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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33:4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在那些年代里,不论在哪条街上,只要住房离人行道不是太高,从街上就能看见室内的
“冬季花园”(如今只能在斯达尔①新年礼品丛书的凹板照片中见到),这种花园与如
今路易十六式客厅的装饰——极少鲜花,长颈水晶玻璃瓶中只插着单独一枝玫瑰花或日
本蝴蝶花,再多一枝也插不进——恰恰相反,它拥有大量的、当时流行一时的室内装饰
性植物,而且在安排上毫无讲究,它体现的不是女主人如何冷静地采用毫无生气的装饰
,而是她如何热切爱着活生生的植物。它更使人想到当时流行于公馆中的便携式微型花
房。元月一日凌晨,人们将这种花房放在灯下——孩子们没有耐心等到天亮——放在新
年礼品中间,而它是最美的礼品,因为人们可以用它培育植物,从而忘记光秃秃的冬天
。冬季花园不仅和这种花房相似,还和花房旁边的那本精美书本上的花房图画相似,那
幅画也是新年礼物,但不是赠给孩子们,而是赠给书中女主人公莉莉小姐的,它使孩子
们如此着迷,以至他们现在虽已老迈,但仍然认为那些幸运年代的冬天是最美好的季节
。过路人踮起脚往往就能看见在这冬季花园的深处,在各式各样的乔木的内侧(从街上
看进去,亮着灯的窗子仿佛是儿童花房——图画或实物——的玻璃罩),一位身着礼服
、纽扣上插着一支栀子花或石竹花的男人,正站在一位坐着的女士面前,两人的轮廓影
影绰绰,如同一块黄玉中的两个凹雕,客厅充满了茶炊——当时是新进口货——的雾气
,这种茶炊雾气今天仍然有,但人们习以为常,不再理会。斯万夫人很重视这种“茶”
,她认为对男人说“您每天晚一点来,我总在家,您来喝茶”这句话既新颖又有魅力,
她暂时用英国口音,并伴之以温柔甜蜜的微笑,因此对方十分认真,神情严肃地向她鞠
躬,仿佛此事至关重要,奇异不凡,人们应该肃然起敬,决不可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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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达尔是法国文人及出版商(1814—1886)。
斯万夫人客厅里的鲜花不仅具有装饰性,除了上述原因以外,还有一个与时代无关
,仅与奥黛特旧日生活有关的原因。她曾经是交际花,大部分时间和情人在一起,也就
是说在她家中,因此她要安排好自己的家。在体面女人家里所看到的,并且被体面女人
认为重要的东西,对交际花来说就更为重要。她每天的高峰时刻不是穿衣去给别人观赏
,而是脱衣和男人幽会。她无论穿便袍还是穿睡衣,都必须像出门打扮一样风度翩翩。
别的女人将珠宝炫耀于外,而她却将它藏于内室。这种类型的生活,要求并且使人习惯
于一种隐秘的、几乎可以说是漫不经心的奢侈。斯万夫人的这种奢侈也扩及花草。在她
的安乐椅旁总有一个硕大的水晶玻璃盆,里面全都是帕尔马蝴蝶花或是花瓣散落在水中
的雏菊花。花盆似乎向来访者证明这是她所喜好的消遣——正如她喜欢独自喝茶一样,
可惜被不速之客打断了。这种消遣甚至比喝茶更亲密,更神秘。因此,当来客看到展示
在她身旁的鲜花时,会情不自禁地想向她道歉,仿佛他翻看了奥黛特尚未合上的书的标
题,而标题会泄露她读的是什么,也就是说她此刻想的是什么。何况鲜花比书籍更有生
命。人们走进客厅拜访她,发现她并非单独一人而惶惑不安;人们和她一同回家,看到
客厅并非空寂而惶惑不安。这些鲜花在客厅中占有神秘的地位,它们与人所不知的女主
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它们不是为来访者准备的,而是仿佛被奥黛特遗忘在那里。它们以
前和现在都与奥黛特密谈,因此,人们害怕打扰它们,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如稀释水
彩般的、淡紫色的帕尔马蝴蝶花,徒劳地试图窥见其中的奥妙。从十月底起,奥黛特尽
量按时回家喝茶,当时它仍然称作fiveoEclockter(五点钟的茶),因为奥黛特听说(
并喜欢向别人重复)维尔迪兰夫人办沙龙正是为了告诉别人她这个钟点一定在家。奥黛
特也想办一个沙龙,与维尔迪兰沙龙同一类型,但是更自由,用她的话说,senzarigor
e①。因此,她仿佛是德·莱斯比纳斯小姐,从小集团中的迪·德方②夫人那里夺来最讨
人喜欢的男人,特别是斯万,好另立门户。按某种说法,在她的分裂活动和隐居生活中
,斯万一直追随她,然而,尽管她能轻易地使不了解往事的新交相信她的话,她自己却
并不信服。然而,当我们喜欢某些角色时,我们一再在众人面前扮演,又一再私下排练
,因此想到的往往是它们虚幻的见证,而将真实几乎遗忘殆尽。斯万夫人整天在家时,
穿着双绉丝便袍,它如初雪一般洁白纯净,有时穿着百褶薄纱长袍,上面洒满了粉色和
白色的花瓣。今天,人们可能认为这身装束与冬天不相称,其实不然。这些轻盈的丝绸
和柔和的色彩使她(那时的客厅挂有门帘,十分闷热,描写沙龙生活的小说家当时最高
的褒词便是“舒舒服服地垫得厚厚的”)像她身边那些仿佛冬去春来裸露出肉红色的玫
瑰花一样显得娇弱畏寒。地毯使脚步声难以觉察,女主人又隐坐在客厅一角,毫不觉察
你的到来,因此,当你来到她面前时,她仍在埋头看书,这增加了浪漫性,增加了魅力
——仿佛突然发现奥秘,至今我们记忆犹新。斯万夫人穿的便袍当时已不时新,大概只
有她还仍然穿着它们,因此仿佛是小说中的人物(只有亨利·格雷维③的小说中才见过
这种便袍)。此刻是初冬,奥黛特客厅里硕大的菊花万紫千红,这是斯万从前未在她的
寓所见过的。我赞赏它们——当我闷闷不乐地拜访斯万夫人时,我的失意使这位希尔贝
特的母亲具有浓厚的神秘诗意,因为她第二天会对女儿说:“你的朋友来看我了”——
可能是由于那些菊花或是和路易十五式丝椅垫一样呈浅粉色,或是和她的双绉睡袍一样
雪白,或是和她的茶炊具一样呈铜红色,它们给客厅的布置又加上一层装饰,这层装饰
也同样艳丽高雅,但却具有生命,而且只能持续几天。使我尤为感动的是,与十一月黄
昏薄雾中的夕阳所放射的绚丽的红色或深褐色相比,菊花的颜色并非转瞬即逝,它持续
的时闻更长。我看见阳光在空中暗淡下去,我跨进斯万夫人家,发现阳光再现,转移到
菊花那火焰般的色彩上。这些菊花仿佛是高超的彩色画家从瞬息万变的大气和阳光中猎
取来装点住宅的光彩一样,它们敦促我抛开深沉的忧郁,利用喝茶的这个小时去贪婪地
享受十一月份短暂的乐趣(这乐趣闪烁在我身旁那亲切而神秘的菊花光辉之中)。可惜
,我所听见的谈话并不能使我达到这光辉,谈话与光辉毫无共同之处。时光不早,但是
斯万夫人温柔地对戈达尔夫人说:“啊不,还早呢,别瞧钟,还不到时间,钟也不准。
您有什么事要急着走呢?”同时又朝并未放下小皮夹的教授夫人递去一小块馅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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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文:无拘束。
②德·莱斯比纳斯,迪·德方都是十八世纪著名沙龙的女主人。
③亨利·格雷维,法国女小说家(1842—1902),作品情节曲折,以俄罗斯为背景
。
“要从这里出去可不容易。”邦当夫人对斯万夫人说。这句话表达了戈达尔夫人的
感想,她惊奇地大声说:“可不是,我的小脑瓜里也总是这么想的。”她的话得到赛马
俱乐部先生们的赞成。当斯万夫人将他们介绍给这位毫不可爱、平庸无奇的矮女人时,
他们仿佛受宠若惊,一再致敬,而戈达尔夫人对奥黛特显赫的朋友也十分谨慎,用她的
话说,“严阵以待。”(她喜欢用高雅的字句来表述最简单的事物)“您瞧瞧,连着三
个礼拜三您都失约。”斯万夫人对戈达尔夫人说。“可不是,奥黛特,有多少个世纪、
多长的日子我们没见面了。我这不是认罪了吗?不过,您知道,”她用一种过分腼腆和
含糊的神气说(虽然是医生的夫人,她谈起风湿病或肾绞痛来也不直截了当),“我遇
到不少小麻烦。各人都有难念的经嘛!我的男仆中出了一场风波,其实我并不比别的女
人更看重权威,但是,我不得不辞退膳食总管,以示警戒,他也正想找一个更赚钱的工
作。他这一走几乎引起内阁全体辞职,连我的贴身侍女也不愿意留下,那场面可以和荷
马媲美。不过,我终于掌稳了舵,这个教训使我获益匪浅。瞧,我用这些仆人们的琐事
来使您厌烦。您也知道,不得已进行人员调整,这是多么伤脑筋的事。您那位漂亮女儿
不在家?”她问道。“不,我那位漂亮女儿在女友家吃饭,”斯万夫人回答,同时转身
对我说:“我以为她给您写过信,让您明天来看她哩。”接着又对教授夫人说:“您的
婴儿怎么样?”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斯万夫人的话向我证明,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和
希尔贝特见面,而这正是我前来寻找的安慰,正因为如此,我这段时期的访问成为必不
可少的。“没有,我今晚给她写几个字。再说,希尔贝特和我再不能见面了。”我说话
的语气仿佛将这分离归结为某个神秘原因,这样一来,我可以保持爱情的幻想,我谈到
希尔贝特和她谈到我时的温柔口吻使这幻想不至于破灭。
“您知道她十分爱您。您明天真的不来?”斯万夫人说。一阵喜悦突然使我飞了起
来,我心里想:“为什么不来呢?既然是她母亲亲自请我?”但我立刻堕入忧愁之中。
我担心希尔贝特看到我时会认为我最近的冷淡是伪装的,因此我宁愿继续不见面。在个
别交谈中,邦当夫人抱怨说她讨厌政治家的夫人们,并且装腔作势地说所有的人都可厌
和可笑,她为她丈夫的地位感到遗憾。
“这么说,您可以一口气接待五十位医生夫人?”她对戈达尔夫人说,因为后者对
谁都和蔼可亲,认真履行义务。“啊,您是有美德的人。我嘛,在部里,当然我必须接
待。哎!那些官太太,您知道,真没办法,我没法不法不对她们伸舌头。我的外甥女阿
尔贝蒂娜也和我一样。您不知道这小姑娘有多冒失。上星期我的接待日那天,来了一位
财政部次长的夫人,她说她对烹调一窍不通。我那位外甥女露出最美妙的微笑回答说:
‘可是,夫人,您肯定知道烹调是怎么回事,因为令尊大人刷过盘子。’”
“啊!我真喜欢这故事,妙极了!”斯万夫人说,接着又向戈达尔夫人建议道:“
医生出诊的日子,您至少能享受一下可爱的家,和花草书本及您喜欢的东西作伴吧。”
“就这样,她直截了当地给了那位女士两下,砰,砰,她可不含糊。事先一点风也
不透,这个小坏蛋,象猴子一样机灵。您是幸运者,您能克制自己,我特别羡慕那些善
于掩饰思想的人。”
“我并不需要这样做,夫人,我这人很随和。”戈达尔夫人轻声说,“首先,我没
有您这样的特权地位,”她略略提高声音。每当她在谈话中塞进微妙的殷勤和灵巧的恭
维,以博得好感并有益于丈夫的事业时,她总是这样略略抬高声音以增强效果的,“其
次,我对教授是鞠躬尽瘁的。”
“不过,夫人,问题不在于愿意不愿意,而在于能够不能够。您大概不属于神经质
的人。而我,一看见国防部部长夫人装模作样,我就禁不住模仿她。我这脾气真糟糕。
”
“啊!对了,”戈达尔夫人说,“听说她有抽搐的毛病。我丈夫还认识一位地位很
高的人,当然,这些先生们私下议论起来……”
“对了,夫人,正像那位驼背的礼宾司司长。他每次来,不到五分钟我必定要碰碰
他的驼背。我丈夫说我会让他丢了差事,有什么办法呢,让他的部见鬼去吧!对,让他
的部见鬼去吧!我该把这句话印在信纸上作为座右铭。我这样说一定使您听着刺耳吧,
您是位和气的人,而我,我承认,我喜欢小小的恶作剧,不然生活就太单调了。”
她一个劲地谈论丈夫的部,仿佛它曾是奥林匹斯似的。为了转移话题,斯万夫人转
身对戈达尔夫人说:
“您看上去真漂亮。是勒德弗商店做的?”
“不,您知道,我是罗德尼兹商店的信徒,再说,这是改的。”
“是吗,挺有派头!”
“您猜多少钱?……不,第一位数不对。”
“怎么,这么便宜,简直是白给的。人家告诉我的比这要贵三倍。”
“人们就是这样写历史的。”医生的妻子回答说。接着她指着斯万夫人送她的围脖
缎带说道:“您瞧,奥黛特,您还认得吗?”
门帘掀开了一半,伸进一个脑袋,他毕恭毕敬、彬彬有礼,戏谑地假装唯恐打扰众
人,这是斯万。“奥黛特,阿格里让特亲王正在我的书房,他问能不能来看看你。我该
怎样回答他呢?”“我很乐意。”奥黛特显然满意地说,但脸色平静。这很自然,因为
她曾接待过高雅人士(即使在她当交际花的时期)。斯万将这个批准令带去给亲王。如
果不是在这个空隙里维尔迪兰夫人走了进来,他就要领着亲王回到妻子身边。
斯万和奥黛特结婚时,曾要求她不再和那个小集团来往(他这样做当然有许多理由
,而且,即使没有理由,他也会这样做,因为忘恩负义是一条规律,它容不得例外,它
更证明了这一点:所有牵线搭桥的中间人不是缺乏远见就是毫无私心)。他只允许奥黛
特和维尔迪兰夫人每年互访两次。“女主人”的某些信徒十分气愤,认为这未免太过分
,为她鸣不平,因为多年以来,奥黛特,甚至斯万,一直被她视为上宾。小集团中诚然
有虚情假意的兄弟,他们不去维尔迪兰夫人家,而是偷偷地赴奥黛特的约会,而且,万
一事情泄露,他们便借口说想见见贝戈特(尽管“女主人”说贝戈特不去斯万家,又说
他毫无才华可言,但她仍然想方设法——用她的话说——吸引他),但小集团中也有“
过激分子”,他们对妥善的个别处理方式(它往往使当事人避免采取极端态度来对待某
人)一窃不通,而是盼望维尔迪兰夫人与奥黛特一刀两断(这个愿望当然落空),使奥
黛特从此再不能得意洋洋地笑着说:“自从分裂出来,我们很少去‘女主人’家。我丈
夫还是单身汉时,去她家比较容易,可是结婚以后就不那么容易了……说老实话,斯万
先生受不了维尔迪兰大妈,所以他也不愿意我和她经常来往。而我呢,作为忠实的妻子
……”斯万陪同妻子出席维尔迪兰家的晚会,但是当维尔迪兰来看奥黛特时,他往往回
避。因此,如果“女主人”在座,他就让阿格里让特亲王一个人进去。奥黛特单独将亲
王介绍给维尔迪兰夫人,她不愿意维尔迪兰夫人在这里听见默默无闻的姓氏,而愿意让
她看到许多陌生面孔,从而自认为置身于贵族名流之中。奥黛特的这番算计十分奏效,
维尔迪兰夫人当晚便带着鄙夷的神气对丈夫说:“她的朋友们真可爱,的确是反动势力
的精华!”
奥黛特对维尔迪兰夫人也抱着相反的幻觉。这个沙龙当时并未具有后来的雏形,维
尔迪兰夫人甚至还不到孵化期——在此期间停止大聚会,因为新近赢得的、为数可观的
名流会被众多无名小卒所淹没,因此宁可等待,等到被吸引来的十位体面人物繁殖七十
倍!如同奥黛特即将做的那样,维尔迪兰夫人也将“上流社会”作为目标,但她的进攻
范围仍然窄狭,而且与奥黛特的进攻区相距甚远(奥黛特有可能达到同样目标,有可能
进行突破)因此,奥黛特对“女主人”所拟定的战略计划一无所知。当人们对奥黛特说
维尔迪兰夫人是赶时髦的女人时,奥黛特笑了起来,真心诚意地说:“恰恰相反。首先
她不具备赶时髦的条件。她谁也不认识。其次,说句公道话,她觉得现在就很好。不,
她喜欢的是星期三的聚会,愉快的谈话。”她暗暗羡慕维尔迪兰夫人作为“女主人”
所强调的艺术(奥黛特在这所杰出学校中也学到了这门艺术),那就是(对女主人
而言),善于“聚集”,善于“组织”、“发挥”、“隐退”的艺术,充当“桥梁”的
艺术,虽然这些艺术仅仅是为空虚涂上色彩,对空虚进行雕琢,确切地说是虚无的艺术
。
斯万夫人的女友们看到维尔迪兰夫人来访十分诧异,因为在她们的想象中,维尔迪
兰夫人与她高朋满座(永远是小集团)的客厅是无法分开的,而此刻她们惊奇地看到,
在这位作为客人的“女主人”身上,在她那张安乐椅上,竟重现、凝聚、浓缩了整个小
集团,她裹在一件和这间客厅墙上挂的白色皮毛同样毛茸茸的䴙鷈皮大衣里,仿佛是客
厅中的客厅。胆怯的女客唯恐打扰主人,起身告辞,并且用复数人称说:“奥黛特,我
们先走了。”就仿佛人们在探视刚能行走的病人时采用复数人称说话,以暗示别让病人
过度疲劳。人们羡慕戈达尔夫人,因为“女主人”称呼她的名字。“我带您一起走?”
维尔迪兰夫人问戈达尔夫人,她怎能忍受一位信徒不追随她而独自留下呢?“这位夫人
已经好意要我坐她的车了。”戈达尔夫人回答,她不愿意让人以为她为了讨好有名气的
人而将答应乘邦当夫人的三色标志马车一事忘在脑后:“我真谢谢你们这些朋友。你们
要我乘你们的车,对我这个没车夫的人来说,真是运气。”“特别是,”“女主人”回
答说(她不敢说得太多,因为她对邦当夫人略有了解,而且刚刚邀请她参加每星期三的
聚会),“您住得离克雷西夫人那么远。啊,我的天,我永远也不习惯说斯万夫人。”
对小集团这些才智平庸者来说,佯装不习惯称斯万夫人,这也是一种玩笑。维尔迪兰夫
人又说:“我一向习惯于称克雷西夫人,刚才差一点又说漏嘴。”其实她在对奥黛特说
话时故意说错,而决非差一点说漏嘴了。“奥黛特,您住的地方这样偏辟,不害怕吗?
晚上回家我会提心吊胆的。再说,这里又潮湿,对您丈夫的湿疹十分不利。总不致有耗
子吧?”“没有!多可怕呀!”“那就好,这是别人对我说的。我很高兴这是谣传,我
这人特别害怕老鼠,都不敢来看您了。再见,亲爱的,回头见,您知道我多么高兴见到
您。您不会摆弄菊花。”她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斯万夫人起身送她。“这是日本菊花,
您得照日本方式插花。”当“女主人”走了以后,戈达尔夫人大声说:“我可不同意维
尔迪兰夫人的看法,虽然在一切问题上我都把她当作戒律和先知。奥黛特,只有您能找
到这么漂亮的菊花,用时新的说法,漂亮应用阳性形容词。”斯万夫人轻声回答说:“
亲爱的维尔迪兰夫人对别人的花有时不够友好。”戈达尔夫人为了打断对“女主人”的
批评,便问道:“您去哪家花店?勒梅特尔?那天在勒梅特尔花店前有一株很大的粉色
灌木,于是我便做了一件大蠢事。”但她不好意思说出那株灌木的精确价格,只是说:
“不易上火”的教授也暴跳如雷,说她瞎花钱。“不,不,除了德巴克以外,我没有固
定的花店。”戈达尔夫人说:“我也一样,不过我承认我偶尔对它不忠,去拉肖姆花店
。”“哈!您抛弃德巴克花店而去拉肖姆花店,我可要去告密了。”奥黛特回答说,尽
量显得风趣,好引导谈话。她在自己家中比在小集团中要轻松自如得多,她又笑着补充
说:“再说,拉肖姆花店的价格惊人,未免太贵了,我觉得实在不像话。”
邦当夫人曾不止一百次地说过她不愿意去维尔迪兰家,此刻却因受到星期三聚会的
邀请而兴奋不已,而且盘算着如何才能尽量多去几次。首先,她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是
容不得任何一次缺席的。其次,邦当夫人属于那种人们不乐于与之交往的女人,这种女
人被邀请参加“系列”聚会时往往不是干脆地赴约(她们不像那些稍稍有空便愿意出门
的人那样使主人高兴),而是相反地强制自己不去参加第一次和第三次晚会,希望自己
的缺席会引起注意;她们只出席第二次和第四次晚会,但如果别人告诉她们第三次晚会
将十分精采,那么她们便将秩序颠倒一下,借口说“很可惜,上一次她们没有空”。邦
当夫人既是这种人,便盘算在复活节前还有几个星斯三,她怎样才能多去一次,而无强
加于人之嫌。她想在和戈达尔夫人一同回家的路上得到稍许启示。“啊!邦当夫人,您
站起来了,这种逃跑的信号可真不好。您上星期四没有来,应该给我补偿……来,再坐
下,就一会儿。晚饭以前,您总不会再拜访别人吧!真的,您不想尝尝?”斯万夫人一
面递过点心,一面说:“您知道,这些小玩意味道不坏,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样,您尝尝
,您一定会喜欢的。”戈达尔夫人说:“不,看上去就好吃。奥黛特,您家里的食品可
真丰富。我不用问是在哪里买的,我知道您总是去雷巴特商店。我得承认,我不像您那
样专一,我常去布内博内商店买小点心和糖果,那里的冰淇淋可实在不好,而雷巴特商
店对冰冻食品,不论是冷冻甜点还是果汁冰糕,都很拿手,我丈夫说,necpluscultra①
。”“不过,这些点心是自己家里做的,您真的不要?”邦当夫人说:“不,要不我就
吃不下饭了。不过我再坐片刻,您知道,和您这样聪明的女人谈天是件快事。”“您会
觉得我多管闲事,奥黛特,不过我很想知道您对特龙贝夫人那顶大帽子的评价。当然大
帽子是目前流行的款式,但是,是不是稍稍过分了?刚才她那顶帽子比起前几天她来我
家戴的帽子,还是小巫见大巫哩。”“哪里,我可不聪明,”奥黛特带着理当如此的神
气说,“其实我这人很轻信,人家说什么我都相信,常常为一点小事伤心发愁。”她影
射的是最初因嫁给斯万这样的人而痛苦不安,斯万有自己的生活并和别的女人来往。阿
格里让特亲王听见她说“我可不聪明”,立刻认为应该加以否定,但却缺乏敏捷的反应
能力。“您胡说什么呀!”邦当夫人高声说。“您还不聪明?”亲王赶紧抓住这根救命
稻草说:“这是什么话?大概耳朵在骗我吧?”奥黛特说:“真的,我不骗你们,我确
实是小市民,容易大惊小怪,满脑子偏见,坐井观天,十分无知,”接着她打听夏吕斯
男爵的近况:“您见到亲爱的男爵了吗?”“您算无知?”邦当夫人惊呼道,“那么,
那些官员们,那些只会谈论衣着服饰的殿下夫人们又算什么呢!……对了,夫人,就在
上个礼拜,我和公共教育部部长夫人谈到《洛亨格林》②。她说:‘啊,《洛亨格林》
,对了,这是牧羊女游乐场上一次的表演,据说逗人笑得直不起腰。’我听了真想给她
一记耳光,您瞧瞧,夫人,有什么办法,这种话怎不叫人发火。我是个倔人,您是知道
的,”接着她又转脸对我说,“您说呢,先生,我的话有理吧?”“依我说,”戈达尔
夫人说,“这情有可原,我们常常被突然的问题弄得措手不及,所以答非所问,这一点
我略有体会,因为维尔迪兰夫人经常这样让我们出洋相。”“谈到维尔迪兰夫人,”邦
当夫人问戈达尔夫人:“您知道下星期三她家有哪些客人?……我记起来了,对,我们
接受了邀请,下星期三去她家。您是不是先到我家吃晚饭?然后我们一同去她家。我独
自去有点胆怯,也不知为什么,这位尊贵的女士一直使我害怕。”“我可以告诉您,”
戈达尔夫人说,“使您害怕的是她的嗓音,这没办法,哪会人人都有斯万夫人那样好听
的声音呢?不过,‘女主人’这话很对,只要你开口说话,冰雪立刻融化,维尔迪兰夫
人确实很好客,当然我理解您此刻的心情,第一次去陌生地方总是不太自在的。”
“您也来和我们一道吃饭吧,”邦当夫人对斯万夫人说,“饭后我们一同去维尔迪
兰家,玩维尔迪兰游戏,到那里以后我们三人呆在一边自己交谈,‘女主人’会对我瞪
眼睛,从此不再邀请我,不过我不在乎。那会使我大大开心咧。”她这番话似乎不太真
实,因为她接着又问:“您知道下星期三她家会有哪些客人?聚会都干些什么?客人总
不致于太多吧?”“我肯定不会去,”奥黛特说,“我们只能在最后那个星期三露露面
。如果您愿意等到那时……”然而,邦当夫人对这个延期的建议似乎毫无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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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世界的尽头;好得不能更好了。
②《洛亨格林》是瓦格纳的三幕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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