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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36:38 星期二), 站内信件

说着她递给我一本塞维尼夫人的著作。我打开书,她自己则沉醉在《博泽让夫人回忆录
》①之中。每次旅行时,她非带这两位女作家的书不可。这是她偏爱的两个作者。这时
,我有意保持头部不动,一旦取了某种姿势,就保持这种姿势不变,从中感受到很大的
快乐。我手擎着塞维尼夫人的著作,并不打开,也不垂下目光去看书,在我的目光前面
,只有蓝色的窗帘。我凝望着窗帘,觉得真是美妙无穷,这时如果有谁想叫我将注意力
从这上面转移过去,我肯定不予置理。我似乎觉得那窗帘的蓝色并非由于其美,而是由
于它生机勃勃,正在把自我出生直到我终于将酒吞下去,那酒也开始起作用为止这期间
在我眼前出现过的一切色彩全部隐去,以致与这窗帘的蓝色相比,其余的色彩对我来说
全都黯淡无光,毫无意义。那些先天盲人,很晚才给他们实行手术,他们终于看见了颜
色,当初他们生活其中的黑暗世界想必就是这样的。一位上了年纪的雇员来查我们的车
票。他身着制服上装,金属钮扣闪耀着银色的光芒,又使我着迷。我真想请他在我们身
旁坐一坐。可是他到另一车厢去了。于是我怀着眷恋的心情想到铁路工人的生活,他们
的全部时间都在铁路上度过,大概没有一天不看见这个上了年纪的雇员吧!凝视蓝窗帘
,感觉到我的嘴半张半合所感受到的快乐,程度终于开始降低。我想动一动。我活动活
动。我打开外祖母递给我的那本书,能够将注意力固定在我这里那里挑选的页数上了。
我一边看书,一边感到对塞维尼夫人越来越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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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书名为作者所虚构,并不存在,很可能来源于布瓦涅伯爵夫人回忆录。普鲁斯
特曾就布瓦涅伯爵夫人回忆录写过一篇文章,发表于1907年。
  千万不要为一些纯属表面的特点所蒙蔽,这些地方与时代、与沙龙生活相关。正是
这些地方使一些人以为只要他们说了诸如“叫我好了,我的好人儿!”或“我看这位伯
爵很有风趣”,或者“翻动割下来的牧草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①这类的话,他们就
形成了自己的塞维尼形象。已经有德·西米阿纳夫人②的先例为证,她因为自己写了诸
如“德·拉布里先生健康极佳,先生,听到他死亡的消息,他完全受得住”③或“噢,
亲爱的侯爵,您的信多么叫我喜欢!有什么办法能不回信呢?”④或者什么“先生,似
乎您欠着我一封回信,我欠您几鼻烟壶的香柠檬。我刚还清了八封信的债,马上又有别
的信要来了……这大地从来产量没这么高过。看上去是为讨您喜欢”⑤。此类的句子,
就自以为与她的外祖母很相象了。而且她也用这种体例写信谈放血,柠檬等等等等⑥,
自以为这就是塞维尼夫人的书信。但是我的外祖母是从内在的东西,从作者对家人的热
爱,对大自然的热爱来接近塞维尼夫人的,她教我喜欢塞维尼夫人真正的美妙之处,那
与上述的例子毫不相关。我即将在巴尔贝克遇到一位画家,他叫埃尔斯蒂尔⑦,对于我
的审美观有非常深刻的影响。塞维尼夫人与这位画家是属于同一家族的伟大艺术家,因
此她作品中的美此后不久便给我留下更深的印象。我在巴尔贝克意识到,她向我们展示
事物的方式与埃尔斯蒂尔是相同的,是按照我们感知的顺序,而不是首先就以其起因来
解释事物。那天下午,在那节车厢里,我反复读着出现了月光的那封信时,已经心花怒
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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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句见于1671年7月22日塞维尼夫人写给库朗日的书信,当时被人认为极有风趣,
争相传诵。
  ②德·西米阿纳夫人(1674—1737),是塞维尼夫人的外孙女,闺名波林娜—阿黛
玛尔·德·蒙德依·德·格里尼昂,1695年嫁给路易·德·西米阿纳。她同意出版外祖
母的信并亲自参加编纂,但出于某些顾虑,将她母亲的信大部分都毁掉了。她本人的书
信于1773年发表。
  ③此句出于1735年3月15日致德·埃里古尔函。
  ④此句出于1734年3月8日致高蒙侯爵函。
  ⑤此句出于1735年2月3日致德·埃里古尔函。
  ⑥(前)谈放血的信为1734年11月17日;谈柠檬的信有二,1735年1月13日和1月15
日,这几封信都是写给德·埃里古尔的。
  ⑦埃尔斯蒂尔的名字第一次在本书中出现。在《斯万之恋》中,这个画家以比施的
名字出现。埃尔斯蒂尔的原型基本上是惠斯勒。1898年奥朗多夫书店出版的一本小说《
亡人的太阳》中有一位画家,名字也叫尼尔·埃尔斯蒂尔。
  我无法抗拒这种诱惑,我戴上帽子,穿上颜色鲜艳的上衣,其实并非必需如此。我
来到网球场上,那里的空气非常温馨,与我卧房一样。我看到千百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着白衣黑衣的修道士,数位着灰衣和白衣的修女,散乱各处的内衣,挺直身体紧靠大树
躲起来的男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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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塞维尼夫人1680年6月12日致格里尼昂夫人函片断。
  这便是此后不久我称之为《塞维尼夫人书信》中的陀思妥也夫斯基一面(难道她描
写景物和性格的方式不和他一模一样吗?)的东西。
  我将外祖母送到她的女友家里,我也在那里待了几个小时。然后,晚上,我又一个
人乘上火车,至少我没有感到夜晚降临时光难耐。这是因为我不需要在旅馆房间那样的
监狱里度过这一夜,而旅馆房间那睡意朦胧的模样大概会叫我毫无睡意。包围着我的,
是列车各种运动那令人镇静的活动。这各种运动伴着我,如果我没有睡意。它们会主动
过来与我聊聊,它们的声响像摇篮曲一样催我入睡。我把这声响像贡布雷教堂的钟声一
样搭配起来,一会是这个节奏,一会又是另一种节奏(根据我的想象,首先听到四个叠
声的等长的八分音符,然后是一个叠声的八分音符疯狂地冲到一个黑色的八分音符上去
)。这声响使我那失眠的离心力动弹不得,对失眠施加了相反的压力,将我保持在平衡
之中。我一动不动以及以后我的睡意来临,我都感到与那压力密切相关,那种清新的印
象与在大自然和生活的怀抱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作警戒,因而得到安息所给予我的印象
完全相同,好象我在一瞬间得以化身为某种鱼类在大海中安睡,睡意朦胧中被水流和浪
涛荡来荡去,或者化成一只鹰,仰卧在暴风雨这唯一的支柱上。
  和煮鸡蛋、带插图的报纸、纸牌、船在其中拼命开动却不前进的河流一样,日出也
是长途铁路旅行的伴随物。我正在清点前几分钟充斥我的脑际的想法,以便意识到我刚
才是不是睡着了(是确实没有把握才叫我提出这个问题自问,可是就是这个“没有把握
”正在向我提供一个肯定的回答),就在这时,在窗玻璃里,一小块暗色的小树林上方
,我看见了几片有凹边的云朵,那毛茸茸的边缘为玫瑰色;固定成形,死去一般,再也
不会改变,有如点染鸟翼羽毛的玫瑰色,那羽翼也就化成了粉红,有如画家随兴所至将
之置于画面上的粉画。但是我感到与之相反,这片色彩既不是毫无生气,也不是兴之所
至,而是必不可少和蓬勃的生机。瞬间,这色彩后面,光线蓄积起来,堆积起来。这色
彩越来越深,天空变成一片肉红。我将双眼紧贴在玻璃上,尽量看清楚些,因为我感觉
到这与大自然的深邃存在紧密相关。可是铁路方向改变,列车拐弯了,窗框里的晨景为
夜色笼罩的一村庄所代替。小村的屋顶为月白色,在仍然镶满星斗的天空下,脏污的洗
衣池①有如夜色下不透明的螺钿。我正为失去那片玫瑰色的天空而惋惜,就在这时,我
在对面的窗子里再度望见了它,但这一次是红色的。铁路又拐了第二个弯,这片天空又
抛弃了对面的窗子。结果我就将时间花在从这一面窗奔向那一面窗之中,为的是将我这
美妙的、火红的、三心二意的清晨断断续续的片断连接起来,将画面装裱起来,以便有
一个全景和连续的画面。
  --------
  ①法国农村多有公共的、露天的供村妇洗衣的地方,称为洗衣池。
  景色变成地势起伏,更加陡峭,列车停在两座山之间的一个小站上。峡谷之底,急
流岸边,只能看见守道口人的一所小屋,它陷进水中,那河水就紧贴窗下流过。如果一
个人可以是土地的产物,人们从他身上可以品尝到土地独特的风韵,一个村姑就更其如
此。我在梅塞格利丝那边鲁森维尔森林中独自漫步时,是多么希望看见一个村姑出现在
我面前啊!我希望的,大概就是这个高个子姑娘。我看见她从这座小屋中走出来,背着
一罐牛奶,沿着初升的太阳照亮的小路。向车站走来。在高山峻岭遮断了世界其余部分
的山谷中,除了这些只停留一小会的列车,她大概从来没有在别处见到任何人。她沿着
车厢走来,向几位已经醒过来的旅客出售牛奶咖啡。晨光映红了她的面庞,她的脸比粉
红的天空还要鲜艳。面对着她,我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欲望。每当我们重又意识到美与幸
福的时候,这种生活欲望就在我们心中再次萌生出来。我们总是忘记美和幸福是单独存
在的,在我们的头脑中总是用某一约定俗成的类型来代替,而这个类型是我们从讨我们
喜欢的各个不同面庞之中、从我们领略过的快乐中找一个平均数而形成的。我们只有抽
象的形象,而这些形象是死气沉沉的,沉闷乏味的,因为它们恰巧没有一件新鲜的与我
们领略过的不同的事物的品性,这正是美与幸福所特有的品性。于是我们对生活作出悲
欢的判断,我们还以为这是正确的,因为我们以为已经把美和幸福打到里面去了,实际
上我们忽略了这两样东西并且用一些中和物来代替它们,而在这种中和物中连美和幸福
的一个原子也没有。一个文人,人们向他谈一部新出的“好书”,他还没听就先生厌倦
打起哈欠来,情形就是如此。因为他想象的是所有他读过的好书的综合,而一本好书是
与众不同的,无法预见的,并不是由前面的所有杰作的总和构成的,而是由某种东西构
成的,完全吸收前面的那一总和又绝不足以叫人找到这种东西,因为正好是在它之外。
刚才感到厌倦的那个文人,一旦接触到这部新作,立刻会感到自己对这本书所描写的现
实颇有兴趣。这位美丽的姑娘立即使我品味到某种幸福(唯一的,总是与众不同的,只
有在这种形式下我们才能品味到幸福的滋味),一种生活在她身边可能会实现的幸福。
这位美丽的姑娘也是如此,她与我一个人独处时头脑中描绘出的美貌模式毫无共同之处
。但是这里在很大程度上又有一个习惯的短暂中止在起作用。我使卖牛奶的女郎受益于
我的全部存在,是渴望品尝强烈享受、站在她对面的我。平时我们总是将我们的存在压
缩到最低限度来生活。我们的大部分能力停留在睡眠状态,因为这些能力依凭着习惯,
习惯知道要做什么,习惯不需要能力。但是在这旅途的早晨,我生活的老习惯中断了,
时间、地点改变了,就使得各种能力必须出来。我的习惯是经常在家,不早起。这个习
惯现在不在了,我的各种能力就全都跑过来以代替习惯,而且各种能力之间还要比比谁
有干劲,象波涛一样,全都升高到非同寻常的同一水平——从最卑劣到最高尚,从呼吸
、食欲、血液循环到感受,到想象。在我叫自己相信这个少女与任何其它女子都不同的
时候,我不知道是这些地方优美的田园景色为她增加了魅力,还是她使这些地方产生了
魅力。只要我能一小时一小时地将生命与她一起度过,陪伴她一直走到急流那里,奶牛
那里,列车旁,一直在她身边,感到她了解我,在她的心里有我的位置,那我会觉得生
活该是多么甜蜜!她会教我领略乡村生活和晨曦初现的魅力。我向她招招手,叫她给我
送牛奶咖啡来。我需要她注意到我。她没有看见我。我叫她。在她那高大的身躯之上,
她的面庞是那样粉红、那样闪着金光,似乎别人是透过灯火照亮的彩绘大玻璃窗在看她
。她回过头,朝我这边走来,她的面庞越来越宽阔,有如可以固定在那里的一轮红日,
我简直无法将目光从她的面庞上移开。这面庞似乎会向你接近,一直会走到你身边,任
凭你贴近观看,那火红与金光会使你头晕目眩。她向我投过机灵的一瞥。就在这时,列
车员关上车门,列车开动了。我看见她离开车站,重又踏上小径。现在天已大亮:我正
远离黎明而去。不论我的兴奋是由这姑娘激发出来的,抑或相反我置身于她的身旁所领
略的大部分快乐是我的激动心情所引起,总而言之,她与我的快乐是那样浑成一体,以
至我要与她重见的欲望首先是精神上向往着不要使这种兴奋状态完全消失,不要永远与
参与其事的那个人分离,哪怕她自己并不知晓。不仅因为这种状态是多么令人愉快,而
且特别是(就象一根绳子拉得更紧会发出一种声响,或一根缀线更快地振动会产生另一
种颜色一样)它使我看到的事物产生了另一种色调,它将我作为演员带进了一个陌生而
又更加无比有趣的世界。列车加速前进,我仍然依稀望见那个美丽的姑娘,她就象与我
熟悉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的一部分,一条带子将我的生活与她隔开。在那另一
种生活中,事物唤起的感觉再也不相同,现在从那种生活里走出来,就好像自己要死掉
一样。为了能享受到至少感到自己与那种生活相联的温馨,大概只要我住在小站附近就
可以每天早晨向这位村姑买牛奶咖啡了。可叹!我向另外一种生活越来越快地走去,而
她将再也不会出现在这种生活里!我设想着种种计划,好让我有一天再乘坐这同一列车
,再在这同一车站停留,只有这样我才能勉强接受那另外一种生活。设想这种种计划同
时还有一个好处,便是给我们那唯利是图的、活跃的、实用的、机械的、懒惰的、离心
的精神状态提供了养料。我们的大脑确是这种状态,因为当需要作出努力,以便普遍地
、不图个人利害地去加深我们有过的愉快印象时,我们的大脑往往喜欢避开这种努力。
另一方面我们又希望继续想着这甜美的印象,大脑就宁愿从未来的角度对此作出设想,
巧妙地为这甜美印象的再生准备时机。这对于理解那美好时刻的精髓丝毫无补,却免了
我们费心劳神在自己内心重温一时刻的辛苦,使我们指望再度从外界得到这种愉快印象

  一些城市名,维兹莱还是夏尔特尔,布尔日还是波韦,通过这简略的形式,用来指
明其主要教堂。我们常常使用这种局部的含义,如果是我们还不了解的地方,最后就会
把整个城市的名字刻在心上。当我们打算把城市的概念加进去的时候,这城市的名字立
刻就会象铸模一样,给它印上同一风格的同样的刻纹,也把它变成一种大教堂。不过这
一次是在一铁路车站上,我看到了巴尔贝克这个地名,在一家冷餐馆的上方,在蓝色警
报器上,几乎是波斯体的白字。我匆匆穿过车站和通往车站的大街,我向人询问海滩在
哪,为的是只看教堂和大海。从人们的表情看,他们似乎不明白我问的是什么。我现在
就在巴尔贝克老城,巴尔贝克陆地,这里既不是海滨,也不是海港。当然,依照传说,
显圣的基督确是渔民们从海里找到的。教堂就在距我几米开外的地方,教堂里有一彩绘
玻璃窗叙述的就是发现这位基督的故事。修建教堂大殿和钟楼的石头,也确实是从海浪
拍击的峭壁上取来的。正因为如此,我想象的大海,是海水一直冲到彩绘玻璃窗前的。
可实际上大海距这里还有五里①多路,在巴尔贝克海滨的教堂圆顶旁那个钟楼,我从前
在书本上读过,说这钟楼本身就是一座诺曼底峭壁,上面各种籽粒会聚,群鸟盘旋,所
以我一直以为那钟楼底座是接受大海激起千重浪的飞沫的。实际上,钟楼耸立在一座广
场上,两条有轨电车线从这里分叉,对面是一家咖啡馆,门口金字招牌上写着“台球”
二字。钟楼的背后是一大片住宅,住宅屋顶上没有掺杂一根桅杆。我一面留神咖啡馆,
一面留神向其问路的行人,一面又注意着要回去的车站,走进教堂。教堂与其余的一切
构成一体,仿佛是一种偶然,是这天下午的产物。那软绵绵的在天空中鼓起来的圆顶好
象一颗果实,住宅烟囱沐浴其中的同一阳光,催熟了那粉红、金色而又进口就化的果皮
。但是,认出众使徒的雕像——我曾经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看见过铸出的圣像——站在
教堂大门口的门洞里,在圣母的两旁列队而立,等待着我,似乎是为着欢迎我时,我就
只愿意考虑雕塑的永恒意义了。圣母那仁慈、温和的面孔,短而扁的鼻子,弓着的背,
似乎唱着某一天的“阿累路呀”欢迎似地向前走来。但是人们发觉这些圣象的表情是呆
滞不动的,正象死人的表情一样。只有人围着他们转时,他们的表情才有所改变。我心
中暗想:就是这里,这就是巴尔贝克教堂。这个广场看上去知道自己的荣光,它是世界
上唯一拥有巴尔贝克教堂的地方。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是这个大名鼎鼎的教堂、这些使
徒、这大门之下圣母的照片,仅仅是拓片。而现在,是真的教堂,真的圣母象,唯一无
二的,近在眼前了:这就远远胜过从前了。
  --------
  ①法国古里,一古里约等于四公里。
  说不定也不如从前。好比一个小伙子,到了考试或者决斗的那一天,当他想到他储
备的知识和他准备表现出的勇敢时,会感到人们向他提出的问题、他打出去的子弹,都
没有什么了不起了。同样,我的头脑中远远超出我眼前的复制品的,是高高耸立在门洞
中的圣母形象。各种变故可以构成对复制品的威胁,却无法企及我头脑中的圣母;如果
有人将复制品摧毁,我头脑中的圣母却不受任何损伤;她是尽善尽美的,具有世界性意
义。现在,我的头脑见到了这个早已为人雕塑过一千次的雕象,对这个雕像外表仅仅是
石头,我伸出手臂即可触及,占据着一席之地,还有一张选举布告和我的手杖头作她的
对手,都感到惊异。这一席之地与广场连成一片,与主要街道的出口不可分,她无法避
开咖啡馆里和电车办公室里人的目光,她脸上受到半抹夕阳的照耀——过一会,几小时
之后,便是街灯之光的照耀了——另一半为贴现银号的办公室接受去了;她与那家信贷
公司分理处同时被糕点铺灶间的怪味所降服,任凭凡人肆虐;如果我也想在这石头上刻
上我的名字,那么她,这著名的圣母像,迄今为止我赋予她以凡人的生命和捕捉不到的
美的,巴尔贝克的圣母,独一无二的(可叹,这也意味着只此一家)圣母,就要以她那
沾满了与其毗邻的房屋同样的煤炱,向所有前来瞻仰她的崇拜者,显示我用粉笔划下的
痕迹和我的名字的各个字母,而无法去掉这些字迹。总而言之,这向往已久的不朽的艺
术品,我觉得她和教堂一样,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石头老太太,我可以量出她的身高,数
出她的皱纹了。
  时间过得飞快,该回车站了。我要在车站等待外祖母和弗朗索瓦丝到来,然后一起
到巴尔贝克海滨去。我忆起从前读过的对巴尔贝克的描写,忆起斯万的话:“精美之至
,和锡耶那①一样美。”我只能用偶然来解释我的失望,是我的精神状态不好,是我很
疲劳,是我不会欣赏,我极力这样安慰自己,想到对我来说还有别的完美无缺的城市,
说不定很快就能看到,就象在珍珠般的细雨中,在坎佩尔勒雨滴清新的淅沥中穿过沐浴
着阿方桥②那绿色和玫瑰色的霞光一般,就巴尔贝克来说,我一走进这座城市,就好象
把一个本应密封的地名打开了一条缝。这里,一列有轨电车,一家咖啡馆,广场上来往
的人群,贴现银号的分店,无法抗拒地受到外部压力和大气力量的推动,一下子涌进了
这个地名各个音节的内部。这些东西进去以后,这几个音节又关上了大门,现在,它任
这些事物镶嵌起波斯式教堂的大门,再也不会将这些事物排除在外了。我在应该把我们
送到巴尔贝克海滨的当地小火车里找到了外祖母,可是只有她一个人。她提前打发弗朗
索瓦丝前来,以便事先做好一切准备。但是她指点弗朗索瓦丝有误,结果叫弗朗索瓦丝
走错了方向。此刻,无需怀疑,弗朗索瓦丝的火车正向南特飞快奔驰,说不定到了波尔
多她才会醒过来。
  --------
  ①锡耶那为意大利佛罗伦萨附近一古城。
  ②坎佩尔勒及阿方桥的联想,请见本书第一部。
  车厢里充满了日落时分那转瞬即逝的余晖和下午那不肯散去的炎热(可叹,在落日
余辉映照下,我从外祖母的整个面庞上看到她因天气炎热而多么疲惫不堪)。我刚一坐
下,她就问我:“巴尔贝克怎么样?”因为满怀希望,她的微笑是那样热情爽朗,她以
为我一定感受到了极大的快乐。见她如此,我简直不敢立即向她承认我很失望。加之,
随着我的身躯越来越接近它应该习惯的地点,我头脑中追寻的印象不象从前那样萦绕我
的脑际了。到最后,距旅行的终点还有一个小时路程时,我就极力想象巴尔贝克的旅馆
老板是什么模样了。对他来说,此刻我还不存在。我多么希望向他作自我介绍时,有一
个比外祖母更有名气的旅伴——外祖母肯定要求他降价。
  似乎他必然十分傲慢,但轮廓很模糊。
  在这段小铁路上,火车不时在一个车站停车,一站又一站,巴尔贝克海滨始终没有
到。光是这些车站的站名(安加市,马古维尔多市,古勒夫尔桥,阿朗布市,老圣马尔
斯,埃蒙维尔,梅恩市①)我就觉得莫名其妙。在一本书中读到这些地名时,说不定会
觉得它们与贡布雷附近的某些地名有关系。但是对一位音乐家的耳朵来说,两个音节,
即使由数个相同的音符组成,如果谐音色彩和组合不同,也可能毫无相像之处。同样,
这些由沙子、狂风呼啸而又空旷的空间和盐分组成的难听的名字,“城市”一词安在上
面安不住,就像“飞鸽”这个词里面的“飞”也安不住一样。没有什么比听到这些名字
更会令我想到别的地名,如鲁森市或马丹市。我在饭桌上、在“大厅”里那样经常听到
我的外祖母提到这些地名,这些地名早已获得了某种暗中的魅力,说不定其中还混进了
果酱的香味,木材燃烧的味道和贝戈特哪一本书书页的气味,对面房屋那赭红的颜色,
以至直到今天,这些地名象气泡一样重又从我脑海深处漂上来的时候,虽然它们要穿过
一层层,才能达到表层,却仍然保留着自己独特的品性。
  --------
  ①这些地名有真有假;有的在这条铁路线上,多数不在这条线上。
  有些小站高踞于自己的沙丘上俯瞰着远方的大海,有些小站则位于大绿颜色、形状
令人不快的小山脚下,已经准备睡去——那小山,形状就象刚走进去的一间旅馆房间里
的长沙发,山下是一些别墅,再伸展下去便是一个网球场,有时是一家赌场。赌场大门
上的旗帜迎着凉爽的海风飒飒作响,场中空荡无人,焦虑不安。初次向我显示自己主人
的小站,乃通过其司空见惯的外表来显示——戴着白色遮阳帽的打网球的人,生活在自
己的柽柳和玫瑰身边的车站站长,一位戴着扁平草帽的太太。那妇人沿着我永远不会体
验得到的生活的日常轨迹,唤回在外久久不归的猎兔狗,然后回到自己的木头小板房里
去,屋中已经燃起灯火。这些小站以这些司空见惯、使人非常熟悉的现象,无情地刺伤
着我这陌生的目光和人生地不熟的心。
  我们走进巴尔贝克大旅社①的大厅,面对着仿大理石的偌大楼梯,我的外祖母不顾
会增加那些陌生人的敌意和鄙视——我们就要生活在这些陌生人之中——在和旅社经理
讲“条件”时,又怎样加重了我的痛苦啊!经理是个普萨式的人物,满脸满嘴都是毛病
(挖掉好几个疖子,在脸上留下了伤疤。由于祖籍遥远,童年时期起便在世界各地闯荡
而口音混杂,给他的声调留下了毛病),他身穿花花公子的大礼服,闪动着心理学家的
目光。“慢车”一到,他一般总是把阔老爷当成满腹牢骚的人,而把住旅馆的吝啬鬼当
成阔老爷!他大概忘记了他自己一个月也挣不上五百法郎的薪水,却深深鄙视那些认为
五百法郎——或者更确切些,如他所说,是“二十五路易”——“是个数目”的人,总
是把这些人当成是贱民的组成部分,而大旅社可不是给这些人预备的。在这家豪华大旅
馆里,有些人并不花很贵的房钱却也受到经理的敬重,这也是真的,条件是经理确切知
道这些人注意开支是因为吝啬而不是因人穷。吝啬是一种毛病,在各个社会阶层中均可
遇到,因此它确实丝毫不会损害威望。有社会地位,这是经理唯一注意的事情。有社会
地位,更确切地说,在他看来有说明地位高的标志,例如走进旅社大厅不脱帽啊,穿高
尔夫球裤和紧身短上衣啊,从镶金、带红的高级皮革烟盒里往外掏雪茄烟啊之类(可惜
,这些优越性,我一样也没有)。他用讲究的字眼去点缀自己的生意经,但意义总是用
得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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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氏1907—1914年夏天到卡布尔度假,他描写的巴尔贝克大旅社便是卡布尔大旅
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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