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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39:10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在人类中,人人具有的品德,与每个人特有的众多的缺点相比,其比例并不更大。显然
,“世界上最普遍的事物”,并不是良知,而是善良。在最遥远偏僻的角落里,人们会
惊异地有到善良这朵花自动开放,犹如在幽静的山谷中开放着一朵丽春花。这朵花与世
界上其它地方的丽春花无异,但它从未见过其它的丽春花,只见识过有时叫它那孤独的
小红帽颤抖不已的狂风。即使这种善良因利害关系而变成瘫痪,表现不出来,它依然存
在。每当没有任何自私的动机妨碍它发挥的时候,例如读一本小说或一份报纸的时候,
这种善良便会大放光华,向弱者、向正义者、向妥迫害的人而去,甚至在一生之中杀过
人,但作为长篇连载小说的爱好者,他的心仍然根软的这种人心中,也是如此。
  与美德令人佩服的情形相似,缺点的多种多样也令人叹为观止。最完美无缺的人也
有某个缺点使人不快或令人着恼。某一个人智力超群,高瞻远瞩,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
,但是,你亲自交给他请他转交的最重要信件,他却放在自己口袋里忘了交,后来又叫
你误了一次重要的约会,而且也不微笑着向你道歉,因为他一向以自己从不知道时间是
几点钟为荣。另外一个人思想细腻,性情温柔,待人接物高雅,关于你本人,从来只说
会叫你高兴的话,但是你感觉到他对有些事闭口不谈,将某些事埋在心底,各种各样的
事在他心里闷着发酵。他见到你很高兴,他们这高兴看得那么宝贵,宁愿叫你累死,也
不离开你。第三位更诚恳一些,但是,当你说自己健康状况不佳而未能前去看望他请他
原谅时,他把诚恳推进到非叫你知道,有人见你去戏院了,人家觉得你脸色很好不可。
或者非叫你知道他并未完全受益于你为他进行的斡旋,再说已经有另外三个人主动提出
为他进行活动,所以他对你也只是稍加感恩而已。在这两种情况下,前面那位朋友可能
装作不知道你上戏院去了,装作不知道别人也能给他帮这样的忙。至于这最后一位朋友
,他感到需要向什么人反复地说或者揭示出可能最令你反感的事,对自己的直爽感到十
分得意,而且拼命对你说:“我就是这样。”
  有的人则以他们过于好奇或绝对没有好奇心来叫你着恼。你可以对他们谈到最为轰
动的重大事件,而他们完全不知所云。有的人等几个月才给你回信,如果你的信是关于
你自己的一件事而与他们无关的话。或者,他们对你说,要来问你什么事。你怕错过了
他们的来访一直不敢出门,他们却并不前来,叫你等上几个星期,因为他们没有收到你
的回信(而他们的来信根本没有要求你回信),以为他们惹你不高兴了。某些人高起兴
来,想来看你,他们只顾自己愿意而不顾你愿意不愿意,口惹悬河,不给你留下插嘴的
地方,也不管你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做。可是,若是他们感到时间长了,累了,或者心
情不好,你就引不出他们一句话来,任凭你怎么使劲,他们用无精打采来对付你,再也
不肯回答你的话,甚至不肯用一个字来回答,就像没听见你说的话一样。
  我们的每个朋友都有自己的缺点,为了能继续喜欢他,我们不得不寻些东西来自我
安慰——想到他的才华,他的善良,他的温柔——或者更正确地说,将我们的好意充分
发挥出来,对他们的缺点视若罔闻。可惜,我们这样好心对我们朋友的缺点极力做到视
而不见,总是敌不过他的极力放纵,因为他看不见自己的缺点,或者以为别人看不见。
讨人嫌这种危险主要来自难以评价不显眼的或未被察觉的事,所以出于谨慎,至少应该
从不谈论自己。可以肯定地说,在这个题目上,别人的看法与我们自己的看法永远不会
一致。人们参观一幢外表平平的房屋,里面不论是珍宝满室,还是遍地皆是盗贼用的撬
门铁捧或死尸,发现了别人真正的生活,那表面天地之下的真天地时,都会感到同样的
惊异。借助于每个人对我们说的话,我们对自己形成了一个印象。通过他们在背后就我
们发表的言词,我们得知他们对我们和我们的生活怀有怎样完全不同的形象时,我们的
惊异不会比上述情形更小。因此,我们每次谈论过自己以后,都可似确信,我们说的那
些无害而谨慎的话语,被人表面上彬彬有礼并虚伪地表示赞同听了去以后,会叫他们作
出最叫人恼怒或最令人快乐的评论,一言以蔽之,是最不利的评论。至少我们对自己的
想法和我们的话语之间不成比例,也很会激怒别人。这样的不成比例,一般总是使人们
就自己所说的话显得非常可笑,就像那些冒牌音乐爱好者,虽然作出极其赞赏的样子,
但是他们叫我们听到的话语并不能说明他们的赞赏。他们一面用有力的指手画脚和一副
赞赏备至的表情来补偿那含糊不清、喃喃低语的不足,同时又感到需要哼一首他们喜爱
的曲调。
  除了谈自己和谈自己缺点这个坏习惯之外,还要加上另外一个与此结成一体的坏习
惯,那就是揭露别人身上的某个缺点,恰恰自己也有这同一缺点。人们总是谈论这些缺
点,似乎是一种谈论自己的方式,实际上是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把承认自己的快乐与宽
恕自己的快乐结合在一起。
  此外,似乎我们的注意力总是被吸引到构成我们自己特点的东西上去,与别人身上
的其它东西相比,更容易发现这些东西。一个近视眼谈论别人时会说:“他眼睛几乎睁
不开。”一个肺结核患者对一个最健壮的人肺部是否完好总有疑问;一个很不爱清洁的
人总说别人不洗澡;一个嗅觉不灵敏的人总认为别人身上有味道;一个丈夫,自己老婆
作风不正,会到处看到老婆作风不正的丈夫;一个举止轻浮的女人到处都看到举止轻浮
的女人;一个追求时髦的青年,到处看到时髦青年。每种毛病,也像每种职业一样,要
求一种专门知识,并不断发展这种专门知识。将这些知识卖弄一下,并不令人恼火。性
欲倒错的人发现性欲倒错的人,一位裁缝应邀到了社交场合,他还未与你谈话,就已经
品评起你的衣料,他那手指已经迫不及待要来捻一捻看质量如何了。如果你与一位牙医
谈上一会话,然后问他对你有何真实想法,他就会告诉你,你有几颗坏牙。在他看来,
没有比这更重要了。待你也发现了他的坏牙,你会觉得没有出这更可笑的了。
  不仅仅我们谈到自己时,以为别人都是盲目的,就是我们做事时,也似乎以为别人
是盲目的。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有一个专门的上帝无时不在,他遮掩住我们每个人的
缺点,或向我们每个人许诺看不见我们的缺点,犹如对不洗澡的人,对他们耳朵上的一
条污垢,臂弯里的汗味,他都闭上眼睛,堵上鼻孙,并且要他们坚信,他们可以带着这
些污垢和汗味在人间游荡,不会受到任何处罚,人们什么也发觉不了。佩戴假珍珠或以
假珍珠相赠的人,以为别人定会把假珠当成真珠。
  布洛克很没有教养,有神经病,追求时髦,属于一个不受尊重的家庭,如同在海底
一般承受着无法计算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表层上的基督教徒,还有高于他所在的阶
层的一层层犹太阶层,每一层都以自己的蔑视压迫着紧挨着自己下面的那一层。要从一
个犹太家庭上升到另一个犹太家庭,穿过一层又一层,直到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布洛克
可能要花上数千年的时间。最好是设法从另一个方向上开辟一个出口。
  布洛克跟我说什么我正处在赶时髦的狂热之中,要我向他承认我是时髦青年时,我
本可以这样回答他:“如果我是,我就不会与你常来常往了。”可我只是对他说,他这
样讲话太不客气。于是他想道歉,但是没有教养的人实在有福气,依照他们的方式,便
是一面毁掉自己的前言,一面伺机将那些话语变得更加沉重。
  “请你原谅我,”现在他每次遇到我都这样说,“我曾经叫你难过,曾经折磨你,
我是故意使坏。不过——从总体来说,所有的人,从个体来说,你的朋友,都是奇怪的
动物——你无法想象,我虽那么无情取笑你,可我心中对你是一片柔情。我想到你时,
这种柔情常常令我下泪。”说着,他便叫人听到一声呜咽。
  布洛克身上使我惊异的,还有更甚于他举止不适度的地方,那便是他的谈话质量好
坏相差很大。这个小伙子十分挑剔,对一些最时髦的作家,他常说:“这个人是个面色
阴沉的白痴,那个人完全是个傻瓜。”可有时他能十分开心地讲述一些毫不可笑的传闻
轶事,引证某一个完全平庸的人的话,说“那人真是了不起”。评断人的智慧、价值、
意义的这一双重天平,总是使我惊异不止,直到我结识他的父亲老布洛克先生那一天,
这个谜才算解开。
  我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们竟然同意去与老布洛克结识。因为小布洛克在圣卢面前说
了我的坏话,又在我的面前说了圣卢的坏话。他特别对罗贝尔说我(一直)追求时髦追
求得要死。“对,对,他能结识勒—勒—勒格朗丹先生十分荣幸,”他说。布洛克这样
将一个词分开说,既表示讽刺,又表示文学味道。
  圣卢从未听说过勒格朗丹这个名字,大吃一惊:“此乃何人?”
  “噢,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布洛克回答,哈哈大笑,同时怕冷似地将两手插
进外衣口袋里,确信他此刻正在欣赏一位了不起的外省绅士那独具特色的外表。与这位
绅士相比,巴尔贝·多尔维利的外表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布洛克不会描绘勒格朗丹先
生的形象,便用赋予他好几个“勒”字和象躲在柴捆后面品酒一样品味这个名字的办法
来聊以自慰。但是这种主观的享受别人是领略不到的。
  他一方面在圣卢面前说我的坏话,另一方面在我面前也没少说圣卢的坏话。到了第
二天,我们两人便都知道了这些谗言的详细情形,倒不是我们俩相互学舌,那我们可就
太罪过了。但是布洛克会觉得这是非常自然而几乎不可避免的事,以至他在心神不安之
中——他认为我们肯定会从这个或那个人嘴里得知我们要知道的事——宁愿先下手。他
把圣卢拉到一边,向他招认了自己故意说他坏话的事,又告诉圣卢,他以“誓言监护人
、克洛诺斯之子宙斯的名义”起誓,他爱圣卢,愿意为圣卢献出生命,说罢又抹去一滴
眼泪。同一天,他又安排好单独见我,向我作了忏悔,宣称他那么做是为了我的利益,
因为他认为某种社交关系对我有害,而我“比这个更有价值”。然后象醉汉动情那样抓
住我的手,虽然他的酒醉纯属神经质:
  “相信我好了,”他说,“若是昨天想到你,想到贡布雷,想到我对你无限的柔情
,想到你自己甚至回忆不起来的某些下午上课的情形,我不曾哭了一整夜,就叫黑煞神
凯尔立即把我捉了去,让我穿过人类厌恶的哈得斯①之门好了!对,一整夜,我向你发
誓!可是,我知道,我了解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
  ①亦为克洛诺斯之子,宙斯之兄弟,为冥王。他在魔鬼和煞神帮助下(其中就有凯
尔),想尽一初办法将活人拉进他那黑暗的王国中去。谁掉进他的冥府,便再不得永生
;也无返回之路。
  确实,我不相信他的话,我感到这些话是临时编造出来的,是随说随编出来的。他
“以凯尔”的名义起誓,也并没有增加很大重量,因为布洛克对古希腊宗教的信仰纯属
文学性质。此外,每当他激动起来,同时也希望别人为一件虚构的事实所感动时,他总
是说“我向你发誓”的。与其说这是为了叫人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不如说那是为了撒谎
骗人而制造的歇斯底里官能享受。他对我说的话,我不相信。不过我也不怪他,因为我
从母亲和外祖母那里继承了不会怀恨在心的天性,甚至对于比这大得多的罪过也不怀恨
。我同时也继承了永不谴责任何人的天性。
  再说布洛克也不是绝对的坏孩子,他也能做出非常热情的事情来。自从贡布雷人种
,也就是如我外祖母和我母亲这样的绝对完美无缺的人从中产生的人种似乎濒于完全灭
绝以来,我只能在未开化的、无动于衷的、忠心耿耿的正直人——他们一开口讲话,那
声音便很快表明他们根本不关心你的生活——和另一种人之间进行选择。这后一种人,
只要他们在你身边,他们就理解你,钟爱你,感动得下泪,可是过了几个小时又会翻脸
不认人,跟你开上一个残酷无情的玩笑。此后,他们还会回到你的身边,仍是那样善于
察颜观色、热情可爱,立刻就能与你融成一体。相比之下,我可能还是更喜欢这后一种
人,就说不喜欢他们的道德价值吧,至少喜欢与他们相处。
  “我想你的时候那种难受劲,你是无法想象的,”布洛克又说,“归根结底,这是
我身上相当犹太人味道的一面又冒出来了,”他冷嘲热讽地加上一句,同时眯起自己的
双眼,好像要在显微镜下为那数量极小极小的“犹太血液”定量一般。一个法国贵族大
老爷,在全是基督徒的祖先之中,也可将萨米埃尔·贝尔纳或者再往前数,将圣母玛利
亚打进去。他可能也会这么说(实际上他是不会这么说的)。据说,莱维家族就自称是
圣母玛利亚的后代。
  “我相当喜欢这样从我的情感中分出这一部份来,再说这是很小的部份,这部份可
能属于我的犹太血统。”他又补充道。他道出这句话,因为他觉得道出自己种族的真相
,既聪明又正直。在这同一场合,他又设法莫名其妙地减轻这真相的份量,就象那些下
定决心还债,又只有勇气偿还一半的吝啬鬼。拿出勇气来宣布真相,同时又在其中掺上
很多歪曲真相的谎言,这种弄虚作假的方法,比一般人想象的更为普遍,甚至一般不这
么做的人也是如此:生活中某些紧要关头,特别是关系到恋爱关系的紧要关头,便给他
们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布洛克瞒着我在圣卢面前对我抨击谩骂,瞒着圣卢在我面前对圣卢抨击谩骂,这一
切均以邀请我们前去作客而结束。若说布洛克开始时没有进行尝试以便单独邀请圣卢,
我当然不相信。看上去很可能进行了这样的尝试,但是没有成功,于是有一天布洛克对
我和圣卢说:
  “亲爱的师兄,还对你阿瑞斯①和圣卢-昂-布雷心爱的骑士,驯马人,既然我在
乘飞舟的默尼埃家族②帐篷附近、飞沫轰鸣的安菲特里特③海岸上与你们相遇,二位是
否愿意赏光,这星期当中的哪一天到我那位鼎鼎大名、良心清白的父亲家中用晚餐?”

  --------
  ①阿瑞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马尔斯。
  ②可能指巧克力商人加斯东·默尼埃一家,他们的游船《亚里安娜》号当时是很著
名的。
  ③安菲特里特是海中女神,波塞顿的妻子。
  ④此处布洛克模仿荷马的笔调讲话。
  他向我们发出这一邀请,因为他极想与圣卢结成更密切的关系,他希望圣卢能使他
进入贵族阶层。如果这个希望是我提出来的,是为我自己提出来的,那布洛克就会觉得
是十足的令人厌恶的附庸风雅的表现了。这与他对我本性的一个方面的看法完全符合,
至少到现在为止,他不认为这是我本性中的主要方面。但是同样的希望从他那里提出来
,他就觉得是他的头脑有良好求知欲望的表现了,他热切希望与某些与己不同的社会阶
层交往,说不定从中能找到某些文学上有用的东西。
  儿子对老布洛克说,要带一位朋友来吃晚饭,用一种略带讽刺挖苦的心满意足的口
气道出这朋友的头衔和名字:“德·圣卢-昂-布雷侯爵”时,布洛克先生感受到强烈
的震动。
  他大叫起来:
  “德·圣卢-昂-布雷侯爵!啊!他妈的!”对他来说,使用骂人的话,那是对人
最高敬重的表现。
  他向儿子投过赞美的一瞥:儿子竟能结交上这样的人!那目光意味着:
  “他真叫人大吃一惊。这个浪子,他是我的孩子吗?”
  这目光使我的伙伴快乐不已,好比每个月给他增加五十法郎零用钱一样。布洛克在
家中很不自在,感到父亲将他当成不走正道的人,因为他靠崇拜勒贡特·德·利尔、埃
雷地亚①和其它“游手好闲的人”过活。可是他跟圣卢-昂-布雷结交上了,后者的父
亲曾是苏伊士运河公司董事长啊!(啊!
  他妈的!)这可是“无可争议”的成果啊!
  --------
  ①这是布洛克最佩服的两位蒙巴那斯派诗人。
  因为怕把立体镜弄坏了,将立体镜留在了巴黎,现在人们更加感到遗憾。只有布洛
克父亲一个人掌握了使用这立体镜的艺术,至少他有权使用。再说他也难得用一次,非
常小心翼翼,也就是贵客上门设华宴的日子。所以,观看立体镜表演的人,觉得这是特
殊礼遇,是对上宾的优待;而组织表演的主人,则产生了威信,与天才产生的威信相仿
佛。即使风景照是布洛克先生本人亲自拍摄的,这个镜是他自己发明的,那威信也不会
比这更高。
  “昨天你没有得到邀请去所罗门家吗?”人们在家中这样谈论。
  “没有,我没有被慧眼看上!都有什么名堂?”
  “排场很大,立体镜,全套玩艺。”
  “啊,如果有立体镜,我很遗憾,据说所罗门将立体镜拿出来示人时,非同寻常。

  “有什么办法!”布洛克先生对儿子说道,“不应该同时把什么都给他,这样,他
就总是还有点什么东西欲求不得。”
  从父爱出发,并且想打动他的儿子,他确实想到要把那仪器弄来。但是“具体时间
”不够,或者更正确地说,人们以为时间不够。不过,我们不得不将晚餐的时间推迟,
因为圣卢走不开,他在等一位舅舅,这舅舅将来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身边过四十八
小时。这位舅舅非常热衷于体育锻炼,尤其热衷于长途步行,他要从他在乡间度假的那
个城堡,大部分步行走来,在农庄过夜,所以他何时抵达巴尔贝克是说不准的。圣卢不
敢动,我这位朋友每天给他的情妇发的电报,甚至都委托我去电报局所在的安加维尔发
出。
  他们等待的舅舅名叫巴拉麦德,他从自己的祖先西西里亲王那里继承下来这个名字
。后来我在阅读历史著作时,遇到这个名字——有人说是真正古老的名字——属于中世
纪意大利及法国南部某些城市的某某最高行政长官或某某教会之长①,为文艺复兴时期
的漂亮招牌。这个名字一直留在这个家族中,代代相传,从梵蒂冈办公室直传到我的朋
友的舅舅那里。有的人因为没有钱,无法成立勋章馆,美术馆,便去追求古老的姓名(
地名,像一张古老的地图,一张骑士照,一个招牌或一个普通人姓名那样有文献意义又
有地方色彩;受洗礼的名字,在美妙的法兰西文字结尾音节中震荡着,叫人听得出来舌
头有毛病。某地居民俗气的语调,发音不正确,我们的祖先正是按照这些使拉丁词和撒
克逊词发生了持久的变化,这些变化后来又成为语法了不起的立法者),总而言之,借
助于这些古老音响的汇集,这些人给自己开起了音乐会,就像那些到处搜罗低音古提琴
②和抒情古提琴以便在古老的乐器上奏出往昔音乐的人一样。当我读到这个名字时,我
体会到上述这些人的那种快乐。
  --------
  ①指红衣主教、大主教和主教。
  ②大提琴的前身。
  圣卢对我说,甚至在最封闭的贵族社会中,他的舅舅巴拉麦德仍然以特别难以接近
、蔑视一切、醉心于自己的贵族出身而与众不同。他与自己的弟媳和另外几个精心选择
的人在一起,组成了人称之为的“凤凰圈子”。就是在这个小圈子里,他也因傲慢令人
恐惧,以至以前发生过社交场上有人想与他结识,前去与他的亲弟弟打交道,亦遭到拒
绝的事。
  “不,不,不要求我将你们介绍给我哥哥巴拉麦德。我妻子,我们所有的人,都合
力去做,也无能为力。不然,你们会撞上他很无礼,我不希望如此。”在赛马俱乐部,
他和几位朋友指定了二百名俱乐部成员,他从来不让人将这些成员介绍给他们自己。在
德·巴里斯公爵家里,他因衣着华丽、性情高圣卢向我谈了他这位舅舅早已逝去的青年
时代。他与自己的两个朋友,也像他那么漂亮,合住一套单身汉小公寓,每天他将一些
女人带到公寓里来,因此人称他们是“美惠三女神”。
  “有一天,一个人——照巴尔扎克的说法,这个人如今是圣日耳曼区最出头露面的
一个人,但在那还不走运的最初阶段,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嗜好——他向我的舅舅要求到
这套单身公寓里来。刚一到,他就开始求爱,并不是向女人,而是向我的舅舅帕拉墨得
。我舅舅装作听不懂,找个借口把那两位朋友带了出去。然后他们一起回来,捉住那个
坏蛋,剥掉他的衣服,打得他血迹斑斑,零下十度的大冷天,把他踢到门外。人家发现
他时,他已经半死不活,结果法院前来进行调查,那个倒霉鬼①好不容易才叫法院停止
调查。今日,我舅舅大概再也不会干这么残酷处置人的事了。他这个人对上流社会的人
那样高傲,可你想象不到,如今他与多少平民百姓有热烈的友情,保护他们,哪怕得到
的报答是忘恩负义。一个从前在某一公馆里服侍过他的仆役,他会安插到巴黎去。一个
农民,他会叫人教他学会一行手艺。这是他身上相当讨人喜欢的一面,与他那花花公子
的一面形成鲜明对照。”
  --------
  ①这个倒霉鬼,便是福古贝。
  圣卢确实属于上流社会的这种青年,他们所处的地位,使人可以对他们道出这样的
词句:“他身上有相当讨人喜欢的东西,讨人喜欢的一面。”这是相当宝贵的种子,很
快就会生产出一种待人接物的方式。在这种方式中,他人一钱不值,而“平民百姓”便
是一切。一言以蔽之,与平民百姓的骄傲截然相反。
  “据说,他年轻时,在整个那个社会阶层里,他就是表率,他说了就算,简直难以
想象。对他来说,在任何情况下,他认为怎样最令人愉快,最实惠,他便怎样办,但是
立刻便有附庸风雅的人来加以仿效。在剧场里,他很渴,叫人将饮料送到他的包厢后头
。到了下周,每个包厢后头的小客厅都装满了清凉饮料。有一年夏天阴雨连绵,他有些
风湿痛,便定做了一件柔软而暖和的驼绒外套,无非是当旅行毛毯用,上面蓝色和桔红
的条条他一动未动。立刻,高级裁缝便见他们的主顾都来定做蓝色长毛带流苏的外套了
。他在某一城堡度过一天,如果由于某种原因,他希望免去一次晚宴的庄重性质,为了
表示出这种细微差别,他没有带礼服来,穿着下午的上装入席,那么,在乡下着普通上
装参加晚宴便成为时髦。为了吃一块点心,他没有使用小勺,而使用了一个叉子或什么
他向金银器匠定做的自己发明的餐具,那以后便不许他用别的方法吃了。他想再听一遍
贝多芬的某几首四重奏(要说他这些异想天开的想法,他可一点都不愚蠢,而是非常聪
明),便请了一些艺术家来,每个礼拜为他和几位朋友演奏。那么这一年,聚集为数不
多的人,听室内音乐,便是最为高雅的事。我相信他生活中没有烦闷过。像他从前那么
漂亮,女人,他肯定有过不少的!不过我无法准确地告诉你都是谁,因为他这个人守口
如瓶。但是我知道,他反正把我那可怜的舅母欺骗得够呛!可这并不妨碍他跟她在一起
很愉快,她对他无比钟爱。舅母死后,他哭了好几年。他在巴黎时,仍然几乎每天到墓
园去。”
  罗贝尔就这样一面等待着他的舅舅,一面对我谈到他。结果是白等。第二天上午,
我回旅馆,独自一个人从游艺场前面经过时,感觉到离我不远有一个人在注视我。我扭
过头去,看见一个男子,四十岁左右,很高,相当胖,唇髭很黑。他一面用一根小手杖
神经质地拍打着他的裤子,一面用睁得大大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我。有时,极其灵活
的眼珠在两只眼眶里骨碌碌地转。只有站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而这个陌生人又由于某种
原因使你产生其它人——例如疯子或暗探——不会产生的一些想法时,人才会有这种眼
神。他向我飞送过来绝妙的一瞥,既大胆,又谨慎,既飞快,又深沉,好似逃跑时投出
的最后一瞥。他环视一下四周,骤然摆出心不在焉而又高傲的神情,整个人突然一转,
扭身去看一张海报。他专心致志看海报,一边哼着一首曲子,并整理垂在他扣眼间的那
朵苔蔷薇。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摘记簿,好象是将戏名记在本子上。他掏了两、三次怀
表,把一顶扁平的黑色草帽向下拉到眼睛上,手又作帽沿状,接长了草帽的边沿,似乎
为了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人来。他做了一个不满意的动作,通过这个动作,可以叫人看出
,他已经等烦了。但是如果真的等什么人,则永远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然后他把帽子
推向脑后,露出剪得很短的刷子头。可是两侧都还留着相当长而弯曲的鸽子翅膀①。他
大声吐出一口气来。人不仅很热,而且希望表现出自己热得受不了时,就是这样吐气的

  --------
  ①指鸽子翅膀一般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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