针见血的冷隽勾画
,皆是《费德尔》散场之后,阿尔贝蒂娜不能来我家的原因所在。
  “我把话先跟您说清楚,我并不是非要您来,到这个时候,您来了只会给我造成很
大不便……”我对她说,“我困死了。况且,说到底,事情千头万绪复杂得很。不过,
我必须告诉您,我信中不可能有什么误会。您也回复说一言为定。若您没有看懂,那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说过一言为定,只不过定下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可
是,我看您生气了,使我很不安。我真后悔去看《费德尔》。要是我当初知道会惹出这
么多麻烦……”她又添了一句,就象那么一些人,明明做错了一件事,却故意以为别人
责怪他们的是另一件事。“我生气,这与《费德尔》毫无瓜葛,还不是我让您去看的戏
嘛。”
  “哎,您责怪我吧,糟糕,今天夜里太晚了,不然我准到您儿去,不过,为了请求
原谅,我明后天一定去。”“噢!不,阿尔贝蒂娜,我求求您了,您让我整整浪费了一
个晚上,在以后的日子里,至少得让我安宁一下。这两三个星期内,我没有空。听我说
,要是我们老象这样呕气,这使您心感不安,而且实际上,您也许有理,那么,既然我
已经等到您这个时候,您嘛,也还在外面,就算以疲劳换疲劳,我更希望您马上就到我
这儿来,我这就去喝点咖啡,提提精神。”“推到明天再说,不行吗?因为有难处呀…
…”一听到她这番托辞,仿佛她不会来了,我感觉到又燃起了一种迥然不同的情感,它
痛苦挣扎,试图与我心中的欲望交织在一起,我向往重新看到那张光滑的脸庞,想当初
在巴尔贝克,这一欲望没有一天不驱动着我追求那一幸福的时刻:面前是九月淡紫色的
大海,身旁是那朵玫瑰色的鲜花。这一迥然不同的情欲是对某个生命的极度需要,在贡
布雷时,我已经从母亲身上有所体验,有所领悟,它如此强烈,以至于她若让弗朗索瓦
丝告诉我她不能上楼来,我真恨不得去死。昔日的这一情感竭尽全力,试图与新近产生
的另一情感融合,结成统一体,然而,它所渴求的给人以快感的物体充其量不过是那色
彩绚丽的海面和海滩之花那玫瑰红的色泽,且它努力的结果往往也只不过把这两者化合
(纯化学意义)成一种新的物质,其存在的时间也仅在瞬刻之间。可是这天夜晚,这两
种情感成份至少一直保持着分离状态,而且还能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但是,从电话中
一听到这最后数言,我恍然大悟,阿尔贝蒂娜的生命距离(无疑不是就物质意义而言)
我之遥远,致使我不得不永不停息地进行耗人心血的探索,方能控制住它,况且它组织
严密,俨如战斗堡垒,为更安全计,甚至伪装得如同后来大家习惯所称的“地堡”一般
隐蔽。此外,阿尔贝蒂娜虽然身处上流社会的较高层,但却属于这么一种人,好比一位
女门房满口答应您的送信人,等主人一回府,就差人把信交给她,直至有一天,您发现
这人就是她,就是您在外相遇的并应允给她写信的那个女子,也就是那位女门房。她把
她的住址——其实就住在门房——告诉您,而她确实也住在那里(再说,那是一个小小
的低级妓院,女门房本人就是鸨母)。不过,有关她的生活情况,只草草写上五六行字
,结果呢,等到想见她一面或对她有所了解,却怎么也摸不到她的家门,不是太靠左了
,就是太靠右了,要么就是太靠前了,或太靠后了,纵然找上数月,甚或数年,也还是
一无所获。对阿尔贝蒂娜,我感到将永远了解不清她的任何情况,众多的细节和事实交
织在一起,真真假假,如同一堆乱麻,永远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事情将永远如此继续下
去,除非把她投进监狱(可还可能越狱),了却她的一生。这天夜晚,虽然这种死念头
只不过在我心中引起了忧虑之感,但忧虑中我感到颤栗,仿佛这是日后将长期经受煎熬
的先兆。
  “噢,不,”我回答说,“我已经跟您说过,这三个星期我没有空暇,明天不行,
另找一天也不行。”“那好,那么……
  我这就赶紧过来……真恼人……我是在一位女友家里……(我感到她还没有确信我
已经接受了她来我处的请求,可见这一请求不真诚,我想置之不理)”“您的女友跟我
又有什么关系?来还是不来,这是您的事,又不是我求您的,是您自己提出来的。”“
别生气,我立即要一辆出租马车赶来,十分钟后就到您那里。”
  就这样,从巴黎那夜幕笼罩的深处传来了无形的音讯,一直传至我的卧室,测定了
一个遥远的生命的活动半径。这第一个信号预示之后,即刻就要显形、出现的,是阿尔
贝蒂娜。想当初,我在巴尔贝克的天穹下与她结识,“大饭店”的男侍为客人摆上餐具
,夕阳的余辉刺得他们眼睛发花;饭店的窗玻璃全都敞着,黄昏那细微的气息自由自在
地从海滩进入宽畅的餐厅。海滩上,最后的漫游者们流连忘返,餐厅里,最先一批前来
用餐的客人还没有就座,摆置在柜台后的镜子里,掠过船体红色的反光,回映着驰向里
夫贝尔末班船排出的烟雾那灰不溜秋的颜色。我不再追究致使阿尔贝蒂娜姗姗来迟的原
因,弗朗索瓦丝走进我的卧室向我禀报:“阿尔贝蒂娜来了。”“阿尔贝蒂娜小姐怎么
来得这么晚?”如果说我连头都没有抬一下,那纯粹是为了装模作样。但是,当我朝弗
朗索瓦丝抬起眼睛,仿佛出于好奇心,想捕捉她的反应,对我提问时那表面的诚意予以
证实时,我猛然间钦佩而又愤懑地发现,弗朗索瓦丝艺术高超,可以让毫无生命的服饰
生机盎然,叫五官的线条启齿说话,其技艺之高超堪与拉贝玛本人媲美,她深谙此道,
善于摆弄她的紧身胸衣和头发,只见最白的几绺全都梳到了表面,仿佛当作出生证明书
来出示,那脖颈由于劳累和恭顺而乖乖地弯曲着。这头发、这脖颈在为她鸣不平,她这
么大年纪,深更半夜的,竟把她从睡眠中吵醒,从潮乎乎的被窝里拖起来,逼得她没命
似地快快穿上衣服,冒着染上胸部炎症的危险。我担心露出了对阿尔贝蒂娜的晚到表示
抱歉的神色,忙说:“不管怎么说,她来了,真叫我高兴,这下好了。”说着,不由得
心花怒放。但是,这一完美的喜悦心情没有持续多久,没料到弗朗索瓦丝竟那样回答我
。她没有抱怨一声,甚至极力装出强忍住忍无可忍的咳嗽,身上只披着一条披巾,似乎
感觉到寒冷,她首先一五一十地向我禀报她对阿尔贝蒂娜说的话,就连询问她舅母安好
的话也没有漏掉。“我正是这么说的,先生恐怕担心小姐不会再来了,因为已经不是来
访的时间,很快就要天亮了。她肯定在什么地方玩得很开心,因为她不仅仅对我说,让
先生久等,她心里也不好受,而且还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态回答我说:‘迟来总比不来强
吧!’”说罢,弗朗索瓦丝又添了几句,让我听了好不伤心:“她这样说,不就把自己
给卖了嘛。她兴许恨不能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呢,可是……”
  我对此没有感到大惊小怪。我刚刚说过,在交给她办的事情中,弗朗索瓦丝很少说
得清楚,连她自己说了些什么也讲不清,可却很喜欢添油加醋,更别提希望得到的回话
了。但是,如果有那么一次例外,她向我们转达朋友的回话,那不管话有多简短,她往
往想方设法,需要时不惜借助神态、声调,还口口声声保证他们说话时就是这副装腔作
势的模样,总之必定要添加一点伤人的东西。有一次,我们让她到一个店家去,她蒙受
了侮辱,算是勉强忍了,况且,这种侮辱十有八九是她自己想象的,既然她是我们的代
表,以我们的名义讲话,但愿这番侮骂之辞是指桑骂槐,虽说是冲着她,但转弯抹角骂
的是我们。无奈只得回她一句,说她理解错了,得了被迫害妄想症,并非所有做买卖的
都串通一气跟她作对。再说,那些商人感情如何对我无关紧要。而阿尔贝蒂娜的情感对
我就非同小可了。弗朗索瓦丝对我又重复了一遍“迟来总比不来强”这句挖苦人的话,
很快令我想到了与阿尔贝蒂娜聚会的那些朋友,在他们那个小圈子中间,阿尔贝蒂娜度
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肯定比在我这儿过夜要开心。“她真滑稽,头上戴着一顶扁乎乎
的小帽,两只眼睛大大的,显得怪模怪样,尤其是身上的那件外套,被虫子都蛀光了,
早该送到‘破衣店’去补补了。我看她真好笑。”她补充说道,似乎在讥笑阿尔贝蒂娜
,她很少赞同我的想法,但我觉得有必要亮一亮自己的看法。她这一笑分明是在蔑视与
嘲弄,可我对此不屑一顾,连领会的样子也没有装一装;相反,我虽然并不知道她说的
那顶小帽子,但对弗朗索瓦丝反唇相稽道,“您说的那顶‘扁乎乎的小帽’可是件货真
价实的迷人东西……”
  “也就是说一文不值。”这一回,弗朗索瓦丝直言不讳,公开表示嗤之以鼻。这时
,我冲了她说了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但声调温和、舒缓,尽量显得我这番虚情假意句句
见真情,而不是什么气话,同时避免白费唇舌,以免得阿尔贝蒂娜久等。
  “您真善良,”我甜言蜜语,对弗朗索瓦丝说,“您真可爱,您有百好千好,可您
还是停留在您初到巴黎的那一天水平上,无论是您对服饰这类事情的懂行程度,还是对
法语的发音的熟悉程度,如何避免联诵错误来说,都是如此。”这番责备着实愚蠢,殊
不知我们以发音纯正而引以为自豪的法语词,实际上本身是高庐人的嘴巴误读拉丁语或
撒克逊语造成的“误音词”,因为我们的整个语言也只不过是由他几门语言不合标准的
发音混合而成的。现阶段的语言特征,法语的未来与过去,也许就是这些问题引起了我
对弗朗索瓦丝发音错误的兴趣。把“补衣店”说成“破衣店”,这难道不和远古时代幸
存下来的动物,如鲸鱼、长颈鹿一样令人好奇吗?这些动物给我们展示了动物生命所经
历的各个阶段。
  “既然您这么多年来都没能学会,”我继续说道,“那您就永远学不会了。您完全
可以放宽心,这并不妨碍您做一个十分正直善良的人,也不妨碍您做美味的冻汁牛肉和
其他形形色色的事情。那一顶您以为普普通通的帽子是按照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一顶帽
子式样特意制作的,花费了五百法朗呢。再说,我还准备送一顶更漂亮的给阿尔贝蒂娜
小姐。”我知道,最能惹弗朗索瓦丝恼火的,是我把钱花到她不喜欢的人身上。她抢白
了我几句,突然,她喘起气来,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听不太清楚。后来,当我得知她犯
有心脏病,真为自己总这样抢白她,从来不愿放弃这种残酷但无味的乐趣,感到无比内
疚!此外,弗朗索瓦丝讨厌阿尔贝蒂娜,因为可怜的阿尔贝蒂娜并无助于提高我在弗朗
索瓦丝眼里的那种优越地位。我每次受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邀请,弗朗索瓦丝总
是露出善意的笑脸。相反,她对阿尔贝蒂娜从不回请感到气愤。我不得不编造说阿尔贝
蒂娜送了我什么什么礼物,而弗朗索瓦丝对到底是否真有什么礼物从不产生疑心。这种
有去无回的非礼交往,使弗朗索瓦丝大为不快,尤其是涉及吃的方面。若我们没有收到
邦当夫人的邀请(她有一半时间不在巴黎,因为她丈夫在部里呆够了,便象以往那样到
处“兼职”),而阿尔贝蒂娜接受我妈妈的邀请来家里吃饭,她便觉得我女朋友俗不可
耐,背起贡布雷流行的一段顺口溜,转弯抹角地大加侮辱:
    吃我自己的面包,
  我要吃个浑饱,
  要我吃你的面包,
  我肚子就不饿了。
  我故意装出不得不动笔写信的样子。“您是在给谁写信?”阿尔贝蒂娜进门问道。
“给我的一位漂亮的女友,希尔贝特·斯万。您不认识她吧?”“不。”我放弃了原来
的念头,没有追问阿尔贝蒂娜晚上的事,我感到若再责怪她,夜已经这么深,我们就没
有足够的时间和解下来接吻、爱抚了。况且打从第一分钟起,我就蠢蠢欲动。此外,倘
若说我内心已经有几分宁静的话,那是因为我并不感到幸福。虽然期待中的人儿已经到
来,但等待时刻那种特有的茫茫然不知东南西北的心情依然存在,搅得我们内心不得安
宁,妨碍了我们品尝意中人到来的欢乐,唯在心情平静之时,我们才把这想象得多么幸
福。阿尔贝蒂娜就在眼前,我的神经却不知所措,仍在继续紧张地活动,还在期待着她
。“我想好好地亲一下,阿尔贝蒂娜。”“随您怎么亲。”她十分亲切他对我说。我从
来没有见过她这么美丽。“再来一个?”她问道。“您知道,这使我多么,多么幸福啊
。”“这对我来说,比您还高兴一千倍。”她回答我说。“啊!您这儿一个小包真漂亮
!”“您拿着吧,我赠给您留作纪念。”“您太可爱了……”
  如果愿意,人们尽可彻底克服浪漫的习性,只要想想您心爱的女人,尽量体验一下
日后不再钟爱她时您将面临的处境。希尔贝特送的小包、玛瑙弹子,所有这一切昔日之
所以贵重,纯粹是由接受者当时的内心状态决定的,而现在对我来说,小包就是小包,
弹子就是弹子。
  我问阿尔贝蒂娜是否想喝点什么。“我似乎在这儿看到了桔子和水,这美妙极了。
”她对我说。经她这么一说,我竟能从她的亲吻中品尝到了清凉,觉得比在盖尔芒特亲
王夫人府上接吻更为凉爽。我喝着汲着,那挤入水中的桔汁仿佛自我奉献出她那成熟的
隐秘的生命,对人体的某种状态产生了妙不可言的作用,身体已归属于一个迥然不同的
世界,弄得我浑身酥软失却了活力,不过反过来,为我提供了浇花灌草的戏法,通过这
种种戏法,可以对身体有利,因为水果已经为我的感觉,而绝不是为我的理智揭开了百
般奥秘。
  阿尔贝蒂娜一走,我想起曾答应斯万给希尔贝特写信,觉得还是立即动笔为好。然
而,我却毫无激情,象是写上烦人的课堂作业的最后一行字,在信封上写下了希尔贝特
·斯万这一姓名,往日,我在练习本上涂满了她的芳名,想入非非,给自己制造与她书
来信往的幻觉。究其原因,倘若说昔日书写这一姓名的是我本人,那么今日,这一任务
已被习惯的力量移交给某位秘书,习惯的力量常为自身造就众多的秘书。它最近就在我
的体内委派了一位,为我效劳,正因为此秘书与希尔贝特素昧平生,只听我提起过她,
仅仅知道那是位我昔日曾经钟情的少女,无法将希尔贝特这几个字与具体现实联系起来
,所以他提笔书写希尔贝特的姓名时,心底可以更为坦然平静。
  我不能责怪她冷酷无情,如今正视希尔贝特的我,是了解她过去为人如何的精心挑
选的“见证”。小包、玛瑙弹子转送给了阿尔贝蒂娜,它们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就是当初
在希尔贝特心目中的份量,只要不赋予它们内心情感火焰的反光,在任何人心目中大抵
都会有这一份量。可是现在,我内心出现了新的混乱,削弱了事物与话语所拥有的真实
的力量。阿尔贝蒂娜再次对我表示谢忱:“我多么喜欢绿松石啊!”我当即回答她说:
“千万别让它们死去!”就这样,把我们友情的美好前程象托付给了宝石一样,嘱托给
了绿松石,然而却难以激起阿尔贝蒂娜的情感,就象它无法保留住昔日将我与希尔贝特
维系在一起的情感一样。
  在这一时期,发生了一桩怪事,值得一提,其原因是此类怪事在历史的各个重要阶
段反复出现。就在我给希尔贝特写信的同时,德·盖尔芒特先生从化装舞会回府,脸上
还戴着面具,他突然想起第二天将不得不正式服丧,于是决定提前一个星期去进行他本
应接受的瘟泉疗养。三个星期后,等他从瘟泉回来(我提前说一说,现在我只不过刚刚
给希尔贝特写完信),公爵的那些朋友当初明明看他作壁上观,继而眼看他成为狂热的
反德雷福斯派,现在听了他的回答(仿佛温泉不仅仅对膀胱起了治疗作用),不禁惊得
哑口无言。“噢,案件必将重新审理,他必定宣告无罪。”公爵回答他们说,“岂能平
白无故判一个人的罪。您见过弗罗贝维尔那样的老蠢货吗?一个逼着法国人去屠杀(是
指战争)的丘八!怪年头!”然而,在疗养期间,盖尔芒特公爵在温泉结识了三位迷人
的女士(一位意大利公主和她的两个姑子)。公爵只听她们就自己所读的书和在娱乐场
上演的一出戏议论了几句,便感到与他打交道的这几位女子才智超人,正如他自己所说
,他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正因为如此,公主请他去打桥牌,他倍感幸福。可到她的下
榻处不久,他首先笼而统之对她讲了几句对反德雷福斯派有利的话:“怎么!再也没有
人跟我们提那个了不得的德雷福斯重新审判的事了吧。”没料到公主和她的两个姑子回
答说:“此事已迫在眉睫。谁也不能把一个清白无辜的人总关在牢里。”他一听,惊得
目瞪口呆。“啊?啊?”公爵一开始就张口结舌,仿佛发现了一个怪诞的绰号,在这府
上专门用来取笑一位他至今还以为机智敏捷的人。就好象在府上常听到有人朝一位伟大
的艺术家喊叫:“嗨!喂!儒儒特”。几天之后,由于怯懦和模仿的惰性使然,大家也
都不明不白地是他真的无可指控!”三位迷人的女士觉得他转变还不甚快速,便对他稍
加斥责:“说实在的,任何聪明人都不会认为他有什么罪。”后来,每当发生“无法招
架”的事件,于德雷福斯不利,公爵便立即前来向她们宣布,满以为这下终可以改变那
三位诱人的女士的观点,可她们听了却朗声大笑,以极其精辟的辩证观点,轻而易举地
向他阐明了那类观点毫无价值,纯属无稽之谈。就这样,等公爵回到巴黎,他成了一位
狂热的德雷福斯分子。诚然,我们不能断言三位可爱的女士在此事中没有起到真理传播
者的作用。但应该看到,每过十年,总有那么一位充满真正的信念的男子,与一对智慧
的夫妇偶尔相遇,或有一位娇媚动人的女子进入他的圈子,要不了几个月的时间,便可
引导他持完全相反的观点。关于这一点,确有许多国家象这位真挚的男子一样行事,本
来对某国人民充满敌意,可六个月后,一改旧的观点,推翻昔日的同盟。
  有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有再见阿尔贝蒂娜的面,加之德·盖尔芒特夫人也不能象
我想象的那样与我对话,我便继续去看望其他一些天仙美人,去光顾她们的洞府,仙人
与仙府不可分,犹如软体动物长出了珠贝或珐琅壳,或螺形贝壳塔,却又躲在里面,深
居简出。我实在不知如何将这些太太归类,不过,此问题微不足道,且不说难以解决,
而且也不值一提。说仙女之前,得先谈谈仙府。说来有那么一位夫人,每逢夏季,总在
午餐后接待来访;骄阳似火,我往往不等抵达她的府中,便已被烤得放下马车的逢帘,
此番滋味不知不觉铭心刻骨,难以忘怀。我以为自己出门是去“皇后林荫大道”①;然
而却是参加聚会,对这种聚会,一个讲究实惠的人也许会不屑一顾,但实际上,聚会还
未参加,我已心花怒放,犹如在周游意大利的途中,心旷神怡,那府邸从此便深深根植
于我的记忆之中。此外,由于正值盛夏,且又在午时,天气炎热,那位夫人把沙龙的百
叶窗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她接待来客一般都在底楼那些宽敞的长方形客厅里。一踏进
客厅,我开始时难以辨清女主人和她的仆佣,甚至连声音嘶哑,招呼我坐到她身旁去的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看不清楚,她就坐在一把博韦产的安乐椅上,椅子上饰有“欧罗巴
被劫持”的图案。接着,我渐渐看清了墙上那十八世纪的巨幅挂毯,一艘艘桅船,一朵
朵蜀葵,赫然入目,我身处桅船之下,仿佛不是置身于塞纳河畔的宫邸,而是亲临茫茫
海河之滨的海神殿,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宛如殿中的一位水神。与此有别的客厅不胜枚举
,若要一一加以形容,恐怕难以止笔。这一例子足以表明,在我对上流社会的评判之中
,往往掺入充满诗情画意的感觉因素,但在作总体估价时,却又绝对将其排斥在外,致
使对某一沙龙的胜人之处作出最终评价时,我给打的分数没有一次做到准确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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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黎塞纳河畔的著名漫步胜地,自协和广场至加拿大广场。
  诚然,导致评判失误的原因远不止于此,但在我出发去巴尔贝克之前(我不幸再次
去巴尔贝克逗留,也是我最后一次去那儿了),我无暇动笔描绘上流社会的情景,不过
后面自会有其位置。这里暂且作一说明,我给希尔贝特写信,这似乎表明了我重又爱上
了斯万家的人,个中的原因,除了那一站不住脚的理由(我生活相当轻浮,令人想起上
流社会的那种男欢女爱)之外,奥黛特也可以添上一条,但同样毫无依据。迄此为上,
我只基于上流社会静止不变的假设来设想上流社会对同一个人的不同观点:同一位夫人
,昔日与谁都不熟悉,如今到谁的府上都畅通无阻,另一位夫人,过去地位举足轻重,
现在却遭众人冷落,这种大起大落,人们往往倾向于将之看成纯粹个人的升降沉浮,恰
似交易所的投机不时导致同一圈子里的人或彻底破产,舆论哗然;或突然暴发,出人意
外。然而,情况并非仅仅如此。从一定程度来说,上流社会的活动——与艺术活动、政
治危机等左右公众情趣或思想的运动相比,要低级得多,公众的情趣一会被引向意象剧
,一会又被导向印象主义绘画,继又转向错综复杂的德国音乐,进而又迷上简单明了的
俄国音乐;公众的思想亦然,一会引向社会主义,一会又转向正义思潮,忽而是宗教力
量的反响,忽而又是爱国主义的猛然觉醒——是艺术活动和政治危机等运动的反映,而
这种反映是深远的、零碎的、非确定性的,它模糊不清,而且变幻莫测。其结果是,哪
怕是沙龙,也难以用静止不变的观点进行描绘,尽管这种静止的观点迄今还一直适用于
特征的研究,而实际上,种种特征本身也似乎卷入近乎历史的运动中去。追求新奇的情
趣驱使着那些或多或少带有几分诚意,渴望了解思想变化的上流社会人士经常涉足可紧
跟思想变化激流的场所,促使他们自然而然地喜爱上某个迄今为止尚默默无闻的女主人
,她体现了高级的精神风貌,是其崭新的希望的化身,而那些长期以来一直行使社交活
动权力的女子给人的希望已经宛如枯萎不堪的花朵,十分陈旧。既然她们的长短之处已
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那么,她们自然也就不再适应他们的幻想天地。就这样,每一个
时代都体现在一些新的女性身上,体现在一个新的女性群体之中,她们与激发新奇心理
的东西紧密相连,似乎只在特定的时刻粉墨登场,仿佛是从最近一次洪水中降生于世的
前所未有的品类,成为任何一个新的执政府,新的督政府的勾魂夺魄的美女。然而,这
些新的女主人往往是些不为社交界所知的妇人,因找不到更为合适的宾客,长期以来将
就着接待几位“难得的知己”,犹如某些国务活动家,虽是开国元勋,但四十年来敲遍
各家之门,却没有一家的大门为他们敞开。诚然,情形并非总是如此,当俄罗斯芭蕾舞
轰动至极,蔚为奇观,巴克斯特、尼仁斯基、伯努瓦和斯特拉文斯基相继亮相之时,所
有这些伟人的女护主尤贝尔季也夫亲王夫人露了面,头上戴着一顶硕大的羽饰帽,晃晃
荡荡,巴黎的女子从未见过这种帽子,竞相效仿,看她那样子,人们都以为这一绝代美
女象是俄罗斯舞蹈家们的稀世珍宝,随其不计其数的行装一起运来的;但是,每次“俄
罗斯人”演出,我们都发现在她的包厢里,有一位真正的仙女伴随在她的身旁,这位仙
女迄今尚不为贵族阶层所知,那就是维尔迪兰夫人,上流社会人士自然认为维尔迪兰夫
人与贾吉列夫剧团一道,不久前才抵达,可我们可以告诉他们,这位太太其实早已存在
,她经历过各个不同时期,经受过风风雨雨,不同的是,这次经历首次导致了转机,从
此稳固而又愈来愈迅速地上升,最终迎来了成功,而这正是女主人久久等待但一直没有
如愿的。至于斯万夫人,确实,她所体现的新奇并不具备同一的普遍特征。她的沙龙凝
聚在一位男子,一位濒临死亡的男子周围,在其才华枯竭之时,他几乎突然间由默默无
闻变得声名显赫。多少人迷上了贝戈特的作品。整个白天里,他都呆在斯万夫人府上,
被当作炫耀的对象。斯万夫人常在某某要人耳边嘀咕一句:“我跟他谈谈,他准会为您
写篇文章。”再说,他确实富于这方面的才华,甚至还专为斯万夫人写过一部短剧。他
离死神更近了,然而比起他前来询问我外祖母消息那阵子,病情却稍有好转。这是因为
巨大的肉体痛苦迫使他对自己的饮食进行了严格控制。疾病是人们对之最俯首贴耳的良
医:对于善心,对于学问,人们往往只许以诺言,而对于痛苦,人们却总是乖乖地受其
摆布。
  斯万夫人的沙龙稍许带有一点民族主义色彩,它首先以贝戈特为中心,更多的还是
文学味,诚然,从目前看来,维尔迪兰的小圈子与斯万夫人的沙龙相比,具有更为现实
的益处。这个小圈子事实上构成了左右那场激烈发展到了顶峰状态的长时间的政治危机
的活动中心:德雷福斯派中心。但是,上流社会人士大都是反对案件重新审理的强硬分
子,在他们眼里,一个德雷福斯派沙龙就象另一时期的巴黎公社沙龙一样,似乎根本没
有市场。加普拉罗拉公主在她组织的一次大型展览会上与维尔迪兰夫人相识,此后亲自
登门拜访,在维尔迪兰夫人府上逗留多时,希望引诱几位小圈子中令人瞩目的人物,把
他们拉到自己的沙龙中去,然而在拜访之中,公主(对盖尔芒特家族的公爵夫人们耍了
小动作)反而接受了对方的观点,公然宣称自己小圈子里的人纯属蠢货,据此,维尔迪
兰夫人认定公主具有非凡的胆略。但是,她后来不该勇敢到那么一个程度:竟斗胆在那
些民族主义派的太太烈焰般的目光下,向来巴尔贝克游览的维尔迪兰夫人致意。至于斯
万夫人,反德雷福斯派的成员恰恰相反,对她“坚持正统观念”深表敬意,更何况她嫁
的是一位犹太人,这使她赢得了双重的功德。不过,从未到她府上去过的人们总是想象
,她接待的只有几位卑微无名的犹太人和贝戈特的数位弟子。人们就这样把一些比斯万
夫人还更有地位的女性列为社会阶梯的最低一级,或许是她们出身的缘故,或许因为她
们不爱城中的聚餐或晚会,人们从不见她们露面,便误以为她们未受邀请;或许她们从
不提及自己在上流社会的朋友,仅仅谈论文学艺术;抑或人们去她们府上时总是掩人耳
目,也可能因为她们不想冒犯他人,往往悄悄地接待来客,总而言之,出于种种原因,
导致了她们中的这位或那位成了某些人的心目中不受欢迎的女人。奥黛特的遭遇就是这
样。埃比诺瓦夫人一次意欲赞助《法兰西之国》,为此不得不去看看奥黛特,她简直就
像是要踏进专门为她供应服饰用品的商人家,心想到奥黛特家见到的一定都是些陌生的
面孔,不屑一顾,然而门扉一开,她惊得在原地一动不动,象钉子钉似的,那打开的并
不是她设想的那种沙龙,而是一个神奇的殿堂,里面,只见一个个令人眩目的角色,有
的半卧在长沙发上,有的闲坐在扶手椅里,亲切地招呼着女主人,仿佛多亏仙境的情景
变幻,她终于认出了这原来都是些公主殿下,公爵夫人,连她埃比诺瓦公主本人也很难
把她们引到自己宫中,此时,迪洛侯爵,路易·德·蒂雷纳伯爵,博盖士亲王和埃斯特
雷公爵正在奥黛特亲切的目光下,充当宫廷面包总管和司酒官。埃比诺瓦公主无意中发
现了这些人内心世界的社交品质,不得不改变对斯万夫人原有形象的看法,重又将她视
作一位雍容大雅的女性。有的女子从不在报刊上披露自己的生活,由于对她们的真实生
活不了解,这就给她们的某些境况(由此而有助于沙龙的多样化)笼罩上了一张神秘的
网。就奥黛特而言,一开始,上流社会的几位男子好奇心十足,渴望结识贝戈特,于是
到她府上作客用餐,亲亲密密。不久前,她学会了掌握分寸,对此也就没有多加张扬;
在这里,他们亲密相处——也许是对小圈子的怀念,自分裂以来,奥黛特保持了小圈子
的习俗……奥黛特领着他们和贝戈特一起看戏,正是那饶有兴味的首场演出,最终把贝
戈特给拖垮了。他们跟圈内几位可能对如此新奇之事发生兴趣的女人谈起了奥黛特。她
们深信不疑,认定奥黛特是贝戈特的知己,或多或少为他的作品创作出谋划策过,认为
她比圣日尔曼区和党人,例如杜梅先生和德沙涅尔先生,她们明白,如果法兰西被交给
君主主义分子,那必定坠入深渊,可是,她们却常在夏雷特、杜多维尔等人府上招待这
些人用餐。奥黛特地位的变化是与她处事审慎分不开的,这使她的地位愈加稳固,上升
也更为快速,但却不让《高庐人报》的读者有任何察觉,这些人往往习惯于凭该报的社
交专栏,了解某某沙龙的兴衰。结果有一天,在一家典雅至极的剧场,为贝戈特的一部
剧作举行义演性彩排,人们发现德·马桑特夫人和莫莱夫人走进对面的剧作家的包厢,
坐到斯万夫人身旁,这时,剧院里出现了名副其实的戏剧性变化,殊不知莫莱伯爵夫人
正渐渐取代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已厌倦荣华富贵,谁稍作努力,就可将她击垮),成
为当时的女中豪杰与王后。“我们没有料到她已经开始上升,”人们纷纷议论奥黛特,
“可在发现莫莱伯爵夫人踏进她包厢的那刻,她便越过了最后一个梯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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