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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2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18:54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来到科尔尼什公路坡下,汽车一下子就冲了上去,发出不断的吼叫声,就象挨了刀割一
样大喊大叫,此时,只见退潮的大海在我簇拥着;拉斯普利埃的青松棵棵都动了感情。
比晚风吹起时节还激动几分,只见它们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跑来,可到了眼前又闪躲开去
,一位我还从来没见过面的新仆人来到台阶前为我们开门,而园丁的儿子刚流露出早熟
的欢快,两眼死盯住汽车停放的地方恨不能一眼吞进去。那天不是星期一,我们不知道
能否找到维尔迪兰夫人,因为,除了这一天她接待客人外,即兴去见她是很冒失的行为
。当然,她“基本上”在家,但这“基本上”的说法,是斯万夫人常用的字眼,每当她
自己千方百计要拉自己的小圈子的时候,每当她想方设法稳坐家中招引顾客上门的时候
,就用“基本上”来表达(哪怕她因此每每无法主动接近别人),但她往往将这种表达
方式曲解为“原则上”,只表示“在一般情况下”的意思,也就是说有许许多多例外。
因为,维尔迪兰夫人不仅喜欢出门,而且往往把女主人的义务推出千里之外,当她有客
人吃午餐时,品过咖啡,喝过饮料,抽过香烟(尽管因天热和消化作用使人昏昏欲睡,
在这种情况下,倒不如透过平台树荫,观看泽西大客轮横渡碧海的景象),当即安排一
连串的散步,宾客们硬是被请上车去坐好,身不由己地被拉到这个或那个观光点上,这
样的观光点在杜维尔四周比比皆是。话虽这么说,(尽管有起驾登车之劳),这第二部
分的游览活动并不完全令客人扫兴,佳肴美酒或苹果汽水酒落肚之后,清风拂面,景色
宜人,很容易悠然陶醉的。维尔迪兰夫人让外地人参观这些风景点,就象让人参观她家
(或远或近的)附属地产似的,既然大家来到她家吃午宴,那就不好不去看这些地方,
话又说回来,倘若不到女护主家里作客,大家也就不会认识这些地方。这种窃取散步专
利权的企图,就象窃取莫雷尔游戏专利权,又如过去德尚布尔游戏专利权,这种强行把
海上风光划归她的小圈子的企图,乍一看似乎不近情理,其实,并非那样荒诞不经。维
尔迪兰夫人岂止是在嘲笑,而且简直是在揶揄,据她看来,康布尔梅家不仅对拉斯普利
埃的室内陈设和庭园置景乏味,而且他们在附近散步或请别人散步时缺少创新。同样,
在她看来,拉斯普利埃只有从它变成小圈子的庇护地之日始才能不负造化,同样,她认
定,康布尔梅一家,只晓得成天价日坐在自己的马车里,沿着铁道,沿着海边,在附近
也许是绝无仅有的坎坷马路上来回颠簸,长期身居本地,却不认识本地的本来面目。她
说的倒也有几分根据。来来回回,司空见惯,对一个似乎踏烂了的地区,这地区就近在
咫尺,屡见不鲜了,康布尔梅一家一出门总是去那几个地方,而且走的都是那几条路。
自然喽,他们也常常笑话维尔迪兰一家好为人师,居然在老住户面前充当起导游来了。
但是,如果真的逼着他们领路,他们,乃至他们的车夫,还真没有本事把我们带到幽深
胜景去,而维尔迪兰先生只消打开一处早已荒废的私宅栅栏,便引导我们入胜探幽,别
的人是万万想不到可来此问津的;此地只好下车,因为必经之路车子过不去,不过有所
失方有所得,可以领略一路旖旎风光。不过,应当承认,拉斯普利埃花园简直是周围风
景之集大成,在园中散步可以同方圆数公里揽胜相媲美。首先,是因为它居高临下,一
边可以看到峡谷,另一边则可以看到大海,其次还因为,即使从一边看,比如说放眼大
海,绿树丛中开辟出几条通道,顾此海天一色尽收眼底,瞩彼则一色海天一览无余。每
个观光点上都配有一条长椅;游人每到一处都要坐下观赏一阵,不是巴尔贝克扑入眼帘
,便是巴维尔依稀可见,或是杜维尔遥遥在望。即使朝一个方向一意孤行,悬崖峭壁上
不时可见一条板凳,或高或低,或前或后,摆在那里。从那上头极目远眺,第一眼看到
的是一片葱茏和似乎已经不能再开阔的水面,但是,如果继续沿着羊肠小道往前走,直
到下一张长凳上,便可发现海面顿时扩展,浩浩淼淼,无际无涯,汹涌澎湃的大海和盘
托在眼前。在那里,游人可以清晰地听到波涛翻滚的声响,但在园林深处则相反,涛声
传不进来,波浪虽依然历历在目,却听不见它的声音了。这些休憩的地点,对于拉斯普
利埃的房主来说,素有“景观”之称。的确,它们在城堡周围,荟萃了周围地区、河滩
和森林中最优美的“景观”,愈远景物愈小愈隐约,正象哈德良皇帝①那样,将各地名
胜缩小简化兼收并蓄于自己的行宫里。根据“景观”一词所得名称并非专指海边某一地
名,而往往是指港湾对岸的景观,游人纵览全景,发现对岸景物奇异,留下某种突出的
印象。就象人们从维尔迪兰先生的书架上拿一本书,到“巴尔贝克景观”那里读它一小
时,同样地,倘若天气晴朗,人们也可以去“里夫贝尔景观”那里喝几杯清凉饮料,只
是不能刮大风,因为,尽管两边都种了树,但那里却是猛烈的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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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哈德良(76—138),古罗马皇帝(117—138在位)。
  下午,维尔迪兰夫人再次组织乘车游览,回府时,女主人若发现有哪个上流社会的
“海边过客”留下名片,她便会装出喜出望外的样子,而对未能接待来访一事深表遗憾
(尽管客人只是顺便来看看“家”,以便有一天抽暇来认识一下拥有著名艺术沙龙但在
巴黎不是经常能让人出入其间的妇女),于是马上让维尔迪兰先生邀请他来赴下星期三
的晚宴。但往往旅游者不得不在星期三以前动身,或者担心回去晚了,维尔迪兰夫人则
有言在先,每星期一下午吃点心的时刻肯定可以找到她。下午吃点心的习惯并不太多见
,我在巴黎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家,德·加利费夫人家或德·阿巴雄夫人家吃到极富丽堂
皇的风味点心。但恰恰此地不是巴黎,对我来说,环境的优雅与否不仅影响到聚会的雅
兴,而且影响到客人的素质。与这等上游社会人士交往在巴黎我毫无兴趣,但在拉斯普
利埃,其人远道经费代纳或穿尚特比森林来到这里,其性质就变了,重要性也变了,成
了一次愉快的小插曲。有时候,冒出一个老熟人,我对他了若指掌;若是在斯万家,我
一步也懒得走动去找他。但此公大名在这悬崖绝壁上可格外铿锵作响,犹如一个演员的
姓名,在某个剧场里往往可以听到,此名一经印在广告上,颜色格外醒目,介绍非同凡
响,赫赫扬扬,竟然因意料不到的机遇而一鸣惊人,身价百倍。在乡村,大家无拘无束
,上流社会人士往往自告奋勇,住在谁家便负责把朋友们带去,好象道歉一样悄悄对维
尔迪兰夫人说,他在他们家住,总不能把朋友们甩掉不管吧;与此相反,他对这些客人
,则装得似乎是客客气气,让他们在单调的海滩生活里见识一下这种娱乐消遣活动,去
一家宗教中心,参观一座富丽的建筑,吃一顿美味可口的点心。这一下子就凑足好几个
人组成二流人士的聚会;倘若花园的一个角落长有几棵绿树,这在乡村是司空见惯不足
为奇的,但在加布里埃尔大道或蒙梭街就显得格外优美了,在巴黎市区,只有腰缠数百
万的大富豪方能享有一小片园地,反过来讲,在巴黎晚会上的二等老爷们,每星期一下
午,则可在拉斯普利埃充分显示自己的价值了。他们刚刚坐成一桌,只见桌面蒙着一块
绣红的台布,窗间墙上挂着几幅单色画,这时,人家马上就给他们端上来一块块烘饼,
诺曼第的千层酥,船形馅饼,只见馅饼里包满珍珠玛瑙般的红樱桃,还有素有“外交官
”美称的“蜜饯布丁”,一扇扇窗户敞开着,面向碧海蓝天,幽深的蓝图呈现在面前,
大家有目共睹,不可能不同时看在眼里,于是乎,这些二等老爷们摇身一变,身价大增
,变成若干更可宝贵的东西了。更有甚者,即使还没有看见他们之前,当人们每星期一
来维尔迪兰夫人家幸会的时候,就连那些在巴黎司空见惯看腻了在豪华饭店门前停留的
大马车的人们,如今看到在拉斯普利埃门前那排大冷杉树下停着两三辆破马车,也抑制
不住内心的激动,感到心口怦怦直跳。也许,这是因为,乡村环境不同,物换星移,上
流社会索然无味的感受,随着时间环境的变化,竟然又变得新鲜起来。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坐破车子去看维尔迪兰夫人,往往会唤起某一次游山玩水的美好回忆,想起有
一次与车夫约好的昂贵的承包活动,车夫承揽一天包活简直是“漫天要价”。但是,那
些新来乍到的客人,还不可能弄清他们的身份,大家总有些许的好奇心,因为每个人心
里都在嘀咕:“这会是谁呢?”这个问题是很难回答的,弄不清谁会来康布尔梅府上或
在另一家府上住上八天时间,乡村生活孤寂无聊,大家喜欢提此类问题,遇到一个久别
重逢的人,或介绍一个陌生的人,这在巴黎生活里是件令人厌烦的事情,但在乡村则不
然,它打乱了与世隔绝的生活的真空,填充了美妙的气氛,就连邮差到达的时刻也成了
一大快事。就在我们坐汽车到达拉斯普利埃的当天,因为那天不是星期一,维尔迪兰夫
妇很可能被折腾得够呛,因为全村男女老少都争先恐后想看热闹,而对于远离亲人,被
禁锢在孤零零的温泉疗养院的病人,就恨不得破窗而出看个究竟了。那个腿脚颇快的新
仆人,已经习惯那些套话,他回答我说,“要是夫人不出门的话,她很可能在‘杜维尔
景观’上”,他说“他去看看”,却立刻回告我们说,她立即接待我们。我们看见她时
,她的头发有点散乱,因为她刚从花园、家禽饲养场和菜园子转回来,她去那儿喂她的
孔雀和母鸡,拣蛋,摘果,采鲜花,以便“为餐桌铺路”,那餐桌的布置,犹如花园小
径的微缩,不过在桌上,她却别有讲究,不让桌面一味容忍有用的和好吃的东西;除了
园中那些现成的东西,如梨子啦,雪花蛋啦什么的,还摆着高杆兰蓟,康乃馨,玫瑰花
和金鸡菊,透过招展的花枝凭窗远眺,犹如透过花标杆,但见渡船来往穿梭。听说有客
人来访,维尔迪兰夫妇当即停止布置鲜花准备迎客,但一看来访者并不是别人,而是阿
尔贝蒂娜和我,显得出乎意料,我一下就看出问题来了,原来那位新仆人,虽然满腔热
情,但还不熟悉我的姓名,禀报错了,维尔迪兰夫人一听好生耳生,还是请进来吧,不
管是谁总得看看吧。那新仆人呢,站在门口上,打量着这场面,好弄明白我们在家中到
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而后,他大步流星跑远了,因为他前一天才被雇来。阿尔贝蒂娜
将帽子和面纱让维尔迪兰夫妇好生看过,便对我递了个眼色,意思是提醒我,我们眼看
没有太多时间来干我们想干的事情。维尔迪兰夫人留我们等着吃下午的点心,可我们谢
绝了,但冷不防她突然披露了一个打算,差点把我和阿尔贝蒂娜游山逛水所指望的全部
兴致一扫而空:这个女主人,由于不好下狠心离开我们,也可能是舍不得一次新的消遣
的机会,想同我们一起往回走。她早就惯于这么干,自告奋勇提此类建议让人扫兴,而
且她不可能有把握,她自告奋勇提出的决议会给我们带来愉快,因此她在向我们提建议
时,装出一副极其自信的样子,极力掩饰她表现出来的难为情,甚至看不出她曾想到,
我们的回答会有什么问题,她没有直接向我们提出要求,而是在向她丈夫谈到阿尔贝蒂
娜和我时,仿佛是她优待我们一次似的顺便说说:“我送他们回去吧,由我来。”此时
此刻,她嘴上挂起一丝微笑,这种微笑并不属于她自己的专利,我已经在某些人身上领
教过这一种微笑,他们对贝戈特狡黠一笑说:“我买了您的书,就是这样子的,”这是
一种人笑亦笑的笑,一种千篇一律的共相,只要他们有必要这样子——象人们使用铁路
和搬运车那样——仿效他人嘴脸,只有几个高雅之士例外,比如斯万和德·夏吕斯先生
,我从来没看见在他们的嘴唇上挂着那种微笑。打从她那一笑开始,我的拜访便大败其
兴的了。我故意装着不明白她的意思。过了片刻,事情变得明朗了,维尔迪兰先生似乎
也要一起凑热闹。“但这可让维尔迪兰先生太费时了吧,”我说。“才不呢,”维尔迪
兰夫人和颜悦色、慷慨施恩地对我说,“他说,与这等风华男女重温往昔的轻车熟路会
令他格外高兴;必要时他可以上电车,这吓不倒他,然后我们俩双双老老实实坐火车回
来,就象一对和睦的好夫妻。瞧,他笑逐颜开了。”她仿佛是在谈论一位和蔼可亲的大
名鼎鼎的老画家,画家比小孩还小孩,以乱画奇形怪象逗自己的小孙孙们取乐。令我倍
添烦恼的是,阿尔贝蒂娜似乎不与我分忧,反为能与维尔迪兰夫妇一起坐着车子兜遍全
区而感到兴致勃勃。可我呢,我本指望与她一起寻欢作乐,而且早已迫不及待了,我岂
能容忍女主人扫我们的兴;我编造了种种谎言,维尔迪兰夫人听了恼羞成怒,发出咄咄
逼人的威胁反倒使我的谎言成了有情可原的了,可阿尔贝蒂娜呢,真是气死人!她却与
我唱反调。“不过,我们要去拜访一个人,”我说。“拜访谁?”阿尔贝蒂娜问。“我
会对您作出解释,这非去不可。”“那好!我们等着你们就是了,”维尔迪兰夫人说,
什么条件她都可以屈从。直到最后一分钟,我真担心有人会夺走我那梦寐以求的幸福,
于是心一狠,也顾不得失礼了。我断然加以拒绝,贴着维尔迪兰夫人的耳朵,借口说阿
尔贝蒂娜有心事,她想问我如何是好,绝对必须我单独同她在一起。女主人沉下脸来:
“那好吧,我们不去了,”她说,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我感到她好不高兴,不得不装装
样子作点让步:“不过,也许可以……”“不,”她又说,反而火上添油,“我说不,
就是不。”我以为同她闹翻了,可她却站在门口提醒我们,叮咛我们千万不要“放弃”
第二天的星期三聚会,不要开着这玩艺儿来这里,这玩艺儿夜里可危险了,千万坐火车
,同小圈子的人大家一起来,汽车已经在园林斜坡上行驶,她到底还是把车叫停了下来
,因为仆人忘了把她叫人为我们包好的一方水果塔和一叠油酥饼放到车上去。我们重新
上路,只见一幢幢小农舍簇拥着鲜花迎面跑来为我们送行了一程。我们觉得这地方已变
得面目全非,与我们对每一个地方留下的印象大不相同,空间的概念远非那种神通广大
的概念。我们说过,时间的概念大大扩大了各个地方的差别。但时间的概念也不是唯一
的。有些地方,我们老觉得它们孤零零的,与其余的世界似乎没有共同的尺度,几乎与
世隔绝,有点象我们人生特定阶段认识的那些人物,比如在部队里,在我们童年时代里
认识的人,如今与我们已毫不相干了。在巴尔贝克寄居的第一年,有一个高地,德·维
尔巴里西斯夫人喜欢带我们去那里登临,因为从那里放眼,非水即林,高地名叫“博蒙
秀峰”。她选择登秀峰的那条道,一路古树参天,她认为美不胜收,只是全是上坡,她
的马车不得不慢吞吞前行,走很长时间。一旦上了高地,我们又立即下山,散散步,再
上车,沿着老路回去,前不见村庄,后不见城堡。我晓得,博蒙有一点令人莫名其妙,
似乎很远,仿佛很高,我弄不清它到底在什么方向,因为从前从未取道博蒙秀峰到别的
地方去过;况且,要坐很长时间的马车才能到达高地。此地显然与巴尔贝克同属一个府
(或同一个省),但在我看来,它地处另处一个世界,享有治外法权的特权。然而汽车
却对神秘世界大不敬,虽过了安卡维尔,但安卡维尔的房舍仍然历历在目,由于我们下
到横向的海岸,直通巴维尔,来到一道土堤上,顿时看见了大海,我问这是什么所在,
司机尚未来得及回答,我猛然认出了博蒙,我每次乘小火车,就这样绕博蒙而过,竟有
眼不识秀峰,其实它离巴维尔仅有两分钟的路程。我服役的军团里有一位军官,我原以
为他是一个特别人物,他心肠太好,过于朴实,以致看不出他是豪门贵族门第出身,时
间距离太久远了,而且简直神秘莫测,以致不仅仅是名门望族的后代问题,但我却得知
,他是某某君的叔伯兄弟,或堂表兄弟,而我又同此君在城里共进过晚餐,与这位军官
留下的印象相类似,博蒙一旦与我原以为有天壤之别的地方混为一谈,它顿时失去了神
秘的色彩,并在当地明确了位置,令我想起来都怀着惶恐,倘若我在一部小说封闭的氛
围之外遇到了包法利夫人和桑塞维利纳夫人类似的人物,我兴许会觉得她们与其他人没
什么两样。可能有人以为,我热衷于美妙的铁路旅行,因此很难分享阿尔贝蒂娜见了汽
车那美滋滋的心情,即使汽车上坐着一位病夫,但病人想到什么地方它就可以开到什么
地方,却不允许——象我迄今做的那样——把某地看作是个人的标记,看作是完美无缺
的不可取代的佳境。无疑,这个地点,汽车不会象当年我从巴黎来巴尔贝克时的铁道那
样在此设终点站,这个站摆脱了琐碎的日常生活,作为始发站颇为理想,而作为到达站
早就没说的,开到这大站头,里面却不住任何人,上面只标有城市的名字,即某某火车
站,看样子到了车站就意味着终于可以进入城市,因为它很可能是城市灵魂的现形。不
,汽车可不同,它把我们带进一座城市,没有这么神妙,因为我们下火车首先是从整体
上看这座城市,这个整体,城名作了概括,顾名思义含有观众闭门造车异想天开的色彩
。而汽车则把我们带进大街小巷里转,不时停下向居民打听一下情况。但是,作为轻车
熟路往前开的惩罚,就连司机对自己的路都没有把握,只好摸索着走,甚至走回头路,
前面走错了岔道,一座古城堡徒有百年老树绿荫遮面,但随着我们向它逼近,终于脱颖
而出,只见它依山傍海,与一座教堂相映成趣,汽车环城一圈又一圈往里兜圈子,城市
吓得魂飞魄散,向四面八方逃脱开去,汽车最后单刀直入,直插山谷深处,只见城市就
横卧在山谷的土地上;这所在,是独一无二的地点,汽车似乎已经揭开了特别快车赋予
的神秘面纱,却给人这样的印象,似乎是我们自己发现了这地点,明确了它的位置,而
且好象用圆规测量过那样准确无误,用更精密的准确性,帮我们体会到真正几何学的奥
秘,“大地测量”的美妙。
  此时,有一件事可惜我并不知道,只是两年多以后方才听说,那就是,司机的雇主
之一就是德·夏吕斯先生,莫雷尔负责给司机付钱,却为自己留下一部分钱(让司机增
加两倍乃至四倍的公里数),与司机打得火热(在众人面前却装模作样不认识他),经
常用他的车子跑远程。要是当时我知道此事,要是维尔迪兰夫妇与这位司机一拍即合的
信任源出于此,而且他们可能又不知道内情,那么,我第二年在巴黎生活的种种苦闷,
与阿尔贝蒂娜的种种不幸,也许就可以得到避免;可是我当时完全被蒙在鼓里。德·夏
吕斯先生与莫雷尔一起乘小车外出兜风,就事情本身而言,与我并无直接的利害关系。
更何况,他们到外面游山玩水,更多的是到海滨去吃一顿午餐或一顿晚餐,德·夏吕斯
先生装出破产老侍从的模样,而负责算帐的莫雷尔,却俨然象一位极好的绅士。我不妨
举一餐晚饭为例,这样可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事情发生在圣马尔斯一家椭圆形的饭
店里。“难道不可以将这个收起来吗?”德·夏吕斯先生问莫雷尔,好象对一个中间人
说话,这样就不必直接问跑堂的了。他所谓“这个”是指三朵枯萎了的玫瑰花,是饭店
侍应部领班好心好意放在桌子上以为可以装饰桌面的。“可以……”莫雷尔尴尬地说:
“您不喜欢玫瑰?”
  “哪里话,我指出刚才那个问题,恰恰证明我喜欢玫瑰花,既然此地并没有玫瑰花
(莫雷尔感到莫名其妙),但实际上,我并不很喜欢玫瑰花,我对姓名极敏感;一看到
一朵玫瑰花有几分姿色,便得知她叫罗特希尔德男爵夫人或叫尼埃尔元帅夫人,这无异
于吹来一股寒气。您是否喜欢指名道姓?您是否为您的音乐会小曲段找到标致的标题?
”“有一首《愁诗》。”
  “真糟糕,”德·夏吕斯先生答道,嗓音很尖,象耳光一样响亮。“可我要的是香
槟吧?”他对领班说,领班满以为端上来的就是香槟,实际上是为两位顾客倒满了两杯
根本不是香槟的汽酒。“不过,先生,……”“撤走这该死的东西,它连最差劲的香槟
都沾不上边。简直是催呕药,叫‘Cup’(混酒),一般用三颗烂草莓泡在醋和塞尔茨矿
泉水混合液之中……是的,”他接着转身对莫雷尔道:“您好象不知道标题是什么名堂
,甚至,在您表演最得意的节目之中,您似乎没有发现事情通灵的一面。”“您是说?
”莫雷尔问,他对男爵的一席谈话一点也没听明白,生怕丢掉一条有用的信息,比如,
举个例子,邀请吃饭之类,德·夏吕斯先生有所疏忽,没有把“您是说?”当成一个问
题来处理,莫雷尔因此得不到回答,以为该换换话题,于是给他耍了一个花招:“瞧,
那个卖花的金发小娘子,她卖的就是您不喜欢的花;又是一个准有宝贝女友的女人,那
个老娘,在里面桌上吃饭的那个,也肯定有。”
  “可你怎么知道得一清二楚?”德·夏吕斯先生问道,对莫雷尔的先见之明赞佩不
已,“噢!只消一秒钟我就把她们看透了。要是我们俩双双夹在人群中蹓蹓跶跶,您就
会发现,我不会两次上当。”谁要是在此时看一看莫雷尔,看看他满身阳刚之美中却有
着小娘们的一脸媚气,就会明白那种阴暗的猜度心理,与其说是将他指给某些女人,还
不如说是那些女人来影射他,他渴望取代絮比安,有意无意想为裁缝从男爵那里挣得的
收入,来弥补他的“固定收入”。“谈到小白脸,我更了解底细,我保您万无一失,眼
看快到巴尔贝克集市,我们会找到许多好东西,那时要在巴黎,您瞧好了,您可以玩个
痛快。”但是,奴才天生就谨小慎微,使他已经说出口的话徒添了另一种含义,以致德
·夏吕斯先生以为他说的是年轻姑娘的事,“知道吧,”莫雷尔说,真想使出一个高招
,既要无伤自己的大雅,又要激起男爵感官的兴奋(尽管这一招事实上不道德),“我
的梦想,是找一位黄花姑娘,使我得到她的爱,从她身上得到她的童贞。”德·夏吕斯
先生早已按捺不住,不由轻轻掐了掐莫雷尔的耳朵,天真地补充道:“这对你有什么用
?你既然想要她的童贞,那你就非娶她为妻不可,”“娶她为妻?”莫雷尔嚷了起来,
他感到男爵已经飘飘然忘乎所以了,要不就是他没想到与之对话的这个男子比他想象的
还要认真,“娶她为妻?万万不行!我可以满口应承,不过,一旦小动作很利索,当天
晚上我就把她甩掉。”只要吹牛能够引起他暂时的快感,德·夏吕斯先生一般总要介入
,哪怕云散雨收之后,马上收回全部的兴趣,“真的,你要干这事?”他笑着对莫雷尔
道,紧紧地搂着他,“那又怎么!”莫雷尔道,发现自己并没有使男爵不悦,便直言不
讳地继续向他作解释,他的确有一种什么样的欢情,“这危险,”德·夏吕斯先生说,
“我事先就准备好开路,然后溜之大吉,连地址都不留。”“可我呢?”德·夏吕斯先
生问。“我带您一块走,那还用说,”莫雷尔连忙道,没考虑到男爵会落成什么样子,
根本就没有把男爵放在心上,“嘿,有一个小娘们,真讨我喜欢,就在这方向,她是一
个小裁缝,在公爵先生的府邸里开了一个小店铺,”
  “絮比安的女儿!”男爵失声叫将起来,正好饮料总管进来,“哟!绝对不行,”
他接着说道,要么是因为出现了一个第三者来使他变得冷淡,要么,即使在黑色弥撒之
际,他都会津津乐道于玷污最神圣的事物,但却下不了狠心让与他有交情的人卷进去,
“絮比安是个好人,小姑娘模样很迷人,给他们制造痛苦,叫人于心何忍。”莫雷尔感
到他已经走得太远了,便闭口不言,但他的目光仍然空盯住年轻姑娘的身上,他早就希
望有朝一日,我会当着她的面,称他“亲爱的伟大艺术家”,他本人曾经向她订做过一
件背心。小姑娘非常勤快,也没休过假,但后来我才知道,正当那位小提琴手在巴尔贝
克地区的时候,她心里就老也放不下他那堂堂仪表,因为她看到莫雷尔同我在一起,便
把他当作是一位“先生”,他因此脸上沾了不少光。
  “我从来没听人演奏过肖邦的曲子,”男爵说,“不过我本来是可以听到的,我同
斯达马蒂一起上过课,但他不让我到我的姨娘希梅家去听‘夜曲’大师的演奏。”“多
愚蠢,他在那干了些什么名堂!”莫雷尔嚷嚷道。“相反,”德·夏吕斯先生尖着嗓子
,激动地进行辩解。“他显示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他早就明白,我是一个‘纯朴的人’
,我容易受肖邦的影响。这毫无用处,因为我从小就放弃了音乐,其余的一切反正也付
之东流。后来,想了一想,”他补充道,语音发齉,慢慢吞吞,“总有人听到过,总有
人给您讲个大概。但说到底,肖邦只不过是回返通灵那边的一个借口,而您却轻视了通
灵方面。”
  人们终会发现,经过一席庸俗言语的穿插之后,德·夏吕斯先生的言辞顿时又变得
同他平时说话那样优雅、傲慢。这是因为:想到莫雷尔准备“甩掉”一个被奸污的姑娘
而心安理得,他顿时尝到了一阵淋漓痛快。快感一过,他的感官暂时平静了下来,一度
取德·夏吕斯先生而代之的性虐待狂(他,的确是通灵的)已逃之夭夭,让真正的德·
夏吕斯先生重操人语,只见他浑身充满艺术家的文雅,洋溢着多情和好意。“还有一天
,您弹了改编的钢琴曲,四重奏第十五号作品,这已经够荒唐的了,因为没有比这更缺
乏钢琴味的了。它是专门为这样一些人改编的,那个自命不凡的伟大聋子绷弦过紧,把
他们的耳朵都给震痛了。然而,恰恰是这类近乎庸俗的神秘主义才是神圣的作品,反正
您演奏得很糟糕,改变了所有的乐章。您演奏这部作品,要象是演奏您自己作的曲子那
样。”年轻的莫雷尔只觉得一阵震耳欲聋,为自己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天才而痛苦不堪,
好一阵子呆若木鸡;后来,一种神圣的狂热涌上心头,他试了试,作出了第一小节的乐
曲;可是,由于起拍就极其费劲,他已精疲力尽,不由耷拉下脑袋,落下一绺俏丽的头
发,以讨维尔迪兰夫人欢心;继而,他得寸进尺,如法争取时间,再创造数量可观的大
脑灰质①,他刚才挥霍了大量的细胞以表现自己特尔斐竞技场获胜者的胆略;于是乎,
他恢复了元气,灵机一动,产生了一种新的灵感,全力以赴扑向那雄伟壮丽永垂不朽的
乐句,就连柏林钢琴演奏高手(我们以为德·夏吕斯先生是指门德尔松)恐怕也得孜孜
不倦地仿效它了。“就是要用这种方式,独一无二的、真正出类拔萃的、生机勃勃的方
式,我才要让您到巴黎去演奏。”正当德·夏吕斯先生给他提出此类忠告的时候,莫雷
尔却更是大惊失色,眼看领班将遭到冷落的玫瑰花和非香槟“汽酒”收了回去,不由惶
然自问,这对“等级”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他没有时间深思熟虑,因为德·夏吕斯
先生激动地对他说:“问问领班,他有没有‘好基督徒’。”“弄点‘好基督徒’?我
不明白。”“您一清二楚,我们正在用水果,那是一种梨。放心好了,德·康布尔梅夫
人府上有这种梨,因为埃斯加巴尼亚斯伯爵夫人曾有过,而她就是埃斯加巴尼亚斯伯爵
夫人。蒂博迪埃先生派人把这梨送给她,她说:‘这就是好基督徒梨,美极了。’”“
不,我不知道。”“我看,反正,您什么也不知道。难道您连莫里哀的戏都没读过……
那就算了,既然您不该懂得指挥,其余的更甭说了,那就干脆要一个梨子吧,就近摘的
,叫阿弗朗施的路易丝女仆②”“啊……什么?”“等等,您也太笨了,我只好亲自要
别的,我更爱吃的。领班,您有科密的长老③吗?夏丽,您该读过埃米尔·德·谢尔蒙
—托内尔等的有关这种梨动人的一页吧。”“没有,先生,我没有。”“那您有若杜瓦
涅的凯旋梨吧?”没有,先生。”
  “弗吉尼亚芭蕾?帕斯科尔玛?没有,算了,既然您什么都没有,那我们只好走了
。‘昂古莱姆公爵夫人’还未成熟;算了,夏丽,开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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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脑灰质即大脑皮层,约由140亿个神经细胞组成,是神经系统的高级中枢,是高
级神经活动的物质基础。
  ②一种水蜜晚梨。
  ③一种甜酥梨。
  不幸的是德·夏吕斯先生,此人难得通情达理,也许是因为他可能与莫雷尔有贞操
关系,他打此时开始,就千方百计地对小提琴手曲意修好,弄得小提琴手自己都莫名其
妙,其人天性疯疯癫癫,忘恩负义而且好斤斤计较,对德·夏吕斯先生奇怪的好意只报
以冷酷和粗暴,而且愈演愈烈,这就使德·夏吕斯先生——想当初何等飞扬跋扈,而如
今竟如此低三下四——每每陷入真正的失望之中。下面读者会看到,莫雷尔何以会,往
往以比德·夏吕斯先生强千倍的德·夏吕斯先生自居,可就连鸡毛蒜皮芝麻小事,也不
过是望文生义,从而完全曲解了男爵有关贵族阶级那套高傲的宏论。就说眼下吧,正当
阿尔贝蒂娜在拉埃斯圣约翰教堂等我之际,如果说有一件事将其置于高贵身分之上(这
原则上颇为高贵,尤其是来自乐于去寻找小姑娘的某个人——“无影也无
  踪”①——与司机同往),那就是他的艺术名声,而且可想而知他是第几把提琴手
了。无疑,他是很丑恶的,因为他满以为德·夏吕斯先生全归他所有,却装模作样加以
否认,百般嘲弄他,其手法与我所领教的完全一样,我刚答应保守他父亲在我外叔祖家
干什么行当的秘密,他立刻居高临下把我看矮了。但是,另一方面,他的出师艺名莫雷
尔,在他看来比家“姓”更高级。德·夏吕斯先生正做着柏拉图式的温柔梦,想给他冠
以他家族的封号,莫雷尔却断然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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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典出法国诗人保尔·瓦雷里的名诗《风灵》中的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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