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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39:3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我忽然想到,这是个旅馆骗子,他可能前些日子已经注意到了我外祖母和我,正准备搞
我们一下,可他刚才发现,就在他觊觎我的时候,让我给撞见了。为了骗我,他可能想
通过这种新姿态,极力表现出心不在焉和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是他未免夸张得太剑拔弩
张了,以至似乎他的目的不仅是要打消我可能产生的怀疑,报复我不知不觉对他可能进
行的侮辱,让我明白他不仅没看见我,而且我是一个太无足轻重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引
起他的注意。他做出勇夫模样,挺起腰杆,撇起嘴唇,翘起胡子,在眼神里再配上某种
毫不在乎、生硬而又几乎侮辱人的东西。结果是他那奇异的眼睛,叫我一会将他当成偷
儿,一会将他当成疯子。
  然而他的衣着极其讲究,比起巴尔贝克我看见的所有洗海水浴的人衣着来,要严肃
得多,简洁得多,也叫我的上装放了心,因为那些人的海滨装那刺眼而又俗气的淡颜色
常使我的上装受到侮辱。
  可是这时我的外祖母来迎我了,我们一起转了一圈。一小时以后,她回旅馆去一小
会,我在旅馆门前等她。这时我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与罗贝尔·德·圣卢以及在
赌场前那样死死盯住我看的那位陌生人一起走了出来。他的目光与我看见他那时一样,
闪电一般飞快地从我身上扫过,然后,就象他没有看见我一样,收回到自己的眼前稍下
的地方,迟钝、有如中性的目光,假装外表上什么也没有看见,内心什么也看不见。这
目光仅仅表示睁圆了眼睛,撑开了睫毛,感觉到四周有睫毛而感到满意。这是某些伪君
子的那种虔诚而又沉醉的目光,是某些蠢人的自命不凡的目光。
  我看到他已经换了衣服。现在他穿的上装颜色更深,显然这是因为真正的优雅比虚
假的优雅距离简朴更近一些。但是,还有别的东西:更靠近些人,人们感受到,这些服
装上之所以几乎完全没有别的颜色,并不是因为取消这颜色的人对此无动于衷,而更确
切地说,是因为出于某种原因,他禁止自己使用颜色。这些服装显示出来的朴素似乎是
属于那种源于对某种规定的服从,而不是源于对颜色没有胃口。在长裤的料子中,有暗
绿的丝,与袜子上的条纹非常和谐,那种精细透露出一律着深色这种审美观的强大力量
,对这种趣味,出于容忍精神,只作了这唯一的让步。领带上有一个红点,作为胆敢放
肆,是难以察觉的。
  “你好吗?我来向你介绍这是我的侄子德·盖尔芒特男爵,”德·维尔巴里西斯夫
人对我说。陌生人并不看着我,咕咕哝哝地说了个含糊不清的“荣幸”,后面紧接着便
是“哦,哦,哦”,为的是赋予他的和蔼某种勉强的意味。他蜷起小拇指,大拇指和食
指,向我递过中指和无名指来,这两个手指上没有一个戒指。我隔着他的瑞典手套,握
住这两个指头。然后他没有对我抬起眼皮,朝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转过身去。
  “天哪,我昏了头了吧?”这位夫人笑着说,“我把你叫成德·盖尔芒特男爵了!
我向您介绍,这位是夏吕斯男爵。不管怎么说,这错误不太严重,”她又添了一句,“
反正你确实姓盖尔芒特嘛!”
  这工夫,我外祖母出来了,我们便一起上路。圣卢的舅舅不仅不对我们说一句话给
我面子,甚至不瞧我一眼。虽然他打量陌生人(这次短短散步过程中,他向一些无足轻
重的出身最寒微的路人投过两、三次他那凶狠而又深沉的目光作为试探),反过来,他
从来就不注视他认识的人,如果以我的判断为准的话——像一个执行秘密任务的警探将
自己的朋友置于职业监视之外一般。我任凭外祖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与他谈天说
地,将圣卢拉到后面:
  “告诉我,我是不是没听清楚?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你的舅舅说他从前是道尔
芒特家人。”
  “是啊,当然啦,他就是帕拉墨得·德·盖尔芒特。”
  “在贡布雷附近有一座城堡,自称是热纳维埃夫·德·布拉邦特后代,他与那家姓
盖尔芒特的,是一家吗?”
  “绝对没错:我舅舅,没人比他更讲究纹章学了,他会回答你说,我们的‘呐喊’
,我们的‘战斗口号’,首先是‘贡布雷人’,后来才变成了‘帕萨王’,”他笑着说
,为的是不要显得为这个“呐喊”的特权而洋洋自得,只有几乎可以称王的家族,大的
帮派首领才有这种“呐喊”。“这城堡的现主人,便是他的兄弟。”
  这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这样与盖尔芒特家族结成了近亲。但是对我来说,她
很长时间一直是我小时候送我一盒鸭子叼着的巧克力的太太,那时,她与盖尔芒特一侧
要比说她被关在梅塞格里斯一侧更为遥远,在我看起来,还不如贡布雷的眼镜店主人显
赫,社会地位高。可她现在突然身份倍增,与此平行的,是我们拥有的其它物品出人意
料地贬值。增值也好,贬值也好,都在我们的少年时代和我们少年时代残存之中的各个
部分,导入与奥维德的变形一样众多的变化。
  “是不是在这座城堡里有盖尔芒特世家古代高官的全部胸象?”
  “对,是个好景,”圣卢冷嘲热讽地说。“咱俩说说,勿告他人:我觉得这些东西
无味得很。不过在盖尔芒特有更有意思的东西!那就是加里埃①所绘制的我姨母的肖象
,十分动人。与惠斯勒或委拉斯开兹的作品一样美,”圣卢又加了一句,他在新教徒的
狂热中,不能总是准确地把握住伟大的标尺。
  “也有居斯塔夫·莫罗的动人的画。我的姨母是你的朋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的侄女,是这位夫人带大的,她嫁给了自己的表兄,也是我的婶祖母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的侄子,就是现在的德·盖尔芒特公爵。”
  --------
  ①加里埃(1849—1906),是肖像画及家庭场景画家。
  “那你的舅舅又是什么人呢?”
  “他的贵族头衔是夏吕斯男爵。照规矩,我的外叔祖父去世时,我的舅舅帕拉墨得
本应取得德·洛姆亲王的头衔,他的哥哥成为盖尔芒特公爵之前就是这个头衔。这个家
族里,人们更名改姓就像换衬衣一样。可是我舅舅对所有这些事都有一些特别的想法。
他觉得意大利的公爵,西班牙的什么高级称呼等等都用得太滥,虽然他可以在四、五个
亲王头衔中进行挑选,但他出于抗议,保留了夏吕斯男爵的头衔,表面上很朴素,实际
上这里头包含着许多自傲。他说:‘如今什么人都是亲王,可是毕竟得有点东西使你与
众不同。待我想隐姓埋名出门旅行时,我一定取一个亲王头衔。’照他的说法,没有比
夏吕斯男爵更古老的头衔了。蒙莫朗西男爵自称是法兰西最古老的男爵,其实不确,因
为他们那时只是他们的采邑法兰西岛的男爵。为了向你证明夏吕斯男爵早于蒙莫朗西男
爵,我的舅舅会兴致勃勃地给你解释上几个小时。虽然他非常精明,有才干,他仍然觉
得这是一个非常生动的谈话题材,”圣卢微微一笑说道。“可是我不像他,你不要叫我
谈什么系谱,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叫人昏昏欲睡,比这个更过时的了。确实,
人生太短暂了。”
  从刚才在赌场附近使我转过身去的那股生硬的目光中,我现在认出了当年在当松维
尔,斯万太太召唤希尔贝特时我见过的死死盯住我的目光。
  “你告诉我,你的舅舅德·夏吕斯先生有过许多情妇,这里头有没有斯万太太?”

  “噢!绝对没有!他是斯万先生的一位好友,一向给斯万先生许多支持。可是,从
来没有人说他是斯万老婆的情夫。如果你流露出相信这个的样子,肯定会在上流社会里
引起极大的惊异。”
  我没敢回答他说,如果我流露出不相信这个的样子,在贡布雷,人们会感到更加惊
异的。
  我外祖母被德·夏吕斯先生迷住了。当然,他对一切关于世家和社会地位的问题极
为重视,外祖母也发现了。但是人们对此严加指责时,一般总有隐隐的妒意和恼怒在里
面,因为看到另外一个人享有自己也想有却无法拥有的优越地位。外祖母则丝毫不带此
等的严责。相反,她对自己的命运很满意:丝毫不为自己并不生活在一个更加显赫的社
会阶层而感到遗憾,所以她只是运用自己的智慧去观察德·夏吕斯先生的毛病而已。她
谈到圣卢的舅父时,怀着达观、微笑、几乎好感的善意。我们用这种善意来报答他,因
为他作为我们进行毫无利盖关系的观察对象,给我们带来了快乐。何况这一次,这观察
对象还是一个人物,外祖母觉得他的自命不凡,不说是合情合理吧,至少也独有特点,
这使得他与外祖母一般有机会见到的人相比,显得对照鲜明。
  与圣卢嘲笑的许多上流社会的人相反,可以看得出来,德·夏吕斯先生极其聪明、
感受力极强。我的外祖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而轻易地原谅了他的贵族成见。然而无论是
舅舅,还是外甥,都没有因为更杰出的优秀品质而丢掉这种成见。更确切地说,德·夏
吕斯先生将二者调和起来了。象德·纳穆尔公爵和德·朗贝尔亲王的后代一样,他拥有
档案,家具,壁毯,拉斐尔、委拉斯开兹和布歇为他的祖先绘制的肖像。只要概述一下
他对自己家族的回忆,就可以名副其实地说,他是在“参观”一座博物馆和一间无与伦
比的图书室。可是相反,他将贵族的全部遗产都置于他的外甥将他贬到的那个地位上。
说不定还有另外一个因素,那就是他不像圣卢那样空想,不尚空谈,是更现实的人类观
察家,他不愿意忽略他们视为根本的威望因素。虽然他赋予自己的想象以非物质利害的
享受成分,但是这个因素对于他那功利主义的活动却可以常常成为一剂极为有效的补药

  这种人与另一种人之间一直是有争论的。另一种人听从内心理想的召唤,内心的理
想促使他们舍弃这些好处,去一心寻求实现理想。在这方面,他们与那些放弃自己高超
的技巧的画家、作家很相似,与采用现代手法的手艺人很相似,与主动实行普遍裁军的
善战人民很相似,与实行民主、废弃严酷法律的极权政府很相似,而现实常常并不能酬
答他们高尚的努力。有时和平主义反倒使战争增加,宽容也使犯罪增加。如果从外部效
果来判断,只能说圣卢努力做到诚恳和外露是非常了不起的,但也容许人们庆幸德·夏
吕斯先生恰恰缺乏这二者。夏吕斯先生叫人将盖尔芒特公馆一大部分精美的木器运到了
他外甥家里,而不是象他的外甥那样拿这批家具换了一套时髦款式的家具和一些勒布①
和纽约曼②的画。
  --------
  ①勒布(1849—1928),法国画家,早期自由发展,1877年他与莫奈、毕沙罗、德
加结识。深受印象派影响。
  ②纪约曼(1841—1927),法国画家,与印象派画家关系密切,自觉与塞尚和毕沙
罗最接近,其作品已显示出表现主义与野兽派的某些特点,但总的来说他是自然主义的

  德·夏吕斯先生的理想非常做作,这也是真的,如果“做作”这个修饰语可以与理
想这个词联系起来的话,也就是说,既有社交气又有艺术性。几个姿色倾城又有罕见文
化素养的女性,两个世纪以前,她们的祖先就已与君主制度全部的荣光与风雅结为一体
。他从这样的几个女性身上找到了出众超群的东西,使他能够和她们在一起才感到快乐
。诚然,他对这些女性的钦佩是诚心诚意的,但是她们的名字所唤起的许多历史与艺术
上的模糊回忆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恰如贺拉斯的一首颂歌说不定比如今的一些诗歌逊色
,但是一个文人读起前者来会感到快乐,对后者却无动于衷,对古代的回忆是他感到快
乐的原因之一。这些女性中的每一个,与一个漂亮的布尔乔亚女子相比,对他来说,犹
如那些古画之于当代一幅画着一条路或一次婚礼的油画。对那些古画,知道它们的历史
,从定购这些画的教皇或国王开始,中间又经过什么大人物,这些画,通过馈赠,购买
,取得或继承遗产,又唤起我们对某一重大事件的回忆,至少也唤起我们某一有历史意
义的联想,因此我们获得的知识便赋予这些作品以一种全新的用处,增强了我们头脑中
或我们博学中拥有财富的感觉。如果与德·夏吕斯先生的偏见相似的偏见妨碍这几位贵
妇人去与血统不那么纯正的女性为伍,而将她们未起任何变化的崇高完整地奉献到他的
祭坛上,就象某一十八世纪建筑的门面,由玫瑰色大理石平滑的廊柱支撑着,新朝代来
到并未丝毫改变这门面一样,他是很为此庆幸的。
  德·夏吕斯先生赞赏这些女性真正精神崇高,心地高尚①,就这样用模棱两可来搞
文字游戏,这模棱两可欺偏了他自己,其中也有这一含混概念、这种将贵族、心地高尚
与艺术混为一谈所造成的虚假表象,同时也有夏吕斯先生诱人的一面。对于我外祖母这
样的人,这种引诱是非常危险的。一个贵族,只看到自己的营盘,对其余的则不闻不问
,他的偏见更荒唐,但也更无害人之心。对我外祖母来说,她似乎觉得这种偏见过于可
笑,但是一旦某种东西在超人智慧的外表下出现,她就无还手之力了,以至她以为王子
所有的人都出众超群,令人艳羡,因为他们得以有拉布吕耶尔②和费纳龙③这样的人作
私人教师。
  --------
  ①在法文中,这里用的“崇高”和“高尚”字眼与“贵族”为同一个词——ńoble
sse。
  ②拉布吕耶尔1684年被指定为波旁公爵(1668—1710)的历史、地理、法国各机构
、哲学教师。
  ③国王路易十四于1684年任命费纳龙为其孙子勃艮第公爵(1682—1712)的私人教
师。
  在大旅社门前,三位盖尔芒特家人离开了我们。他们到卢森堡亲王夫人家用午餐去
了。就在外祖母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道再见,圣卢向外祖母道再见的时候,直到此
刻没有与我讲过话的德·夏吕斯先生向后走了几步,来到我身边。
  “今天晚上晚饭后,我要在维尔巴里西斯婶母房内喝茶,”他对我说,“我希望你
能赏光与你外祖母前来。”说完他追侯爵夫人去了。
  这天虽是星期天,旅馆门前的出租马车并没有度假季节开始时多。尤其是公证人的
妻子,她觉得因为不去康布尔梅家而每次租一辆马车实在太破费,干脆待在自己房间里

  “布朗代太太身体不适吗?”人们问公证人,“今天没见她呀!”
  “她有点头疼,天这么热,又下雷阵雨。有一点事她就要……我想今天晚上你们能
看见她。我已经劝她下楼了。这会对她有好处。”
  我以为德·夏吕斯先生邀请我们去他婶母那里,是想弥补上午散步时他对我表现出
的无礼,我也不怀疑他肯定通知了他的婶母。但是,当我走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
客厅,想向她的侄子问好时,我在他周围转来转去,一点搭不上话。他正用尖细的嗓门
,针对他们的某个亲戚讲一个相当不怀好意的故事。我无法捕捉他的目光。
  我下定决心向他问好,而且声音相当大,为的是提醒他注意我的存在。可是我明白
他早已注意了我的存在。因为就在我躬身施礼而从我的双唇还没有发出一个字音的时候
,我看到他伸出两根手指叫我握,而眼睛却没有转过来,亦未中断他的谈话。显然,他
看见了我,只是不露声色。这时我发现他的双眼从来都不定睛望着谈话对方,而是不停
地四面转动,就象某些受惊野兽的眼睛,或者露天小贩的眼睛。这些露天小贩,他们一
面大吹特吹,展示他们那违法的商品,一面头虽不转,却眼观四路,窥视着警察会出现
在地平线上的各点。
  我看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看见我们来了很高兴,但是她似乎没有料到我们会
到来。我有点惊异。德·夏吕斯先生对我外祖母说:“啊,你们来了,这个主意真不错
。婶婶,这真好,是不是?”
  我听到这话,更惊诧莫名。显然他发现他婶母见我们进来大吃一惊,作为惯于定调
子的人,他想只要指出他本人感到很高兴,就足以将这惊讶变成快乐了,而且我们前来
也确实应该激起快乐的情绪。
  这件事他算计对了,因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她侄子看得很重,而且知道要讨
他开心是多么困难。她似乎突然发现我外祖母有什么新的优秀品质,不断地殷勤招待她

  我无法理解,德·夏吕斯先生在几小时之内便将当天早上向我发出的邀请忘得一干
二净。这邀请虽然很简短,但表面上看是那样有意为之,那样经过考虑,他竟然将这个
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称作我外祖母的“好主意”。我那时还是“丁是丁,卯是卯”的
,直到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对于一个人的意图到底如何,不是向他本人询问就能得知
真相的;宁愿冒产生误会的危险,误会说不定未引人注意就过去了,这种风险远远小于
天真地认死理。
  “先生,”我怀着非要弄个一清二楚的心情对他说,“您可记得,不是您向我要求
,请我们今晚来的吗?”
  没有一个动作,没有一点声音能透露出德·夏吕斯先生听到了我的问题。看到这种
情景,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就像外交家或那些闹了别扭的年轻人一样,他们不厌
其烦地要得到对方的澄清,但是毫无用处,对方就是下定决心不予以澄清。德·夏吕斯
先生并不给我进一步的答复。我仿佛看见他的双唇上掠过一丝冷笑,那是居高临下品评
别人的性格和所受教育的人发出的冷笑。
  既然他拒绝给予任何解释,我便尝试自己作出解释,结果我在数种解释之间犹疑不
决,哪一种解释都不能算是合情合理。可能他想不起来了,或者是我将他今天上午对我
说的话理解错了……更可能的是,由于傲慢,他不愿意显出自己曾极力吸引他蔑视的人
的样子,而宁愿将他们到来的主动推到他们自己头上。如果是这样,既然他蔑视我们,
那为什么他又非要我们来不可呢,或者更正确地说,他非要我外祖母来不可呢?因为整
个晚上,他只跟我外祖母一个人讲话,而没有跟我讲过一次话。他藏身在外祖母和德·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身后,好像他在包厢里头一样,他与她们极其热烈地谈着,只是有时
将他那洞察一切的双眼,探究的目光,停驻在我的脸上。看他那一本正经和专心致志的
劲头,似乎我的脸是一部难以辨识的手稿。
  显然,如果没有这双眼睛,德·夏吕斯先生的面庞与许多美男子的面庞会十分相像
。圣卢后来与我谈起其他的盖尔芒特家人时,对我说:“当然,我舅舅巴拉麦德那种从
头到脚、直到指甲尖的大老爷派头,家族派头,他们是没有的!”他这么说也就肯定了
,贵族的家族派头和贵族特点,毫无神秘和新鲜之处,而是由这些成分组成的。我能够
毫无困难地分辨出这些因素,而且不感到有什么特别感想,我应该感到我的某一幻想破
灭了。
  但是这张面孔,薄薄的一层粉赋予它舞台上面孔的某些外表,德·夏吕斯先生将其
表情封闭得再严实也没有用。双眼好比一条缝隙,好比一处枪眼,只有这个他无法堵上
。别人从与他所占据的不同角度出发,通过这条缝隙和这处枪眼,感到骤然被某种内部
装置的交叉反光映住了。看来这内部装置丝毫不能令人放心,甚至对于虽然并非这装置
的绝对主人却自身携带着它的那个人也是如此。他本人处于不稳定平衡状态,随时有垮
台的危险。这双眼睛的表情谨慎而又时刻惴惴不安,带着全部倦意,对面部造成的后果
,便是眼睛周围形成一个下缘很低的大黑眼圈。不论组合、修饰得如何好,都会使你想
到这是一个隐姓埋名的人,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身处险境的化装,或者根本不是什么有
钱有势的人,而只是一个危险而又悲剧性的人物。当我上午在游乐场附近见到德·夏吕
斯先生时,对我来说,一桩秘密已将他的目光变成了谜,而其它男子身上是没有这种秘
密的。我真想渗透这桩秘密。但是依我现在所知的他的亲属关系,我再也无法相信这是
偷儿的目光;依我所听到的他之谈话,我再也无法相信这是疯子的目光。他之所以对我
那样冷淡,而对我外祖母那样和蔼可亲,大概并非来自个人的好恶,而是一般说来,他
对女人怀着多少好意,谈论女人的缺点时一般也带着极大的宽容,他对男人,尤其是年
轻人,就怀着多大的深仇大恨,这种仇恨使人想到某些厌恶女人的男人对女性的仇恨,
他们家族中抑或圣卢的亲密好友中有两、三个小白脸,圣卢偶然提到他们的名字时,德
·夏吕斯先生便说道:
  “这些坏蛋!”表情凶猛,与他惯常的冷淡形成鲜明对照。我明白了,他特别谴责
今日之青年人的,便是他们太女人腔。
  “这是地地道道的婆婆妈妈!”他常常怀着轻蔑说。
  但是与他希望的一个男子应该过的日子相比,还有什么样的生活不会显得女人气呢
?他一向认为这种生活劲头不足,男子气概不足(他本人在徒步旅行中,疾走了几小时
之后,身上热呼呼地便跳进冰冷的河水中)。他甚至不能容忍一个男子戴戒指。
  但这种对大丈夫气概的固有之见并不妨碍他具有非常细腻敏感的长处。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请他给我外祖母描写一个德·维尼夫人住过的一座城堡,同
时加上一句话,说与那个令人厌烦的德·格里尼昂夫人分离,塞维尼夫人那么伤心,她
本人觉得这无非是文学上的夸张而已。
  “相反,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真实的了,”他回答道,“再说,那个时代,这种情
感人们是很能理解的。拉封丹笔下莫诺莫塔帕的居民梦中看见自己的朋友有些悲伤,便
奔至他的家中。一只鸽子最大的痛苦就是另一只鸽子不在自己身边①。婶婶,您大概会
觉得这也和塞维尼夫人迫不及待要与她女儿单独相聚一样是夸张吧!她离开自己女儿时
,说的那些话多好啊!——‘这次分别使我内心痛苦,我像肉体痛苦一样感觉到它。在
分别中,人们对时间很大方,人们在渴望的时间中前进。’”②
  --------
  ①(前)见拉封丹寓言《两个朋友》和《两只鸽子》。
  ②普氏在这里将塞维尼夫人致格里尼昂夫人的两封信混在一起了。1671年2月18日函
为:“这次分别使我内心痛苦,我像感觉到肉体痛苦一样感觉到它。”1689年1月10日函
为:“在分别中再不是这样,人们丝毫不考虑这些,有时甚至向前推,人们希望:在渴
望中时间过得快。人们对一天长的时光很大方,谁愿意要就送给谁。”
  我外祖母听到别人用与她自己完全相同的方式谈到这些书信,真是心花怒放。一个
男子能够对这些书信理解得如此之妙,她惊讶不已。她觉得德·夏吕斯先生真像女性一
样情感高尚而细腻。后来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谈起他的时候,我们说他肯定受过一位女
子深刻的影响,或者他的母亲,或是晚些时候他的女儿,如果他有子女的话。我想起圣
卢的情妇,在我看来,她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我心里想道:“一个情妇。”这种影
响使我得以意识到:男人与女人一起生活,这些女子会把男子的情感磨炼得多么细腻!

  “这位塞维尼夫人,一旦到了自己女儿身边,很可能反倒与她无话可谈了!”德·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回答道。
  “肯定有话可谈的,哪怕是那些她称之为‘只有你和我才能注意到的微不足道的事
情’①。而且不管怎么说,塞维尼夫人常在女儿身边。拉布吕耶尔告诉我们,这就足够
了:‘在自己热爱的人身边,与他们谈话也好,什么话也不与他们谈也好,全是一样的
。’②他言之有理,这是唯一的幸福,”德·夏吕斯先生又用忧郁的语气补充道,“这
种幸福,可惜,人的生活安排得这样糟糕,以至难得品味到这种幸福。总的说来,塞维
尼夫人并不比别人更值得可怜。她的大半辈子是在自己喜欢的人身旁度过的。”
  --------
  ①这句话在塞维尼夫人的1675年5月29日致女儿的信中。
  ②这句话只是大意,引自拉布吕耶尔《论性格》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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