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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1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42:16 星期二), 站内信件

这封信,从充满柔情来说,与我自己凭空想象的他给我写的信基本上很相像。我那时尚
未结识圣卢。后来,他第一次的接待非常冷淡,使我从幻想中清醒过来,让我面对冰冷
的现实。这冰冷的现实倒没有永远那般一成不变。
  我收此信以后,每当午餐时刻信件送到时,哪一封信如果是他来的,我立即会认出
来,因为这信总具有一个人不在时所显示出来的第二张面孔。从这张面孔的线条上(笔
迹的特点),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我们抓不住一个人的心灵,正象我们从鼻子的线条
或声音的抑扬顿挫上能抓住人的内心一样。
  现在,撤掉餐桌上的杯盘碗盏时,我心甘情愿地坐在桌旁了。如果不是那群少女可
能经过的时刻,我也不只是朝大海那边凝望了。依然料放着的刀叉那中断了的动作,凌
乱的餐巾那鼓起的圆形,阳光又在上面增添了一块黄色的丝绒,半空的酒杯更加显示出
其形状上那美妙的下小上阔,在半透明玻璃而又似乎凝聚着目光的杯底,残酒颜色很深
却熠熠生辉;移动容器,光照引起液体饮料的嬗变;在已经半空的高脚水果盘里,李子
从绿到蓝,从蓝又变成金色;已老旧的椅子移来移去、每天两次来到桌布四周落坐;桌
布铺放停当,好比在祭坛上铺放停当,在这里举行美食庆典一般。桌布上,牡蛎壳底还
残留着水晶般清澈的几滴汁,如同石雕的小小圣水缸中的几滴水。自从在埃尔斯蒂尔绘
的水彩画上看见了一些这样的东西之后,我极力在现实中重新找到这些东西。我喜欢这
些东西,正如我喜欢具有诗情画意的某些东西一样。在我从未设想过有美的地方,从最
常用的物件中,从“静物”的深沉生命中,我极力寻找美。
  圣卢走了几天之后,我终于促成埃尔斯蒂尔举办一次小小的招待会。招待会上,我
将会遇到阿尔贝蒂娜。我走出大旅社时,人们感到我魅力无穷,风度翩翩。这完全是一
时性的(而且由于经过长时间的休息和精心的打扮),未能将这魅力与风度保留下来(
也未能将埃尔斯蒂尔的信任保留下来)去征服某一更有意义的他人,我深以为憾。花费
那么多心血,就是为了得到与阿尔贝蒂娜相识的快乐,我也深以为憾。自从这一快乐有
了保证以后,我的理智就认为这一快乐并不珍贵了。但是在我内心,意愿无时无刻不在
分享这一幻觉。意愿是我们不断变幻、接踵而至的个性坚韧不拔、永恒不变的奴仆,他
躲在暗处,受人蔑视,不倦地忠诚,不顾我们的自我千变万化,不断地为使我们永不缺
少必需之物而辛劳。一次向往已久的旅行即将变为现实的时候,理智和感性开始自忖这
次旅行是否确实值得一去。意愿知道,如果这趟旅行无法成行,这些无所事事的主人立
刻又会觉得这次旅行一定妙不可言,便任凭这二位主人在车站前无止无休地说下去,更
加踌躇不决。但是,他负责买票,并按开车时间将我们安顿在车厢里。正如理智和感性
变化无常一样,意愿则是永恒不变的。但是,由于他默默无言,并不道出自己的原由,
看上去他似乎不存在。我们自我的其它部份清清楚楚地辨别出自己没有把握的时候,却
不知不觉地遵循着意愿坚定的决心。当我从大穿衣镜中望着毫无用处、不堪一击的各种
装饰物时,我的感性和理智便展开了一场辩论,辩论的是结识阿尔贝蒂娜的快乐究竟有
什么价值,说不定感性和理智希望将这些东西完好无损地保留起来,为另一场合所用。
但是我的意愿不允许应该出门的时刻过去,他将埃尔斯蒂尔的地址交给了车夫。既然抽
签已经完毕,我的理智和感性便有了闲工夫感到这很遗憾。如果我的意愿给的是另一个
地址,我的理智和感性很可能就上当受骗了。
  过了一会,我到了埃尔斯蒂尔家。最初我以为西莫内小姐不在画室内。确实有一位
少女坐在那里,身穿丝绸长裙,头上没戴帽子。但是,她那秀发,那鼻子,那面色,我
都不认识。我从一个漫步海滩、头戴马球帽的骑自行车少女身上归纳出的那个实体,在
这些地方我没有找到。可是,她确是阿尔贝蒂娜。甚至得悉了这一点之后,我也没有顾
及她。一个年轻人,走进一处社交聚会时,这个人的自我就已经死亡,他变成了迥然不
同的另一个人。整个沙龙是一个新天地,在这个新天地中,人们受着另外一种精神环境
规律的制约,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跳舞、牌局上以及一些人上,似乎这些人和事对我们
永远至关重要,实际上,到了第二天便忘个一干二净。
  为了向与阿尔贝蒂娜交谈几句这个目的地走去,我不得不走一条根本不是由我开辟
出来的路线。这条路首先停在埃尔斯蒂尔面前,然后又经过其他好几群客人。有人向这
些客人报出我的名字。此后这条路沿着冷餐台延伸,在那里,有人给我送上草莓饼。我
将草莓饼吃掉,一面一动不动地听着开始演奏的一首乐曲。对这个阶段,恰巧我都赋予
将我介绍给西莫内小姐同样的重要性。将我介绍给她,无非是这各个阶段中的一段。在
那之前几分钟,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这是我前来的唯一目的。再说,在实际生活中,我们
真正的幸福时刻以及我们遇到大灾大难的时刻,不也是如此吗?在许多他人中间,从我
们心爱的人口中,得到了我们等待了一年之久的肯定答复或者要命的答复。但是必须继
续与人聊天,各种念头相继涌来,形成了一个表面。灾难已降临到我们头上,这个深而
狭的记忆,只能不时地在这个表层之下无声地显露出来。如果不是不幸,而是大幸,则
可能只有过了数年之后,我们才忆起,我们感情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原来发生在一次社
交聚会中,我们就是怀着对这件大事的期待去参加那次社交聚会的。而当时我们根本没
有时间对这件事给予长时间的注意,几乎没有时间意识到其重要意义。
  埃尔斯蒂尔要我过去,以便将我介绍给坐在稍远些的阿尔贝蒂娜的时候,我先将一
个咖啡奶油小糕点吃完,然后很有兴味地请我刚刚认识的一位长者详细给我谈谈某些诺
曼底地区集市的情况。这位老先生对我扣眼上的那朵玫瑰花十分欣赏,我想可以把这朵
花赠送给他。这并不是说,接踵而来的介绍没有引起我任何快乐,在我眼中此事并不具
有什么重要性。要说快乐嘛,自然我只在稍晚些时候才体会到,是我回到旅馆,一人独
处,又变成了我本人之后。有些快乐与拍照相似。心爱的人在场时,拿到的只是一张底
片,然后回到自己家中,可以使用内部暗室时,才将这底片冲印出来。只要待客,暗房
的入口便“关闭”着。
  我的快乐体验虽然这样推迟了几个小时,这次介绍的重要性,我倒是立刻就感觉到
了。介绍时,尽管我们感到自己忽然得到赏赐,握着了一张“券”,适用于今后的快乐
。我们朝思暮想希望得到这张“券”,已经好几个星期。我们也清清楚楚地明白,对我
们来说,得到这张“券”不仅仅结束了艰苦的寻找——这只能使我们充满欢乐——而且
也结束了某一个人的存在。这个人,我们的想象将他歪曲了,我们惴惴不安,担心他永
远不会认识我们,又使他变得格外高大。我们的名字在介绍人口中响亮道出的时候,特
别是如果介绍人又像埃尔斯蒂尔那样把我们的名字夹在赞扬之辞之中的时候——这个行
圣事的时刻,与鬼怪故事中妖精一声“变”,一个人骤然变成另一个人那个时刻很相似
——我们热切希望接近的那个女子骤然消失了:首先,她怎么能仍然如同从前她本人一
样,既然——由于陌生女子不得不重视我们的名字,不得不注意我们这个人——在昨日
还位于无限远的双眸中(我们以为,我们自己那游移不定、目光分散、伤心失望、漫不
经心的双目永远也不会与她相对而视),我们原来寻找的有意识的目光,无法辨认的思
绪,顷刻间就被我们自己的形象所神奇而又十分简单地代替了。那形象就好比绘在笑容
可掬的一面镜子深处。如果我们本人化成了与我们最不相像的人,这种转化也会极大地
改变人家刚把我们介绍给他的那个人,他的形状就更相当模糊。我们可以自忖,他到底
是神像、桌子还是脸盆①。但是,陌生女郎就要开口对我们说的几句话,就和那些五分
钟之内在我们眼前就能塑成一座胸象的蜡像家一样灵巧。这几句话使这个形状明确了起
来,而且赋予这个形状某种决定性的因素,会将前一天我们的欲望和想象力发挥出来作
出的全部假设一扫而光。无疑,即使来参加这个招待会之前,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已不
再完全是那个值得扰乱我们生活的唯一幽灵。我们一无所知、勉强看清模样的一个过路
女郎,一直是幽灵。她与邦当太太是亲戚,这已经限制了那些美丽的设想,已经堵住了
美丽设想能够传播的一条路。随着我越来越接近这个少女,对她了解越来越多,这种了
解反倒要以减法计算了,欲望和想象的每一部分,都为一个价值小得多的看法所代替。
确实,这看法之上又加上了一种在生活方面,与财团归还最初股份之后之所予完全相同
的东西,财团称之为本金已还股。她的姓,她的亲戚,给我的设想加上了第一个边框。
我站在她身边,又在她眼下的面颊上看到了那题小小的美人痣。她那和蔼可亲的样子又
是一个界限。最后,我听到她该用“完全”这个副词时却使用“完美”这个副词,真叫
我大吃一惊。她是在谈论两个人,对一个人她说:“这个人完美得疯疯癫癫,但待人依
然非常热情。”对另一个人,她说:“这位先生完美得平平常常,完美得令人厌倦。”
这样使用“完美得”一词令人不快,但是这表明一个人的教养、文化程度。我还真无法
想象一个骑自行车的荡妇、玩高尔夫球饮酒纵乐的缪斯能达到这样的水平。此外,这也
不妨碍阿尔贝蒂娜经过这第一次变形之后,在我看来又变了好多次。一个人摆在你眼前
所显露出来的优缺点,如果我们从另外一个不同的角度走近它,这些优缺点会以完全不
同的形式排列起来。正象在一座城市中,从某一条线来看,其名胜古迹分布得很零乱,
而从另一观点来看,它们则错落有致,以其各自的宏伟而交相辉映。刚一开始,我觉得
阿尔贝蒂娜的神情非但不是桀骜不驯,反而很胆怯。对于我与她谈到的每一个少女,她
都加之以“她风度很差”或“她看上去很怪”这样的形容语。由此判断,我似乎觉得她
很象样而不是毫无教养。最后,她面孔上的瞄准点是有一侧太阳穴相当火红,看上去很
不舒服。她那奇异的眼神也令人不舒服,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忘不了这眼神。但这还只是
第二眼,肯定还有其它的地方,我会渐渐地走过去。正是这样,并非不经过摸索,只有
辨认出了刚开始时观察的错误,才能达到对一个人的正确认识,如果这种认识是可能的
话。但是,认识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我们对这个人的视角不断校正时,他本人并不是一
个静止不动的目标,他自己又变了。我们以为能追上他,但他又移动了位置。我们以为
终于将他看清楚了,但是我们捕捉到的仅仅是从前的影象。我们终于将这些影象搞清楚
了。但是这时,这些影象已经再也不代表他了。
  --------
  ①此处影射拉封丹寓言卷九第六个寓言《雕刻家和朱比特的像》:“一块大理石是
这样的漂亮,一个雕刻家去把它买下。他说:‘我的刀要把它刻成什么呢?是刻成神像
、桌子还是脸盆?’”
  然而,朝着依稀望见的事物走去,朝着有功夫想象出来的事物走去,这个过程,不
管会带来怎样不可避免的失望,对于感官来说,都是唯一健康、有益的过程,能吊住人
的胃口。有的人,出于怠惰或腼腆,坐了马车直接到他们认识的朋友家里去。到达之前
,也从来不敢在路上看见自己向往的东西就停一停。这些人的生活该是多么单调乏味啊

  我回到住处,一面想着这次招待会,眼前又浮现出我乖乖跟随埃尔斯蒂尔到阿尔贝
蒂娜身边之前吃完的那块咖啡奶油小糕点,浮现出我送给那位老先生的那朵玫瑰花。所
有这一切,我们不知不觉而由情景选择下来的细节,对我们来说,经过精心而又偶然的
安排,构成了首次相逢的画幅。但是,这幅画,我似乎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的,是在距
我自己很远的地方。我明白了,这幅画不仅仅对我来说是存在的。几个月以后,我与阿
尔贝蒂娜谈起我认识她的第一天时,使我大为惊异的是,她也跟我提起奶油小糕点,我
送人的花。我认为的一切,当然我不能说这只对我有重要意义,但是,这只是我自己的
感受。现在我在阿尔贝蒂娜的思想中也见到了,转化成了另一种说法,我根本想不到这
会存在的。
  从这第一天起,我一面走回住处,一面便得以看到我刚才转述的那种回忆,这时我
明白了,完全是变了一个什么魔术,叫我与一个人谈了一会。魔术师技艺高超,这个人
竟然与我在海滨跟踪了那么久的那个少女毫无共同之处,而那个人被这个人所取代了。
何况我本来可以事先预料到这一点,因为海滨少女本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虽然如此,
因为我在与埃尔斯蒂尔的交谈中,已将那个少女与阿尔贝蒂娜认同,我便感到对阿尔贝
蒂娜负有一种道德义务,要实践自己向想象中的阿尔贝蒂娜许下的爱情诺言。由别人代
理订了婚,就自以为此后必须娶这个插进来的人为妻不可了。此外,一回忆起那得体的
风度,“完美地平平常常”的说法以及那火红的太阳穴,就足以平息我的忧虑。这种忧
虑至少暂时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回忆这些还在我心中唤起另一种欲望。这种欲望虽然很
甜美,丝毫不痛苦,与对兄弟姊妹的情感相似,但是时间长了,也会变得危险,叫我随
时随地感到需要将这个新认识的人拥在怀中。她那得体的举止,腼腆的表情,出人意料
的随和,使我想象力那毫无用处的驰骋停止下来,又产生了动情的感激。然后,由于记
忆立即开始取出相互独立的一张张底片,在记忆展现的底片系列中,将底片上显现的各
个场景之间的任何关联,任何进展全取消了,最后一张底片不一定就能毁掉前面的各张
。面对着我与之交谈过的那个平平常常、令人动情的阿尔贝蒂娜,我又看见大海对面那
个神秘的阿尔贝蒂娜。到此刻,全是一些回忆,也就是一些画面,在我看来,此一幅并
不比彼一幅更真实。
  为了再也不想这介绍相识的第一个晚上,我又极力想再看看眼睛下面、面颊上的那
颗小小的美人痣。我想起阿尔贝蒂娜离开埃尔斯蒂尔家的时候,我看见这颗痣是在下巴
颏上。总而言之,我看见她时,我注意到她有一颗美人痣,但是我那游移不定的记忆随
后又带着这颗痣在阿尔贝蒂娜的面庞上漫游,一会儿放在这儿,一会儿放在那儿。
  我感到与我认识的所有少女相比,西莫内小姐与她们几乎无甚差异,颇为失望。但
是,正象我对巴尔贝克大教堂深感失望并不妨碍我想去甘贝莱、阿方桥和威尼斯一样,
我心中暗想,虽然阿尔贝蒂娜本人并非我所希望的那样,至少可以通过她认识她那一小
帮朋友。
  开始时,我以为在这件事上我又要遭受挫折。她大概还要在巴尔贝克待很久,我也
一样,所以我认为最好不要太千方百计地去见她,而等待时机来临,叫我与她相遇。结
果我每天都遇到她,她每次只是满足于老远地回我一个招呼。这真叫人担心:如此下去
,这整个夏季里,我每天反复跟她打招呼,却可能事态毫无进展。
  过了不久,一天早晨,一场雨过后,天气很凉。海堤上,一个少女向我走来。她戴
着一顶无边帽,一幅套袖,与我在埃尔斯蒂尔家的聚会上见过的那个少女那样截然不同
,以致头脑怎么也转不过弯来,会从她身上认出这二者是同一个人。经过一秒钟的惊异
,我的脑子总算转过来了。我想,那一秒钟的惊异,并没有逃过阿尔贝蒂娜的眼睛。另
一方面,此时此刻我回忆起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得体举止”,此刻她粗暴的口气和
“小帮子”的举止又令我朝相反方向大吃一惊。此外,太阳穴不再成为面孔上的视力中
心。也许是因为我处在另一边,也可能是无边帽遮住了太阳穴,也可能是那太阳穴并不
总是发炎。
  “这是什么天啊!”她对我说,“总而言之,说巴尔贝克夏季无尽头,纯粹是胡说
八道!怎么,你在这什么也不干哪!从来也没见过你打高尔夫球,去游艺场参加舞会。
你也不骑马。你该多烦闷啊!你不觉得一天到晚待在海滩上,人都变傻了吗?啊!你喜
欢当蜥蜴①?你倒是有时间。我看出来,你跟我不一样,我对各种运动都酷爱!拉索尼
赛马,你没去吧?我们坐火车去的。我明白,坐这样的破车,你不会觉得好玩!我们路
上花了两个小时!有那功夫,骑我的破车,已经打上三个来回了!”
  --------
  ①指晒太阳。
  因为这铁路弯弯曲曲,圣卢将这条地方性的小铁路自然而然地称之为“九曲十八弯
”,我对他已经十分佩服。现在阿尔贝蒂娜轻而易举地说什么“破车”,又叫我吓了一
跳。我感觉到她在指称方式上运用自如,我真怕她发现我在这方面是个庸才,并且因此
看不起我的无能。不过,到那时为止,那一小帮子用来指这条铁路所用的丰富同义词,
尚未在我面前显露出来呢!
  阿尔贝蒂娜说话时,头部保持不动,鼻翼紧缩,只活动双唇。结果是带着拖腔,鼻
音很重。这种声调的组成部份里,可能有外省遗传,年轻人故意模仿英国人的冷漠和外
国女教师上课,以及鼻粘膜充血性肥大等各种因素。这种腔调,待她对人了解更深,自
然而然又变得孩子气时,很快就后退了。这声调本来可以叫人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又
别有风味,令我着迷。每当一连数日与她没有见面时,我就心浮气躁起来,一面还用她
说这话时那种鼻音很重的腔调,人站得笔直,头部一动不动,自己反复说:“从来没见
过你玩高尔夫球。”这时我便认为没有什么人比她更合我的心意了。
  人们一对一对,聚拢,停步,以此装点海堤,交谈几句马上又散开,每人沿自己散
步的路线走去。那天早晨,我们也构成了这样的一对。我利用静止不动的时刻仔细观看
,终于确切知道了那颗美人痣位于何处。凡德依的《奏鸣曲》中有一段乐谱令我陶醉,
但在我的记忆中,这段乐谱从行板到乐曲游荡不定,直到有一天,我手中握着乐谱,我
才找到了这个段落,并在我的记忆中将它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来是在谐谑曲中。与
此相同,我一会忆起那颗美人痣在面颊上,一会又记得是在下巴上。现在,这颗痣永远
停留在鼻子下方的上唇上了。有些我们倒背如流的诗句,忽然我们在一个剧本里碰到,
太出我们意外了。以上情形也是如此。
  这时,阿尔贝蒂娜的女友们显露出她们这一群的身影,双腿动人,身材苗条,彼此
又那样各不相同。这一群身影越来越大,依傍着大海,成平行线朝我们走来,仿佛这些
沐浴着阳光和海风,既身披霞光又红光满面的处女展开美丽的队形,构成丰富多彩而又
富有装饰美的整体,要以其形状的千变万化,自由自在地在大海面前繁衍滋长。我请求
阿尔贝蒂娜允许我陪她走上一会。可惜她只向她们挥了挥手打招呼。
  “对你的朋友们这样不理不睬,她们会埋怨的,”我对她说,心里希望着我们能和
她们一起散步。
  这时一个五官端正的小伙子,手里拿着球拍,走到我们跟前。他就是那个玩纸牌时
其荒唐行为令法院首席审判官的太太气愤不已的人。他态度冷淡地、无动于衷地向阿尔
贝蒂娜问好,显然自以为他那高人一等就表现在这种神情中。“奥克达夫,你从高尔夫
球场来吗?”她问道,“一切顺利吗?体力好不好?”
  “噢,真恶心,我晕晕乎乎的。”他回答。
  “安德烈也在吗?”
  “在,她打了七十七。”
  “噢,这是个记录嘛!”
  “昨天我打八十二呢!①”
  此人是一位工业巨富的儿子,据说其父在下届万国博览会②的组织工作中要扮演相
当重要的角色。这个小伙子以及这些少女十分罕见的几位男性朋友,对于一切有关服装
,着装,雪茄,英国饮料,马匹的事所掌握的知识真是极善其详,无所不知,令人骄傲
,已达到学者那默默无言的谦虚程度。但是这些知识单独扩展,并未伴随着哪怕一丝一
毫精神文化修养,实在叫我吃惊。他对于无尾常礼服或睡衣怎样适宜,丝毫无需犹豫,
而想不起在什么情况下是否可以使用某一个词,甚至对于最简单的法语规则也搞不清楚
。两种文化如此不调和,在他父亲身上大概也是如此。他的父亲是巴尔贝克房地产主联
合会主席,在致选民的一封公开信中,竟有这样的词句:“我本想见见市长与他聊聊这
个问题。他不肯听取我的正确的不满。”他不久前吩咐在每一面墙上都贴上这封信。
  --------
  ①此段话暴露出作者对高尔夫球戏的规则知之甚少。
  ②如果我们肯定普氏此次巴尔贝克之行是在1898年,“下届万届博览会”便是1900
年那一届。
  奥克达夫在游乐场中,在波斯顿牌戏、探戈等各种比赛中都经常得奖。如果他愿意
,这会使他在“洗海水浴”这个阶层中结成一门好亲事。在这个阶层中,说少女嫁给她
们的“舞伴”,那是本义,而不是引伸意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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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法文中,“嫁”(épouser)这个词用在引伸意义上是“配合默契”的意思,
所以“嫁给她们的舞伴”也可理解为“与她们的舞伴配合默契”。这里说的是真正嫁给
某人,所以说“是本来意义”而不是“引伸意义”。
  他一面对阿尔贝蒂娜说:“对不起”,一面点燃一支雪茄,那样子似乎是请求对方
允许自己一面聊天一面结束一件要紧的工作。因为他从来无法“待在那儿什么事都不干
”,虽然他实际上从来什么事都不干。完全无所事事,到最后与辛劳过度会产生同样的
效果,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身体和筋骨上,都是如此。奥克达夫那沉思默想的前额遮
掩着他从来不动脑筋的事实,尽管神情安详,最后还是使他毫无效益地渴望思考。这种
渴望使他深夜难以成眠,正如一位劳累过度的玄学家也会难以入睡一样。
  我以为,如果我认识这些少女的朋友,就会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她们,于是立刻准备
要求将我介绍给奥克达夫。奥克达夫嘟哝着“我晕晕乎乎的”走了。他一走,我便对阿
尔贝蒂娜谈了上述想法。我希望这样她会牢记在心,下次就会这样做。
  “可是,”她大叫起来,“我不能将你介绍给一个小白脸!这地方,这种人多得很
!他们无法跟你谈话。这一位玩高尔夫球很棒,如此而已。我很清楚,他丝毫不是你这
种人。”
  “你这样抛下你的女友们,她们该埋怨了,”我对她说,心中希望她会向我提议与
她一起去追她们。
  “不会的,她们根本不需要我。”
  我们与布洛克走个头碰头,他对我机智地意味深长地笑笑。见到阿尔贝蒂娜,他又
有些难堪。他不认识阿尔贝蒂娜,或者至少是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他作了一个僵
硬的叫人讨厌的动作,将头朝衣领方向低了下去。
  “这个怪物叫什么名字?”阿尔贝蒂娜问我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跟我打招呼,
既然他并不认识我。所以我没还礼。”
  我来不及回答阿尔贝蒂娜的话,布洛克已经直冲我们走过来了。
  “请你原谅我打断你的话,”他说,“我想告诉你,明天我到东锡埃尔去。我不能
再等,再等就不礼貌了,圣卢-昂-布雷对我不知已经怎么想了呢!我通知你,我坐两
点钟的火车去。请你安排。”
  我这时一心想着再与阿尔贝蒂娜见面并设法结识她的那些女友。东锡埃尔,她们并
不去;我去了,回去时已经错过了她们到海滩上去的时刻。所以我觉得东锡埃尔简直是
世界的尽头。我对布洛克说,我不能去。
  “那好,我自己去。我要引阿鲁埃老爷①两句可笑的亚历山大体诗,对圣卢说:
  你要知道,我的义务不取决于他的义务。
  如果他愿意,他不尽义务好了。但我应尽我的义务。
  这样以便引诱他的教权主义。”
  --------
  ①阿鲁埃为伏尔泰之本姓。但这几行诗并非伏尔泰所作,而是高乃依,为其剧本《
波利耶克特》中女主角波莉娜之台词。布洛克在这里暴露出他既“学究气”——因为他
称伏尔泰为“阿鲁埃老爷”,又很无知——将高乃依的诗句安到伏尔泰头上。
  “我承认他是相当漂亮的小伙子,”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可他真叫我讨厌!”
  我从未想过布洛克会是美男子。不过他确实是。他的头有些鼓,鼻子有鹰钩,神情
非常高雅,又显出对自己的高雅十分自信的样子,他的面部叫人看上去很舒服。但是他
不会讨阿尔贝蒂娜喜欢。说不定这是由于阿尔贝蒂娜的缺点所致,由于这一小帮子人生
硬,无动于衷,由于她们对凡是小圈子以外的东西全很粗暴的缘故。后来,我给他们作
介绍时,阿尔贝蒂娜对布洛克的厌恶有增无减。布洛克属于某一阶层,在那个阶层里,
一方面对上流社会任意诽傍,一方面对一个“双手干干净净”的人应该有的良好举止又
表示出充分的尊重,结果在二者之间来了个特别的妥协,既有别于上流社会的举止,又
不管怎样,总是显出一种特别可憎的交际客套。人们将他介绍给别人时,他弯腰鞠躬,
既带几分怀疑地微微一笑,又带着过份夸大的恭敬。如果对方是一位男子,他总是说:
“先生,很荣幸。”那嗓音似在嘲笑自己道出的话语,同时又意识到这嗓音属于一个并
非粗野的人。这第一秒钟用在一个他既遵守又加以嘲笑的习惯上(就像他一月一日时说
:“我祝您一年称心如意”一样),然后他露出机敏而狡猾的神情,并“高声道出很微
妙的事情”。这些事情常常饱含真理,但是叫阿尔贝蒂娜“受不了”。那第一天,我对
她说他叫布洛克时,她便大叫起来:
  “我可以打赌,他是个犹太鬼。装出彬彬有礼的德行,正是他们那一套。”
  此外,布洛克后来大概又以另外的方式叫阿尔贝蒂娜恼火。正如许多知识分子一样
,他不会将简单的事情简简单单地说出来。他为每一事物寻找一个讲究的形容词,然后
又大而化之。这叫阿尔贝蒂娜十分讨厌,她不大喜欢别人管她的事,也不喜欢她扭伤了
脚,安安静静呆着的时候,布洛克说的那句话:
  “她坐在长椅上,但是作为普遍现象,她不停地同时来往于隐隐约约的高尔夫球和
普普通通的网球之间。”这无非是“文学手法”而已。但是阿尔贝蒂娜感到这会在她与
一些人的相处中造成困难。她拒绝了那些人的邀请,说她动弹不了。正因如此,这便足
以叫她讨厌那个说出这些话的小伙子的面孔和嗓音了。
  我与阿尔贝蒂娜分手,相互许下诺言要一起出去游玩一次。我与她谈过了话,但是
不知道我的话语落在何处,不知道我的话语起什么作用,仿佛不知道我是否将石头扔进
了无底的深渊一样。一般来说,倾听我们话语的对象,用他从话语要旨中提炼出的意义
来充实这些话语,而这个意义与我们赋予这些话语的意义又很不相同。这是日常生活不
断向我们揭示的一个事实。更甚之,如果就在一个人的身旁,而我们对这个人所受的教
育觉得无从想像(如阿尔贝蒂娜所受教育之于我),对他的爱好,读的书,作人原则都
不了解,我们就不知道,是否我们的话语会在他身上唤起某种感觉,这与要在动物身上
唤起某种感觉更为相似,因为对动物,还是可以叫它们明白某些事情的。因此,设法与
阿尔贝蒂娜交往深厚起来,在我看来,似乎是与未知数接触,如果不说是与不可能接触
的话。这似乎是与驯马一样艰难,与养蜂或栽种蔷薇一样叫人费劲的事。
  几小时以前,我还以为阿尔贝蒂娜以后只会对我的招呼远远应答。刚才我们分手时
已经作出了一起出游的计划。我在内心里向自己许下诺言,以后再遇到阿尔贝蒂娜时,
我要对她更大胆一些。我要对她说什么,甚至(既然我完全得到她大概很轻佻的印象)
要向她要求什么快乐,我全都提前订出了计划。但是人的思想,象花草,象细胞,象化
学原素一样,是可以受影响的。如果将思想深入环境之中,那么改变思想的环境,便是
情境,一个新的环境。当我再次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时,由于她的在场这个事实本身,
我便与平时不同了,结果我对她说的话与我事先计议中的话完全不是一回事。然后,我
回忆起那发炎的太阳穴,我又自问是否阿尔贝蒂娜会更欣赏另一种殷勤,她会明白那是
不图什么的殷勤。总而言之,在她的某些目光,某些微笑面前,我感到尴尬。这些目光
、微笑既可以意味着作风轻浮,也可以意味着一个天性活泼但秉性正直的少女的快活。
脸上同一个表情,语言上同一表达方式,可以具有不同的含义,我简直就象一个学生面
对拉丁文翻译练习的重重困难一样犹豫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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