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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37:30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清晨,太阳从旅馆后方过来,在我面前展现出阳光普照的沙滩,直到大海最前沿的城堡
。太阳似乎将城堡的另一坡也展示给我,并且鼓动我踏着它光芒的转轮,去继续旅行。
这旅行是原地不动的,但是透过各个时刻起伏不定的景观中那最美妙的景色,它又是千
变万化的。从这第一个清晨开始,太阳总是伸出一根微笑的手指,将远方大海那蔚蓝的
峰巅指给我看。这些高峰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没有名字。太阳在山脊和雪崩那轰响而又
纷乱的表面上尽情游荡累了,最后便来到我的房间里避风,在散乱的床上懒洋洋地躺着
,在湿乎乎的洗脸池上,打开的箱子里,摘下它的珍宝。它那辉煌的光焰本身和用得不
是地方的奢侈,更加深了杂乱文章的印象。
一个小时以后,在那偌大的餐厅里,我们正吃午饭,从柠檬的皮囊中往两条箬鳎鱼
上撒上几滴金水。过了一小会,我们的盘子里就只剩下鱼刺了。鱼刺弯弯,有如一片羽
毛;铮然有声,有如一把齐特拉琴。可惜,这时外祖母感觉不到海风那凉爽而富有活力
的吹拂,她觉得真是残酷。这是因为门窗虽然透明,却关闭着,像一个橱窗一样,虽然
让我们看到整个海滩,却将我们与海滩分隔开来。天空完全进入门窗玻璃之中,以至天
空的蔚蓝色似乎是窗子本身的颜色,那雪白的浮云,似乎是玻璃上的毛病。我确信自己
是如波德莱尔所说“坐在防波堤上”①和“贵妇人小客厅深处”②,我自问是不是他所
说的“普照大海的阳光”③就是此刻的这种阳光——与落日的余晖很不相同,那是单纯
而表面化的,如同一抹金光而又颤动不已——它像黄宝石一般燃烧着大海,使大海发酵
,变成一片金黄而又成乳状,好似啤酒;浮着泡沫,好似牛奶。此处彼处,不时又有大
块蓝色阴影游来荡去,似乎哪一位神祗在天空中摆动着一面镜子,将阴影移来移去以自
娱。巴尔贝克的这间餐厅,光秃秃,充满绿色的阳光,如同游泳池中的水。几米开外的
地方,涨潮的海水和日正中天,如同在天堂前面一样,正竖立起宝石和黄金的不可攻克
的游动的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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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波德莱尔散文诗《海港》中描述的模糊的回忆。
②(前)出自《恶之花》中《忧郁与理想》。
③(前)出自《恶之花》中之《秋歌》。普氏深爱此诗,在著作及通讯中经常引用
。
可惜这间餐厅与贡布雷那间朝着对面房屋的“大厅”不仅仅外表上不同。在贡布雷
,人人都认识我们,所以我不顾及任何人。在行海水浴的生活里,人们是不认识他的邻
居的。我年纪还不大,而且一直十分敏感,不会放弃讨人欢喜和占有他们的欲望。一个
上流社会的男子对于在餐厅里用餐的人,可能会感到更为高尚的满不在乎。无论是他的
这种满不在乎、还是从海堤上经过的青年男女那种满不在乎,我都没有。想到不能和这
些青年男女一起去郊游,我心里就很难过。我外祖母对社交形式很鄙视,只顾我的健康
,如果她向他们提出要求,要求他们接受我作为散步的伙伴,那对我真是侮辱性的,当
然我就要更难过。不论他们回到某一陌生的木头别墅去也好,手执球拍走出别墅到网球
场去也好,骑马也好(那马蹄就踩在我的心上),我总是怀着热切的好奇望着他们。在
海滩那叫人眼花缭乱的光照中,社会惯常的比例改变了。我在这光照中,透过让这么多
光线通过的透明大玻璃海湾,注视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但是照我外祖母看来,这海湾
挡住了风,乃是一个缺点。她一想到我损失了一个小时吹海风的益处就受不了,便偷偷
打开一扇窗。忽地一下,不仅菜单吹跑了,所有正在用午餐的人的报纸、面纱和遮阳帽
也都吹跑了。可外祖母自己,有这天堂好风的支持,在一片责骂声中,依然像布朗迪娜
女圣徒①一样镇定,面带笑容。这些责骂使那些瞧不起人、头发给吹乱、怒气冲冲的游
客团结一致来对付我们,更增加了我孤独悲哀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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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女圣徒在公元177年受到严刑拷打,要她放弃自己的信仰。她始终镇定从容,回答
:“我是基督徒。我们的人中间没有犯过任何罪行。”
这些游客的相当一部分,由法国这一地区主要省份的杰出人士组成,卡昂法院的主
审官啊,瑟堡的首席律师啊,芒市的一位重要公证人啊之类。在那些地方,他们终年成
散兵或者象国际象棋中的棋子一样分散着,每到度假时,便从各个点上来到这个旅馆里
集合。巴尔贝克这些豪华旅馆的人口,平时一般是富有而且是国际性的,现在又赋予旅
馆人口以一种相当突出的地区性了。他们在旅馆里总是保留着那几个房间,与他们那装
成贵族妇女模样的妻子一起,构成一个小小的群体。巴黎的一位大律师和一位大夫也加
入这一群之中。临走那天,这两位巴黎人对那些人说:
“啊,真是,你们不和我们坐同一趟火车,你们真有福气,能到家吃晚饭呢!”
“什么?您说有福气?你们住在首都巴黎,大城市,而我住在十万人口的可怜小省
城。最近人口统计是十万零二千,这倒是真的。你们有二百五十万人口,你们就要回到
柏油马路的巴黎上流社会灯火辉煌的大场面中去。跟你们比,我们这算什么?”
他们用巴黎卷舌“r”音说着这些话,并不含有尖酸刻薄之意,因为他们这外省的阳
光似乎也能像人一样到巴黎去了。人家已经数次给卡昂的首席审判官一个上诉法院的席
位——但是他们出于对自己城市的热爱,或是喜欢默默无闻,或是喜欢出人头地,或因
为他们反动,或为了与别墅的邻居关系好,他们宁愿留在当地。再说,他们当中有好几
位也并不立即回到他们的省城去。
在大宇宙之中,巴尔贝克海湾是一个特别的小宇宙,是一篮子四季水果,各种不同
的日期和相继而来的月份集之一处,排成一圈。望得见里夫贝尔的日子,是暴风雨的信
号。当巴尔贝克天色已经暗下来时,还看得见里夫贝尔房顶上的阳光。不仅如此,当寒
冷已征服巴尔贝克时,可以肯定在另一侧海岸上还找得到加出来的两、三个月的热天。
大旅社的这些常客中,假期开始得晚或持续得久的,当秋季将近,秋雨和浓雾来到时,
便吩咐将他们的旅行箱装上一只船,过海到里夫贝尔或科斯特多尔去与夏季会合。
巴尔贝尔旅社的这一小群人以提防的神情,注视着每个新来乍到的人。所有的人都
一面做出对这个人不感兴趣的样子,一面就此盘问他们的朋友——旅社侍应部领班。每
年都是他——埃梅来干这一季,并且服侍他们用餐。这些人的太太,知道埃梅的妻子即
将分娩,饭后每人都做一件婴儿用品,同时用她们手握的长柄眼镜对我外祖母和我指指
点点,因为我们吃带煮鸡蛋的凉拌菜。这是普普通通的菜,但在阿朗松①的上层社会里
没有这么吃的。对一个别人称之为“陛下”的法国人②,他们显露出讥讽加蔑视的态度
。这个法国人也确实自称是大洋洲中一个小岛的国王,小岛上只有几个野人居住。他和
他那漂亮的情妇住在旅舍里。每当她去洗海水浴,从这里经过时,淘气的孩子们便高喊
:“皇后万岁!”因为她大把大把地把五十生丁的硬币朝他们扔过去。首席审判官和首
席律师甚至不愿显出看见了她的模样。他们的朋友中若是有谁注视她,他们就认为应该
提醒他,说那个女人不过是个女工兼妓女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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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朗松是这一地区的重要城市。
②此处影射当时的一位有名人物。此人名叫雅克·勒波迪,其父为百万富翁,糖商
。他在阿特拉斯山中购得一小块土地,便自封为撒哈拉皇帝,分封贵族称号,将一个女
歌星玛格丽特·德里埃立为皇后。他们在美国时,他遵照法老的先例,要娶自己的女儿
为妻,“皇后”一怒之下,用手枪将他打死。
“可是有人向我担保,说他们在奥斯唐德用的是皇家舱室呢!”
“那当然啦!二十法郎租的!你自己高兴的话,也可以用这个舱室。而且我确切知
道,他曾经要求国王接见,可是国王叫人告诉他,国王不想结识这位木偶剧场上的君主
。”
“啊,真的吗?真是太有意思了!有的人还真……!”
大概这都是真的,不过也是因为他们感到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只不过是上等资
产阶级,他们为自己并不认识这位扔硬币很大方的国王和皇后而十分恼火。公证人,首
席审判官和首席律师,在他们称之为奇装滑稽木偶的这两个人经过时,感到那样不快,
提高声调表现出他们的愤怒。他们的朋友、旅社侍应部领班对此十分理解。对这两位慷
慨大方更甚于货真价实的君主,他一面不得不作出笑脸,可是在记下他们点的菜时,又
远远地向他的老主顾会意地挤挤眼睛。有一个他们称之为“漂亮先生”的服饰华丽、装
腔作势的年轻人,是一个大工业家的儿子,身患肺病,且挥金如土。他每天换一件新礼
服,扣眼上插着一朵兰花,午餐时喝香槟酒。然后,面色苍白,毫无表情,唇上挂着冷
漠的微笑,到赌场的水晶玻璃赌台上去扔下很大的赌注。人家错误地认为他们这些人不
如那个小伙子“帅”,他们也无法解释说他们就比他“帅”。可能也有点由于这种恼火
,公证人对首席审判官说“他根本输不起这么大的数目”,首席审判官的老婆则“根据
可靠消息来源”,说什么这个“世纪末”小伙子叫他的父母愁煞。
另一方面,首席律师及其朋友们又对一位富有而又有贵族称号的老妇人极尽讽刺挖
苦之能事,因为她到任何地方去都要把自己的整个日常生活原封不动地带着走。每次公
证人的妻子和首席审判官的妻子在餐厅里吃饭看见她的时候,都用长柄眼镜狂妄地审视
她,那种仔细和怀疑的劲头,似乎她是一盘菜。这盘菜名称古怪、外表可疑,经过系统
观察,结果是予以否定,作出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和恶心的怪相,叫人把那盘菜端走
。
无疑,她们做出这种样子,无非是要表现出:如果说有些东西她们没有的话,诸如
这位老妇人的某些特权,与她有关系之类,并非她们不能有,而是她们不愿有。久而久
之,连她们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就成了对于自己不了解的生活方式没有任何欲望
,没有任何好奇心,对讨好新认识的人不抱任何希望。在这些女人身上,这一切都为佯
作轻慢、故作快乐所代替。这有一个弊病,就是叫她们在满意的幌子之下故作不快,而
且经常不断地自己骗自己,这两条便足以使她们倒霉了。不过,大概这旅社里所有的人
的做法都与她们相同,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这样,不是出于自尊心的话,至少也是出
于某些教育原则或思考习惯,便牺牲了参与完全陌生的生活那种其味无穷的妙处。显然
,老妇人与外界隔绝、自己生活其中的微型宇宙,并未因气急败坏冷嘲热讽的公证人老
婆与首席审判官老婆那一伙人的尖酸刻薄而受到毒化。相反,这个小宇宙散发着高雅而
又有点老气横秋的芬芳,这种香气也不就更不虚假。因为归根结底,老妇人如果能引来
并维系住(为此,她本人也要不断更新)新认识的人神秘的好感,她肯定会从中体会到
无穷的乐趣。而现在她只是跟她自己那个小宇宙的人来往,总是想着这个小宇宙是大宇
宙之精华,对他人的轻蔑也不大知晓,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这样生活虽然令人愉快,却
没有上述那种无穷的乐趣。可能她感到,如果她默默无闻地来到巴尔贝克大旅社,穿着
她那黑毛料长裙,戴着她那过时的便帽,她一定会使哪位花天酒地的公子哥或者哪位要
人发出一阵冷笑的。公子哥可能一面摇摇摆摆跳着舞,一面从牙缝里挤出“穷酸老婆子
!”几个字来。要人,象首席审判官一样,在一圈花白连鬓胡子中保持住了红润的面孔
和她喜欢的聪明智慧的眼睛,他那一双长柄眼镜的镜片一向眼睛靠近,就表示这奇人怪
物出现了。人们知道这头一分钟是短暂的,但也令人畏惧——就像一头扎入水中一样。
老妇人事先派遣一个仆人前来,将她的个性和习惯告知旅社。然后自己前来,打断经理
的致意,那简短之中腼腆多于傲慢,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说不定就是由于下意识地惧
怕这一分钟。房间里,自用的窗帘代替了原来挂在窗上的窗帘,屏风,照片等等,在她
与她本应适应的外界之间安置了她自己的生活习惯这扇隔栅,安置得那样好,以至可以
说,这不是她本人在旅行,而是她的家在旅行。她依然待在自己家里。
在以她为一方,旅社人员及供应商人为一方之间,她安排下自己的仆人。此后便是
她的仆人代她与这里的新人类进行接触,同时在女主人周围维持着惯常的气氛。在她与
洗海水浴的人之间,她也道出自己的成见,而不顾忌会得罪一些人,这些人是她的女友
根本不肯接待的。通过与女友的通讯,通过回忆,通过内心意识到自己有地位,举止得
体,礼节周到,她继续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她下楼乘坐敞篷四轮马车去散步时
,贴身女仆带着她的衣物尾随其后,小厮在前,有如在使馆门口值勤的哨兵。在挂着自
己所属国家国旗的使馆门前,哨兵置身于异国土地上,为使馆确保其治外法权的特权。
我们抵达那天,老妇人下午没有离开她的房间,我们在餐厅中没有望见她的影子。
因为我们新来乍到,开午饭时,旅社经理将我们置于他保护之下,送我们到餐厅去,就
象一个军官将新兵带到下士裁缝那里让人给他们发军装一样。不过,过了一小会,我们
在餐厅里见到了一位乡绅德·斯代马里亚先生及其女儿德·斯代马里亚小姐,他们属布
列塔尼一个默默无闻而又非常古老的世家。经理以为他们晚上才会回来,把他们的桌子
给了我们。他们父女就是为了会见居住在这附近的、他们认识的城堡主人而来到巴尔贝
克的。除了接受外面的邀请和回访之外,他们在旅社餐厅中度过的时间只限于绝对必需
的范围内。狂妄使他们对于坐在他们周围的陌生人没有丝毫近乎人情的好感,没有丝毫
兴趣。置身于这些人之中,德·斯代马里亚先生始终保持着冷若冰霜、急如星火、拒人
于千里之外、粗暴、脾气很大、心怀恶意的表情。在火车的便餐厅里,置身于从不相识
、也不会再次相见的旅客之间与这些人的关系,除了保卫自己的冷烤鸡和车厢的这一角
不受他们侵犯之外,就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关系,人的表情就是这样的。
我们刚开始用午餐,就有人来按照德·斯代马里亚先生的吩咐叫我们起身。这位先
生刚刚来到,对我们没有丝毫致歉的表示,高声请旅社待应部领班注意,再不要发生类
似的错误,他“不认识的人”占了他的桌子,他觉得很不愉快。
某一个女演员(她因衣着华丽、才思敏捷、有成套的德国瓷器而著名,远远胜过她
在奥代翁剧院扮的几个角色)及她的情夫(一个极为富有的年轻人,为了他,她才培养
自己的情趣),还有两个在贵族阶层中非常出头露面的男士,他们四个人在生活上自成
一伙,非一起出门不可,在巴尔贝克用午饭很晚,所有的人都用完饭他们才来,终日在
他们的客厅中玩牌。促使他们这样做的情感中,自然是没有任何恶意的,只不过是他们
对于某些幽默的谈话方式的趣味,对某些佳肴美馔的精细口味要求如此罢了。这种趣味
和口味使他们从非一起生活、一起吃饭不可之中得到乐趣,如果和不得其中之韵味的一
些人共同生活,他们就会受不了。甚至面对着已经上菜的桌子或一张赌桌,他们中的每
个人还需要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客人或搭挡头脑中某些知识和在任何事情上他们区别
善恶的共同标准是否悬而不用了。许多巴黎人的住宅都用一个所谓真正的“中世纪”或
“文艺复兴”时期的蹩脚货装饰着,某些知识使人能够辨别出真伪来。大概在这种时刻
,这伙朋友希望到处都沉浸其中的那种特殊生活,就只能通过默默吃饭或打牌当中发出
的难得而又滑稽的感叹或者年轻女演员为午饭或玩扑克而穿的迷人的新裙子来表现了。
这种生活用他们了解透彻的习惯将他们包围住,也就足以使他们不为周围生活的秘密所
侵害。漫长的下午,他们面前的大海,只不过象挂在有钱光棍小客厅墙上的一幅色彩柔
和的油画罢了。一个玩牌的人,在出牌的间歇无事可干,才抬起眼睛朝大海望上一眼,
看看是否有什么标志着天气晴朗或者几点钟了,并且提醒其它人该吃下午的点心了。晚
上他们不在旅馆用晚餐。在旅馆里,电源使餐厅光芒四射,餐厅似乎变成了偌大的美妙
的养鱼缸。巴尔贝克的工人、渔民以及小市民的家庭,躲在暗处。你看不见他们,他们
却在这养鱼缸的玻璃四壁前拥挤着,想要远远看看这些人在金光摇曳中的奢侈生活。对
贫穷的人来说,这些人的生活确与奇异的鱼类和软体动物的生活一样不可思议(玻璃壁
是否永远能够保护住绝妙动物的盛筵,夜间贪婪凝望的默默无闻的人是否就不会到养鱼
缸里来把这珍奇动物掠走并且将其吃掉,这是一个很重大的社会问题)。在这驻足凝视
、黑夜里看不清楚的人群里,说不定有个什么作家,什么人类鱼类学爱好者,他们注视
着雌性老魔鬼张开颔骨咬住一块食物又闭上的情景,便按照品种、生性以及后天获得的
特性来对这些老魔鬼加以分类以自娱呢!一个塞尔维亚老太婆,口腔的延伸部分和一条
大海鱼一样,因为她自童年时代起便生活在圣日耳曼区的淡水里。正是这后天获得的特
性使她吃起凉拌菜来,犹如一个拉罗什富科家族中人。①
此刻,人们远远望见那三个身穿无尾常礼服的男子正在等待那位姗姗来迟的女戏子
。过了一会,那女人穿着常换常新的长裙和按照她情夫特殊趣味选定的围巾,从她居住
的那一层叫了电梯,象从玩具盒子里出来一样走了出来。这四个人觉得豪华大厦这种国
际怪物移植到巴尔贝克以后,使奢侈之花盛开,远远胜过高级烹调。他们钻进一辆车,
到半里②以外的一家著名小饭馆吃晚饭去了。到了这家小饭馆,他们就食谱编排和烹调
技术问题,与厨师进行了无尽无休的讨论。从巴尔贝克出去是一条两旁都是苹果树的路
,在漆黑的夜色中,这条路与他们巴黎家中到英国咖啡馆③或银楼之间相差无几,这段
路程对他们来说无非是必须穿过的距离而已。他们抵达漂亮的小饭馆以后,富有的年轻
人的朋友们对他有衣着如此华丽的情妇艳羡不已。那女人的围巾在小团体面前展开,有
如熏香而轻柔的面纱。但是这围巾也将小团体与外界隔绝开来。
--------
①拉罗什富科家族为法国一古老贵族家庭。
②法古里。
③这家饭馆因英国人常去而得到这个名字,当时很有名。巴尔扎克笔下,拉斯蒂涅
曾在这里用餐。左拉笔下,娜娜也在这里吃过饭。该饭馆位于意大利人街与马里沃街相
交处。
可叹,为了安静休息,我根本无法像这些人那样行事。我关心着旅社房客之中的许
多人。有一个男子,额头凹陷,目光在其成见与所受教育之间游移不定,他是本地的大
财主,我真希望这个人对我不要视而不见。他不是别人,正是勒格朗丹的姐夫:他有时
到巴尔贝克来出访,每个星期天,他妻子和他举办每周一次的花园晚会,常常使旅馆的
房客减少一部分,因为这其中常有一两位应邀参加这些节庆活动。其他人为了不要显出
自己没有受到邀请的模样,便挑选这一天到远处去郊游。第一天,旅馆对他接待很冷淡
,因为他刚从天蓝海滨①下船来,这里的工作人员还不知道他是谁。他不仅未着白法兰
绒衣裤,而且对豪华大厦的生活完全无知,依然按照法国老规矩,走进大厅,看见那里
有几位女士时,一进门便脱下了帽子。这一动作使得经理回答他的问话时,甚至没碰自
己的帽沿一下,认为他大概是个出身最寒微的人,也就是经理自己称之为“老百姓出身
”的人。唯有公证人的妻子感到自己受到这个新来人的吸引,认为他散发出有身分的人
佯装俗气的味道。她宣称在他面前,人们感到对方是一位很出类拔萃的人,极有教养,
而且在所有在巴尔贝克遇到的人当中,他如鹤立鸡群。她认为,只要她本人不能与他经
常来往,那他就是不能与之经常来往的人。说这些话时,用的是对芒市的最上等阶层了
如指掌、辨别能力万无一失、对其权威无可辩驳的人的口气。她对勒格朗丹的姐夫作出
这样有利的评断,可能是因为此人外表极为平淡,没有任何借势吓人的地方,也可能是
因为她从这个举止有如虔诚教徒的乡绅身上认出了自己那一教派——共济会——的征象
。
--------
①法国南方地中海海滨从马赛到尼斯一段,景色绝佳,人称“天蓝海滨”。
我已经得知——又有什么用!每天在旅馆门前骑马的几个小伙子,他们的父亲是一
个新产品商店的老板,满肚子鬼主意。我的父亲永远不会同意与这些人结交。“洗海水
浴的生活”使他们长成了大个头,在我眼中,简直是半人半神的骑士雕像。我抱的最大
希望,就是他们永远不要将他们的目光停驻在我这个可怜的小男孩身上,这个就是为了
到沙滩上去坐坐才离开旅馆餐厅的小男孩。我甚至希望得到曾是大洋洲某荒岛之王的那
个冒险家和患肺病的小伙子的好感。我爱设想那个患肺病的小伙子在他那狂妄的外表下
掩盖着一颗胆小怕事而又温柔的心,说不定对我一个人能慷慨赠予深情之珍宝。何况(
与人们惯常对于旅途中之新交所说的情形相反),看见你跟某些人在一起,在有时再去
的海滩上,会在真正的社交生活中给你增加一项无比的系数,在这里,也就只有洗海水
浴的友情了。人们对友情倒也不是敬而远之,在巴黎生活中,人们还细心培植它呢!所
有这些瞬时的或地方性的名人,他们会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很在意。我那爱为人设身处
地、重现他们的思想状况的秉性,使我不仅把他们放在他们自己真正的地位上,把他们
放在假如在巴黎他们会占据的地位上——那地位大概很低——而且还把他们放在他们自
己认为应该处于的地位上。说老实话,在巴尔贝克,他们就是把自己放在了自认为应处
的地位上。由于这里缺乏共同的尺度,便赋予他们某种相对的优越感和某种莫名其妙的
趣味。可叹,所有这些人的轻蔑,没有一个比德·斯特马里亚先生的轻蔑那样叫我难受
。
他的女儿一走进来,我就注意了。我注意到她那苍白而又几乎蓝莹莹的美丽面庞,
注意到她那高高的个儿,她的举止中与众不同、令我不无道理地忆起她的遗传、她所受
的贵族教育的地方,尤其是我知道她的名字,这一切就更加清楚,正像天才音乐家所发
现的那些具有表现力的题材,将闪烁的火光、江河的声响和田野的宁静为听众描绘得那
样精采一样。听众如果事先浏览过乐谱,更是早就将自己的想象力引导到了恰当的道路
上。“种”,又给德·斯特马里亚小姐的风韵加上了其原由的概念,使其风韵更可理喻
,更加完美。这也使其风韵更加撩人欲望,因为这等于宣布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正象
一件物品很叫我们喜欢,而价格昂贵就更增加了它的价值一般。这精选的上等津液组成
了面庞,遗传的茎杆又赋予它海外珍果或著名海鲜的香味。
一个偶然事件骤然间给我外祖母和我送来了合适的手段,使我们在大旅社的所有房
客眼中,威信立即提高。确实,就在那头一天,那位老妇人从自己家中下得楼来。前有
小厮开路,后有贴身女仆小跑跟随,手中拿着忘下的一本书和一条毯子。靠着这些,对
人的心灵产生了影响,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好奇和崇敬。看得出来,德·斯特马里亚先
生比任何人都更无法摆脱这种好奇和崇敬。就在这时,旅馆经理向我外祖母弯下身来,
出于客气(就象将波斯国王或拉娜瓦洛王后①指给一个默默无闻的看热闹的人看一样。
显然这个看客不可能与那权势炙手可热的君王有任何关系,但也会觉得曾在几步开外的
地方见过他很有意思),向她耳边溜出一句:“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就在此
刻,这位老妇人远远望见了我的外祖母,情不自禁地射出惊喜交加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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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拉娜瓦洛娜三世(1862——1917),她1883——1897年曾为马达加斯加王后,
后被流放到留尼汪及阿尔及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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