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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33:20 星期二), 站内信件
这些话使我在她身上看到的不是个体,而是某一类型的女人,其共同习惯是晚上来看看
能否赚一两个路易,她的区别只在于换个说法罢了:“如果您需要我,或者如果您需要
什么人。”
老鸨没有看过阿莱维的歌剧,不明白我为什么老说“拉谢尔,当从天主。”但是,
不理解这个玩笑并不等于不觉得它可笑,因此她每次都开怀大笑地对我说:
“怎么,今晚还不是您和‘拉谢尔,当从天主’结合的时辰?您是怎么说来着,‘
拉谢尔,当从天主’,啊,这可真妙!
我要给你们俩配对。瞧着吧,您不会后悔的。”
有一次我差点下了决心,但她“正在接客”,另一次她又在接待一位“理发师”,
此人是位老先生,他和女人在一起时,只是往她们散开的头发上倒油,然后进行梳理。
我等得不耐烦,几位常来妓院的身分卑微的女人(她们自称女工,但始终无工作)走过
来给我沏药茶,并和我长谈,她们那半裸或全裸的身体使严肃的话题变得简明有趣。我
后来不再去这家妓院。在这以前,我看到老鸨需要家具,我想对她表示友好,便从莱奥
妮姨母留给我的家具中挑了几件——特别是一张长沙发——送给她。原先我根本看不见
它们,因为家里没有地方放,父母不让人把它们搬进来,于是它们只能堆在库房里。然
而我在妓院又见到了它们,我看见那些女人在使用它们,于是,昔日充溢在贡布雷的那
间姨母卧室的种种魔力再次显现,但却在磨难之中,因为我迫使它们手无寸铁地承受残
酷的接触!我的痛苦甚于听任一位死去的女人遭人蹂躏。我不再去那位鸨母那里,我感
到家具有生命,它们在哀求我,就象波斯神话故事一样:神话里的物品表面上似乎没有
生命,但内部却隐藏着备受折磨、祈求解脱的灵魂。此外,由于记忆力向我提供的回忆
往往不遵守时序,而仿佛是左右颠倒的反光,因此,我在很久以后才想起多年以前我曾
在这同一张长沙发上头一次和一位表妹品尝爱情的乐趣,当时我不知道我们去哪里好,
她便想出了这个相当冒险的主意:利用莱奥妮不在场的时机。
其他许多家具,特别是莱奥妮姨母那套古老而漂亮的银餐具,我都不顾父母的反对
将它们卖了,为的是换钱,好给斯万夫人送更多的鲜花。她在接受巨大的兰花花篮时对
我说:“我要是令尊,一定给您找位指定监护人。”然而当时我怎会想到有一天我将特
别怀念这套银器,怎会想到在对希尔贝特的父母献殷勤这个乐趣(它可能完全消失)之
上我将有其他乐趣呢?同样,我决定不去驻外使馆,正是为了希尔贝特,正是为了不离
开她。人往往在某种暂时情绪下作出最后决定。我很难想象希尔贝将身上那种奇异的物
质,那种在她父母身上和住宅中闪烁从而使我对其他一切无动于衷的物质,会脱离她而
转移到别人身上。这个物质确实未变,但后来在我身上产生了绝对不同的效果,因为,
同一种疾病有不同的阶段,当心脏的耐力随着年龄而减弱时,它再无法承受有损健康的
美味食品。
父母希望贝戈特在我身上所发现的智慧能化为杰出的成就。在我还不认识斯万夫妇
时,我以为我无心写作是因为我不能自由地和希尔贝特见面,是因为我焦灼不安。可是
当他们向我敞开家门时,我在书桌前刚刚坐下便又起身向他们家跑去。我从他们家归来
,独自一人,但这只是表象,我的思想仍无法抗拒话语的水流,因为在刚才几个小时里
,我机械地听任自己被它冲卷。我独自一人,但继续臆造可能使斯万夫妇高兴的话语,
而且,为了使游戏更有趣,我扮演在场的对话者,我对自己提出虚构的问题,目的是使
我的高见成为巧妙的回答。这个练习虽然在静默中进行,但它却是谈话,而不是沉思。
我的孤独是一种精神沙龙,在这个沙龙中,控制我话语的不是我本人,而是想象的对话
者;我表述的不是我认为真实的思想,而是轻手拈来的、缺乏由表及里的反思的思想,
因此我感到一种纯粹被动的乐趣,好比因消化不良而呆着不动时所感到的被动乐趣。
如果我不是作长期写作打算的话,那我也许会急于动笔。既然我这个打算确定无疑
,既然再过二十四小时(明天是一个空白的框框,我还没有进去,所以框中的一切安排
得井然有序),我的良好愿望便能轻易地付诸实现,那又何必挑一个写作情绪不佳的晚
上来动笔呢?当然,遗憾的是,随后的几天也并非写作的吉日。既然已经等待了好几年
,再多等三天又有何妨。我深信到了第三天,我一定能写出好几页,所以我对父母绝口
不提我的打算。我宁愿再忍耐几个小时,然后将创作中的作品拿去给外祖母看,以安慰
她,使她信服。可惜的是,第二天仍然不是我热切盼望的广阔的、行动的一天。当这一
天结束时,我的懒惰,我与内心障碍的艰苦斗争仅仅又多持续了二十四小时,几天以后
,我的计划仍是纸上谈兵,我也就不再期望它能立即实现,而且也再没有勇气将这件事
作为先决条件了。于是我又开始很晚睡觉,我不必再抱着明晨动笔的确切幻想早早躺下
。在重新振作以前,我需要休息几天。有一天(唯一的一次),外祖母鼓起勇气,用失
望的温柔口气责怪说:“怎么,你这项写作,没有下文?”我怨恨她居然看不出我一旦
决定决不更改。她的话使我将付诸实行的时间又往后推,而且也许推迟很久,这是因为
她对我的不公正使我烦恼,而我也不愿意在烦恼的情绪下动手写作。她意识到她的怀疑
盲目地干扰了我的意图,向我道歉,并亲吻我说:“对不起,我再什么也不说了。”而
且,为了不让我泄气,她说等我身体好了,写作会自然而然地开始。
“何况,”我心里想,“去斯万家消磨时光,我这不是和贝戈特一样吗?”我父母
几乎认为,既然我和名作家同在一沙龙,那么,在那里度过的时光一定能大大促进天才
,虽然我十分懒惰。不从本人内部发挥天才,而从别人那里接受天才,何其荒谬!这就
好比是一个根本不讲卫生、暴食暴饮的人仅仅依靠和医生经常共餐而居然保持健康!然
而,这种幻想(它欺骗我和我父母)的最大受害者是斯万夫人。当我对她说我来不了,
我必须留在家里工作时,她那副神气仿佛认为我装腔作势,既愚蠢又自命不凡。
“可是贝戈特要来的。难道您认为他的作品不好?不久以后会更好的,”她接着说
,“他给报纸写的文章更尖锐,更精炼,不像他的书那样有点罗嗦。我已经安排好,请
他以后给《费加罗报》写社论,这才是therightmanintherightplace(最恰当的人在最
恰当的位置上)。”
她又说:“来吧,他最清楚您该怎么做。”
她正是为我的事业着想才叮嘱我第二天无论如何要去和贝戈特同桌吃饭(正好比志
愿兵和上校见面),她似乎认为文学佳作是“通过交往”而产生的。
这样一来,无论是斯万夫妇,还是我父母——他们在不同时刻似乎应该阻止我——
都再没有对我轻松的生活提出异议,这种生活使我能够尽情地,如果不是平静地至少是
陶醉地和希尔贝特相见。在爱情中无平静可言,因为人们永远得寸进尺。从前我无法去
她家,便把去她家当作高不可攀的幸福,哪里会想到在她家中将出现新的烦恼因素。当
她父母不再执意反对,当问题终于得到解决时,烦恼又以新的形式出现。从这个意义上
讲,可以说每天都开始一种新友谊。夜间归来,我总想到某些对我们的友谊至关重要的
事,我必须和希尔贝特谈,这些事无穷无尽也永不相同。但我毕竟感到幸福,而且这幸
福不再受任何威胁。其实不然,威胁终于出现了,而且,遗憾的是,它来自我认为万无
一失的方面,即希尔贝特和我。那些使我感到宽慰的事,那个我所认为的幸福,原本应
该引起我的不安。我们在恋爱中往往处于一种反常状态,具有的严重性。我们之所以感
到幸福,是因为在我们心中有某种不稳定的东西,我们不断努力去维持它,而且,只要
它未转移,我们几乎不再觉察。确实,爱情包含持久的痛苦,只不过它被欢乐所冲淡,
成为潜在的、被推迟的痛苦,但它随时可能剧烈地爆发出来(如果人们不是如愿以偿,
那么这痛苦早就爆发了)。
有好几次我感到希尔贝特不愿我去得太勤。的确,她父母越来越深信我对她产生良
好影响,我想和她见面时只需让他们邀请我就行了,因此我想道:“这样一来,我的爱
情再不会有任何危险。既然他们站在我一边,他们对希尔贝特又很有权威,我又有什么
可担心的呢?”然而,当她父亲在某种程度上违背她的心愿而邀请我时,她流露出不耐
烦的情绪,这些表示使我产生疑问:我原先所认为的幸福的保障莫非恰恰是使幸福中断
的秘密原因?
我最后一次去看希尔贝特时,下着雨。她被邀参加舞蹈训练,但她和那家人不熟,
不能带我去。那天我比往常服用了更多的咖啡因以抵御潮湿。斯万夫人大概因为天气不
好,或者因为对聚会的那家人有成见,所以在女儿出门时很生气地唤住了她:“希尔贝
待!”并且指指我,表示我是来看她的,她应该留在家里陪我。斯万夫人出于对我好意
而发出——或者喊出——“希尔贝特”,但是希尔贝特一面放下衣物一面耸耸肩,我立
刻意识到这位母亲在无意中加快了我和女友逐渐分手的过程,而在此以前,这个过程也
许还可以阻止。“没有必要天天去跳舞。”奥黛特对女儿说,那副明哲的神气大概是她
以前从斯万那里学来的。接着她又恢复奥黛特的常态,和女儿讲起英语来,立即,仿佛
有一堵墙将希尔贝特的一部分遮盖起来,仿佛有一个邪恶的精灵将我的女友从我身边裹
胁而去。对于我们所熟悉的语言,我们可以用透明的思想来替代不透明的声音,但是我
们所不熟悉的语言却像一座门窗紧闭的宫殿,我们所爱的女人可以在那里与人调情,而
我们被拒之门外,绝望已极却无能为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阻止不了。这场英语谈
话中常出现某些法语专有名词,它们仿佛是线索,使我更为不安。要是在一个月前,我
会一笑了之,然而此刻,虽然她们一动不动地在咫尺之内谈话,我却感到这是残酷无情
的劫持,剩下我孤苦怜仃。最后,斯万夫人总算走开了。这一天,也许因为希尔贝特埋
怨我身不由已地阻碍她去跳舞,也许因为我故意比往日冷淡(我猜到她生我的气),她
脸上没有一丝欢乐、干涩木然、闷闷不乐,仿佛整个下午都在怀念我的来访使她未能跳
成的四步舞,仿佛整个下午都在责怪所有的人,当然首先是我,责怪我们竟不理解她如
此钟情于波士顿舞的奥妙原因。她仅仅时不时地和我交换几句话,天气如何啦,雨愈下
愈大啦,座钟走快了啦,中间还夹着沉默和单音节字。我作绝望挣扎,执意要糟蹋这些
原本应该献给友谊和幸福的时刻。我们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生硬,那么空洞而荒谬,这
一点倒使我得到安慰,因为希尔贝特不会将我平庸的思想和冷漠的语气当真的。尽管我
说的是:“从前这个钟仿佛走得慢。”她理解我的意思是:“你真坏!”在这个雨天,
我顽强奋斗,延长这些没一丝阳光的话语,但一切努力均属枉然,我知道我的冷漠并非
如佯装那般凝固不变,希尔贝特一定感觉到,既然我已说了三遍“白天变短了,”如果
我再贸然重复第四遍,那我一定难以自制,会泪如雨下。她现在的模样,眼中和脸上毫
无笑意,忧愁的眼神和阴郁的脸色充满令人懊丧的单调。这张脸几乎变得丑陋,就象那
单调枯燥的海滩,海水已经退得很远,它在那固定不变的封闭的地平线之内的闪光千篇
一律,令人厌烦。最后,我看到希尔贝特仍然不像我好几个小时以来所期望的那样回心
转意,便对她说她不够意思。“你才不够意思呢。”她回答说。“我怎么了?”我自问
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一无所获,便又问她。
“当然啦,你认为自己很好!”说完后她笑了很久。于是我感到,我无法达到她的
笑声所表达的另一层思想,另一层更难以捉摸的思想,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她的笑似乎
意味着:“不,不,我根本不信你的话。我知道你爱我,不过我无所谓,我不把你放在
眼里。”然而我又提醒自己,笑毕竟不是一种明确的语言,我怎能肯定自己理解正确呢
,何况希尔贝特的话还是富有感情的。“我什么地方不好?告诉我,我一定按你的话去
做。”“不,没必要,我没法和你解释。”刹那间,我害怕她以为我不爱她,这是另一
种同样强烈的痛苦,它要求另一种逻辑。“你要是知道使我多伤心,那你会告诉我了。
”如果她怀疑我的爱情,那么我的伤心会使她高兴,但此刻却相反,她很生气。我意识
到自己判断错误,决心不再相信她的话,随她说:“我一直爱你,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罪人们往往说他们的清白无辜将大白于天下,然而,出于神秘的原因,这一天永远
不会是他们受审的那一天)。我鼓起勇气,突然决定不再和她见面,但暂时不告诉她,
因为她不会相信这话的。
你所爱的人可能给你带来辛酸的悲伤,即使当你被与她(他)无关的忧虑、事务、
欢乐缠住而无暇顾及也罢。但是,如果这悲伤——例如我这次的悲伤——诞生于我们浸
沉在与她见面的幸福之中时,那么,在我们那充满阳光的、稳定而宁静的心灵中便会产
生急剧的低压,从而在我们身上掀起狂烈风暴,使我们没有信心与它抗争到底。此刻在
我心中升起的风暴无比凶猛,我告辞出来,晕头转向,遍体鳞伤,同时感到只有再回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再回到希尔贝特身边去,我才能喘过气来。但是她会说:“又是他!
看来我对他可以为所欲为了。他总会回来的,走的时候越痛苦,回来时就越顺从。”我
的思想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拉回到她身边。当我到家时,这些变幻不定的风向,这种
内心罗盘失调的现象依然存在,于是我动笔给希尔贝特写了些前后矛盾的信。
我即将经历艰难的处境,人在一生中往往会多次面临此种处境,而每一次,即在不
同的年龄,人们所采取的态度也不相同,尽管他们的性格或天性并无改变(我们的天性
创造了爱情,创造了我们所爱的女人,甚至她们的错误。)此时,我们的生命分裂为二
,仿佛全部分放在相对的天平盘上。一个盘里是我们的愿望,即我们不要使我们所爱但
不理解的人不高兴,但不能过于谦卑,巧妙地稍稍冷落她们,别让她们感到她们是须臾
不可缺少的人,因为这种感觉会使她们离开我们。另一个天平盘里是痛苦(并非确定的
、部分的痛苦),它与前一种状态相反,只有当我们不再试图讨好这个女人,不再让她
相信她对我们可有可无,从而再去接近她时,这种痛苦才有所缓解。如果我们从装着自
尊心的天平盘上拿去被年龄耗损的一部分毅力,往装着悲伤的天平盘里加进我们逐渐获
得的、并任其发展的生理痛苦,那么天平所显示的将不是我们二十岁时的勇敢决定,而
是我们年近半百时的决定——它十分沉重、缺乏平衡力,令人难以承受。何况,处境在
不断重复中有所变化,我们在中年或晚年时,可能乐于将某些习惯与爱情混为一谈(这
对爱情是致命的),而青年时代却不承认这些习惯,它受到其他许多义务的约束,不能
随意支配自己。
我给希尔贝特刚写了一封信来发泄怒火,但也故意安排了几句貌似偶然的话,女友
可以抓住这些救命圈与我和解;但片刻以后,风向变了,我写下一些温情脉脉的句子,
使用某些甜蜜而悲伤的短语,例如“永不再”之类。使用者认为这些词句感人肺腑,而
那位读信的女人则会认为枯燥乏味,或者她觉得这统统是假话,将“永不再”解释为“
今晚如果你需要我”;或者她相信这是真话,因此意味着永远分手(和我们所不爱的人
分手何足为惜)。既然我们正在恋爱,我们便不可能像将来不再恋爱时那样行事,我们
无法想象那女人真正的心理状态,因为,虽然明知她冷漠无情,但我们仍然遐想她以爱
恋者的口吻说话(我们这样做是为了用美丽的幻想欺骗自己,或是为了解脱沉重的悲伤
)。我们面对所爱的女人的思想举止,犹如古代最早的科学家面对大自然现象(科学尚
未建立,未知事物尚未被解释),茫然失措,甚至更糟。我们看不到因果关系,看不到
这个现象和那个现象之间的联系,我们眼中的世界像梦幻一般缥缈不定。当然,我试图
克服这种紊乱,试图寻找原因。我甚至试图做到“客观”,认真考虑希尔贝特在我眼中
的地位,我在她眼中的地位,以及她在别人眼中的地位,它们是多么悬殊!如果我看不
到这种悬殊性,那么我就会把女友简单的殷勤看作炽热爱情的流露,把我自己滑稽可笑
、有失体面的行为看作对美貌的简单优雅的倾爱。但是我也害怕走到另一个极端,以致
把希尔贝特的不准时赴约和恶劣情绪看作是无法改变的敌意。我试图在这两种同样歪曲
真相的观点中找出正确反映事物的第三种观点,我为此而作的种种计算稍稍缓和了我的
痛苦。我决定第二天去斯万家(也许是服从于这些计算的结果,也许是我使计算表达了
我的心愿),我很高兴,就像一个人本不愿旅行,并为此烦恼多时,最后来到车站才下
决心取消旅行,于是高高兴兴回到家中解开行装。在人们犹豫不决时,采取某种决定的
念头(除非不采取任何决定,从而使念头丧失生命力)像一粒富有生命力的种子,勾画
出完成行动后所产生的激情的种种轮廓,因此,我对自己说,不再与她见面仅仅是想法
而已,我却像实有其事那样感到痛苦,何其荒唐!再说,既然我最终会回到她身边,又
何必作如此痛苦的决定和允诺呢?
然而,这种友好关系的恢复仅仅持续了片刻,即我去斯万家的路上。它的破灭并不
是因为膳食总管(他很喜欢我)对我说希尔贝特不在家(当晚我从遇见她的人口中得知
她确实不在家),而是他的说话方式:“先生,小姐不在家,我向您担保她确实不在家
。先生如果想打听清楚,我可以去叫小姐的随身女仆。先生尽可相信我会尽一切努力使
先生高兴的。小姐要是在家,我会立刻领先生去见她。”这番话的唯一重要意义在于它
的自发性,因为它对矫饰的言语所掩盖的难以想象的现实进行了X光透视(至少是粗略的
)。这番话证明,在希尔贝特身边的人眼中,我是个纠缠者。这些话刚从他口中说出来
,便在我心中激起仇恨,当然,我乐于将他,而不是将希尔贝特,当作仇恨的对象。我
将对她的全部愤怒集中倾泻在他身上,这样一来,我的爱情摆脱了愤怒,单独存留下来
。然而,这番话也表明短期内我不应去找希尔贝特。她会写信向我道歉的。尽管如此,
我不会马上去看她,我要向她证明没有她我照样可以活下去。再说,等我收到希尔贝特
的信后,我能更轻易地忍受与她暂不见面之苦,因为只要我想见她便一定能见到。为了
承受这故意设计的分离而不至过于痛苦,我的心必须摆脱可怕的疑虑,例如莫非我们从
此绝交,莫非她与别人订婚走了,被劫走了。接下来的几天和新年那个星期十分相似,
因为当时我不得不在没有希尔贝特的情况下继续生活。不过,当时我很清楚,那个星期
一结束,她便会回到香榭丽舍大街,我便会像以前一样见到她,另一方面,只要新年假
不结束,我去香榭丽舍大街也没有用。因此,在那个已经遥远的、愁闷的星期中,我平
静地忍受忧愁,既无恐惧也不抱希望。但现在却不然,这后一种感情,即希望,几乎像
恐惧一样,使我痛苦得难以忍受。
当天晚上我没有收到希尔贝特的信,我归咎于她的疏忽和忙碌,深信第二天清晨的
信件中肯定有她的来信。我每天都期待早上的信件,我的心在剧烈跳动,而当我收到的
是别人的来信,而不是希尔贝特的来信时,我垂头丧气。有时我一封信也没有,这倒不
见得更糟,因为另一个女人对我的友好表示会使希尔贝特的冷漠更为无情。我接着便寄
望于下午的信件。即使在邮局送信的钟点以外,我也不出门,因为她很可能让人送信来
。终于,天色已晚,邮递员或斯万家的仆人都不会登门了,于是我便将平静下来的希望
转寄于第二天上午。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认为我的痛苦不会持久,我必须不断地
予以姑且说更新吧。悲伤依旧如前,但它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成不变地延长最初的激情,
而是每日多次地重新开始,激情的更新如此频繁,以至于它最后——它是纯粹物质的、
暂时的状态——稳定在那里,因此,前一期待所引起的惶惑还未平静下来,第二次期待
便已出现,我每天无时无刻不处在焦虑之中(忍受一个小时也非易事)。这次的痛苦,
比起从前那个新年假日来,要严峻百倍,因为这一次我并非完完全全接受痛苦,而是时
时盼望结束痛苦。
最后我毕竟接受了痛苦,我明白这是决定性的,我将永远放弃希尔贝特,这也是为
我的爱情着想,因为我决不愿意她在回忆中仍然蔑视我。从此刻起,当她给我订约会时
,我甚至往往允诺,免得她认为我在为爱情赌气,但到最后一刻钟,我写信对她说我不
能赴约,并一再表示遗憾,仿佛我在和某位我不想见的人打交道。我觉得,这些一般用
于泛泛之交的表示歉意的客套话,比起对所爱的女人佯装的冷淡口气来,更能使希尔贝
特相信我的冷漠。我不用言词,而用不断重复的行动,便更好地说明我无意和她见面;
等我真正做到这一点,她也许会重新对我感兴趣。可惜,这是空想。不再和她见面以便
重新唤起她和我见面的兴趣,这种办法等于永远失去她,因为,首先,当这个兴趣重新
苏醒时,为了使它持久,我便不能立刻顺从它,其次,到那时最严酷的时刻已成过去,
因为我最需要她的是此时此刻。我真想警告她,很快,这种分离的痛苦将大大减弱,我
将不会像此时此刻那样,为了结束痛苦而想到投降、和解,重新和她相见。将来,等到
希尔贝特恢复对我的兴趣,而我也可以毫无危险地向她表达我的兴趣时,这种兴趣经不
起如此漫长的分离的考验,将不复存在。希尔贝特对我来说将成为可有可无的人。我很
清楚这一点,但我没法对她讲。如果我告诉她长久不见面我不会再爱她,那么她会以为
我的目的仅仅是让她赶快召唤我。在此期间,我总是挑希尔贝特不在家,她和女友外出
不回家吃饭的日子去拜访斯万夫人(对我来说她又成为往日的她,当时我很少看见她女
儿,少女不来香榭丽舍大街时,我便去槐树大街散步),好让希尔贝特明白,我之所以
不见她,并非被别的事缠身,也并非身体欠佳,而是不愿意见面,尽管我作了相反的表
白。这种办法使我比较顺利地坚持了分离。既然我能听见别人谈到希尔贝特,她肯定也
听见人们谈到我,而且她会明白我并不依恋她。像所有处于痛苦中的人一样,我觉得自
己的处境虽然不妙,但并不是最糟的,因为我可以随意进出希尔贝特的家(虽然我决不
会利用这项特权)。如果痛苦过于剧烈,我可以使它中止。所以我的痛苦每天都是暂时
的,这样说还不够,每小时中有多少次(但此刻已无决裂的最初几个星期里那种令人窒
息的、焦虑的期待——在我回到斯万家以前),我对自己朗诵有一天希尔贝特将寄给我
,或者亲自送来的那封信!这个时时浮现在眼前的、想象的幸福,帮助我忍受了真正的
幸福的毁灭。不管我们的女人犹如“失踪者”,尽管我们知道再无任何希望,我们却仍
然期待,等待稍稍一点儿动静,稍稍一点儿声响。好比母亲虽然明知作危险勘察的儿子
已葬身大海,但仍时时想象他会奇迹般得救,而且即将身强体壮地走进门来。这种等待
,根据回忆的强弱及器官的抗力,或者使母亲在多年以后承认这个事实,逐渐将儿子遗
忘并生活下去,或者使母亲死去。另一方面,一想到我的悲伤有利于我的爱情,我便稍
稍得到宽慰。我探望斯万夫人而不和希尔贝特见面,这种访问每次都是残酷的,但是我
感到它会改善希尔贝特对我的看法。
每次去看斯万夫人以前,我总要打听清楚她女儿是不是确实不在家,我这样做不仅
仅是因为我决心与她断交,也因为我仍希望和解,这个希望重叠在断交的意图之上(希
望和意图很少是绝对的,至少并不总是绝对的,因为人的心灵有一条规律,它受突然涌
现的不同回忆所左右,这规律即间断性),并且使我意识不到这个意图的残酷性。我很
清楚希望极为渺茫。我像一个穷人,如果他在啃干面包时心想等一会儿也许有位陌生人
会将全部家财赠给他,那么他就不会那么伤心落泪了。为了使现实变得可以忍受,我们
往往不得不在心中保留某个小小的荒唐念头。因此,如果不和希尔贝特相遇,我的希望
会更完好无损——虽然与此同时,我们的分离更成为现实。如果我在她母亲家与她迎面
相遇,我们也许交换几句无法弥补的话,那会使决裂成为永恒,使我的希望破灭,另一
方面,它所产生的新焦虑会唤醒我的爱情,使我难以听天由命。
很久以前,早在我和她女儿决裂以前,斯万夫人就曾对我说:“您来看希尔贝特,
这很好,不过希望您有时也来看看我,但不要在我的舒弗莱里日①来,客人很多,会使
您厌烦,挑别的日子来,辰光稍晚我总在家。”因此,我的拜访仿佛仅仅是满足她很久
以前表达的愿望。我在时辰很晚、夜幕降临、我父母即将吃晚饭时出门去斯万夫人家,
我知道在访问中不会遇见希尔贝特,但我一心想的仅仅是她。那时的巴黎不像今天这样
灯火辉煌,即使市中心的马路也无电灯,室内的电灯也少见,而在这个当时被认为偏僻
的街区里,底层或比底层略高的中二层(斯万夫人通常接待客人的房间就在这里)的客
厅射出明亮的灯光照亮街道,使路人抬眼观看。他自然将这灯光,将这灯光的明显而隐
晦的起因与大门口那几辆华丽马车联系起来。当他看到一辆马车起动时,便颇有感触地
认为奥秘的起因发生了变化,其实只是车夫怕马匹着凉,因此让马匹来回溜达,这种走
动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因为胶皮车轮静寂无声,它使马蹄声显得更清脆、更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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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舒弗莱里,奥芬巴赫轻歌剧中的主人公,此处指正式接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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