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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1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41:58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夜幕降临,必须归去了。我送埃尔斯蒂尔回别墅,突然,有如梅非斯托非勒斯骤然在浮
士德面前显现,在大街的尽头——有如与我的气质截然相反的气质和几乎野性而又残酷
无情的生命力非真实而又魔鬼般地具体化了,而我那多病之躯、病态的敏感以及过度的
动脑子正缺少这样的生命力——出现了精灵的几颗斑点,人们绝不会将这些精灵与其它
东西相混淆,出现了少女植虫类群体的几颗孢子。她们装作没有看见我,但是毫无疑问
,正在对我进行冷嘲热讽的评头品足。我感觉到她们与我们势必相遇,不可避免,也感
到埃尔斯蒂尔就要叫我,便象一个泳者看到浪峰即将袭来那样转过身去。我骤然停步,
任凭我那位鼎鼎大名的同伴继续向前,我则留在后头。当时我们正走过一家古玩店前,
我朝古董商的橱窗俯下身去,似乎这橱窗突然吸引了我。我装作不在想这些少女,而能
够想别的事,颇为得意。而且我已经隐约知道,待埃尔斯蒂尔呼唤我以便将我介绍给她
们时,我会露出询问的目光。那目光流露出的不是惊异,而是希望装出的惊异——每个
人都是蹩脚的演员,或者说,每个人身边的人都是善于根据外表判断性格的人——我甚
至会用手指指着胸脯问:“您是叫我吗?”并且一溜小跑奔过去,乖乖地低着头,脸上
冷冷地掩藏起烦躁,因为我正在聚精会神欣赏占老的瓷器而被打断,要把我介绍给我并
不希望认识的人。
这时,我打量着橱窗,等待着埃尔斯蒂尔呼唤我的名字,恰似等待一颗期待已久而
又没有杀伤力的子弹打到我身上这样的时刻到来。确信一定会把我介绍给这些少女,结
果不仅是叫我装出对她们毫不在意的样子,而且要感受到毫不在乎。既然结识她们的快
乐已经不可避免,这种快乐反而受到压抑,缩小,反而没有与圣卢谈话,与外祖母一起
进晚餐,在附近郊游那么令人愉快了。有些人大概对古迹不大感兴趣,后来由于与这些
人关系微妙,我不得不错过一些郊游的机会,我非常遗憾。此外,使我即将得到的快乐
大大逊色的,不仅是来得这样突兀,而且是这样前后不相连贯。有些规律与流体静力学
规律一样准确,使我们头脑中按固定顺序形成的形象保持着层次。可是,事件突然在眼
前出现,便打破了这些规律。
埃尔斯蒂尔就要叫我了。而我在海滩上、在房间里所设想的与这些少女的结识,完
全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即将发生的,是另外一件大事,我思想毫无准备。从这件大事
中,我既认不出我的向往之情,也辨别不出这向往的目标。我几乎后悔与埃尔斯蒂尔一
起出来了。特别是,我本来以为会感受到的快乐,现在反倒因为肯定再没有任何障碍可
以剥夺这种快乐,而大大缩小了。我下定决心扭过头去,见埃尔斯尔蒂站在距这些少女
几步开外的地方正与她们说再见时,根据弹力定律,这种快乐便又整个恢复了其高大的
形象。距他最近的那个少女,大大的脸儿,双眸熠熠生辉,面孔好似一块大蛋糕,上面
还给天空留了点位置。她的双眸,即使目不转睛,也给人以动态的感觉,正如狂风怒吼
的日子,虽然肉眼看不见空气,却能感觉到它在空中流动的速度。有一瞬间,她的目光
与我的目光相遇,好似暴风雨日子里天上那风驰电掣的乌云挨近了一块行进速度不那么
快的云朵,与这块云朵擦肩而过,触着了它,又超过了它。但是,它们互不相识,各自
远去。我们的目光也是如此。有一瞬间,你对着我,我对着你,但是,谁也不知道自己
面前的这个天国对将来来说蕴含着什么承诺,什么威胁。只是在她的目光并没有减缓速
度正好从我的目光下经过时,那目光轻轻遮上了一层薄雾,有如明朗的月夜,风儿卷走
了月亮,一块云彩将月亮遮住时,有一瞬间,月光便被迷雾遮掩,然后很快又显现出来
。埃尔斯蒂尔并没有叫我,就已经离开了这些少女。她们从一条街斜穿过去,埃尔斯蒂
尔向我走过来。一切都错过了。
我曾经说过,那天,在我眼中,阿尔贝蒂娜与以前不同,而且我似乎觉得她一次一
个样。在那个时刻,我感觉到,一个人外表、肥瘦、身长的某些改变,也可能来自这个
人与我们之间某些状况的变化。在这方面,起作用最大的因素是信还是不信(那天晚上
,我先是坚信就要与阿尔贝蒂娜结识,后来这种坚信又烟消云散。几秒钟之间,在我眼
中,先是将她变得无足轻重,继而又变得宝贵无比。几年以后,先是坚信阿尔贝蒂娜会
忠实于我,后来这种坚信又消失,也引来相似的变化)。
当然,在贡布雷,根据不同的时间,根据平分我的最敏感之处的两大方式,我进入
哪一种,我早已感受过不在母亲身边那种痛苦会缩小抑或是增大。整个下午,母亲就象
红日高照时谁也感觉不到的月光。夜幕一降临,便只有她占据我这颗惶惑不安的心了。
那时,就连新近的往事也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
但是那一天,当我看到埃尔斯蒂尔没有呼唤我,正在离开那些少女时,我又明白了
;一种快乐或一种忧伤,在我们眼中,其程度变化不同,也可以不仅仅源于两种状态的
转换,而是由于肉眼看不见的信仰移位。例如这种看不见的信仰可以使我们视死如归,
因为这种信仰为死亡撒下了脱离实际的光辉。也是这种信仰使我们对赴一次音乐晚会看
得很重。可是,一宣布我们就要上断头台,音乐晚会立刻就失去了魅力,笼罩着晚会的
信仰便会突然消失了。这种相信不相信所起的作用,头脑中某些东西对此真是明明白白
,那就是意愿。但是,如果理性、感性继续无视这种作用,那么意愿再明白也没有用。
理性和感性认为我们想离开一个情妇,只有我们的意愿知道我们的心还系在她身上。在
这种时候,理性和感性是值得信赖的。正是因为信仰将理性和感性弄得模糊不清,所以
我们要在这些时候才能恢复信仰。但是,只要这种信仰消散,只要理性和感性得知这个
情妇已经一去不复返,这时理性和感性完全失去了针对性,就变得控制不住,小小的快
乐便扩大到无限。
爱情的虚无也是信仰的变种。爱情早已存在,正在四处游动,它停在哪一个女子的
形象上,无非因为这个女子几乎无法企及而已。从这一时刻起,对这个女子想得并不多
,脑海中很难现出她的模样,而考虑更多的是用什么办法能够把她搞到手。一连串的忧
思滋长起来,这就足以将我们心中的爱固定在她身上,她成了我们几乎还不熟悉的爱的
对象。爱情变得偌大无比,那个真正的女子在其中占的地位多么小,我们并不考虑。如
果突然间,就像我看见埃尔斯蒂尔停下脚步与少女们说话那个时刻一样,我们停止焦虑
,停止不安,由于我们整个的爱就是她,在我们终于将猎物抓在手里时,可能骤然间那
爱就烟消云散了,对于这猎物的价值,我们并未足够地考虑过。
我对阿尔贝蒂娜了解什么呢?在海上映出的一、两个身影,肯定不如委罗内兹笔下
那些女郎的侧影漂亮。如果我服从某些纯美学的原由,我本会喜欢那些女郎胜过喜欢阿
尔贝蒂娜。然而,我能服从别的原由吗,既然丢掉焦虑不安以后,我只能重新找到这些
无声的身影,除此之外我根本就别无其它?
自从我见了阿尔贝蒂娜,每日就她进行过千百种思考,与我称之的“她”,进行着
内心的对话。在这些对话里,我叫她提问题,回答,思考,行动。在我心中,每时每刻
,无穷无尽的想象的阿尔贝蒂娜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这一长串里,真正的、在海滩上
远远望见的阿尔贝蒂娜,只出现在排首,正如“扮演”某一角色的明星,在长系列演出
中,只在首演式上出现一般。这个阿尔贝蒂娜只是一个侧影,一切附加上去的成份,全
是我的想当然。在爱情上,我们内心产生出的添枝加叶,远远胜过从所爱的人身上来到
我们心中的东西——哪怕从数量上来说,也是如此。最最实际的爱情也是如此。有的人
不仅能自我培养情绪,还能靠一点点东西活着——即使已经得到过肉欲满足的人当中也
有如此的。
我外祖母从前有一位图画教师,他跟一个身份不明的情妇生了一个女儿。孩子出生
以后不久,那母亲就死了。图画教师伤心难过得自己也没再活多久。实际上他并未与她
正式居家度日,而且与她发生关系也不多。外祖母和贡布雷的几位太太,在她们的老师
面前甚至从不愿意提到这个女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中,她们想到要给这小姑娘一
生的命运提供一个保证,每人出了一份钱,给她搞了个终身年金。首先是外祖母倡议,
她的某些女友则颇为勉强,她们认为:这个小姑娘难道就真的那么叫人感兴趣,她到底
是不是那个自认为是她的父亲的人所生呢?对于那个小女孩的母亲那种人,人们一向是
拿不准的。最终她们还是下定了决心。小女孩前来致谢。她长得其丑无比,与上了年纪
的图画教师一模一样。顿时一切怀疑都烟消云散。小姑娘唯一长得好的是头发。一位太
太对带小女孩前来的父亲说:“她的头发长得多好!”我的外祖母觉得,既然那戴罪的
母亲已死,图画教师也将不久于人世,对于一向讳莫如深的那段往事提上一句已无关紧
要,便加了一句:“这大概是随家里。她母亲是不是头发这么好?”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天真地回答道,“我见她的时候,她总是戴着帽子。”
该追埃尔斯蒂尔去了。我从一面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除了没有得到被介绍的机会
这大灾大难之外,我又发现自己的领带完全歪了,长头发也从帽子里露了出来、显得很
难看。但是,不管怎么说,就是这样,她们也遇到了我和埃尔斯蒂尔在一起,不会将我
忘记。这已经运气不错。那天,照我外祖母出的主意,我穿了那件漂亮的背心,又拿着
我最漂亮的手杖,我差点换上另一件难看的背心。这又是好运气一桩。我们期望的重大
事件从来不会正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发生,因为缺少我们以为可以指望的那些有利条件
;而我们并不希望的其它重大事件却接踵而至,相辅相成。我们是那样担心最坏的事,
最后我们竟会认为,就总体而言,偶然对我们还算是帮忙。
“若是结识了她们,我该多高兴!”我走到埃尔斯蒂尔跟前,对他说。
“那您为什么躲在十里开外呢?”
这就是他说的话。他之所以这样说,并非因为这表达的是他的思想。如果满足我的
愿望便是他的愿望,叫我一声,岂不易如反掌?他之所以这样说,可能是因为他曾经听
别人说过这一类的话,让人揪住了错的凡夫俗子是常常这么说的。他之所以这样说,还
因为即使是伟人,在某些事情上,与凡夫俗子也是一样的,他们也从与那些人相同的俗
套里寻找日常的遁词,就像总到同一家面包铺子里去买每日的面包一样。要么,这样的
话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从反面去理解,既然这些字眼的意义与真实情况相反,这种话便是
某种反应所产生的必然结果、反面的图象。
“她们挺急的。”
我心想,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某个人对她们不大热情,她们阻止他去叫这个人。
如果不是这样,他决不会不叫我。就这些女孩,我向他提过那么多问题,他明明看出我
对她们有兴趣嘛!
“我刚才正与你谈卡尔克迪伊,”我就要在他家门口与他分手时,他对我说道,“
我曾经画了一张草图,上面可以清楚看到海滩的轮廓。那张油画不算太糟糕,但已不可
相提并论。如果你允许,为纪念咱们的友情,我把那张草图送给你,”他接着加了一句
,“拒绝给予你向往之物的人,给你点别的东西。”
“如果你有的话,我倒很希望有塞克里本特小姐小幅肖象的照片。可是这个名字是
怎么回事呢?”
“这是那个模特儿在一部莫名其妙的轻歌剧中扮演的角色的名字。”
“先生,我一点也不认识她,这你是知道的,可你的样子似乎事实上与此相反。”
埃尔斯蒂尔沉默不语。
“那总不是婚前的斯万太太吧!”我说,突然不幸而言中。这种情况是相当少见的
,但却足以给预感理论提供某些根据,如果有意将可以把这种理论归之无效的种种错误
忘记的话。
那确是奥黛特·德·克雷西的一幅肖象。她不愿保留这幅画象,原因很多。有的原
因十分明显,也还有一些别的原因。画象时间较早,此后,奥黛特训练了自己的线条,
将自己的面庞和身段化成了如今的这个造物。年复一年,她的理发师,她的裁缝,她自
己,在她坐卧的姿势,怎么谈话,怎么微笑,手怎么放,眼神怎么传递,怎么思考上,
都得遵从这个造物的大致轮廓。非得是一个餍足了的情郎堕落下去,才会像斯万那样,
在他那令人心醉神迷的妻子nevarietru①的奥黛特不可胜数的照片中,唯独喜爱自己卧
房中那张小照。那张照片上,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相当丑陋而瘦削的少妇,戴一顶饰有三
色堇花的草帽,头发蓬松,形销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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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永不改变。
话又说回来,即使这幅画像并非像斯万心爱的小照那样,是在奥黛特的线条系统化
,成为一个威严而又令人着迷的新式人物之前画就,而是在那之后画成,只要有埃尔斯
蒂尔的眼光,也就足以将这个类型拆散。极高的温度可以将原子结构打散,根据另一种
类型将这些原子按照完全相反的序列组合起来。艺术天才也能这样动作。这个女人强加
于自己各部分线条的那种矫饰的和谐,每日出门之前,她要在穿衣镜中严加审视,一定
要它坚持下去。改变帽子的倾斜度,头发的光滑度,目光的活泼度,以保证这种和谐持
续下去。这种和谐,大画家的目光在一秒钟之内就能将它摧毁,而以女子线条的另一种
组合取而代之,以使自己心中的某种女性理想美、绘画理想美得到充分的满足。同样,
也常有这样的情况,从某一年龄起,一位伟大研究家的目光到处能找到构成某种关系的
必要成份,他只对这种关系有兴趣。就像那些工人和赌徒,他们不会犯难,手上来什么
就是什么,对随便什么东西,他们都可以说:行,这就行。卢森堡亲王夫人的一位表妹
,是最高傲的一位美人。她从前爱上了一种艺术,这种艺术在那个时代还是新东西。她
请一位最伟大的自然主义画家为她画像。艺术家的目光顿时找到了他到处寻找的东西。
在画布上,出现的不是贵妇人,而是一个跑腿的女店员,身后是成斜坡而下的紫色宽阔
背景,使人想到比加尔广场①。一位伟大艺术家所作的女子肖象,不仅根本不去考虑如
何满足这位女子的某些要求——例如有的女人已开始苍老,却要穿上小女孩的服装要人
家给她拍照,这小女孩的服装叫她显示出仍然少女般的体型,显得似乎是自己女儿的姐
姐甚或是自己女儿的女儿,而她的女儿站在她身旁,倒按照这种场合的需要而“打扮得
十分难看”——反而将她极力掩饰的短处突出表现出来,例如发烧一般的脸色,甚至是
发青发紫的脸色。正因为这些短处“极有个性”,就更对画家有吸引力。即使不走到上
面那一步,有这些也就足够了,足以使趣味不高的观众幻想破灭,并粉碎他的理想。那
个女子那样自豪地支持着这种理想的骨架,也正是这种理想以其唯一的、不可制服的形
式将她置于人类之外,人类之上。而现在,这个女人遭了贬,离开了她稳坐金銮不可侵
犯的原型,就只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女人而已,对她的出类拔萃,我们已失去任何信心
。对这种典型,一般来说;我们是那样下苦功夫,不仅表现出奥黛特式的美貌,而且表
现出其个性、特点,以至站在这幅剥去了奥黛特式美貌、个性、特点的画象前,我们不
仅要大叫一声:“比她丑多了!”而且要大叫:“一点也不象!”我们几乎不敢相信这
就是她。我们没有认出她来。这个人,我们确实感到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但是这个人
,又不是奥黛特。这个人的面庞,体态,神情,我们都非常熟悉。这一切使我们忆起的
,不是奥黛特这个女子,她从来不采取这种姿势,她惯常的姿态绝不会勾画出这样莫名
其妙而又具有挑逗性的阿拉伯图案。使我们忆起的,倒是别的女子,所有埃尔斯蒂尔画
过的女子。虽然这些女子彼此很不相同,但埃尔斯蒂尔总是喜欢叫她们摆出正面姿势,
足弓弯弯,露出裙外,宽大的圆草帽提在手中,草帽遮住膝部高度,与正面望上去的另
一圆形——面孔成对称呼应。总而言之,一幅天才的肖象画不仅肢解了一位女子的原型
——其卖弄风骚及其利己主义的美的概念所决定的类型,在画象上,标志时间的不仅是
女子怎样着装,还有艺术家怎样作画。这种作画方法,也就是埃尔斯蒂尔最早的作画方
法,那便是提炼出对奥黛特压力最大的出身问题,因为这幅画不仅像奥黛特那时期的照
片一样,把她表现为著名风流女郎中的一位后来人,而且这幅画像成了马奈或惠斯勒绘
的许多肖象画的同时代作品。马奈或惠斯勒这些作品所依据的模特儿已经消逝得无影无
踪,已经属于为人遗忘之物或历史的陈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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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比加尔广场在巴黎蒙马特区,是妓女群集的地方。
我一面送埃尔斯蒂尔回家,一边在他身旁默默咀嚼着这些想法。刚刚对其模特儿身
份的发现,将我引至这些思考之中。这第一个发现又导致第二个发现,那就是对艺术家
其人的发现,这更加使我心慌意乱。他为奥黛特·德·克雷西画过肖像。这位奇才,这
位智者,这位孤独者,这位谈吐惊人并在任何事情上都出手不凡的哲人,是否有可能就
是从前维尔迪兰家收留的那个可笑而又恶习不改的画家呢?我问他是否认识维尔迪兰一
家,是否凑巧他们那时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比施先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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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比施意为母鹿。
他回答我说是的,并不觉得难堪,似乎这是他一生中已经相当遥远的一段,似乎预
料不到他在我心中会唤起极其失望的情绪。他抬起眼来,从我的面部表情上看到了这种
情绪。他的面孔现出不满的表情。这时,我们已经差不多走到了他家门口。换一个理智
和情感不这么高尚的人,大概就会简简单单地道一声有些干巴巴的再见,此后便避免再
与我见面了。埃尔斯蒂尔对我并没有这样做。作为一个真正的导师——从纯创作观点来
说,说不定为人之师这是他唯一的缺点,因为一个艺术家,为了在精神生活上完全站在
真理一边,应该保持孤独,而不要挥霍自我,哪怕是对一些弟子——在任何情况下,为
了对年轻人最有裨益,他总是极力去开掘某一情境中所包含的部份真理,哪怕这真理对
他或对别人都是相对的。与其说上几句可能会挽救自己的自尊心的话,他宁愿说几句可
以对我有教育意义的话。
“一个人,不管多么明智,”他对我说,“在年轻时的某一阶段,没有说过什么话
,甚至过着某种生活,事后回忆起来觉得很不愉快,希望将其抹掉,这样的人恐怕是没
有的。但是他不该绝对地为此而悔恨,因为,只有经过所有的可笑、丑恶之现形,他才
能有把握在可能范围内变成一个贤哲。这一切可笑、丑恶的现形应该是这最后现形的先
导。我知道有些年轻人,是杰出人物的子孙,他们的家庭教师从他们中学时代起便教导
他们要精神崇高、道德高尚。可能他自己的生活中没有任何要遮掩的地方,凡是他们说
过的话,都可以发表,签上自己的名字。但是,这是一些精神贫乏的人,是理论说教者
软弱无力的后代,他们的明智是消极的,是不能开花结果的。明智不能接受而来,必须
自己去走一段路亲自去发现,任何人不能代替我们去走,不能免了我们这趟差,因为明
智是对事物的一种观点。你钦佩的世人,你觉得端庄的仪态,并不是家长或家庭教师佈
置停当的。这些东西的先导,是完全与此不同的人生开端,受到周围占统治地位的恶或
俗的影响。这些代表着一场战斗,一次凯旋。我们在最初某一阶段是什么模样,那形象
已模糊不清,无法辨认,不管怎么说,是不讨人喜欢的。这我明白。但是我们不应该否
认这个形象,因为它是我们确实经历的见证,按照生活和思想的规律,我们从生活的共
同因素中——如果是一个画家,就还从画室生活、艺术小团体中——提炼出来超越这一
切的某些东西。”
这时我们早已走到他家门口。没有结识那些少女,我很失望。但是现在终于有了可
在生活中再次找到她们的一线希望。她们已不再象从前那样只从天际闪过,我想再不会
望见她们从那里出现了。在她们周围,那将我们隔绝的巨大漩涡已不再漂浮。这大漩涡
不过是她们可能永远可望而不可即,永远溜掉而在我心中唤起的欲望的表现而已。这种
欲望时时在心中活动,游移不定,迫不及待,惴惴不安。我对她们的渴望,现在可以放
下歇一歇了,可与其它许多欲望一起储备起来。一旦知道这些欲望可以实现,我便将实
现的时刻推迟下去。
我离开埃尔斯蒂尔,又是独自一人了。这时,骤然间,尽管我很失望,仍在头脑中
看到了所有这一切巧合。这些巧合的出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埃尔斯蒂尔正好与这些
少女关系密切。这些少女,就在当天早上,对我仍是一幅以大海为背景的油画上的人物
,现在她们看见了我,看见了我与一位大画家过从甚密。这位画家现在也了解我有与她
们结识的欲望,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所有这一切都在我心中唤起无比的快乐。但是这
快乐对我仍藏而不露。有的客人来到,也叫人禀报过了。但是他们要等别的客人离开,
没有别人在场时才走出来。于是我们看见了他们,我们可以对他们说:“我们就来见你
”,并且听他们谈话。这种快乐即属于这样的客人之列。有时,在这快乐走进我们心中
的时刻与我们自己可以走进这快乐之中的时刻之间,又过去了许多时刻,我们在这个空
隙里又见了那么多人,以致我们担心,这快乐大概不等待我们了。但是,它们很耐心,
并不厌烦,一旦所有的人都离去,这快乐立即就出现在我们眼前。有时,是我们自己太
疲劳了,以致觉得我们头脑衰竭已经精神不够,无法将这些回忆、这些印象牢记心中了
。而对这些回忆、这些印象来说,我们那个脆弱的自我是唯一可以居住的地方,是唯一
的成型方式。我们也许会为此感到遗憾,因为只有在现实的灰尘与神奇的沙土混在一起
的日子里,在某个平平常常的变故成了传奇的契机的日子里,生活才有趣味。这时,不
可企及的世界的整个岬角突然从梦幻的光照中涌现出来,进入我们的生活。我们则象一
觉醒来便见到了我们日夜热切向往的人一样,本来以为只有在梦幻中才会见到他们呢!
后来的几天,时间都被圣卢离去的准备工作占去,我无法继续窥视这些少女。现在
,很有可能在我希望的时刻与她们结识,这给我的心灵带来了平静。这种平静尤其可贵
。我的朋友对外祖母和我那样殷勤倍加,外祖母很想向他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心情。我
告诉过外祖母,说圣卢对普鲁东极为钦佩。这倒叫她有了一个主意,便吩咐将她从前购
买的这位哲学家的许多亲笔书信送来。这些东西到的那天,正是圣卢动身的前夕,他前
来旅馆观看。他贪婪地阅读了这些书信,恭恭敬敬地用手抚摸每一页纸,极力将每一个
句子牢记在心。然后他起身告辞,请我外祖母原谅呆了这么久。就在这时,他听到外祖
母回答他道:
“用不着,拿走吧,这是给你的。我吩咐人送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送给你。”
他不禁喜形于色,并不比对一种不以意志为转移的身体状况更能控制自己。他满面
通红,好像刚刚受了处罚的一个孩子。他一再道谢,并极力(并未做到)控制激荡全身
的喜悦心情。我外祖母见他如此这般控制自己,更为感动。可是圣卢一直担心自己没有
表达出应有的感激之情,第二天,他乘坐当地的小火车返回他所在的部队驻地时,还将
身子探出车窗外,请求我原谅。实际上,他的驻地并不远。他本来想坐马车去。他晚上
还要回来,并不是一去不复返时,常常坐马车。但是这一次,必须将许多行李放进车厢
。他觉得坐火车走更简单些。在这件事上,他采纳了站长的意见。他征求站长意见时,
那站长说,马车或者小火车,“几乎意义不清。”可他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几乎相当
”(总而言之,这与弗朗索瓦丝说“这差不多是一回事”所表达的意思差不多)。“好
吧,”圣卢作出结论说,“我就坐这九曲十八弯的小铁路火车走吧!”
我若不是病魔缠身,也会坐上小火车,一直把我的朋友送到东锡埃尔的。我们呆在
巴尔贝克车站的时间里——小火车的司机不紧不慢地等一些姗姗来迟的朋友,他们不来
,他是不想开车的。同时他也不紧不慢地喝着清凉饮料——我答应每周至少去看他数次
。布洛克也到车站来送行——圣卢很讨厌。圣卢见我们这位同学听见了他要我到东锡埃
尔去吃午饭,吃晚饭,去住,最后也对他说:
“如果你哪天下午凑巧路过东锡埃尔,我又有空,你可到司令部来找我。不过,要
说有空嘛,我几乎从来就没空。”口气极为冷淡,使命是纠正发出邀请时那迫不得已的
热情,防止布洛克对邀请认真对待。可能罗贝尔也担心,如果我一个人,我不会去。他
以为我与布洛克的交情要胜过我自己之所言,这样就叫我能有一个同路的伙伴,一个带
动人。
我真怕这种口气、这种一面邀请一面又劝人家不要来的邀请方式会使布洛克不快,
觉得圣卢干脆什么都不说也许还更好些。可是我错了。火车开走以后,我和布洛克一起
离开车站,一直走到我们必须分手的两条大街交叉处。一条大街通旅馆,另一条通向布
洛克家别墅。整个这段路上,布洛克一直不停地问我,我们哪一天到东锡埃尔去,因为
“圣卢对我那么好”,如果不应邀前去,他未免“太感情粗糙”。我很高兴,他竟然没
有发现,那邀请是用怎样毫不迫切、勉强算得上彬彬有礼的口气发出的。或许他还没有
不高兴到那种程度,还愿意装作没有发现。不过我还是为他着想,希望他不要立刻去东
锡埃尔,以免成为笑柄。但我又不敢向他表明圣卢远不如他那样追不及待,也不敢给他
出个主意。那主意只会使他不快。他真是太迫不及待了。虽然他这类缺点完全可以由一
些杰出的优点来补救,换上更内向的别人,是不会有这些缺点的。但他这样的冒昧,确
实叫人恼火。照他说,我们这个星期之内非去东锡埃尔不可(他说“我们”,我想,他
有点指望我去,好给他去当借口)。整整这一路,走到绿树掩映的体育场前,走到网球
场前,走到市政府前,走到卖海鲜的小贩前,他都停下来,求我定一个日子。我不干。
他离开我时,生气了,对我说:“请便吧,先生。不管怎么样,我不得不去,既然他请
了我。”
圣卢特别担心对我外祖母感谢得不够。第三天我收到他一封信。在这封信里,他再
次委托我向外祖母致谢。这封信是从他驻防的城市寄来的,在信封上邮局盖上了邮戳,
上有那个城市的名称。这封信似乎向我飞奔过来,对我说,在路易十六骑兵团军营的四
堵墙内,他思念着我。信纸上印着马桑特的家徽,我从上面分辨出一头雄狮高踞于一花
环之上,花环下方由一顶法兰西元老帽构成圆形。
“旅途顺利,”他在信中告诉我,“一路阅读在车站上购买的一本书。这本书的作
者叫阿费德·巴丽纳①(我估计这位作者是俄国人,一个外国人能写得这么好,我觉得
真了不起。告诉我,你对此书如何评价吧!大概你很熟悉,你是无书不读的渊博学者)
。我现在又回到这粗俗的生活中。唉!我觉得在这里自己简直是被流放。我留在巴尔贝
克的一切,在这里是没有的。在这种生活中,我找不到任何温馨的回忆,任何智慧的魅
力。你一定会蔑视这样的生活环境,不过这种生活也并非没有任何动人之处。自我上次
离开这里以来,我好像觉得一切都变了样。因为在这期间,开始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
个时代,也就是我们的友谊所开始的时代。我希望这个时代永远不要结束。我只向一个
人谈到这个时代,谈到你,这个人就是我的女友。她出我意料地来到我身边,我们一起
度过一个小时。她很希望与你结识,我想你们一定会谈得很融洽,因为她也非常爱好文
学。相反,为了回忆咱们的交谈,为了重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那些时刻,我倒躲开我的
同伴。他们是些很好的小伙子,但是我对他们说这些,他们可能无法理解。对于与你一
起度过的那些时光,第一天,我几乎更喜欢自己单独回忆,不给你写信。可是,你思维
细致,性情极为敏感,又怕你收不到我的信胡思乱想。你肯于俯就这个粗野的骑兵,但
是要把他改造得文雅一些,更细腻一些,更与你相称一些,你可要下大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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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费德·巴丽纳是露意丝·塞西尔·万桑(1840—1908)的笔名,她是《辩论报
》的撰稿人,著有研究贝尔纳丁·德·圣-彼埃尔、缪塞的书籍,也是向法国读者介绍
易卜生、斯宾塞和托尔斯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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