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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2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19:46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吃饭要用霍斯勒。”莫雷尔脸上怒形于色。“算了吧,我不愿把我的小提琴交给任何
人。”我后来才明白个中缘故。霍斯勒是年轻车夫心爱的兄长,要是他留在家里,岂不
会助小弟一臂之力。在散步途中,莫雷尔低声对我说话,生怕大霍斯勒听见:“这是个
棒小子,”莫雷尔说。“而且,他弟弟也是好样的。要是他没有那要命的酒瘾就好了。
”“什么,喝酒?”维尔迪兰夫人问道,未曾想自己竟有一个好喝酒的车夫,脸色顿时
气得煞白。“您没看见罢了我,心里老嘀咕,他给你们驾车,竟没出过事故,真是一个
奇迹。”“难道他捎过别人?”“您只要看看他翻了多少回车就够了,他今天满脸青一
块紫一块的。我不明白他怎么没有呜呼哀哉,他把车辕都摔断了。”“怪不得我今天看
不到他,”维尔迪兰夫人说,想到那场大祸可能临到自己的头上,不禁不寒而栗,“您
让我好伤心。”她想草草收场回家转,可莫雷尔却挑了一首巴赫的曲子,变着花样拉个
没完。她一回到家里,连忙赶到车库,发现车辕是新的,霍斯勒也头破血流。她不问青
红皂白,当即告诉他,她不再需要马车夫了,给了他点钱,然而车夫自己却不想指控他
那些可恶的同行伙计,他认定正是自己的伙计们接二连三地偷了他的一应车马具,而且
自己也知道,要是忍气吞声,只能被当作死鬼看待,于是他只求一走了之,这样才得以
相安无事。汽车司机第二天便登堂入室,没多久,维尔迪兰夫人(她只好另找一个)对
他极为满意,她竟然将他当作绝对可靠的人热情地把他推荐给我。我不明底细,便在巴
黎雇他打短,按日计薪;我实在太性急了,整个详情将全部写进阿尔贝蒂娜的故事里。
此时我在拉斯普利埃,我第一次带着我的女朋友到那儿吃晚饭,而德·夏吕斯先生由莫
雷尔陪同也在那里,莫雷尔冒充是一个“总管家”的儿子,那“总管家”挣固定年薪三
万法郎,有一辆车子,好些小管家、园丁、财产代管人和佃农归他指挥。可是,我这个
人就是沉不住气,我岂能让读者得出莫雷尔坏透了的印象。其实倒不如说他这人充满了
矛盾,有些时日,还真有点儿可亲可爱呢。
  听说马车夫被撵出了门,我自然不胜惊讶,尤令我惊愕不已的是,取代马车夫者正
是那位开车带我们——阿尔贝蒂娜和我——到处游山玩水的司机。但他在我面前滔滔不
绝地编了一段故事,讲得神乎其神,人家听了以为他真的回到了巴黎,而且人家是从巴
黎把他请来为维尔迪兰夫妇开车似的,我对此未曾闪过一秒钟的怀疑。解雇车夫是莫雷
尔同我攀谈几句的原因,为的是向我表白,那个棒小子走了之后他有多么难过。况且,
除了我独处以外的时间,除了他喜气洋洋连蹦带跳朝我扑过来的时候,莫雷尔在拉斯普
利埃,眼看人人都热情洋溢地欢迎我,顿感自己却故意疏远了对自己无害的人,因为他
曾对我过河拆桥,自断后路,剥夺了我对他露出保护神色的任何可能性(其实,我压根
儿就没想采取这种神态),于是他便不再与我保持距离了。我则把莫雷尔态度的变化归
结到德·夏吕斯先生的影响上,的确,在他的影响下,在某些方面,莫雷尔已不那么狭
隘迟钝了,更象个艺术家了,但在另一些方面,他对主子滔滔不绝的吩咐言听计从,哪
怕通篇是欺人之谈,而且是信口开河,这反倒使他更加笨拙了。德·夏吕斯先生能告诉
他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我预料到的这码事。我何以能未卜先知,猜到人家后来才告诉我
的事情(我对此一直没有把握,安德烈所提供的有关阿尔贝蒂娜的种种证词,特别是后
来提供的,我总觉得很不可靠,因为,正如我们过去有目共睹的那样,她打心眼里并不
喜欢我的女朋友,甚至妒忌她),但不管怎么说,倘若确有其事,那么这两个人都瞒着
我这样一个问题:阿尔贝蒂娜对莫雷尔很熟悉?正当马车夫即将被解雇之际,莫雷尔对
我一反常态,使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我总认为他生性卑鄙,当他需要我的时候,这个
年轻人便对我奴颜婢膝,过后,一旦帮了他的忙,他却翻脸不认人,我这才形成了对他
的看法。对此,还要补充的是,他与德·夏吕斯先生有明显的卖淫关系,还有并无后果
的兽性本能,当兽性得不到满足(当兽性发作时),或由此引起了并发症时,他便会闷
闷不乐;但这种个性并非一成不变地永远那么丑陋,而是充满了矛盾。它好比中世纪的
一部旧书,错误百出,通篇是荒谬的传说和淫秽阴暗的内容,但堪称杰出的大杂烩。开
始我以为,他的艺术,在他真正被视为大师的领域,给了他超出演奏者技巧的优势。有
一次,我说了我要开始工作的愿望,他不假思索地对我说:“干吧,干出名堂来。”
  “这话是谁说的?”我问他道。“德·丰塔纳对夏多布里昂说的。”他还知道拿破
仑的一封情书。“不错,”我心里想,“他有文学修养呢。不过,这句话,我不知道他
是在什么地方读到的,恐怕是他对全部古今文学所知道的唯一的一句话,因为他每天晚
上都对我重复它。还有一句话,他在我面前翻过来倒过去地重复,为的是不让我向任何
人谈及有关他的任何事,这句话,他也以为是文学语言,其实只勉强算句法国话吧,或
者至少可以说不表达任何种类的意义,也许只对一个故弄玄虚的仆人才有用,这句话就
是:“怀疑怀疑他人的人吧。”其实,从这句愚蠢的箴言到德·丰塔纳对夏多布里昂说
的话,莫雷尔的性格可见一斑,虽然变化多端,但也不象表现得那样矛盾。这小子,为
了几个小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干,而且没有内疚感——大概并非没有古怪的气恼,有时
甚至气得发疯,但内疚一词与此风马牛不相及——这小子,只要有利可图,他不惜趁人
之危火中取栗,这小子把金钱放到高于一切的地位,却不讲普通人类最天然感情之上的
善良,还是这小子,却把他获得的音乐戏剧学院一等奖证书置于金钱之上,在笛子班或
对位法作品班,谁也不能说他一句不是的话。他怒火中烧,发起无名火又阴又毒,其源
盖出于他所谓的普遍的尔虞我诈(可能他将他遇到的怀有敌意的人的某些特殊情况加以
普遍化了)。他绝不谈论任何人,却暗中玩弄自己的把戏,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从而以
摆脱普遍的欺诈为荣。我的不幸在于,由于我回巴黎后势必引起的后果,他的不信任并
没有对巴尔贝克的司机“表演”过,在司机的身上,他可能发现了一个同类人,也就是
说,与他的箴言相反,一个褒义的多疑者,一个在诚实人面前装聋作哑,却可与流氓恶
棍一拍即合的多疑者。他感到——但这并非绝对错误——这样防人一手大有好处,永远
使他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逢凶化吉,在贝尔热街的院楼里,人家休想抓住他任何
把柄,对付他更是一筹莫展。他只要干下去,也许会干出点名堂,有朝一日会成为久负
盛名的音乐戏剧学院大赛小提琴评判委员会的大师,人人将对他毕恭毕敬。
  但是,在莫雷尔的脑子里发现这样那样的矛盾之处,这也许是极符合逻辑的事。实
际上,他的本性,就好比是一张揉皱的纸,皱折走向乱七八糟,以致不可能恢复正常状
态。他似乎有比较高的道德标准,而且写得一手极漂亮的字,美中不足的是错别字登峰
造极,他一写信就是几小时,对他兄弟说,他待妹妹们不好,他是她们的兄长,他是她
们的支柱;对妹妹则说,她们对兄长也有礼貌不周之处。
  转眼间,夏日将尽,我们在杜维尔下火车时,只见太阳,受朦胧云雾的温存,在一
色淡紫的天空中,只脱落成一片红轮了。傍晚,一派平和静谧的气氛临降到这一片片草
木茂盛的盐碱草地上,吸引来许多巴黎人到杜维尔来度假,其中大都是画家,潮气初泛
,却把这些巴黎人早早赶回他们自己的小小木屋别墅里去了。好几家灯火已上。只有几
只奶牛望着大海哞哞叫着,另有几只奶牛,对人类更感兴趣,将它们的注意力转向我们
的车子。只有一位画家,在一个陡峭的高坡上架起了画架,试图将这大片的宁静,这柔
和了的光线尽收画中。抑或,这一头头奶牛,正无意识地尽义务似的去为画家充当模特
儿,因为它们举目凝视的神态,它们逍遥自在的身姿,在人们回家之后,正以自己独特
的方式,为傍晚散发出来的休憩气氛已是夜间了。我若下午出去转一圈,那么最晚五点
就得回去添加衣服,此时,又圆又红的太阳落入倾斜的明镜,而过去这面歪镜有多可恶
,可现在,夕阳酷似希腊火硝,在我的书橱玻璃上,燃起了大海的战火。我匆忙穿上我
那身无燕尾的常礼服,活象念咒者的举动,唤出了机警而轻佻的爱,就是我同圣卢一同
去里夫贝尔吃晚饭的我,就是那天晚上我以为把德·斯代马里亚小姐带到林中之岛去吃
晚饭的我,我无意识地哼起了当时也哼的同一个小调;我对镜顾影,方从歌曲中认出了
那个且唱且停的歌者,歌者,其实,他只会这首歌。我第一次唱这首歌,那是我刚刚爱
上阿尔贝蒂娜的时候,但我当时觉得,我也许永远还摸不透她的心。后来,在巴黎也唱
了一回,那就是我中止爱她的时候,即第一次占有她后没几天。现在我又唱了起来,是
在我重新爱上了她,将同她一起去吃晚饭的时候,饭店经理为此深感遗憾,他以为,我
最终会住到拉斯普利埃,不再住他的店,他口口声声说听人说过,那边热病流行,病源
来自“鸟嘴”沼和沼中的“死”水。我喜欢这种多样性,我的生活向三个平面铺开,就
这样我看到了生活的丰富多彩;而且,当人们暂时变回过去的一个人,就是说,与长期
以来的自己不同,其感觉的灵敏度,由于不被习惯所削弱,可以接受极其强烈的印象最
微妙的刺激,使以前的一切统统黯然失色,而且由于这些印象勾魂夺魄,我们便会象一
个醉汉那样一度且痴且狂。我们上公共马车或普通车子时天一般都黑了,车子把我们送
到车站去乘小火车。在候车室里,首席院长对我们说:“啊!你们去拉斯普利埃!该死
,她真不象话,维尔迪兰夫人,她竟让你们在夜间坐一个小时的火车,只是为了吃一顿
晚饭。然后,晚上十点还要迎着群魔乱舞的鬼风再往回走。可见,你们是没事找事干,
”他搓着手补充道。也许,他这样说话,是因为不满意自己没受到邀请,也可能是“忙
”人——哪怕是瞎忙——
  通常有的满足,“没时间”去干你们闲极无聊的事。
  当然,这的确合符情理,一个人整天拟订报告,整理帐目,答复事务信函,密切注
视着交易所的行情,当他冷嘲热讽地对您说:“您真舒服,成天无所事事,”自觉高人
一等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但是,这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也完全可以用来表示蔑视,
甚至还要更厉害一些(因为进城吃晚饭,忙人也照吃),假如您的消遣是写《哈姆雷特
》或只是读一读而已。对《哈姆雷特》写也罢读也罢,忙人是很少考虑的。他们对文化
不感兴趣,当人家搞文化活动时偶然被他们碰上了,他们总觉得文化不过是游手好闲之
徒们消磨时间的游戏,他们可能会这么想,在他们自己的行业里,正是同样的文化使一
些可能本来不如他们的行政长官或管理人员脱颖而出,面对这班青云直上的幸运儿,他
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口中念念有词道:“看来,他是个大文豪,一个杰出的人物。”不
过,首席院长怎么也弄不明白,我之所以喜欢在拉斯普利埃吃晚饭,那是因为——正如
他的所言极是,尽管是批评中提及——一席席晚餐“代表一次次真正的旅行”,我认为
是一种具有强烈吸引力的旅行,因为旅行本身并不是目的,人们不是在旅途中寻欢作乐
,因为大家赴会才是欢乐的所在,旅行的魅力是很难被整个气氛所左右的。现在天已经
黑了,我离开了饭店的热窝——已经成了我的家的饭店——登上了火车厢,同阿尔贝蒂
娜同行,当喘着气的小火车进站时,车窗玻璃上便有灯的反光在闪烁,说明车已经到达
一个站头了。我生怕戈达尔大夫发现不了我们,又没听到报站的呼叫,于是我打开车厢
门,但呼地冲进车厢的,并不是老常客们,而是风,雨和寒冷。在茫茫黑夜,我看得出
阡陌田野,听得到大海澎湃,我们正在茫茫原野中穿行。阿尔贝蒂娜从随身携带的一个
金盒子里取出了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准备与核心圈子里的人相聚。的确,开始几次,吃
晚餐之前,维尔迪兰夫人让阿尔贝蒂娜到她的盥洗室去整理整理,我虽然象我近来生活
那样平心静气,但仍然有一点不安和嫉妒,我不得不在楼梯脚下就与阿尔贝蒂娜分开,
我独自一人留在沙龙里,与小圈子里的人应酬,感到极度的心烦意乱,心想,我的女友
在楼上干什么呢,第二天,我连忙请教了德·夏吕斯先生,怎样才能打扮得更风流些,
而后,我即在加蒂埃店里订购了一套梳妆必备品,它是阿尔贝蒂娜的欢乐,也是我的欢
乐。它于我是一种心理安宁的保证,它对我的女友则是一种关怀抚慰。因为她肯定猜到
了,在维尔迪兰家里,我不高兴她离开我,于是,在车厢里,她就做好了赴晚宴前的全
部打扮了。
  在维尔迪兰夫人的常客里,如今也包括德·夏吕斯先生,他加入圈子已有好几个月
了,是常客中的常客。很有规律,每星期有三次,在西东锡埃尔站的候客室里或月台上
,进出站的旅客们可以看到这位胖子走过,只见他长着灰头发,黑胡子,双唇涂脂,这
胭脂在季末不如炎夏时夺目,因为炎夏强烈的阳光照得它更突出,而酷热又把它半熔化
了。他径直朝小火车走去,情不自禁地(只是出于行家的习惯,因为他现在已有一种感
情,可以使他行为端正,抑或,至少是在大部分时间里,可以使他行动可靠)瞟一眼苦
力们,大兵们,着网球服的青年人,那目光既蛮狠又胆怯,看后立即拉下眼皮,眼睛几
乎闭上,怀有教堂祭司做祷告时的热心,又有用情专一的贤妻或大家闺秀的持重。老常
客们坚信,他肯定没看见他们,因为他上了另一个包厢(谢巴多夫亲王夫人也常常这么
干),活象这样的人,他弄不清人家被人发现与他在一起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但他却给
您留下找到他的权力,假如您有找到他的愿望的话。最初那几回,大夫并没有找他的意
愿,要我们让他一个人呆在他的车厢里。自从他在医学界获得显赫地位之后,犹豫不定
性格就益发显露出来了,只见他满面笑容,后仰着身子,从夹鼻眼镜上头看着茨基,不
是故意嘲弄,便是转弯抹角使同仁们的舆论为之一惊:“你们明白吧,假如我孤身一人
,还是个小伙子……,不过,由于我妻子的缘故,听了你们告诉我的那事之后,我考虑
是否能让他跟我们一起旅行,”大夫低语道。“你说什么?”戈达尔夫人问道。“没什
么,这与你无关,这不是给女人听的,”大夫眨着眼睛回答道,对自己有一种庄严的满
足,神色分寸适中,介乎于对其学生和病人板着脸孔说笑话的表情与维尔迪兰家里夹杂
着俏皮话的不安表情之间,接着又低声说着话。戈达尔夫人只听清了两个单词,一个是
“善会”,另一个是“舌头”,在大夫的语言里,前者指犹太种族,后者指饶舌多嘴,
戈达尔夫人便想当然得出结论,德·夏吕斯先生可能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以色列人。她实
在不理解,大家凭这一点就把男爵排斥在外,作为小圈子里的元老,她有责任要求大家
别让他一个人呆着,于是我们大家都往德·夏吕斯先生的包房走去,由戈达尔大夫带头
,他总是茫然不知所措。德·夏吕斯先生靠在角落里,正在读一部巴尔扎克的书,他已
经发觉来人踟蹰不前,但他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就象聋哑人根据正常人无法感觉的气流
就能知道有人来到身后那样,他对人家冷淡待他的态度,有一种真正的神经过敏的感觉
。这种神经过敏,由于它形成习惯,无处不有,便给德·夏吕斯先生酿成许多想象出来
的痛苦。就象那些神经过敏患者,感到稍有凉意,便怀疑楼上有人打开窗户,进门时怒
气冲冲,并打起喷嚏来,德·夏吕斯先生也一样,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显得忧心忡忡,便
断定有人把他议论此人的话告诉了对方。但是,人们大可不必露出不在乎的神色,也大
可不必阴沉着脸或故意嘻皮笑脸,他却可以一一想象出来。相反,真诚实意反而很容易
向他掩盖他不明底细的诽谤的真相。他一眼就看出戈达尔的犹豫,老主雇们以为那个埋
头看书的人还没有发现他们,待他们站好位置,距离恰到好处时,他突然向他们伸出手
去,弄得老伙计们大为惊讶,然而他对戈达尔大夫只是欠欠身子,但马上又昂首挺胸,
不屑用戴着瑞典手套的手去握大夫已经向他伸出的手。“我们坚持要与您同行,绝不能
让您象这样孤单地呆在您的小角落里。这是我们的一大快事,”戈达尔大夫善意地对男
爵说。
  “我不胜荣幸,”男爵欠身冷着脸念道。“我很高兴,听说您决定选择这个国家扎
下你们的帐……”她是要说古代犹太人在沙漠中搭的“圣帐逢”,但她似乎记得这词是
希伯来语,这个字眼对一个犹太人来说是一种大不敬,可能有含沙射影之虞。于是,她
挖空心思选择另一种她认为是亲切的表达方式,也就是说一种庄严的表达辞令:“在这
片国土上安下你们的,我是说‘你们的宅神’(的确,这些‘宅神’‘灶神’不属于基
督教的上帝,而是属于一种早已死亡了的宗教,它已经没有门徒相传,因此也就不必担
心有冒犯之虞了。)可我们,不幸的很,学校开了学,大夫要看病,我们始终不得在这
一片同样的地方挑选住宅。”她指着一个纸盒子对他说:“况且您看,象我们这些女人
,我们不如强性幸福;就连到维尔迪兰家这么近的地方去,我们也不得不随身带一大堆
累赘。”就在这当儿,我看了看男爵手上那部巴尔扎克的书。这可不是一本装订书,随
便买来的,象第一年他借我的那部贝戈特的书。这可是他书架上的一本藏书,如同带有
题铭的那种:“德·夏吕斯男爵珍藏,”有时候,为了表现盖尔芒特家族勤奋读书的爱
好,用“Inproeliisnonsemper”①,以及另一个座右铭“NonsineLabore”②取而代之
。但我们发现这些题铭很快又被别的题铭所取代,尽量迎合莫雷尔的喜欢。不一会儿,
戈达乐夫人找了一个她觉得对男爵更带有个人色彩的话题。“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
意见,先生,”她稍停片刻后说,“可我这人想得开,照我说,既然人们真诚实意信仰
,一切宗教都是好的。我不象那些人,看见一个新教徒……就象得了恐水症似的。”“
人家告诉我,我所信奉的宗教是真的。”德·夏吕斯先生说。“这是一位盲信者,”戈
达尔夫人想:“斯万,除了最后,都是比较仁慈宽容的,他的确已经归依了。”然而,
恰恰相反,男爵不仅是基督徒,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样,而且怀有中世纪的虔诚。对他
而言,犹如对十三世纪的雕刻家一样,基督教堂,就该词活生生的词义上讲,里面居住
着众多的生灵,而且被认为实实在在的:先知,使徒,天使,各路圣人,都簇拥在降世
的圣子,圣母和圣父,上帝,所有的殉道者和圣师的身边,犹如他们的教民,形象鲜明
突出,挤满了门廊,充满了礼拜堂。在他们中间,德·夏吕斯先生选择了米歇尔,加布
里埃尔和拉斐尔作为求情人,他与他们常有晤面,请求他们在上帝的宝座前,转达他对
上帝的祈祷。因此,戈达尔夫人的阴差阳错令我们很是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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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语,意为“好乐无益”。
  ②拉丁语,意为“不劳无获”。
  宗教领地暂且不表,再说大夫吧,他来到巴黎,随身携带着寒酸的箱子,装着一位
农民母亲的叮嘱,一心扑在学业上,几乎纯粹庸俗化了,谁想用功推进自己的医业,就
不得不牺牲为数可观的岁月,因而他从来就不注意自我修养;他取得了愈来愈高的威望
,而不是愈来愈多的经验;他按字面理解“荣幸”一辞,既感到满足,因为他好虚荣,
同时又感到苦恼,因为他是好小子。“这可怜的德·夏吕斯,”当晚他对妻子说,“当
他对我说,同我们一起旅行,他感到很荣幸时,我听了很难受。感觉出来,这个可怜鬼
,他没什么关系可拉,自己瞧不起自己。”
  但很快地,老常客们终于控制住了刚来到德·夏吕斯先生身边多少表现出来的尴尬
局面,他们没有必要听任慈悲的戈达尔夫人的指引。无疑,有他在场,他们思想上就会
不断保持对茨基启示的回忆,就会不断想到他们的旅伴身上的性古怪。而且,正是这种
性古怪对他们施加了一种诱惑力。在他们看来,这种性古怪赋予男爵的言谈有那么一种
滋味,何况他的谈话是很动听的,但也有些部分他们不敢过奖,然而那番滋味使得布里
肖本人的谈笑风生的妙趣也索然乏味了。而且,从一开始,大家都欣然承认,他是聪明
的。“天才可与疯狂为邻”,大夫高见,然而,假如亲王夫人求知若渴,要求他再说下
去,他可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因为他对天才的知识,充其量不过这一条箴言而已,再说
,这一条箴言对他来说似乎论证不足,不象他对伤寒和关节炎那样了如指掌。而且,虽
然他变得地位显赫,但仍然教养很差:“别问了,亲王夫人,别问我了,我到海滨是来
休息的。再说,您也不明白我的话,您不懂医道。”亲王夫人连忙道歉后一言不发了,
觉得戈达尔是一个有魅力的男子汉,终于领悟到,知名人士不总是好接近的。在开始那
一阶段,人们最终感受到德·夏吕斯先生是聪明的,尽管他有毛病(或大家一般都这么
称呼的东西)。现在,正是因为他有这种毛病,大家反觉得他比别人高明一头,自己却
闹不清是什么道理。一条条最简单明了不过的格言,经学者或雕刻家巧妙加以鼓吹,经
德·夏吕斯先生就爱情、嫉妒、美色加以阐述,由于他具有独到的、隐秘的、细腻的而
又畸形的体验,在身体力行中消化吸收,这对老常客们来说,便具有一番迷人的风味,
这种风味,源于一种心理状态,类似于我们的悲剧文学历来向我们描写的那种心理状态
,体现在一部俄罗斯或日本的戏剧里,那里的艺术家们表演出了这种风味。趁他没听见
,大家冒然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咳!”雕刻家低声耳语道,因为他看到一位年轻的
列车员,长着印度寺院舞女那样的长睫毛,只见德·夏吕斯先生情不自禁地盯住他看,
“要是男爵开始向那位查票员暗送秋波,我们就到不了终点站了,火车就要倒着开了。
瞧瞧他看他的那个姿态,我们坐的简直不是小火车,倒成了缆绳牵引车了。”但实际上
,要是德·夏吕斯先生不来的话,一路上只跟普普通通的人们在一起,身边没有这么一
位油头粉面、大腹便便而又闭关自守的人物作伴,大家会感到大失所望的,这个人物颇
象某种从异国进口的一箱可疑的东西,从中发出一种稀奇的水果香味,只要一想到能亲
口尝尝,心里就热闹起来。就这点看,从德·夏吕斯上车的橡树圣马丁站到莫雷尔跟上
来的东锡埃尔站为止,这段路程虽短,但男性老主雇们一个个都感到比较痛快的满足。
因为只要小提琴手不在场(而且假如女士们和阿尔贝蒂娜为了不碍他们交谈有意离开大
家避而远之),德·夏吕斯先生便无拘无束,不必装模作样回避某些话题,谈起“那些
人们约定俗成称之为伤风败俗之类的事情。”阿尔贝蒂娜不碍地的事,因为她总同女士
们在一起,年轻姑娘识趣,不愿意自己在场而约束了别人谈话的自由。不过,她不在我
身边呆着,我较易忍受得了,但她必须同我在一个车厢里。因为我对她既不再表示嫉妒
,也不再表示任何爱恋,不去想我没看到她的那些日子里她的所作所为了,相反,即使
我就待在那里,一道简单的隔板,说不定就能掩盖住一次背叛行为,那对我来说才是不
堪忍受的,不一会儿,她果真同女士们到隔壁包厢里去了,因为她们无法再在原地呆下
去,否则就可能妨碍说话的人,象布里肖啦,戈达尔大夫啦,还有夏吕斯什么的,对他
们我又不便讲明我躲开的原因,于是我起身,把他们丢在原地不管,想看看那里面是否
有什么不正常的行为,我就到隔壁包厢里去了。直到东锡埃尔以前,德·夏吕斯先生一
路上肆无忌惮,有时竟直言不讳地谈论起他公然声称的在他看来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的
德行。他巧言令色,以示他胸襟豁达,坚信自己的德行不会唤醒老主雇们内心的丝毫疑
云。他以为,世上只有几个人,正如后来成了他的一句口头禅所说的,“对他心中有底
”。但他设想,这些人不超过三、四人,而且没有一个在诺曼第沿岸。一个如此精明、
如此不家之人得出这个假设,可以震惊满座了。即使是那些他认为多少有点知情的人,
他也自鸣得意地以为,他们不过是隐隐约约知道点事罢了,而且自以为是,只需对他们
如此这般一说,就可以使某某人摆脱某对话者的猜疑,而谈话对手出于礼貌,对他说的
装出称许的样子。他甚至估计到我对他有所了解和猜测,但他心里想,这种舆论完全是
大而化之,他觉得我的意见比实际情况要陈旧得多,只要他对这样或那样的细节加以否
认,人家就会信以为真,然而相反,若说认识概况总先于认识细节,那么,它对调查细
节却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因为它摧毁了隐形的能力,不允许伪虚之徒掩饰其嗜爱之物。
自然喽,当德·夏吕斯先生得到某个老常客或老常客们的某个朋友的邀请去赴晚宴时,
他总是挖空心思弯弯绕,一连提出十个人名,其中必带出莫雷尔的大名,他一点也不糊
涂,总要提出五花八门的理由,说什么晚上若能同他一起受到邀请,那该多么高兴和惬
意,而东道主们,看样子言听计从,但只用了一个理由便可把他提出的全部理由取而代
之,而且这唯一的理由总是一成不变的,那就是说他爱他,可他自以为他们对此还一无
所知呢。同样地,维尔迪兰夫人似乎总是神态大方地全面接受德·夏吕斯先生对莫雷尔
感兴趣的半艺术半人性的动机,一再热情洋溢地感谢男爵,她说,感谢他对小提琴师的
一片好意。然而,有一天,莫雷尔与他迟到了,因为他们没坐小火车来,只听得女主人
说:“我们就等那些小姐了!”男爵若听了这话恐怕会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因为他只
要一到拉斯普利埃就不想动了,给人一副管小教堂的神甫或管目录卡片的教士们的面孔
,有时候(当莫雷尔获准请假四十八小时)在那里接连睡上两夜。维尔迪兰夫人于是安
排他们两间紧挨着的房间,让他们称心如意,说:“要是你们想拉点音乐,你们可别不
好意思,墙厚得象城堡,你们这一楼没有其他人,我丈夫睡得象铅一样沉。”那几天,
德·夏吕斯先生接替亲王夫人到车站去欢迎将来的客人,她有失远迎是因为贵体欠安,
由于他把她的健康状况说得神乎其神,以致客人进门个个为夫人健康担心而忧形于色,
万万没料到女主人穿着半袒半露的裙袍,体态轻盈,亭亭玉立在眼前,大家不由失声惊
叫起来。
  因为,德·夏吕斯先生一时间已成了维尔迪兰夫人心腹中的心腹,成了谢巴多夫亲
王夫人第二。维尔迪兰夫人对自己在上流社会的地位并没有多大的把握,比之亲王夫人
的地位就差多了,心想,亲王夫人如果一心想看看小核心,那是因为她瞧不起别的人,
而偏爱小核心。这一虚情假意正是维尔迪兰夫妇的本性所在,凡他们不能与之来往的人
都一概被他们说成讨厌鬼,人们定能相信,女主人会相信亲王夫人长着铁石心肠,见了
美男子不动心。但她固执己见,并坚信,就是对贵夫人也一样,她不愿与讨厌鬼打交道
是坦诚相见并追求理智。何况,对维尔迪兰夫妇来说,讨厌鬼的数目在减少。在海浴生
活中,一次引见不至于对日后造成麻烦的后果,而在巴黎人们对这种后果有可能十分恐
惧。一些显赫人物,未携带自己的妻子来巴尔贝克,这就为一切活动大开方便之门,他
们主动接近拉斯普利埃,于是讨厌鬼们摇身一变成了风流雅士。盖尔芒特亲王便是这种
情况,倘若德雷福斯主义的吸引力没有如此强大,可以使他一口气就登上通往拉斯普利
埃的坡路,那么即使亲王夫人不在也不至于使他下决心以“单身汉”的身分去维尔迪兰
家,不巧的是那天正赶上女主人外出不在家。再说,维尔迪兰夫人也不敢肯定,他和德
·夏吕斯先生是否属于同样的上流社会。男爵确实说过,盖尔芒特公爵是他的兄弟,但
这很可能是一位冒险家的谎言。尽管他表现得那么风流潇洒,那么可亲可爱,对维尔迪
兰夫妇又是那么“忠心耿耿,”但女主人还是犹豫再三,不知道是否该邀请他和盖尔芒
特亲王一起来。她请教了茨基和布里肖:“男爵和盖尔芒特亲王,行不行。”“我的天
,夫人,要请两个中的一个,我认为可以说……”“请两个中的一个,那还用我来问?
”维尔迪兰夫人生气了,又说。“我问你们是不是请他们一块来可行?”“啊!夫人,
这些个事是很难说清楚的。”维尔迪兰夫人话里没有任何恶意,她对男爵的作风确信无
疑,但当她这么说时,心里却根本不这么想,而只想知道可否同时邀请亲王和德·夏吕
斯先生一起来,只是想知道这样做是否会合拍,她使用这些现成的用语不带丝毫的恶意
,这些用语在艺术的“小圈子”里是很上口的。为了用德·盖尔芒特先生来抬高自己的
身价,她想在午饭后,带他去参加下午的一个行善节,节上,一些沿海船员将表演出航
盛况。但由于她没有时间样样都管,便委派其心腹中的心腹男爵行使她的职责。“您晓
得,不应该让他们象铸模似的呆着不动弹,应当让他们来来往往,表现出繁忙的场面,
我弄不清那里的种种名堂。可您呢,您常到巴尔贝克海滨码头,您可以让他们好好练练
,反正累不了您。您可能比我更内行,德·夏吕斯先生,您更懂得如何使唤小船员们。
不过,我们毕竟是为德·盖尔芒特先生自找苦吃。他说不定是赛马场上的大笨蛋。唷!
我的上帝,我说赛马骑师的坏话,对了,我好象记起来了,您就是骑师。哎!男爵,您
没有回答我,您是不是骑师?您不想和我们一起出去吗?拿着,这是我收到的一本书,
我想它会使您感兴趣。这是鲁雄的书。书名很别致:《男人之间》。”
  至于我,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常常取代谢巴多夫亲王夫人尤为高兴,因为我与亲王
夫人合不来,为一件微不足道但积怨甚深的事闹翻了。有一天,我坐在小火车上,同往
常一样,我对谢巴多夫亲王夫人体贴入微,这时,我看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上车来
了。她的确是来卢森堡公主家住几个星期的,但由于我每天都要去见阿尔贝蒂娜,因而
一直没有答复侯爵夫人及其王室女主人的邀请。我见到我外祖母的朋友感到内疚,出于
纯粹的义务(并未离开谢巴多夫亲王夫人),我同她聊了很长时间。再说,我根本就不
知道,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旁边坐的女友是何许人,但她却不愿
认识她。到了下一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离开车厢,我甚至责备自己没去扶她下火
车。之后,我又坐到亲王夫人身边。然而,好象是——处境不牢靠,而又怕人听到别人
说自己的坏话,生怕被人瞧不起的人常有的灾难——眼看说变就变。谢巴多夫夫人埋头
看她的《两个世界评论》,回答我的问题时唇尖都懒得启动,最后竟说我使她感到头疼
。我一点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当我向亲王夫人告辞时,习惯的微笑照不亮她的面
子,冷冷的客套拉下她的下巴,她甚至连手都不伸给我,而且此后再也不同我说话了。
可她不得不对维尔迪兰夫妇说话——但我不知道说什么——因为我一问维尔迪兰夫妇我
礼对谢巴多夫亲王夫人是否不妥,他们便异口同声争着回答:“不!不!不!才不是!
她不喜欢亲热!”他们不愿从中挑拨引起我同她的不和,但她最终使人相信,她对殷勤
体贴无动于衷,是一个与这个上流社会的虚荣心格格不入的人物。只有见识过这样的政
客,他自上台以来,被认为是最全面、最强硬、最难接近的政坛人物;只有亲眼看到政
客失势时,面带恋人般容光焕发的微笑,卑躬屈膝地乞求某个记者那高傲的敬意;只有
目睹了戈达尔大夫的复兴(他的新病号把他看作僵硬的铁杠子);而且只有弄清楚了谢
巴多夫亲王夫人处处表现出的高傲,反时髦,乃是多么痛苦的爱恼,乃是多么时髦的惨
败所酿成的苦酒,方才可以悟出这样的道理,就是,在人类社会,法则——它自然包含
着例外——必然是这样的:狠心人是人们不愿接受的弱者,而强者,则很少考虑人们愿
意不愿意接受他们,却独有被庸人视为弱点的这般温情。
  再说,我不该对谢巴多夫亲王夫人妄加评论。类似她的这种情况太常见了!一天,
在安葬盖尔芒特家族的某个人时,站在我身边的一位要人向我指了指一位身材瘦长、面
貌英俊的先生。“在全盖尔芒特家族里,”我身边的那个人对我说,“这个人是最出奇
、最特别的。他就是公爵的兄弟。”我贸然直言相告,他弄错了,这位先生,与盖尔芒
特府无亲无故,他叫富伦埃—萨洛费丝。那要人立即转过身去,此后就再也不同我打招
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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