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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32:2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贝戈特坐得离我不远,他的话语我听得十分清楚,我忽然理解德·诺布瓦先生为什么对
他有那个印象。他的确有一个古怪的器官。最能改变声音的物质品质的,莫过于其中所
包含的思想了。思想影响二合元音的强度、唇音的力度,以及声调。他的说话方式似乎
和写作方式完全不同,就连他说的内容与写的内容也完全不同。他的声音来自一个面具
,但它却不能使我们立刻认出面具后面那张我们在他的文笔中所亲眼见到的面孔。很久
以后,我才发现他谈话中的某些片断(他所习惯的讲话方式只有在德·诺布瓦先生眼中
才显得矫揉造作、令人不快)与他作品的某些部分完全对应,而作品中的形式变得如此
富有诗意、富有音乐性。他认为自己的话语具有一种与词意无关的造型美。既然人的语
言与心灵相通但又不像文体一样表达心灵,贝戈特的话语似乎是颠三倒四的,他拖长某
些字,而且,如果他追求的是单独一个形象,他便将字串联在一起,形成一个单调得令
人厌倦的连读音。因此,一种自命不凡的、夸张而单调的讲话方式正是他谈吐的美学品
质的标志,正是他在作品中创造一系列和谐形象的能力在话语中的体现形式。我之所以
煞费力气才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当时说的话,正由于它来自贝戈特本人,所以看上
去不像是贝戈特的话。这些丰富而精确的思想,是许多专栏作家引为自诩的“贝戈特风
格”中所缺乏的。这种不相似可能根源于事实的另一个侧面——在谈话中只能隐约看见
它,好比隔着墨镜看画,即当你读一页贝戈特的作品时,你感到那是任何平庸的模仿者
在任何时候都写不出来的,虽然他们在报纸书刊中用“贝戈特式”的形象和思想来大大
美化自己的文字。文体上的这种区别在于“贝戈特风格”首先是挖掘,这位伟大作家运
用天才,将隐藏在每件事物之中的宝贵而真实的因素挖掘出来,挖掘——而非“贝戈特
风格”——才是这位温柔歌手的创作目的。事实,既然他是贝戈特,那么,不论他愿意
与否,他都在实践这种风格。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作品中每一点新的美正是他从事物中
所挖掘出来的每一点贝戈特。然而,如果说每一点美都与其他的美相关且易于识别的话
,它仍然是具有特殊性,对它的挖掘也具有特殊性。美既然是新的,便有别于人们所谓
的贝戈特风格,这种风格其实不过是贝戈特已经发现并撰写的各个贝戈特的泛泛综合罢
了,它绝不可能帮助平庸者去预料在别处会发现什么。对一切伟大作家来说都是这样,
他们的文字的美,如同尚未结识的女人的美一样,是无法预料的。这种美的创造,它附
在他们所想到的——想到的不是自己——但尚未表达的某件外界事物之上。当今的回忆
录作家,如果想模仿圣西门①而又不愿太露痕迹,可以像维拉尔画象中头一段那样写:
“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棕发男子……面貌生动、开朗、富有表情”,但是谁能担保他找
到第二段开头的那句话“而且确实有点疯狂”呢?真正的多样性寓于丰富的、真实的、
意想不到的因素之中,寓于那些已经缀满春天花朵的篱笆上出人意外地探出身来的蓝色
的花枝之中,而对多样性(可以推广至其他所有的文体特点)的纯粹的形式模仿不过是
空虚和呆板——与多样化最不相容的特点——罢了。只有那些对大师作品的多样性毫不
理解的人,才会对模仿者产生多样性的幻觉或回忆。
  --------
  ①(前)圣西门(1675—1755),法国作家;维拉尔是他回忆录中的一位权贵,法
国元帅。
  贝戈特的话语,如果不是与他那正在发挥作用的、正在运转的思想紧密相连(这种
紧密联系不可能立即被耳朵捕捉),那么它也许会令人倾倒。反言之,正因为贝戈特将
思想精确地应用于他所喜爱的现实,因此他的语言才具有某种实在的、营养过于丰富的
东西,从而使那些只期望他谈论“形式的永恒洪流”和“美的神秘战栗”的人大失所望
。他作品中那些永远珍贵而新颖的品质,在谈话中转化为一种十分微妙的观察事物的方
式。他忽略一切已知的侧面,仿佛从细枝末节着眼,陷于谬误之中,自相矛盾,因此他
的思想看上去极其混乱,其实,我们所说的清晰思想只是其混乱程度与我们相同的思想
罢了。此外,新颖有一个先决条件,即排除我们所习惯的、并且视作现实化身的陈词滥
调,因此,任何新颖的谈话,如同一切具有独创性的绘画音乐一样,最初出现时总是过
于雕琢,令人厌烦。新颖的谈话建立在我们所不习惯的修辞手段之上,说话者似乎只是
采用隐喻这一手段,听者不免感到厌倦,感到缺乏真实性(其实,从前古老的语言形式
也曾是难以理解的形象,如果听者尚未认识它们所描绘的世界的话。不过,长期以来,
人们把这个世界当作真实的,因而信赖它)。因此,当贝戈特说戈达尔是一个寻找平衡
的浮沉子时(这个比喻今天看来很简单),当他说布里肖“在发式上费的苦心超过斯万
夫人,因为他有双重考虑:形象和声誉,他的发式必须使他既像狮子又像哲学家”时,
听者很快就厌烦,他们希望能抓住所谓更具体的东西,其实就是更通常的东西。我眼前
这个面具所发出的难以辨认的话语,的确应该属于我所敬佩的作家,当然它不可能像拼
图游戏中的七巧板一样塞到书中,它具有另一种性质,要求转换;由于这种转换,有一
天当我自言自语地重复我所听见的贝戈特的词句时,我突然发现它具有和他的文体相同
的结构,在这个我原以为截然不同的口头语言中,我认出并确切看到他文体中的各个因
素。
  从次要的角度看,他说话时常用某些字、某些形容词,而且每每予以强调。他发这
些音时,采取一种特殊的、过于精细和强烈的方式(突出所有的音节,拖长最后音节,
例如总是用visage来代替代figure①,并且在visage中加上许多的v,a,g,它们仿佛从
他此刻张开的手中爆炸出来),这种发音方式与他在文字中赋予这些他所喜爱的字眼的
突出地位十分吻合。在这些字眼前面是空白,字眼按句子总韵脚作一定的排列,因此,
人们必须充分发挥它们的“长度”,否则会使节拍错乱。然而,在贝戈特的语言中找不
到在他或其他某些作家作品中的那种往往使字眼改变外形的光线,这大概是因为他的语
言来自最深层,它的光线照射不到我们的话语;因为当我们在谈话中向别人敞开心扉时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却向自己关闭。从这一点来看,他的作品比话语具有更多的音调
变化,更多的语气。这语气独立于文体美之外,与作者最深沉的个性密不可分,因此他
本人可能并不察觉。当贝戈特在作品中畅叙心怀时,正是这个语调使他所写的、当时往
往无足轻重的字眼获得了节奏。这些语调在作品中并未标明,也没有任何记号,然而,
它们却自动地附在词句之上(词句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诵读),它们是作者身上最短暂而
又最深刻的东西,而且它们将成为作者本质的见证,以说明作者的温柔(尽管他往往出
言不逊)和温情(尽管好色)。
  --------
  ①在法语中,这两个字都为“面孔”。
  贝戈特谈话中所显示的某些处于微弱状态的特点并非他所独有。我后来结识了他的
兄弟姐妹,发现这些特点在他们身上更为突出。在快活的句子里,最后几个字总是包含
某种突然的、沙哑的声音,而忧愁的句子总是以衰弱的、奄奄一息的声音作为结尾。斯
万在这位大师年轻时便认识他,因此告诉我他当时常听见贝戈特和兄弟姐妹们发出这种
可以说是家传的声调,时而是强烈欢乐的呼喊,时而是缓慢忧郁的低语,而且当他们一
同在大厅玩耍时,在那时而震耳欲聋时而有气无力的合唱中,贝戈特的那一部分唱得最
好。人们脱口而出的声音,不论多么独特,也是短暂的,与人同时消失,但贝戈特的家
传发音则不然。如果说,即使就《工匠歌手》①而言,艺术家靠聆听鸟鸣来创作音乐就
难以令人理解的话,那么,贝戈特也同样令人惊奇,因为他将自己拖长发音的方式转换
并固定在文字之中,或是作为重复的欢叫声,或是作为缓慢而忧愁的叹息。在他的著作
中,句尾的铿锵之声一再重复、延续,像歌剧序曲中的最后音符一样欲罢不能,只好一
再重复,直到乐队指挥放下指挥捧。后来我发觉,这种句尾与贝戈特家族铜管乐般的发
音相吻合。不过对贝戈特来说,自从他将铜管乐声转换到作品之中,他便不知不觉地不
再在谈话中使用。从他开始写作的那一天起——更不用说我结识他的时候——他的声音
中永远失去了铜管乐。
  --------
  ①即瓦格纳的《纽伦堡的工匠歌手》。
  这些年轻的贝戈特——未来的作家及其兄弟姐妹——并不比其他更为文雅、更富才
智的青年优秀。在后者眼中,贝戈特这家人嘈杂喧闹,甚至有点庸俗,他们那令人不快
的玩笑标志着他们的“派头”——既自命不凡又愚蠢可笑的派头。然而,天才,甚至最
大的天才,主要不是来自比他人优越的智力因素和交际修养,而是来自对它们进行改造
和转换的能力。如果用电灯泡来给液体加热,我们并不需要最强的灯泡,而是需要一个
不再照明的、电能可以转换的、具有热度而非光度的灯泡。为了在空中漫游,我们需要
的不是最强的发动机,而是能将平面速度转化为上升力的、另一种发动机(它不再在地
面上跑,而是以垂直线取代原先的水平线)。与此相仿,天才作品的创作者并不是谈吐
惊人、博学多才、生活在最高雅的气氛之中的人,而是那些突然间不再为自己而生存,
而且将自己的个性变成一面镜子的人;镜子反映出他们的生活,尽管从社交角度,甚至
在某种意义上从思想角度来看,这生活平庸无奇,但天才寓于所射力中,而并非寓于被
反射物的本质之中。年轻的贝戈特能够向他的读者阶层展示他童年时生活过的、趣味平
庸的沙龙,以及他和兄弟们的枯燥无味的谈话。此刻,他比他家的朋友上升得更高,虽
然这些人更机智也更文雅。他们可以坐上漂亮的罗尔斯—罗伊斯牌汽车回家,一面对贝
戈特家的庸俗趣味嗤之以鼻,而他呢,他那简单的发动机终于“起飞”,他从上空俯视
他们。
  他的言谈的其他特点是他与同时代的某些作家(而不是与他的家庭成员)所共有。
某些比他年轻的作家开始否认他,声称与他没有任何思想共性,而他们在无意之中却显
示了这种共性,因为他们使用了他一再重复的副词和介词,他们采用了与他一样的句子
结构,与他一样的减弱和放慢的口吻(这是对上一代人口若悬河的语言的反作用)。这
些年轻人也许不认识贝戈特(我们将看到其中几位的确不认识),但他的想法已经被灌
注到他们身上,并在那里促使句法和语调起变化,而这些变化与思想独特性具有必然联
系。这种关系在下文中还需作进一步解释。如果说贝戈特在文体上并未师承任何人的话
,他在谈吐上却师承了一位老同学,此人是出色的健谈家,对贝戈特颇有影响,因此贝
戈特说起话来不知不觉地模仿他,但此人的才华不如贝戈特,从未写出真正优秀的作品
。如果以谈吐不凡为标准,那么贝戈特只能归于弟子门生、转手作家一流,然而,在朋
友谈吐的影响下,他却是具有独特性和创造性的作家。贝戈特一直想与喜好抽象概念和
陈词滥调的上一代人有所区别,所以当他赞赏一本书时,他强调和引用的往往是某个有
形象的场面,某个并无理性含义的图景。“啊!好!”“妙!一位戴橘红色披巾的小姑
娘,啊!好!”或者“啊!对,有一段关于军团穿过城市的描写,啊!对,很好!”从
文体来看,他与时代不完全合拍(而且他完全属于他的国家,因为他讨厌托尔斯泰、乔
治·艾略特、易卜生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夸奖某某文体时,常用“温和”一词。
“是的,我喜欢夏多布里昂的《阿达拉》胜过《朗塞传》,我觉得前者更温和。”他说
这话时很像一位医生:病人抱怨说牛奶使他的胃不舒服,医生回答说:“牛奶可是温和
的。”贝戈特的文笔中确实有某种和谐,它很像古人在演说家身上所赞赏的和谐,而这
种性质的褒词在今天难以理解,因为我们习惯于现代语言,而现代语言追求的不是这种
效果。
  当人们赞美他的某些篇章时,他露出羞怯的微笑说:“我觉得它比较真实、比较准
确,大概有点用处吧。”但这仅仅是谦虚,正好比一位女人听到别人赞赏她的衣服或她
的女儿时说:“它很舒服。”或“她脾气好。”然而,建筑师的本能在贝戈特身上根深
蒂固,因此他不可能不知道,只有欢乐,作品所赋予他的——首先赋予他,其次才赋予
别人——欢乐才是他的建筑既有用又符合真实的确凿证据。可是,多年以后,他才华枯
竭,每每写出自己不满意的作品,但他没有理所应当地将他们抹去,而是执意发表,为
此他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它还是相当准确的,对我的国家不会没有一点用处。”从
前他在崇拜者面前这样说是出于狡黠的谦虚,后来他在内心深处这样说是出于自尊心所
感到的不安。这同样的话语,在从前是贝戈特为最初作品的价值辩护的多余理由,在后
来却似乎是他为最后的平庸作品所进行的毫无效果的自我安慰。
  他具有严格的鉴赏力,他写的东西必须符合他的要求:“这很温和”,因此,多年
里他被看作是少产的、矫揉造作的、只有雕虫小技的艺术家,其实这严格的鉴赏力正是
他力量的奥秘,因为习惯既培养作家的风格也培养人的性格。如果作家在思想表达方面
一再地满足于某种乐趣,那么,便为自己的才能划定了永久边界,同样,如果人常常顺
从享乐、懒惰、畏惧、痛苦等等情绪,那么他便在自己的性格上亲自勾画出(最后无法
修改)自己恶习的图像和德行的限度。
  我后来发现了作家和人的许多相通之处,但是,最初在斯万夫人家,我不相信站在
我面前的就是贝戈特,就是众多神圣作品的作者,我之所以如此,并非毫无道理,因为
贝戈特本人(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也不“相信”。他不相信这一点,所以才对与他相差
万里的交际人物(虽然他并不附庸风雅)、文人记者大献殷勤。当然,他现在从别人的
赞赏中得知自己有天才,而社会地位和官职与天才相比一文不值。他得知自己有天才,
但他并不相信,因为他继续对平庸的作家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为的是不久能当上法兰
西学院院士,其实法兰西学院或圣日耳曼区与产生贝戈特作品的“永恒精神”毫不相干
,正好比与因果规律、上帝的概念毫不相干一样。这一点他也知道,正如一位有偷窃癖
的人明知偷窃不好,但无能为力一样。这位有山羊胡和翘鼻子的男人像偷窃刀叉的绅士
一样施展伎俩,以接近他所盼望的院士宝座,以接近掌握多张选票的某位公爵夫人,但
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花招被谴责此类目的的人所识破。他只获得了一半成功。和我们说话
的时而是真正的贝戈特,时而是自私自利、野心勃勃的贝戈特,他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
,大谈特谈有权有势、出身高贵或家财万贯的人,而当初那位真正的贝戈特却在作品中
如此完美地描写了穷人那如泉水一般清澈的魅力。
  至于德·诺布瓦先生所谈到的其他恶习,例如近乎乱伦的爱(据说还夹杂着金钱诈
骗),它们显然与贝戈特的最新小说的倾向背道而驰。这些小说充满了对善良的追求,
执著而痛苦的追求,主人公的任何一点欢乐都夹杂着阴影,就连读者也感到焦虑,而在
这焦虑之中,最美满的生活也似乎无法忍受。尽管如此,即使贝戈特的恶习是确有其事
,也不能说他的文学是欺骗,不能说他丰富的敏感性只是逢场作戏。在病理学中,某些
现象表面上相似,起因却各不相等,有的是因为血压、分泌等等过高过多,有的却因为
不足,同样,恶习的起因可以是过度敏感,也可以是缺乏敏感。也许在真正的堕落生活
中,道德问题的提出才具有令人焦虑的强度,而艺术家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从个人
生活出发,而是属于一般性的文学性的答案——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教会的大
圣师们往往在洁身自好的同时,接触人类的一切罪恶,并从中获得自己个人的神圣性。
大艺术家也一样,他们往往在行恶的同时,利用自己的恶习来绘制对我们众人的道德标
准。作家生活环境中的恶习(或者仅仅是弱点笑柄),轻率乏味的谈话,女儿令人反感
的轻浮行径,妻子的不忠,以及作家本人的错误,这些都是作家在抨击中最经常谴责的
东西,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改变家庭生活的排场或者家中所充斥的庸俗情调。这种矛盾在
从前不像在贝戈特时代这样令人吃惊,因为,一方面,社会的日益堕落使道德观念越来
越净化,另一方面,公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想了解作家的私生活。有几个晚上,在剧
场中,人们相互指着这位我在贡布雷时如此敬佩的作家,他坐在包厢深处,他的伴侣们
的身分就足以为他最近作品中的观点作注脚——或是对这观点的可笑或尖锐的讽刺,或
是对它的无耻否定。这些人或那些人对我说的话并不能使我对贝戈特的善良或邪恶知道
得更多。某位好友提出证据,说他冷酷无情,某位陌生人又举一事为例(令人感动,因
为贝戈特显然不愿声张),说明他很重感情。虽然他对妻子无情无义,但是,当他在乡
村小店中借宿一夜时,他却守候在试图投水自尽的穷女人身旁,而且,当他不得不离开
时,他给店主留下不少钱,让他别把可怜的女人赶走,让他照顾她。也许,随着大作家
和蓄山羊胡的人在贝戈特身上的此涨彼落,他的个人生活越来越淹没在他所想象的各种
人生的浪潮之中。他不必再履行实际义务。因为它已被想象的各种人生这项义务所取代
。同时,既然他想象别人的感情时如同自己的切身感受,所以,当形势要求他和一位不
幸的人(至少暂时不幸)打交道时,他的观点不再是自己的,而是那位受苦者的;既然
他从那个观点出发,于是,凡不顾他人痛苦、一心只打自己小算盘的人的语言便受到他
的憎恶,因此,他在周围引起了理所当然的怨恨和永不磨灭的感激。
  这个人内心深处真正喜欢的只是某些形象,只是用文字来构图和描绘(如同小盒底
的袖珍画)。如果别人送他一点小东西,而这小东西能启发他编织形象的话,那么,他
一谢再谢,但他对于一个昂贵的礼品却毫无感激之意。如果他出庭申辩,他斟酌字句时
不会考虑它们对法官会产生什么效果,而会不由自主地强调形象——法官肯定没有看到
的形象。
  在希尔贝特家初次与贝戈特相遇的那天,我对他说不久前看了拉贝玛的《菲德尔》
。他告诉我有一个场面,拉贝玛静立着、手臂平举——正好是受到热烈鼓掌的那一幕—
—这是古典杰作在她高超技巧中的巧妙再现,而她大概从未见过这些杰作,例如奥林匹
斯圣殿中楣间饰上的那一位赫斯珀里得斯①,以及古代埃雷克塞伊翁寺殿②上美丽的贞
女。
  “这可能是直感,不过我想她肯定去博物馆的。‘判明’这一点将很有意义(‘判
明’是贝戈特的常用词,有些年轻人虽然从未见过他,但也借用他的词汇,通过所谓远
距离启示而模仿他说话)。”
  “您是指女像柱吧?”斯万问道。
  “不,不,”贝戈特说,“当然,她向奥侬娜承认爱情时,那姿势很像凯拉米科斯
的赫盖索方碑上的图③,但除此以外,她再现的是一种更为古老的艺术。我刚才提到古
老的埃雷克塞伊翁寺的卡里阿蒂德群像,我承认它与拉辛的艺术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不
过,《菲德尔》内容那么丰富……再添一点又何妨……啊!再说,六世纪的小菲德尔的
确很美,挺直的手臂,大理石雕像般的卷发,不错,她想出这些来真了不起。比起今年
许多‘古典’作品来,这出戏里的古典味要浓得多。”
  --------
  ①法文复数的赫斯珀里得斯是希腊神话人物阿特拉斯(天的托持者)的三个女儿。

  ②埃雷克塞伊翁是希腊雅典古卫城上的寺殿,上有著名的女像柱。
  ③凯拉米科斯,雅典城古区,该区墓园中有好几座公元前四世纪的墓碑,其中有赫
盖索方碑,碑上一女奴向女主人献珠宝盒。
  贝戈特曾在一本书中对这些古老的雕像进行著名的朝谒,因此,他此刻的话在我听
来清楚明了,使我更有理由对拉贝玛的演技感兴趣。我努力回忆,回忆我所记得的她平
举手臂的场面,我还一面想:“这就是奥林匹斯的赫斯珀里得斯,这就是雅典古卫城中
美丽祈祷者雕像的一位姐妹,这就是高贵艺术。”然而,要想使拉贝玛的姿势被这些思
想所美化,贝戈特本该在演出以前向我提供思想。如果那样的话,当女演员的姿势确确
实实出现在我眼前时(也就是说,当正在进行的事物仍然具有全部真实性时,)我就可
以从中提取古雕塑的概念。而现在,对于这出戏中的拉贝玛,我所保留的只是无法再更
改的回忆,它是一个单薄的图像,缺乏现在时所具有的深度,无法被人挖掘,无法向人
提供新东西。我们无法对这个图像追加新解释,因为这种解释得不到客观现实的核对和
认可。斯万夫人为了加入谈话,便问我希尔贝特是否让我读了贝戈特论《菲德尔》的文
章。“我有一个十分淘气的女儿。”她补充说。贝戈特谦虚地一笑,辩解说那篇文章没
什么价值。
  “哪里的话,这本小册子,妙极了!妙极了!”斯万夫人说,以显示自己是好主妇
,让人相信她读过这本书,她不但喜欢恭维贝戈特,还喜欢赞扬他的某些作品,启发他
。她的确以自己想象不到的方式给他以启发。总之,斯万夫人沙龙的高雅气氛与贝戈特
作品的某个侧面,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密切联系,对今天的老人来说,它们可以互作注解

  我随兴所致地谈了谈观感,贝戈特并不同意,但任我讲下去。我告诉他我喜欢菲德
尔举起手臂时的绿色灯光。“啊!布景师听您这样说会很高兴的,他是位了不起的艺术
家,我要把您的看法告诉他,他为这个灯光设计正十分自豪呢。至于我嘛,说实话,我
不大喜欢这种灯光,它使一切都蒙在海蓝色的雾气之中,小菲德尔站在那里就像水族馆
缸底上的珊瑚枝。您会说这可以突出戏的宇宙性,确实如此。不过,如果剧情发生在海
神的宫殿,那么,这种布景就更合适了。是的,当然,我知道这出戏里有海神的报复。
不,我并不要求人们仅仅想到波尔罗亚尔,但是,拉辛讲的毕竟不是海神的爱情呀。话
说回来。这是我朋友的主意,效果强烈,而且归根到底,相当漂亮。总之,您喜欢它,
您理解它,对吧,我们对这一点的想法从根本上是一致的,他的主意有点荒诞,对吧,
但毕竟别出心裁。”当贝戈特的意见与我相反时,他决不象德·诺布瓦先生所可能做的
那样,使我无言以对,沉默不语,但这并不是说贝戈特不如大使有见解,恰恰相反。强
大的思想往往使反驳者也从其中获得力量。这思想本身就是思想的永恒价值的一部分,
它攀附、嫁接在它所驳斥的人的精神上,而后者利用某些毗邻的思想夺回少许优势,从
而对最初的思想进行补充和修正,因此,最后结论可以算是两位争论者的共同作品。只
有那些严格说来不算思想的思想,那些毫无根基、在对手的精神中找不到任何支撑点,
任何毗邻关系的思想,才会使对手无言以对,因为他面对的是纯粹的空虚。德·诺布瓦
先生的论点(关于艺术)是无法反驳的,因为它是空幻的。
  既然贝戈特不排斥我的不同看法,我便告诉他德·诺布瓦先生曾对我嗤之以鼻。“
这是个头脑简单的老头,”他说,“他啄您几下是因为他总以为面前是松糕或墨鱼。”
斯万问我道:“怎么,您认识诺布瓦?”“啊,他像雨点一样令人厌烦,”他妻子插嘴
说,她十分信赖贝戈特的判断力,而且也可能害怕德·诺布瓦先生在我们面前说她的坏
话,“饭后我想和他谈谈,可是,不知是由于年龄还是由于消化问题,他显得很迟钝,
我看早该给他注射兴奋剂!”贝戈特接着她说:“对,没错,他往往不得不保持沉默,
以免不到散场就把他储存的、将衬衣前胸和白背心撑得鼓鼓的蠢话说光了。”“我看贝
戈特和我妻子未免太苛刻,”斯万说,他在家中充当通情达理的角色,“当然,诺布瓦
不会引起您很大兴趣,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斯万喜欢收集‘生活’中的美),他这
个人相当古怪,是个古怪的情人,”他等希尔贝特确实听不见时才接着说,“他曾在罗
马任秘书,那时他在巴黎有位情妇,他爱得发疯,千方百计每星期回来两次,仅仅和她
呆上两小时。那女人既美丽又聪明,不过现在已经是老太太了。这期间他又有过许多情
妇。要是我呆在罗马,而我爱的女人住在巴黎,那我准会发疯。对于神经质的人来说,
他们必须屈尊‘下爱’(老百姓的说法),因为这样一来,他们所爱的女人就会考虑利
害关系而迁就他们。”斯万突然发现我可以将这句格言应用于他和奥黛特的关系,便对
我十分反感,因为,即使当优秀人物似乎和你一同翱翔于生活之上时,他们身上的自尊
心仍然气度狭窄。斯万仅仅在不安的眼神中流露了这种反感,嘴上什么也没说。这毫不
奇怪。据说(这种说法是捏造的,但其内容每日在巴黎生活中重复)拉辛对路易十六提
到斯卡隆①时,这位世上最强大的国王当晚没有对诗人说什么,然而第二天拉辛便失宠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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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斯卡隆(1610—1660),法国作家,他死后,路易十四秘密与他的遗孀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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