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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1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40:34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我宰一条狗都比宰了他们还要悔恨,狗毕竟是乖顺、效忠、忠诚的动物。这些人就该
上断头台!比起那些因为自己贫穷和富人不义而被逼走上犯罪之路的可怜人来,他们这
些人更坏!”
  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给情妇寄信,发电报。她一面阻止他到巴黎去,一面还在远距
离想方设法与他闹别扭。每当发生这种事,我都能从他那变了模样的面孔上得悉。他的
情妇从来不告诉他,她到底对他有什么不满。圣卢猜想,她之所以不对他讲,说不定她
自己就不知道有什么可以不满的,而只是对他厌倦了。他仍希望得到一些解释,便给她
写信:“我什么地方不好,请你告诉我。我随时准备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那么伤心,结果是确信自己做得不对。
  她总是叫他无限期地等待答复,而那些答复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看见圣卢从邮
局回来,几乎总是眉头紧皱,又常常是两手空空。整个旅馆的人里面,只有他和弗朗索
瓦丝到邮局去取信或亲自送信。他是出自情人的迫不及待,弗朗索瓦丝则是出于对仆人
不信任(为打电报,他不得不走还要多得多的路)。
  在布洛克家进晚餐之后,过了几天,外祖母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圣卢刚才问她,愿
意不愿意在他离开巴尔贝克之前为她拍几张照。为此,她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裳,为
几顶不同的帽子该戴哪顶而拿不定主意。看到这种情况,我感到有点冒火,真料想不到
她竟会有这样的孩子气行为。我甚至自忖是否我看错了外祖母,是否我将她看得太高了
,是否她并不象我一向认为的那样对有关自己相貌的一切都很淡然,她是否也有些卖弄
风骚,而我一向认为这是与她绝对格格不入的东西。
  要照相,特别是看上去我外祖母对此那么心满意足,引起我的不满。可惜的是,我
这种情绪流露得相当明显,弗朗索瓦丝注意到了,急急忙忙给我来了一套令人感动的情
感说教。我根本不想装出同意那套说教的样子,她这样不知不觉地更增加了我的不满情
绪。
  “噢,先生,可怜的太太,人家给她照个象,她会多么高兴!她还要戴上老弗朗索
瓦丝亲自给她整理好的帽子。应该让她去照,先生。”
  想起在各方面是我的理想人物的我的母亲和外祖母也常常嘲笑弗朗索瓦丝的过敏,
我确信我那样嘲笑她并非挖苦。可是外祖母发现了我神色不快,便对我说,如果这次照
像会使我不悦,她就不照了。
  我没同意,向她保证,我认为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任她去打扮自己。但我对她
说了几句冷嘲热讽、刺人的话,目的是要打掉看上去她为拍照而感到的兴高采烈,我觉
得这样也就表现出自己洞察能力很强,也很强硬了。结果是,虽然我不得不看外祖母那
漂亮之极的帽子,至少我让那兴高采烈的表情从她脸上消逝了。本来这种表情应该叫我
高兴,可是只要我们最喜爱的人还活在人世,就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是我们觉得那
种表情是低下的怪癖的表现,叫人着恼,而没有将那看成是我们多么希望给他们带来的
幸福,而那就是幸福的宝贵表现形式。
  我的心情不好,主要是由于那个星期外祖母似乎总躲着我。白天也好,晚上也好,
我未能有片刻时光单独跟她在一起。下午我回到旅馆,想跟她单独在一起待一会儿时,
人家告诉我说,她不在。要么她就是关起门来与弗朗索瓦丝长时间窃窃私语,不许我去
打扰。在外面与圣卢一起度过晚上以后,回去的路上,我就想着就要重见外祖母并且亲
吻她的那一时刻。我等待着她在隔壁墙上轻轻敲几下,叫我过去向她道晚安。但是我徒
劳等待,听不见一点声音。最后我便上床,有点怨恨她,她毫不在乎地剥夺了我看得很
重的快乐,这种毫不在乎可是新近才有的。我仍象童年一样,心儿剧烈跳动,一直倾听
着墙壁发出声音。墙壁始终一言不发,我流着泪进入梦乡。①
  --------
  ①下面开始,可视为《在少女们身旁》的第三部分。第一次出版时,下面打有三个
星号。此处只以空两行表示之。
  那天,象前几日一样,圣卢不得不到东锡埃尔去。在他还没有最终完全回去之前,
很可能直到晚上那里一直需要他,他不在巴尔贝克,我很遗憾。我看见一些少妇,远远
望去,觉得她们令人心醉。她们从马车上走下来,有的进了游艺场的舞厅,有的进入冷
饮店。我正处在年轻人的那样一个阶段,就是还没有一个具体的爱恋对象,心里还空着
。在这样的阶段,就象一个堕入情网的人向往着、寻求着他钟情的女人一样,年轻人到
处向往,到处寻求,到处看见美人儿。只要有真实的一笔——远远望见一个女子,或只
见背影的一个女子,哪怕分辨出一点点模样——就可以叫我们设想出在我们前头的美人
是什么模样,我们想象自己认出了她,心儿在剧烈跳动,脚步也加快了。只要那女子消
逝了,我们便一直半信半疑到底是不是她;只有能追上她的时候,才会明白我们是大错
特错。
  再说,我的身体越来越不舒服,就更受到诱惑,将最简单的享乐更加夸大,因为我
很难接触到女性。风雅标致的女郎,因我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与她们接近,便觉得随处可
见。如果是在海滩上,则因为我身体太衰弱。如果是在游艺场或糖果店里,则因为我过
于腼腆。不过,如果我很快就要死去,我真希望知道,生命能够提供的最漂亮的少女在
现实生活中究竟是怎样造就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将是我之外的另一个人,抑或竟没有
任何人能够享受这种供给(事实上,我意识不到,在我这种好奇的根源上,就有着占有
的欲望)。如果圣卢与我在一起,也许我就敢进舞厅了。但我是一个人,我只好呆立在
大旅社门口,等待着与外祖母会齐的时刻到来。就在这时,几乎在大堤的尽头,我看见
五、六个小女孩向前走过来,在大堤上形成一片移动的奇异的印痕。无论是外貌还是举
止,她们都与人们在巴尔贝克司空见惯的所有姑娘不同。一群海鸥不知来自何处,正在
海滩上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姗姗来迟者飞来飞去,追逐着别的海鸥。鸟儿飞来飞去,
目的地似乎与洗海水浴的人一样不明确。鸟儿似乎没有看见洗海水浴的人,同时对于它
们那鸟类头脑来说。这目的地又是明确规定了的。只有那群海鸥大概对这些鸟儿已司空
见惯了。
  这些陌生女孩中,有一个手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另有两个,手里拿着高尔夫球“俱
乐部”球衣。她们的短打扮与巴尔贝克其它少女截然不同。其它少女中确实也有几位从
事体育运动,但并不因此就采用专门装束。
  这正是各位先生太太们每天到堤上来转一圈的时刻,他们都暴露在对着他们定睛细
看的手持长柄眼镜的无情火力之下,似乎他们身上有什么毛病,那长柄眼镜非要将每一
细部都审视清楚一般。首席法官的老婆骄傲地坐在音乐亭前那令人生畏的一排椅子中间
。他们自己刚刚从演员变成评论家,走来坐下,该他们对面前走过的人评头品足了。所
有这些人都沿海堤走着,似乎这海堤如同一只船的甲板一般摇摇晃晃(因为他们不会抬
起一条腿时要同时晃动手臂,转动眼睛,放平肩膀,用相反方向晃动的动作来平衡他们
刚才在另一侧所做的动作,并叫脸上充血),装出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以便叫人相信
他们对这几个女孩根本不在意。实际上却在对她们偷偷地凝望,以免撞上她们。走在她
们身边或从反方向来的人,相反却撞在她们身上,紧迫不舍,因为他们双方都是彼此暗
暗注意的对象,虽然双方都用同样的轻蔑来掩盖这种注意。
  对人群的喜爱——因此也是对人群的恐惧——在每个人心里都是最强有力的动机之
一。或者极力讨别人喜欢,或者叫别人惊奇,或者极力向别人表现出自己很看不起他们
。在蛰居者心中,绝对甚至直至生命终结的监禁,其原由常常是对人群有一种失常的嗜
好。这种嗜好会那样压倒任何其它的情感,以致由于外出时无法得到门房、行人、停车
的车夫的赞美,他宁愿永远不叫他们看见,于是便放弃了一切必须外出的活动。
  这些人中,有几个正在沿着某个思路思考,但是通过手势急促,目光走神,与他们
的邻人那考虑周到的摇摇晃晃的步伐不相谐,而暴露了自己的思想活动。我远远看见的
几个女孩,在所有这些人中,径直前行,身体完全放松,对其余的人类发自内心的蔑视
赋予她们动作自如,毫不犹豫,也不僵硬,准确地作出她们想作的动作,四肢每一部份
对其他部份而言都完全独立自主,身体的大部份保持不动。华尔兹舞行家就是这样,那
是非常精采的。虽然她们当中每个人都是一个类型,与他人类型不同,但是这几个人无
一例外,全都姿容姣好。不过,说老实话,我看见她们才这么一小会工夫,而且还不敢
定睛凝望,我还没有抓住她们之中哪一个的个性。有一个除外,她那笔直的鼻梁,棕色
的皮肤与他人形成鲜明对照,与文艺复兴时期某一幅画上朝拜初生耶稣的三王之中,那
位阿拉伯人模样的人肤色相近。我对她们的了解,一个,仅仅是通过那一双不大灵活、
固执而又带着笑意的眼睛;另外一个,仅仅是通过那粉红的双颊。那粉红中又带着一抹
镀铜的色调,不禁使人想起绣球花。甚至就是这些面部特点,我也还无法将任何一种特
点分别固定在这一个少女而不是另一个少女身上(这个整体是那样优美动人,最不相同
的外貌相邻,各种色彩相聚,又象一首乐曲那样叫人难以捉摸。乐句一个个过去的时候
,我无法将一句句分开,一句句辨认出来,待我分辨出来以后,马上又忘记了。按照这
个整体行进的顺序),我看到一个白色的椭圆形,黑眼睛,绿眼睛相继出现,我不知道
她们是不是就是刚才已经对我产生了魅力的姑娘,我无法将看到的东西归到我从他人中
分别出来、辨认出来的哪一个少女身上。在我的视野中,没有分界线(过了一会我才弄
清了她们之间的区别),透过她们这一组人,一种和谐的浮动在扩展,是液体美、集体
美和动态美的持续转移。
  个个挑选得这么漂亮,将这几个朋友聚集在一起的,在生活中,可能并非纯属偶然
。估计这几个少女(她们的态度足以揭示出大胆、轻浮和狠心的天性)对任何滑稽可笑
的事和任何丑陋都极为敏感,接受不了德或智方面的吸引,便在她们同龄的同伴中,自
然而然地聚在一起。对于那些通过腼腆、拘谨、笨拙以及她们大概称之为“讨厌的类型
”而透露出沉思或敏感的天性的所有女伴,她们感到厌恶,而且对她们置之不理。相反
,风雅,灵活,体态优美的某种混合,将她们吸引到别一些人身旁,她们与这些人结成
友谊。她们那具有诱惑力的直爽和与她们一起度过幸福时光的允诺,只有通过这唯一的
方式才表现出来。她们属于什么阶级,我无法准确判断出来,说不定那个阶级正处于其
发展的这个阶段,或者由于富有和闲暇,或者由于进行体育运动(这是一个新习俗,甚
至在某些民众阶层也已普遍),但是在体育之上尚未加上智育,这个社会阶层有如尚未
追求扭曲表现形式的那些和谐而又多产的雕塑学校,自然而然地而且大量地生产出美丽
的躯体,优美的大腿,优美的臀部,圣洁而安详的面庞,表情机敏而又富有智谋。我在
这里,面对大海看见的,难道不是人体美高尚而又平静的模特儿吗,犹如希腊某海岸上
那些暴露在阳光下的雕像?
  她们这一群,如闪光的彗星,沿着海堤,向前行进。即使她们认为四周的人群由另
一个种族组成,甚至他们的痛苦都不会在她们心中唤起同情,但表面上她们似乎没有看
见人群。她们迫使停步的人让路,好象突然有一台机器通过,不能期望机器躲开行人一
般。对一位年迈的先生,她们是不承认他的存在,拒绝与他接触的。如果这位先生心怀
恐惧或怒气冲天但又匆匆忙忙而又可笑地逃开,她们最多也就相视而笑罢了。对于不属
于她们这一群的人,她们没有故作轻蔑,她们内心的轻蔑已经足够。但是她们每遇障碍
,都无法不以克服障碍为快,或者冲过去,或者双脚并拢,因为她们个个都充满青春活
力,是那样需要发挥出去,以至即使在悲伤或痛苦的时候,也是更服从年龄的需要而不
是当日的心情。她们从不放过一次跳跃或打滑的机会,而又不是有意识地这样干,只是
打断缓步前行,在缓步前行中撒播上优美的转弯,心血来潮与高度的技巧合二而一,正
如肖邦在他最忧郁的乐句中撒播上优美的曲线一般。
  一位年迈的银行家,他的老伴正在为他寻找好地方,在好几处都未下定决心。最后
,叫他面对海堤坐在一个折叠小凳上,有音乐亭为他遮住海风和烈日。老伴见他坐好了
,便离开他去买报纸,准备过一会读给他听,叫他消遣消遣。只不过走开一小会,她也
就将他单独留在那里。这一小会从不超过五分钟,对老头来说似乎已经相当长。老太太
对自己的老伴既悉心照料,又不表露在外。她经常这样走开五分钟,好让老伴觉得自己
还能象所有的人一样生活,而决不需要保护。他头顶上的音乐家表演台,构成了一个天
然而又有诱惑力的跳板,那一小群少女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毫不犹豫地朝表演台跑过来。
她从老头头顶上跳了过去,灵巧的双脚擦着了老头海军帽的边缘。老头吓得面如土色,
可是另外几个姑娘觉得实在好玩,特别是绿眼珠、娃娃脸的那一个。她的目光中,表现
出对这一行为的钦佩和快活。我似乎从她的眼睛里辨出少许的腼腆,既害羞又假充好汉
的那种腼腆,这种表情在别人脸上是没有的。
  “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难受,简直半死模样!”其中一个少女说道,嗓音嘶哑
,半嘲讽的语气。
  她们又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在路中间停步一小会,也不顾挡住了行人的来往,呈形
状不规则、完整、奇特而又叽叽喳喳的一个集合体,象起飞前聚在一起的一群小鸟。然
后她们沿着高出海面之上的海堤继续漫步下去。
  现在,她们那迷人的面庞再不是模糊不清、相互混淆了。以个子最高、从老银行家
头顶上跳过去的那个为中心,我已经将她们区分和聚集起来(每个人的名字暂缺,我不
知道)。小个的从海平面上分离出来,双颊丰满而粉红,绿眼珠;另一个皮肤为棕色,
鼻子笔直,与其他人形成鲜明对照;还有一个,面孔雪白象个鸡蛋,鼻子形成一个弓形
小弯,好似鸡雏的嘴,她的面孔与某些年纪很小的人相似;还有一个,大个子,裹着一
件斗篷(这件斗篷使她显得那么穷酸,与她那优雅的举止那样不相称,以至来到人们头
脑里的解释是:这个少女的父母大概地位相当显赫,但是他们的虚荣心远在巴尔贝克洗
海水浴的人之下,也在自己孩子的衣着是否华丽之下,所以让她穿什么衣服在海堤上散
步,对他们来说绝对一样,小市民才会认为这衣裳穿着太寒酸);还有一个姑娘,双眸
明亮而又含笑,颧骨很高,皮肤无光泽,头戴一顶黑色马球运动员式女帽,压得很低。
她推着一辆自行车,臀部扭动得好象骨头都脱了节,使用的行话俚语那么粗野,叫嚷的
嗓门那么大,我从她身边经过时(从她那些词语里,我听见一句难听的“混他的日子”
),便放弃了刚才她的伙伴的斗篷令我作出的假设,而更倾向于得出结论说,所有这些
女孩都属于经常光顾赛车场的那帮小民,大概是自行车运动员们最年轻的情妇。总而言
之,我的假设中,没有一个认为她们可能是贞洁的。看上一眼——从她们彼此相视而笑
的样子,从双颊无光泽那个姑娘那紧盯不放的目光里——我就明白了,她们不是贞洁的
女子。加之,外祖母一直过于谨小慎微地悉心照顾我,以至我不会不相信,不可为之事
是不可分的整体,对老年人缺乏尊重的少女,碰到从八十岁老翁头顶上跳过去以外的更
有诱惑力的快乐时,决不会骤然间为顾忌之心所阻拦。
  现在,她们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个性。她们的目光因自我满足和伙伴义气而变得炯
炯有神,眼中不时燃起兴致勃勃或狂妄而满不在乎的火光,视对象为自己的女友或路上
行人而定。她们相互之间了解相当深入,能够一直一起散步,形成分开的身躯缓缓向前
,在这些身躯之间注入了一种联系。这种联系虽然肉眼看不见,却很和谐,好似同一个
火热的身影,同一个氛围,使她们的身躯合成了一个整体。这整体的各个部分是同质的
,而对这一行列在其中缓缓行进的四周人群,又无动于衷。
  我从那个颧骨很高、推自行车的棕色皮肤姑娘身边经过。有一瞬间,我的目光与她
那斜睨的笑盈盈的目光相遇。这目光来自将这个小部落的生活封闭其中的非人世界的深
处,那世界是无法接近的未知数,我是什么人这个想法,肯定达不到那个世界,在那里
也找不到位置。这个头戴运动帽、帽子在脑门上压得很低的姑娘,全神贯注倾听同伴们
说话。她双眸中闪现出来的黑色光芒与我相遇的那一刻,她是否看见我?如果她看见了
我,我对她又意味着什么?她辨别出我属于哪个世界了吗?这些问题我难以回答,好比
借助于望远镜,在相邻的一个星球上,某些奇怪的生物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很难就
此得出结论说,有人类居住在那里,他们看得见我们,看见了我们又会在他们心中唤起
什么想法。
  如果我们认为,这某某姑娘的双眸只不过是发亮的云母圆片,我们就不会贪婪地要
了解她的生活并且将她的生命与我们结为一体了。但是我们感觉到,在这个反光圆体中
闪闪发光的东西,并非只源于其物质结构。我们感觉到,这是这个生命对于它了解的人
和地点——赛马场的草地,小径上的沙土——所形成的看法的黑色投影。这黑色投影是
什么,我们还不了解。这个小贝里,比波斯天堂中的贝里①对我更有诱惑力。她蹬着车
穿过田野和树林,可能会把我带到那些地方去。我们感觉到,她那目光也是她就要回去
的家、她正在形成的计划或者人们已经为她作出的安排的投影。我们尤其感觉到这就是
她本人,怀着她的欲望,她的好感,她的厌恶,她那朦朦胧胧、断断续续的意愿。我知
道,如果我不能占有她目光中的东西,我就更不能占有这个骑自行车的少女。因此,使
我产生欲望的,是她整个的生命。痛苦的欲望,因为我感到这是无法实现的,也是令人
心醉的欲望;直到此刻的我的生命已骤然停止,已不再是我的整个生命,而是成了我面
前这块空间的一小部分,我迫不及待地要将这空间占据,这空间乃由这些少女的生命组
成。是这种欲望赋予我这种自我延伸,自我扩展,这就是幸福。无疑,我们之间没有任
何共同的习惯,共同的思想,这使我更难与她们交友,讨得她们欢心。但是,说不定正
是由于这种差异,由于意识到我所经历的、拥有的任何因素(成分)都不会进入这些少
女的天性构成的行为,我心中才刚刚用对某种生活的渴求代替了心满意足——如干渴的
大地那样干渴——迄今为止,我的心灵从未得到过一滴这样的甘露,它会更加贪婪地大
口大口地吮吸。
  --------
  ①在波斯神话中,贝里是天堂的使者,手执象征永生的荷花。普鲁斯特此处可能想
到了根据保罗·杜卡斯的诗作而创作的芭蕾舞《贝里》,1912年由俄国芭蕾舞团在巴黎
演出,娜塔莉亚·特鲁哈诺娃编导。舞剧中有贝里引诱伊斯康德王子,王子夺走她的荷
花,她返回天国的情节。
  那个目光明亮的推自行车姑娘,似乎发现了我那样凝神望着她,便向那个个子最高
的姑娘说了一句什么话。说的什么,我没有听见,只见那个高个子姑娘笑了起来。说老
实话,这个棕色皮肤的姑娘,正因为她的皮肤是棕色,并不最讨我喜欢。从在当松维尔
那陡峭的小山坡上见过希尔贝特那一日起,一个头发棕红、肤色金黄的少女,一直是我
心中不可企及的理想。可是,就说希尔贝特本人吧,我之爱她,难道主要不是因为她戴
着贝戈特女友的光环,和贝戈特一起去参观大教堂吗?同样,看见这个棕色皮肤的姑娘
望着我(这使我刚开始时抱着希望,以为也许与她接触更容易些),我并不感到高兴,
因为她会把我介绍给那个从老头头上跳过去的那个无情的姑娘,介绍给说“可怜的老帮
子,真叫我心里难受”的那个残忍的姑娘,然后逐次将我介绍给每一个姑娘,因为她享
有这种威望,是她们形影不离的朋友。我作了一个假设:有一天我会成为这几个少女中
哪一个的男朋友。这些眼睛里那陌生的目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们自己并不知道,
有时对我会产生阳光照在一堵墙上那样的效果。通过奇迹般的炼金术,这些眼睛也许会
叫“我是存在的”这个想法以及对我个人的某些友情穿透它们那难以形容的立体。有一
天,我本人也可能跻身于她们之中,在她们沿海边行走发挥的理论中占一席之地。我觉
得这个假设本身就包含着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就象站在阿堤刻时代的剧场前或面对着
描绘宗教仪式行列的画幅,我也曾以为我这个观众也能受到诸神的喜爱,在列队行进的
诸神中占据一席之地一般。
  那么,与这些少女结识的幸福,真是无法实现的吗?自然,在我放弃的这类事当中
,这大概已经不是第一桩了。只要回忆一下,即使在巴尔贝克,就有多少陌生女郎,飞
驰远去的马车便叫我永远放弃了她们,便已足够了。这一小群女孩,在我心中是那样高
尚,仿佛由希腊神话中的处女组成,甚至她们给我带来的快乐,也来自她们有些路上行
人飞快离去的味道。我们不认识的人,迫使我们从惯常生活中启碇的人,具有一种转瞬
即逝性。这种转瞬即逝性使我们处于一种追逐状态中,再没有任何东西阻拦我们的想象
。而在惯常生活中,我们与之经常来往的女子,最后都将她们的缺陷暴露出来。将我们
的快乐剥去想象这层皮,等于将快乐压缩至其本身,就空无一物了。诸位已经看到,我
并不蔑视拉线的中间人。但是这些少女如果到牵线人那里去自荐,她们便失去了赋予她
们丰富多采和捉摸不定的因素,就不会如此叫我着迷了。对于是否能够企及追求的对象
没有把握,能唤起人的想象。必须叫想象创造一个目的,这个目的遮掩住另一个目的;
必须叫想象用进入一个人的生活之中这种想法代替感官的快乐,以阻止我们去分辨这种
快乐,阻止我们去品尝其真正的味道,阻止我们将其限制在本身范围之内。钓鱼的那些
下午时光,在我们与鱼之间,非有翻腾的流水将我们隔开不可。光滑的肉,不明确的形
状,在天蓝色透明而又活动的流体中,在我们身边滑来滑去,而我们不大知道该拿这玩
艺儿干什么。如果我们第一次是看见那鱼做成了菜端上桌子,就会显得不值得千方百计
、拐弯抹角去捉它了。
  在这里,社会地位所占比例发生变化,这是海水浴生活的特点。这些少女也占了这
个便宜。在我们习惯的阶层中能使我们延伸、放大的一切优势,在这里,都变成了看不
见的东西,事实上,也就被取消了。反过来,那些别人认为他们大概并不具有这些优势
的人,倒被一个人工的范畴变得高大起来,大步向前了。这个人造的范畴比素未谋面的
女郎叫人更自在。那一天,这些少女在我眼中显得那么了不起,而根本无法让她们了解
我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对这一小帮少女来说,她们漫步海滨只不过是路上女客无数飞逝的一个片断,这种
飞逝总是使我心绪纷乱。在这里,这种飞逝又回到那么缓慢的动作上去,几乎接近于停
滞不动。更确切地说,在某一个这样慢速的阶段中,人的面庞不再被旋风卷走,而是平
静而又清晰,我觉得就更美。但是,正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将我飞快拉走时
我的体验一样,这并不妨碍我想,如果我停下一会就近观看,某些细部,有麻点的皮肤
啊,鼻翼上有个毛病啊,眼神很平庸啊,微笑时作鬼脸啊,身段不美啊,都会在女郎的
面孔和身段上代替我原来肯定是凭空想象的细部。只要身段有美丽的曲线,远远望见面
色很红润,我就能好心地再加上一直记在心底的或事先想好的动人的肩膀,甜美的顾盼
。对一个一眼而过的人这样飞快的猜测可能使我们犯下错误,恰似有时看书太快,刚看
见一个音节,还未来得及看清其余的音节,便从我们脑海中已有的字里,安上一个字,
其实书上写的根本不是那个字一样。
  现在不可能属于这种情形。我已经仔细端详过她们的面庞。每个人的面孔,我不是
从各个侧面看的,也极少从正面看,但至少根据两、三个不同的特点使我足以对第一眼
望去时对线条和肤色所做的各种假设或者进行修正,或者进行了核实和“证明”,足以
看到,透过一系列的表情,她们的面孔上还存在着某种永久不变的物质的东西。
  因此我可以满有把握地想:无论在巴黎还是在巴尔贝克,在最美好的设想中,甚至
在我能够停下脚步与之攀谈的令我目光停驻的行路女子中,都从来没有过象今年这几个
女子这样,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们,但是她们的出现和消失给我留下这样的惆怅,使我想
到与她们交友会是多么令人陶醉。无论是在女演员中,村姑中,或在教会学校寄宿的小
姐中,我从未见过如此的美貌,如此充满未知未闻,如此无法估计的宝贵,又这样令人
难以置信地不可企及。就生活中未品尝过而又可能的幸福而言,她们是那样甜美的样品
,且状态极其完好,以至几乎完全出于理智的原因我才灰心丧气,怕的是体验不了美女
能够给予我们的最神秘的东西。我要在绝无仅有的条件下,保证不会上当受骗才会体验
。她们是人们一直向往的美女,是人们永远不占有也可以自慰,而不会去向自己没有欲
望追求的女人要求快乐的美人——正象斯万从前爱上奥黛特以前一直拒绝做的那样——
结果是一直到人死了也从不知道那另一种快活是什么滋味。也许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事实
上并不存在,也许到了跟前,这种快乐的神秘性就烟消云散了,也许这只是欲望的一种
投影,一种海市蜃楼。如果是这种情形,那我只能责怪自然规律的无情。如果这种自然
规律适用于这些少女,也应该适用于所有的少女,而不适用于不完善的对象。她们是我
在所有对象中挑选出来的,我怀着植物学家那种心满意足的心情,很清楚地意识到不可
能找到比这些少女更罕见的如此齐全的品种。此刻,她们就在我面前中断了她们那轻巧
的篱笆般的流动线。这篱笆就象一丛宾夕法尼亚玫瑰①,是悬崖上一处花园的装饰品。
一艘轮船驶过的整个大洋航线均映在其中,这轮船在蓝色平面上滑行得那样慢,相当于
从一个茎到另一条茎。一只懒惰的蝴蝶在花冠深处滞留,船体早已超过这只蝴蝶。可是
蝴蝶确有把握能比轮船先到达目的地,那船只正向花朵驶去。蝴蝶可能还要等到轮船的
船首与玫瑰花的第一个花瓣之间出现一片蓝色才起飞呢!
  --------
  ①“宾夕法尼亚玫瑰”这个名称在某些植物学家的著作中可以见到,用以指美国东
部的某一玫瑰品种。这个名称在普鲁斯特那个时代并不流行,只不过表现了普氏学识的
渊博而已。
  我回房间去了,因为我要与罗贝尔一起去里夫贝尔共进晚餐。外祖母要求我最近几
天晚上动身以前在床上躺一小时,小睡片刻,这是巴尔贝克的医生提出的要求。不久,
他便把这样的小睡扩展到每一天晚上。
  再说,要回房间甚至不需要离开大堤,也不需要从大厅,也就是说从后面进入旅馆
。在贡布雷,每星期六午饭提前一小时。现在这里正是盛夏,白天那么长,以至在巴尔
贝克大旅社里,根据与此类似的提前规则,人们为晚餐摆放餐具时,太阳还高高挂在天
上呢,似乎是吃下午点心的时刻。带滑轮的大玻璃依然开着,与海堤在同一平面上。我
只要跨过单薄的木制窗框就到了餐厅里,然后我立刻离开餐厅去乘电梯。
  从办公室门前经过时,我向经理送过一个微笑,而且一点也不讨厌地从他脸上收来
一笑。自从我到巴尔贝克以来,我那宽容的关切已经渐渐地象备自然课一样将微笑灌输
到他的脸上,改造了他的面孔。他的面庞对我熟悉起来,显示出某种很一般的意义,但
可以象辨认一个人的笔迹一样看懂,与第一天他的面孔向我显示的那些莫名其妙、无法
忍受的方块字已经毫无相象之处。那一天我在面前看见的那个人物,如今已被忘却。或
者说,如果我还能回忆起来的话,他与那个无足轻重而文质彬彬的人物那令人厌恶而又
略微加以漫画化的形象相比,已经判若二人,无法认同了。
  我初来巴尔贝克那天晚上的那种腼腆和忧郁已经消失,我按铃叫电梯。在电梯里,
我象在沿着脊椎运动的胸腔中一样,在开电梯的人身旁向高处升去。现在,他再不是默
默无语了,而是向我叨叨:“人比一个月以前少了,开始走了,天凉了。”他这么说,
并非因为确实如此,而是因为他在这海滨气候更炎热的一个地方又找了个事情做,他希
望我们都赶快走,旅馆好关门,这样他“回到”新岗位之前,可以有几天归他自己支配
。“回到”和“新”这两个词并不矛盾,因为对于一个开电梯的人来说,“回到”乃是
“进入”这个动词的惯用形式①。唯一使我感到惊异的是,他竟屈尊使用“岗位”一词
,因为他属于希望在语言中抹掉雇佣制度痕迹的现代无产者。此外,过了一小会,他告
诉我,在即将“回到”的“岗位”上,他会有一套更漂亮的“工作服”和更好的“待遇
”。
  “制服”和“薪俸”两个词,他已觉得陈旧和不适合了。由于莫名其妙的矛盾,在
“老板”口中,词汇不顾一切,仍然比不平等这个概念活得更长久,所以,开电梯的人
对我说的话,我总是听不懂。唯一我关心的事,是要知道外祖母是否在旅馆。开电梯的
人抢在我的问题之前对我说:“那位太太刚才从你住的地方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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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法文中,受教育不多的人常常将“entrer”(进入)与“rentrer”(回到)二
动词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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