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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37:51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对于要接近德·斯特马里亚小姐而无可求助的我,最有魔力的
仙女以一个小老太太的形象突然出现,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更能使我心花怒放,诸位可以
想见。实际上,我再也听不见任何人讲话的声音。从美学观点来说,人的数量极其有限
,不论到哪里去,都经常会体验到见到熟人的快乐,即使不像斯万那样到前辈大师的画
面中去寻找也会遇到。就这样,我们到巴尔贝克小住的头几天,我就遇到勒格朗丹,斯
万的门房和斯万太太本人。勒格朗丹成了咖啡店的侍者;斯万的门房成了过路的陌生人
,我没有再见过他;斯万太太则成了游泳教练。对于相貌和思想方法上具有某些特点的
人,似乎有一种磁现象,将他们彼此吸引到一起,紧紧抓住分不开,以至于大自然这样
将一个人引进一个新的机体时,并不会使这个人受到过分的损伤。勒格朗丹变成了咖啡
店侍者,但是他的个头,他鼻子的侧影和下巴的一部分都保持完好。斯万太太变成了男
性,加上游泳教练的身份,不仅仅她平时的长相跟随着她,甚至某种说话的模样也跟随
着她。只是她现在系着红腰带,海上稍有长浪涌来,她便举起小旗,禁止游泳(游泳教
练都小心翼翼,难得有人会游泳),对我已经用处不大,正像从前斯万在《摩西生平》
那幅壁画中从叶忒罗的女儿的面庞中认出了她①,也不可能有什么用处一样。这位德·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她并没有受到魔法的折磨,魔法一施可就夺去了她
的权势。相反,她能够将一种魔法交给我的权势使用,使这权势顿时增加百倍。多亏有
了这个,我就像有神鸟的翅膀托着一样,很快穿越了将我与德·斯特马里亚女儿隔开的
无限远的社会地位的距离——至少在巴尔贝克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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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斯万之恋》中描述的情节:斯万发现奥黛特与波提切利《摩西壁画》中叶忒
罗的女儿西坡拉相像,因而越发觉得奥黛特美丽非凡。
可惜,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比任何人都更离群索居的话,那就是我的外祖母了。如
果她知道,我对舆论看得很重,我对哪一个人、哪些人有兴趣,她甚至不会因此看不起
我,也不会理解我。而这些人,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她大概一直到离开巴
尔贝克也没有记住他们的名字。我不敢向她招认,如果这些人看见她与德·维尔巴里西
斯夫人说话,我会非常高兴,因为我感到侯爵夫人在旅馆中很有威信,而且她的友情能
在德·斯特马里亚先生眼中提高我们的地位。再说,我外祖母的这位女友在我心目中也
根本不代表贵族中的一员:我的思想还没有停驻在她的姓上面时,这个姓氏在我耳边就
已那么熟悉,我已经司空见惯了。我还是孩童时,就常听见家里人提起这个姓。她的贵
族头衔也只不过在姓氏上加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特殊玩艺而已,就像一个不常见的名字
一样。街名也是如此。在拜伦爵士街①,那么大众化、那么俗气的罗什舒阿街②,或在
格拉蒙街,③发现不了任何比莱翁思-雷诺街④或希波里特-勒巴街⑤更高尚的东西。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也好,她的表兄麦克马洪也好,并不使我想到一个什么特殊世界
的人。对麦克·马洪⑥和也是共和国总统的卡尔诺⑦以及拉斯巴耶⑧,我也不加区分。
弗朗索瓦丝一起买过拉斯巴耶和教皇庇护十一世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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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拜伦爵士街位于巴黎第三区,于这位英国诗人逝世的次年1825年命名。
②以蒙马特尔修道院女院长(1717——1727)玛格丽特·德·罗什舒阿的名字命名
,位于巴黎第九区。直到十八世纪时,该区有许多下等酒馆。到普氏在世时,此区内有
了布雷耶尔音乐厅及罗什舒阿通俗戏院(1910年成为现代剧院)。
③格拉蒙街位于巴黎第二区。此处原有格拉蒙家族之大公馆,十八世纪末以此命名
街道。
④莱翁思-雷诺街于1884年命名,位于巴黎第十六区。莱翁思-雷诺本为工程师,
领导海岸灯塔事宜,著有关于法兰西海岸照明之论文。
⑤希波里特-勒巴街于1861年命名,位于巴黎第九区。希波里特-勒巴为本区内洛
莱特圣母院之建筑师。
⑥麦克·马洪,1873—1879年曾任总统。
⑦卡尔诺,1837年生,1894年被无政府主义者卡兹里奥在里昂暗杀。
⑧拉斯巴耶(1794—1878),政治家、医生、记者,参加了1830年和1848年革命。
我的外祖母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出门在外,不应该再有什么交往,上海滨不是为
了去看望人的,要做这种事在巴黎多少时间都有;这宝贵的时间应该全部在露天,面对
海浪来度过,而礼尚往来、客气俗套会使你浪费宝贵的时间。她还以为所有的人都同意
她的这个观点,她下令,老朋友在同一旅馆中巧遇,要演一出相互隐姓埋名的戏。她觉
得这样更方便一些。听到旅馆经理提到那个姓氏,外祖母只是扭过头去,作出似乎没有
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样子。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明白我的外祖母并不一定要
相认,于是自己也漫无目标地望去。她走远了。我孤独地留在那里,好似一个落水者,
一艘船只似乎靠近了他,但是,接着,并没有停下便消逝了。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也在这个餐厅中用餐,不过是在另一头。住在旅馆里的人或
者来这里拜访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甚至不认识德·康布尔梅先生。有一天德·康布
尔梅先生和妻子接受邀请与首席律师共进午餐,果然我看到他并未向那位老妇人打招呼
。首席律师与这位绅士同桌进餐,觉得十分光彩,喜不自禁。他回避往日的朋友,只远
远向他们挤挤眼睛,以便(还算是不加声张地)暗示这一历史性重大事件,为的是不要
让人理解为这是敦请他们前来。
“喂,我想您混得不错,成了个时髦人物啦!”当天晚上首席审判官的老婆对他说
。
“时髦?为什么?”首席律师问道,故作惊讶地掩饰自己的喜悦,“是因为我请的
客人吗?”感到自己再装不下去了,他这样说道,“可是有几位朋友共进午餐,有什么
可时髦的呢?
他们反正得在哪儿吃饭呀!”
“就是,就是时髦!他们就是德·康布尔梅夫妇①吧,是不是?我确实认出来了。
那是一位侯爵夫人。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并不通过娶妻得到的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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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是加在贵族爵位上的一个标记,一般应说“德·康布尔梅侯爵”,不应与
爵衔分开,只加“德”字。首席审判官老婆如此说话,表明她对上流社会很不熟悉。
“嗨,她是很朴实的一位女子,非常可爱,一点没有客套。我以为你们会来,我直
跟你们打招呼……你们来了,我不就给你们介绍了!”他用轻微的讥讽口吻使这个提议
的重要性稍微减弱一些,就像阿絮埃吕斯对爱丝苔尔说:“要不要把我这列国给你一半
?”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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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拉辛名剧《爱丝苔尔》第二幕第七场。
“不,不,不,不,我们还是躲起来,像平平常常的紫罗兰一样的好。”
“我再跟你们说一遍,你们不该那样,”首席律师回答道,反正危险已经过去,他
胆子壮起来了,“他们还会把你们吃了!
咱们玩牌吧?”
“太好了,我们都不敢跟您提这个了,你们现在请侯爵夫人吃饭了!”
“噢,算了吧,这些人毫无不同寻常之处。喂,我明天晚上要去跟她们吃饭。你愿
意不愿意替我去?我这么说是真心诚意的。说老实话,我也一样喜欢呆在这里。”
“不,不,不!……那人家要把我当反动分子撤职了!”首席审判官大叫大嚷道,
因为自己开的这个玩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您也一样,人家在菲特尔纳接待您,”他
扭过身对公证人说话,加上这么一句。
“噢!我每个礼拜天去,一个门进,另一个门出。但是他们可不像在首席律师家那
样在我家吃饭。”
德·斯特马里亚先生那一天不在巴尔贝克,真叫首席律师遗憾。但是他很狡诈地对
饭店侍应部领班说:
“埃梅,你可以告诉德·斯特马里亚先生,他并不是在这间餐厅里吃饭的唯一贵族
。今天中午与我一起用午饭的那位先生,你可看见?嗯?小胡子,军人模样?对,那就
是德·康布尔梅侯爵!”
“真的吗?怪不得呢!”
“这应该向他表明,他并不是唯一有贵族头衔的人。捉弄捉弄他好了!煞一煞这些
贵族的威风,不是坏事。埃梅,你知道吗,我说的这些话,请你一点也别告诉他。这倒
不是为我自己。再说,这些他全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德·斯特马里亚先生知道了首席律师为他的一个朋友辩护的事,亲自出马
自报家门。
“咱们共同的朋友德·康布尔梅夫妇本来正是打算让咱们在一起聚聚的,不巧咱们
安排的日程凑不到一块,总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首席律师说道,像所有撒
谎的人一样,自以为人家是不会设法弄清某一个无足轻重的细节的。实际上某个细节便
足以(如果碰巧你掌握了朴素的事实真相,那真相与这细节相互矛盾)揭示某人的性格
,并叫人永远对你存有戒心。
我象往常一样望着德·斯特马里亚小姐。她父亲走开去与首席律师谈话时,就更方
便。她的仪态显得异常放肆,又始终特别优美。例如,她双肢支在桌上,将酒杯举到前
臂之上,目光冷淡,很快就无精打采,固有的,家传的生硬,她的声音中个人的抑扬顿
挫掩盖不住这种冷淡和生硬,从口气里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些东西。这使我的外祖母非常
不快。那是返祖遗传的傲慢,每当通过某个眼神或某种声调她表达完了自己的思想之后
,就要回到那种傲慢的表情上去。这一切必须使注视她的人想到她的家系上去,是这个
家系将这种缺乏人情味、缺乏敏锐感受和缺少宽大胸怀传给了她。有时她的目光从眼珠
那飞快干涸的背景上瞬息闪过,从这目光中可以感到几乎谦恭的温柔,那是感官享乐占
主导地位的滋味赋予世界上最骄傲的女子的温柔。这女子转眼间就只承认一种威望,那
就是任何可以使她体会到这些感官享乐滋味的人在她面前的威望,哪怕是一个喜剧演员
或者江湖艺人。为了他,说不定她会离开自己的丈夫一整天。有时她的面色现出肉感而
且鲜艳的玫瑰色,这玫瑰在她那苍白的双颊上盛开,那面色犹如将肉红色加进了维沃娜
河中白色睡莲的花蕊。从某些这样的目光和这样的面色中,我似乎感觉到,她说不定会
轻易应允,让我前来在她身上寻找她在布列塔尼过的那么富有诗意的生活的味道。也许
是太司空见惯了,也许天生与众不同,也许厌恶自家的贫穷或吝啬,她似乎并未给这种
生活找到很大的价值,不过,在她的身上就暗暗包含着这种生活。
遗传给她的意志力,储备量甚微,赋予她的表情某种懦弱,大概她从那微量的储备
中找不到抵抗力量的源泉。她每次用餐都戴一顶灰色呢帽,从不变样,帽上插着一根已
有些过时却又自命不凡的羽毛。在我眼中,这顶呢帽使她变得更加温柔,并不是因为这
帽子与她那银白和粉红的面色十分相谐,而是因为这顶帽子使我设想她很贫穷,这就使
她与我更加接近。父亲在场,她必须取一种合乎习俗的态度,但是对于她面前的人有何
感受,如何对这些人进行分类,她已经有了与其父亲不同的原则。说不定她在我身上并
没有注意到地位不够,而是注意到了性别和年龄。如果哪一天德·斯特马里亚先生单独
出门,不带着她,特别是如果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走来坐在我们的餐桌上,使她对我
们产生一个概念,我可能会壮起胆子去接近她,说不定我们就能交谈几句,约会几面,
关系更紧密了。如果有一个月,她父母不在,她一个人就留在那富有浪漫情调的古堡中
了。黄昏时节,在海浪汩汩敲击的橡树下,在那色泽暗淡下去的水面上,欧石南粉红的
花朵发出更柔和的闪光,说不定那时我们两人就能单独散步了。我们会一起足迹踏遍这
个岛屿。对我来说,这小岛充满了魅力,因为它隐藏着德·特斯马里亚小姐的日常生活
,因为它安眠在她双眼的回忆中。当我穿过这些地点,这些地点以那么多的往事包围着
她,我似乎感到只有在这里,我才真正地拥有她。这些往日的回忆如一层面纱,我的欲
火真想将它掀开。还有大自然在女性与某些人之间投下的回忆(怀着同样的意图,大自
然对所有的人,在他们与最强烈的快感之间,放上传宗接代的行为;对昆虫,在花蜜前
放上花粉,好让昆虫将花粉带走),以便他们受到这样更能完全占有她的幻觉欺骗之后
,不得不首先占有自然景色,她就在这景色之中生活。比起肉欲的快感来,这景色对他
们的想象更有用。但是如果没有这种肉欲的快感,这景色是不足以吸引他们的。
可是这时我必须将视线从德·斯特马里亚小姐身上移开了,因为她父亲已向首席律
师告辞,并且回来坐在她的对面,提着双手,好像一个人刚刚得了什么宝物一样。他大
概认为结识一位重要人物是一件奇怪而简短的举动,这举动本身就已足够;为了扩展这
一举动所包含的全部意义,握一握手,注视一下也就够了,并不需要立即交谈,也不需
要事后有什么交往的。至于首席律师嘛,这次会见那初次的激动一过去,他就象平日人
们有时听见他谈话那样,对旅馆侍应部领班开了腔:
“埃梅,我可不是国王;你去国王身旁服侍吧……喂,这头一道菜小鳟鱼,看上去
很好吃,咱们再向埃梅要点。埃梅,你们做的这小鱼,我看完全可以再叫几盘。你再给
我们送点来,埃梅,悄悄地。”
他不时反复叫着埃梅的名字,这就使得他请什么人吃饭时,他的客人会对他说:“
我看出来,你在这里完全和在家里一样嘛!”从这种想法出发,客人觉得也应该嘴里不
断地叫着“埃梅”,这里面既有胆怯,又有俗气,又有愚蠢。某些人认为,一字不差地
模仿跟他们在一起的人,是既聪明又漂亮的事,这些人就是又胆怯,又俗气,又愚蠢。
他不断地重复这名字,但是面带笑容,因为他既要将他与旅馆侍应部领班的良好关系展
现在人们面前,又要将自己高于他的那种优越感表现出来。旅馆侍应部领班也一样,每
次他的名字又出来的时候,他都既感动又骄傲地微笑着,表明他既感到受抬举,又完全
明白那是开玩笑。
大旅社这间宽大的餐厅,一般是座无虚席的。对我来说,在这里用饭总是很吓人的
事。当旅社的业主(或者是合伙人公司选出的总经理,我不太清楚)来到待上几日时,
这种情形尤甚。此人并非这一家豪华旅馆的业主,而是七八家旅馆的主人。这些旅馆遍
布法国各地,他就在这些旅馆之间往来穿梭,在每一处不时待上一个星期。这时,几乎
就在晚餐开始时,每天晚上在餐厅入口处,这个小老头儿就会出现,白头发,红鼻子,
不动声色,衣冠整齐,不同寻常。据说,无论是在伦敦,还是在蒙特卡洛,他都以欧洲
最大的旅馆主之一而赫赫有名。
有一次,晚餐开始时我出去了一会,回来时从他面前经过。他向我施礼,显然是为
了表明我是他的顾客,但是十分冷淡。我无法辨清这种冷淡的原因,是一个人忘不了自
己的身分,而表现出的矜持,抑或是对一个无足轻重的顾客的蔑视。反过来,面对那些
十分重要的客人,总经理鞠躬时亦同样冷淡,但是腰弯得更深一些,毕恭毕敬,垂下眼
皮,好象在葬礼上站在死者父亲面前或圣体面前一样,除了这种冷淡而又难得的敬礼之
外,他一动不动,似乎为了表明他那前突而又熠熠闪光的双眼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问题
都能解决,在“大旅社的晚餐”中,既保证各种细处完美,又保证总体和谐。显然他感
到自己比导演高明,比乐队指挥高明,是真正的大元帅。他认为,将凝视提高到最高程
度,就足以保证一切就绪,犯下的任何过失也不会导致完全溃败。为了负起自己的责任
来,他不仅仅不作任何手势,甚至眼睛也不眨一眨。由于注意力集中,那眼睛几乎都化
成了化石。可这眼睛对全部行动一览无余,而且指导着全部行动。我感到甚至我那羹匙
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一喝完汤,他就溜之大吉了。可是他刚才的检阅,叫我整个
晚餐过程都没有胃口。
他的胃口倒极佳,因为他象一个普通人一样,与所有的人同时在餐厅中用午餐。大
家都看得出来,他那餐桌只有一点特殊,那就是在他吃饭过程中,另一位经理,平常的
那位,一直站在他身旁与他谈话。因为这位经理是总经理的下级,他极力拍总经理的马
屁,而且对总经理怕得要命。吃午饭时我的恐惧有所减少,因为总经理这时消失在顾客
之中,极力不引人注目,如同一位将军坐在一家饭馆里,饭馆中也有士兵,他要显出不
管他们的模样。尽管如此,穿制服的仆役环绕四周,门房向我宣布“他明天早晨走,到
迪纳尔去。从那,他到比亚里茨去,然后到戛纳去”时我总算呼吸更自由一些了。
我在旅馆中没有什么交往,而弗朗索瓦丝结交了许多熟人,这就使我在这里的生活
不仅很凄凉,而且很不舒服。看上去,似乎她结交的人应该使我们办事方便。实际则正
相反。虽然那些无产者很难叫弗朗索瓦丝把他们当熟人待,只有在极为彬彬有礼待她的
某些条件下,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反过来,他们一旦达到这种地位,那弗朗索瓦丝心中
就只有他们了。她的老经验已经教她明白了,对她主人的朋友,可以丝豪不受约束。如
果她有要紧的事,就可以把一位前来看望我外祖母的太太打发走。但是对她自己的熟人
,就是说那些难得为她那难得的友情所接纳的平民百姓,她的行为可是遵照最细致周到
、最绝对的外交礼仪的。
弗朗索瓦丝认识了主管饮料的掌班,认识了一个小小的贴身女仆,她是给一位比利
时太太做长裙的。弗朗索瓦丝认识他们以后,午饭后再也不马上上楼为我外祖母准备各
种器物,而是在一小时之后,因为主管饮料的掌班要给她弄咖啡或者药茶喝,那个贴身
女仆要她去看自己怎样做衣裳。而拒绝他们是不可能的,是属于不可为之事之列。此外
,她对那个小贴身女仆特别关心。那人是一个孤儿,几个陌生人将她养大,她就要到那
些人家里去过几天。这种情形激起弗朗索瓦丝的怜悯之情,也激起她那善意的蔑视。她
自己有家庭,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一所小房子,她的兄弟在那里养了几头乳牛。她不能将
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视为她的同类。这个小姑娘希望八月十五①时去看望她的恩人。弗朗
索瓦丝情不自禁地反复叨念着:“她真叫我好笑。她说:‘我希望八月十五回家去。’
她说‘家’!那根本不是她的老家,而是收养她的人,可她还说‘家’,好象真是她的
家似的。可怜的小姑娘!她真穷得可以,都不知道什么叫有个自己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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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8月15日西方为圣母升天节。
弗朗索瓦丝与顾客带来的一些贴身女仆要好,这些人跟她一起在“邮件处”用晚饭
。她们看见她那漂亮的花边便帽和条的体态,把她当作是一位太太,说不定是贵族太太
,因境况不佳或者对我外祖母非常依恋而来给她当个随身人。如果弗朗索瓦丝只与这些
人要好,一言以蔽之,如果她只与不是旅馆的人要好,那害处还不大,因为她还不会妨
碍旅馆的人为我们做事。其实,即使她不认识旅馆的人,这些人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对
我们有什么用。可是弗朗索瓦丝也与一个饮料掌班、一个厨房里的人、一个管一层楼的
女管事交上了朋友。结果是,在我们的日常起居上,弗朗索瓦丝新来乍到,还什么人都
不认识时,为一点点小事,她就乱按铃叫人。有时时间不合适,我外祖母和我都不敢按
铃,她却敢。我们如果为此对她稍加批评,她便回答说:“花了不少钱嘛,就得这样!
”似乎那钱是她付的。而现在,自从她成了厨房里一个大人物的朋友后,我们本以为这
对我们住得舒服一些是个好兆头。然而不是这样,如果外祖母或我脚冷,哪怕是正常时
间,弗朗索瓦丝也不敢按铃。她说,这样会叫人产生不好的印象,因为这等于逼他们再
把锅炉升起来,或者妨碍仆人吃晚饭,他们会不高兴的。最后她还要用上一个固定词组
:“事实是……”,虽然她自己说时也不大有把握,可是这句话的意思仍很明显,明明
白白地是说我们不对。我们也不坚持,生怕她再对我们来上一个固定词组,而且更厉害
得多:“有什么了不得!……”结果是:因为弗朗索瓦丝成了烧热水的人的朋友,我们
反倒再也没有热水了。
最后,通过我外祖母,我们也认了一个熟人,虽然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有一天
早晨她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在一扇门边迎面相遇,不得不上前搭话,事先双方都作
出惊讶和犹豫不决的手势,作出后退、怀疑的动作,最后又因礼节和高兴做出抗议的动
作,就象莫里哀戏剧的某些场面一样:两个演员相距几步远,但是长时间各自在一边进
行独白,忽然,他们你看见了我,我看见了你,最后又两人一起说起话来,对话之后就
来了个合唱,两人拥抱在一起①。
--------
①普氏可能想到了莫里哀《妇人学堂》的开头。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出于谨慎,过了一会就想离开我的外祖母。可是外祖母相反
,更希望一直挽留她到午饭时刻,极力想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收到信件既比我们早,又
能吃到上好的烤肉(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很贪吃,她很少品尝旅馆里的饭菜。我们是
在旅馆里用餐的。我的外祖母总是引用塞维尼夫人的原话,认为旅馆的饭菜是“富丽堂
皇到叫人饿死”①的)。从此,侯爵夫人养成了习惯,每天在餐厅里等人家给她上菜时
,便到我们身旁坐一会,而且不许我们站起身来,不许我们在任何事上为她忙碌,至多
在我们吃完午饭,桌上杯盘狼藉的时刻,常常多待一会与她聊聊。
我呢,为了能爱上巴尔贝克,为了保持我置身于地球尽头的想法,我竭力向更远的
地方望去,只看见大海,在那里寻找波德莱尔所描写的各种效果,只有上什么大鱼的日
子我的目光才低垂下来注视餐桌。这海中魔怪与刀叉相反,与原始时代是同时代之物。
那个时代,生命开始在大洋之中涌流,在西梅里安②时代,鱼类那无数椎骨和蓝色、粉
红色神经的躯体已经由大自然创造出来,而且是按照一种建筑蓝图,好象一座多色彩的
海上教堂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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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塞维尼夫人1689年7月30日致其女儿函。说的是瓦纳主教的华宴。意思是菜肴
极为丰盛,但是客人不敢吃,因为全是不好消化的东西。
②这是古代的一个民族,荷马在《奥德赛》中曾经提到。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
华》中数次提到。据说这些人生活在天涯海角,永远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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