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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38:26 星期二), 站内信件
门外的那个穿制服仆役,衣着华丽,身体修长瘦削。我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等待着侯爵
夫人下楼来。他木然不动,而且木然不动上面又加上一层悲悲切切的神色,因为他的兄
长都已离开了旅馆去寻找更光辉灿烂的前程去了,他自己在这块异乡土地上感到十分孤
独。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终于来到。照应她的车辆,服侍她上车,大概应当属于这个仆役
职能的一部分。可是他也知道,一个随身带着仆役的人,是由自己的仆役来侍候的,而
且一般来说,这种人在旅馆里给的小费很少,圣日耳曼老区的贵族们就是如此行事。德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同时属于这两种人。于是这株灌木仆役得出结论,他对侯爵夫人不
抱任何希望,便任凭旅馆侍应部领班和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将这位夫人及其衣物安置停
当,而他自己仍然在那里忧伤地梦想着自己那些小兄弟令人艳羡的命运,保持着他那植
物般的木然不动。
我们启程。绕过铁路车站以后不久,便走上一条乡间小路。小路在迷人的园圃间拐
一个弯,又拐一个弯。路两旁均为耕过的土地。很快我便感到这条小路像贡布雷的小路
一样熟悉而亲切。耕地中间,不时可见一株苹果树。苹果树上确实已经没有花朵,只有
一簇雌蕊。但这已足以令我心醉神迷,因为我又认出了那无法模拟的树叶。那大大的叶
子,有如婚礼结束后台阶上的地毯,刚刚被红扑扑的花朵那白缎长裙的拖裾踏过。
翌年五月,在巴黎,有多少次,我在花店里买上一枝苹果树枝,然后在它那花朵前
度过一整夜啊!花朵放出同样的乳白色的津液,将其飞沫又撒在叶芽上。似乎卖花商人
对我十分慷概,出于创造性的趣味,亦出于巧妙的对比,又在白色的花冠间,每边都加
上了恰如其分的粉红色花苞。我久久凝望着这花朵,吩咐将花放在我的灯顶上,直到黎
明给花朵送来了曙光,我常常还在望着它们。在巴尔贝克,黎明大概也同时放出这曙光
的吧?我在想象中极力将这花朵带回这条路,让这花朵大量增加,将它铺满已准备好的
画布上那准备好的框架。边框便是那些园圃。园圃的图案,我已牢记在心。我是多么希
望,也应该,在春天怀着天才美妙的热情,以其各种色彩覆盖住其画稿时,有一天重见
这一切啊!
上车之前,我已经构思了大海的画面。我要去寻找这画面,我希望看到“普照大地
的阳光”下的这一画面。而在巴尔贝克,在那么多的洗海水浴的人、小棚、游艇构成的
俗气的插花地之间,我看到的只是支离破碎的画面,是我的梦幻接受不了的画面。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到了一处海滨的高处,当我从树木的枝叶间依稀望见
了大海时,这么远,那些将大海移到大自然与历史之外的细节,自然都消逝了。我望着
大海的波涛,可以尽情地想象,勒贡特·德·利尔在《俄瑞斯忒斯》①中给我们描绘的
正是这样的波涛。那时,英雄赫楞手下那些长发勇士,“犹如食肉飞禽黎明时飞过”,
“以十万船桨拍打着轰鸣的浪涛”②。反过来,我距离大海又不够近了,我似乎感到大
海不是有生命的,而是固定不动的,我再也感觉不到在那一片色彩之中大海的勃勃生机
,如同一幅画在树叶间展现出的一片色彩。此时大海显得和天空一样单薄,只不过比天
空颜色更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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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埃斯库勒斯的三部曲是这个标题:但勒贡特·德·利尔从此汲取灵感写成的悲剧
,剧名则叫《复仇三女神》。此剧于1873年1月6日首次在奥代翁剧场上演,剧本于当年
出版。
②这是剧中人道尔迪比奥斯说的话。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见我喜欢看教堂,便向我许诺说,我们以后要去看这个,要
去看那个,尤其要去看克拉克维尔的教堂。她说那个教堂“完全掩映在常春藤之中”,
说着作了一个手势,似乎很有兴味地将那不在眼前的教堂正面包在看不见而十分优美的
枝叶之中。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作出这种描写性的小小的动作,时常用很准确的字眼
将一处古迹的诱人和特别之处表述出来,总是避免使用技术性的词汇。但她无法掩饰,
对她所谈的事情,她是非常清楚的。她在她父亲的一座城堡中长大,那座城堡所在的地
区有些教堂与巴尔贝克周围的教堂为同一式样。那座城堡是文艺复兴时期建筑最完美的
楷模,而她对建筑竟然没有产生兴趣,她似乎极力在为自己辩解。这座城堡也是一所真
正的博物馆。另外,肖邦和李斯特在那里弹过琴,拉马丁在那里朗诵过诗作,整整一个
世纪的著名艺术家都在那里,在她家的纪念册上写出感想,写过和谐的乐章,画过速写
。因此,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出于美意,良好的教育,真正的谦逊,或缺乏哲学精神
,对她自己掌握的对所有各种艺术的知识,只赋予这种纯物质的来源,最后也就显得似
乎将绘画、音乐、文学和哲学均视为在著名的列入文物保护清单的古建筑中长大、受最
最贵族式教育熏陶的一位少女的特权了。人们似乎有这样的印象,对她来说,除了她继
承下来的画以外,就没有别的画。她戴的一条项链,垂到长裙上,我外祖母很喜欢,她
感到十分高兴。在提香为她的一位曾祖母绘制的肖像上,就有这条项链。这条项链从来
没有出过这个家族。这样就可以肯定这是真品了。不知怎样买来的画克里索斯的画,她
听都不爱听,事先就确信不疑那肯定是赝品,根本不想看。我们知道她本人也画一些花
卉水彩。外祖母曾经听人吹捧过这些作品,就与她谈起这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出
于谦虚转了话题,倒也没比对恭维已经司空见惯的相当有名气的艺术家流露出更多的惊
讶和快乐。她只是说,这是很令人愉快的消遣,虽然画笔下的花朵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至少画花使你生活在自然花朵的世界中。尤其当人们不得不仔细注视以求临摹得很象时
,对天然花朵的美,是百看不厌的。但是在巴尔贝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给自己放
了假,好让自己的双眼得到休息。
外祖母和我,见她甚至比绝大部分资产阶级都更持“自由派”见解,真是惊讶万分
。人们对驱逐耶稣会士感到愤慨,她很迷惑不解。她说一直是这么做的,甚至王政时代
,甚至在西班牙,也是如此。她捍卫共和,只在下列情况下才谴责共和国的反教权主义
:“我想去望弥撒,人家阻拦我;我不想去,人家非强迫我去。我认为这二者都一样糟
糕。”她甚至说出这样的话来:“哟!今日的贵族,这算什么玩艺!”“在我看来,一
个人不劳动,简直一钱不值。”说不定就是因为她感觉到人家从她嘴里撷取讽刺挖苦、
味道醇厚、难以忘却的东西,她才这么说的。
我们很尊重一些人的聪明才智,采取谨慎而又小心翼翼的不偏不倚态度拒绝谴责保
守主义者的想法。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正属于这种人。我外祖母和我,经常听到她坦
率地表达一些很先进的见解——不过,还没有先进到赞同社会主义的地步。社会主义是
她的眼中钉,我们几乎认为,在各种事情上,真理的尺度和典范都在她身上了。当她对
自己的提香的画,她的城堡的廊柱,路易-菲利浦谈话的幽默发表评论时,真是她说什
么我们信什么。
但是,那些谈起埃及绘画和伊特鲁立亚①铭文来令人着迷的学识渊博的学者,谈起
现代作品来可就太平常了。我们不得不自忖,对于他们擅长的那些学问,是否我们估价
太高,因为他们对波德莱尔的研究很简单,平平常常,而他们对现代作品的研究就连这
种平平常常都显不出来。当我就夏多布里昂、巴尔扎克、维克多·雨果向德·维尔巴里
西斯夫人提问时——往昔她的父母全接待过这些人,她自己也隐约见过他们——她嘲笑
我对这些人十分佩服。象她刚刚对一些贵族大老爷或一些政治家讲一些挖苦的话一样,
也对他们讲上一些挖苦的话。她对这些作家品评很苛刻,说他们正是缺少下列的优秀品
质:谦虚,不自我炫耀,满足于一种朴实的艺术,恰到好处而不再多加一笔,避免口若
悬河以显得可笑。随机应变,总之,缺少那些判断适度,简单朴素的品格。人们告诉她
,一个真正有价值的人会达到具有这些品格的高度。看得出来,她毫不犹豫将一些人放
在这些作家之上。也说不定那些人由于具有这些品格,确实能胜过巴尔扎克、雨果、维
尼式的人物,或在一间客厅里,一次学会上,一次大臣会议上,能胜过莫莱②,冯塔那
③,维特罗尔④,贝索⑤,巴斯基埃⑥,勒布伦⑦,萨方迪⑧,或达吕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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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前)伊特鲁立亚为意大利古地区名。
②莫莱伯爵(1781—1855),参加过第一帝国政府,后拥护七月王朝,1836—1839
年任路易-菲利浦政府的首相。
③冯塔那(1757—1821),曾拥护法国大革命,但又被革命暴力吓破了胆。为重建
帝国的倡导人之一。“百日事变”时,他没有响应拿破仑的召唤,因此得到路易十八的
青睐,曾任国务大臣。
④维特罗尔男爵(1774—1854),曾在孔德反革命军队中战斗,后投到帝国一边,
但又参与了泰勒朗的阴谋活动,无论是查理第十还是路易-菲利浦都未能使他实现自己
的野心,但他始终是狂热的保皇党。
⑤贝索(1816—1880),因政治活动成功先后获男爵及公爵称号,1851年拒绝效忠
第二帝国。1871年以后,曾被任命为高师校长。
⑥巴斯基埃(1767—1862),恐怖时期被关进监狱,效忠帝国和路易十八,参加过
黎希留和德卡兹内阁,被路易-菲利浦任命为元老院主席。
⑦勒布伦(1785—1873),七月王朝时期大为走红,拿破仑第三接纳他进了参议院
,写过不少悲剧、诗歌。
⑧萨方迪伯爵(1795—1856),先后效忠于拿破仑和路易十八、查理第十、路易-
菲利浦。
⑨达昌(1767—1829),先拥护革命,恐怖时期被捕入狱。曾为拿破仑勇敢作战。
1819年成为法兰西元老院成员。
“这就象司汤达的小说一样。你好象很佩服司汤达,可你如果用这种语气与他谈话
。那就会叫他大吃一惊了。我父亲在梅里美先生——至少这一位是个天才人物——家里
经常见到司汤达,他常常对我说佩耶(这是他的真名)俗不可耐,但在晚宴上又十分风
趣,叫人简直无法相信他会写出那样的书。再说,你大概也看到了,德·巴尔扎克先生
对他极度赞美时,他是怎样耸肩膀来回答的。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是出身高贵的人。”
所有这些伟人,她都有他们的真迹。她的家庭与这些人有过这样特殊的关系,她以
此自夸,似乎认为与象我这样未能与这些人有所交往的年轻人相比,她对这些人的评论
更为正确。
“我认为我可以谈论他们,因为他们常到我父亲家里来。正如很有风趣的圣伯夫所
说,有关这些人,应该相信就近看见过他们而且能够对他们的价值作出更正确的评价的
人。”
有时,马车在耕地之间走上一条上坡路,我们对田地感受更真切,上坡路给田地加
上了真实的印记。像从前某些大师给自己的画幅添上一朵珍贵的小花一样,也有几株犹
豫不决的矢车菊,与贡布雷的矢车菊十分相像,追随着我们的马车。很快,我们的马匹
就把这些矢车菊甩在后面了。但是,再走几步,我们又远远看见另一株在等待着我们,
早在草从中、在我们面前竖起了它那蓝色的小星。有几株更大着胆子走过来,立在路边
。于是,这些矢车菊,与我遥远的回忆和家养的花朵一起,形成了一片星云。
我们下坡,向海岸走去。这时我们会迎面遇到步行、骑自行车、坐着蹩脚的车子或
者坐着马车上坡的姑娘。她们是这美好一天的花朵。但是她们与田间的花朵又不相像,
因为每一个姑娘都显示出某种特有的东西,这种特有的东西在另一个姑娘身上是没有的
。这就使得这一个姑娘在我们心中激起的欲望,与她的同类在一起,是不能得到满足的
。某一个田庄姑娘赶着自家的乳牛,或者半躺在小车上,某一个小铺掌柜的女儿在散步
,某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姐坐在敞篷四轮马车的折叠式座席上,对面是她的父母。
我在梅塞格利丝一侧独自散步时,曾怀着幻想,希望有一个村姑经过,我将她拥在
自己的怀里。一天,布洛克告诉我,这种幻想并非是什么与我身外的任何事情都丝毫不
相符合的想入非非。人们路遇的所有姑娘,村姑也好,小姐也好,都随时准备实现同样
的幻梦。这一天,布洛克自然为我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对我来说,改变了生命的价值。
可我现在病魔缠身,从不单独外出,我是注定永远也无法与她们做爱了。一个监狱中或
医院中生下的孩子,长时期以来,一直认为人的机体只能消化干面包和药,当他忽然获
悉桃子、梨子、葡萄并不仅仅是田野的装饰品,而是鲜美、可以消化的食物时。该是多
么兴高采烈,欢喜若狂!即使看守他的狱卒或他的看护不许他去采摘这些美丽的果实,
对他来说,世界也显得更加美好,生活也显得更宽厚了。我就像这个孩子一样。当我们
知道,在我们身外,现实与欲望相符,即使对我们来说,这欲望已无法实现,在我们看
来它也更为美好,我们会更加有信心地依傍着它。我们会怀着更大的快乐想到,假设这
种欲望得到了满足,那该是怎样的生活!当然要做到这一点,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能够
暂时从我们的思想中排除那个小小的偶然的特殊的障碍。正是这个障碍,使我们的这个
欲望无法得到满足。自从我知道可以亲吻从身旁经过的美丽姑娘的双颊那一天开始,我
对她们的内心活动就变得十分好奇起来,这个宇宙对我也显得更有兴味了。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飞快奔弛。我刚刚来得及看清迎面走来的那个少女。
然而人的美与物的美不一样,我们感到这是一个唯一的少女的美,是意识到了的、有意
识的美。她的个性,她那隐约可见的心灵,她那我不了解的意愿,刚刚在她那并不专注
的目光深处——转瞬间,这目光成了与为雌蕊准备的花粉完全相仿的神秘物——形成一
个大大缩小了的、而又不完整的小小的形像,我就感到从自己的肉心涌出一种尚为雏形
的欲望,模模糊糊,很小很小,这个欲望就是:在她的思想没有意识到我这个人,我没
有妨碍她的欲望向别人奔去,我没有停驻在她的幻想中,抓住她的心之前,不要让这个
姑娘走过去!可是我们的马车走远了,那美丽的姑娘已经在我们身后。她对我没有产生
任何构成一个人的概念,她的明眸刚刚看到我,就已经把我忘记了。是不是因为我只是
对她瞥过一眼,才觉得她如此美貌呢?很可能。疾病或贫困使我们不能游历某一国度;
此生所余时日无多,这时日已经黯然失色;首先,不可能在一位女子身边停留,很可能
也不会再度与她重逢,这一切都顿时赋予她一种魅力,与上述那个国度,那些时日所具
有的魅力相同。这是我们注定要失败的战斗。所以,如果没有习以为常这个因素的话,
对于每时每刻都受到死亡威胁的人——也就是所有的人——来说,生活会显得十分甜美
。其次,在这样的路遇中,一般来说,过路女郎的风韵与很快交臂而过紧密相关。对我
们无法拥有的东西产生欲望,这种欲望导致的想象翻腾起来,不受上述路遇中完全感受
到的现实的限制。尽管夜幕降临,马车飞快奔驰,在乡村,在城市,没有哪一个女性的
身姿,象古代大理石像一般为将我们带走的快速所摧残;也没有哪一个女性的身姿受到
将它吞没的黄昏的摧残。而这黄昏,在每一个路口,从每一家店铺的深处,无不向我们
的心射来美神的箭矢。遗憾更挑起我们的想象力,我们的想象又给那转瞬即逝的、残缺
不全的过路女子添加了许多东西。我们有时真想自忖,在这世界上,美神是否正是添加
的这一部分,而不是别的呢?
如果我得以下车,得以与这位迎面相遇的女郎交谈,说不定她皮肤有什么毛病会使
我幻想破灭,而从车上,我则没有看清那个毛病(于是,一切要进入她的生活的努力,
我都立刻觉得不可能了。美是一系列的假设。我们已经看到向未知展开的道路,丑一拦
住路,便把那些假设都缩小了)。说不定她只说一句话,微露笑靥,就能给我提供意料
不到的启示,数目字,使我能领会她脸上的表情和她举止的含义,而这一切立刻都会变
得平淡无奇。这是可能的。有一阵,我与一个十分严肃的人在一起,尽管我找出千百个
借口要把他甩掉,我都无法离开。我感到自己一生中遇到的姑娘,从未像那些日子里遇
到的女郎那样撩人心弦!第一次去巴尔贝克以后数年,在巴黎,我与父亲的一位朋友坐
马车兜风,夜色朦胧中看见一个女子匆匆行走。我想一个人就活一辈子,因为得体不得
体的原因而丢掉这份幸福,未免太不讲道理。我于是没有道歉便跳下了车,开始追踪那
个素未谋面的女郎。到了十字路口,我被她拉下两条街。到了第三条街,才又找到她的
踪影。最后,在一盏街灯下,我气喘吁吁地与年老的维尔迪兰太太撞了个满怀。原来是
她!这个人,是我到处避之不及的!她又惊又喜,大叫道:“啊呀,跑着追我,为的是
向我问个好,这个可太客气了!”
这一年,在巴尔贝克,每逢这一类的相遇,我就对外祖母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说,我头痛得厉害,最好我一个人步行返回。她们不肯叫我下车。这样,在我准备就近
看个仔细的美好系列上,就又加上了这个美丽的姑娘(比一处古迹还要难找得多,因为
她无名无姓,又是活动的)。不过其中有一个,碰巧又从我眼前经过,当时的情形,我
认为是可以如愿以偿与她结识的。
那是一个卖牛奶的女郎,她从田庄来,给旅馆送增购的奶油。我想,她也认出了我
,而且她确实也非常专注地望着我,大概这种专注只是由于我对她的专注使她感到惊异
而引起。第二天,我整天上午都休息,弗朗索瓦丝近中午时分来拉开窗帘,她交给我一
封信,是人家留在旅馆里给我的一封信。我在巴尔贝克一人也不认识。我毫不怀疑这信
是那个卖牛奶女郎写的。可惜不是。那只是贝戈特的信。他从这里路过,想看看我,但
是得知我在睡觉,就给我留了这封热情的短笺。开电梯的人给这封信写了一信封,我还
以为那是卖牛奶女郎的字迹。
我失望极了。即使想到能得到贝戈特一函确实更为难得,更是一种恭维,也丝毫不
能安慰我因此信不是卖牛奶女郎所写而感到的失望。比起我只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的马车上远远瞥见的姑娘们来,就是这个姑娘,我也没有多见几次。一个个看见这些姑
娘,又一个个失去这些姑娘,使我更加烦躁不安,我觉得那些告诫我们节欲的哲学家们
确实很明智(万一他们肯谈到人的欲望的话。因为这是唯一能给人留下焦虑的欲望,适
用于未知的意识。设想哲学肯谈论对财富的欲望,那恐怕太荒谬了)。不过我准备对这
种不完全的明智作出判断,我心想,这些巧遇使我觉得这个世界更美了。这个世界要叫
所有的乡间小路上开起既不寻常又寻常的花朵来,是每日转瞬即逝的珍宝,又是散步中
意外的收获。种种偶然的情形可能不会经常重演,正因为偶然才使我无法受益,这又赋
予生活以新的情趣。
我希望有一天,我更自由,能够在别的路上找到相同的少女。不过,也许我这样希
望的同时,就已经开始歪曲了想生活在一个自认为漂亮的女人身边这种人欲望所具有的
纯个人性质。我认为能够人为地使这种欲望产生,仅从这一点来说,我已经暗暗承认这
种欲望的虚幻了。
那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带我们去克拉克维尔,她对我们说过的、爬满常春藤
的教堂就在这里。这教堂建在一个小丘上,俯瞰着中世纪的小桥。我的外祖母以为让我
一个人参观这一古迹我一定会很开心,就向她的女友建议,她们到糕点铺去尝尝点心。
这铺子就在广场上,看得清清楚楚,金色的门面古色古香,犹如一件非常古老的文物的
另一部分。我们约定,我随后去那里与她们会齐。她们将我留在一片绿荫前。在这里,
要认出一所教堂来,一定要花些力气,才能叫我更确切抓住教堂的概念。确实,当人们
以本国语译成外国语或外国语译成本国语的形式强制学生将句子的意义从他们熟悉的形
式中剥离出来的时候,往往他们会更具体地抓住句子的意思。与此相同,平时,当我站
在叫人一见了就辨认得出来的钟楼面前时,我不大需要教堂的概念。可是今天,我不得
不时时借助于这个概率才不至于忘掉这里,这个茂密的常春藤拱腹便是彩色的尖顶大玻
璃窗,那里绿叶隆起,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廓柱的突起部分。这时,微风吹过,好似一抹
阳光,颤抖而荡漾的伴流穿过会动的大门,那大门便也颤动起来。叶子如汹涌的波涛,
一个挤着一个。花草组成的正面,震颤着,将波澜壮阔的、受到抚慰的、渐渐消失的巨
柱统统卷走。
我离开教堂时,在古老的小桥前看见村中的一些少女。大概因为那天是星期日,她
们精心梳妆打扮,站在那里,与过路的小伙子搭话。有一个个子很高的姑娘,半坐在桥
沿上,双腿悬空,面前有一小缸,里面全是鱼,很可能是她刚刚钓上来的。她穿得没有
别的姑娘好,但是似乎有某种权势高出她们一头,因为她们跟她说话,她几乎不理不睬
。她的表情更严肃,更有意志力。她肤色深棕,双目柔和,但对周围的一切均投以鄙夷
的眼光,鼻子小小,形状优雅而可爱。我的目光落在她的皮肤上,也可以勉强相信我的
双唇是跟随我的目光的。但是,我要触及的,并不仅仅是她的躯体,还有活在她躯体中
的心。而与心接触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引起她的注意;只有一种进入的方法,那就是
在她心中唤起一个想法。
这个美丽的钓鱼女郎,她那内心似乎仍对我关闭着。就在我根据折射的迹象瞥见我
自己的影象在她那目光的镜子里飞快地反射出来以后,我仍然怀疑,我是否已经进入她
的内心。这折射的迹象对我十分陌生,似乎我进入一条牝鹿的视野。我的双唇从她的双
唇上得到快感,这对我还不够,我还要给她的双唇以快感。同样,我希望进入她内心的
,在那里停驻的对我的想法,不仅仅给我带来她的注意,而且还有她的钦佩,她的欲望
,要迫使她记住我,直到我能与她重见那一天。
我只有一小会时间。我已经感到姑娘们见我如此呆立在那里,已开始笑起来了。我
口袋里有五个法郎。我掏出这五个法郎来。为了使她听我说话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把
这个硬币在她眼前放了一会,然后才向这个美丽的姑娘解释我委托她办的事:
“看来你象是本地人,”我对钓鱼女郎说,“你能热心帮我跑一趟吗?必须到一个
点心铺子门口去,据说这店铺在一个广场上,可我不知道在哪,那里有一辆马车在等我
。再等一下!……为了不致混淆,你就问这是不是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的马车。
此外,你要看清楚,这辆马车有两匹马。”
我就是想让她知道这些,以便她对我产生很深的印象。当我道出“侯爵夫人”和“
两匹马”这几个字以后,突然感到极大的平静。我感觉到钓鱼女郎会记得我,想与她重
逢的欲望也伴随着对于再不能与她重逢的恐惧在消散而部分地消散。我似乎觉得刚才已
经用肉眼看不见的嘴唇触及了她的内心,而且我很讨她的欢喜。这样强占她的精神,这
种非物质性的占有,也与占有肉体一样,使她去掉一些神秘感……
我们下坡,朝于迪迈尼尔驶去。骤然间,我心中充满了深深的幸福。自贡布雷以来
,我并不常常有这种幸福感,这与马丹维尔的钟楼赋予我的幸福颇相类似。但是这一次
,这幸福感是不完全的。在我们所循的驴背形马路缩进去的地方,我刚刚隐约看见了三
株树木,大概是一条林荫道的入口,构成了我并非第一次见到的图案。我无法辨认出这
几株树木是从哪里独立出来的,但是我感到从前对这个地点很熟悉。因此,我的头脑在
某一遥远的年代与当前的时刻之间跌跌撞撞,巴尔贝克的周围摇曳不定,我自问是否整
个这一次散步就是一场幻觉,是否巴尔贝克是只有我想像中才去过的地方,是否德·维
尔巴里西斯夫人就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而这三株老树,是否就是从你正在阅读的书籍
上面抬起双眼来时重新找到的现实。它向你描绘出一个环境,人们最后会以为自己确实
置身于这个环境之中了。
我凝望着这三株树,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的头脑感觉到它们掩盖着某种东西,
我的头脑抓不住,就像有些物件放得太远,我们伸直了胳膊,手指头也只能碰着那物件
的封套,而一点没抓住那物件一样。这时,我们稍事休息,再使一个猛劲伸出胳膊去,
极力达到更远的地方。但是对我来说,要让我的思想能这样集中起来,使一个猛劲,我
必须独自一个人才行。就象我离开父母到盖尔芒特一侧去散步那样。此时此刻,我多么
希望能够躲开!
可能我那么做就好了。我辨认出了这种快乐,确实,它要求某种就思维而进行思维
活动。与这种活动相比,使你放弃这种活动的那种慵懒舒适看来就很平庸了。这种快乐
,其对象只能预感到,我要自己为自己去创造。我只感受过难得的几次,但是每一次我
似乎都觉得,这中间发生的事情无关紧要,只要赖之以这每一件事实,我都可以开始一
次真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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