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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2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43:0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除了这些下雨的日子,我们应该骑自行车到悬崖上去或到乡间去的时候,提前一个小时
,我就要极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果弗朗索瓦丝没有将我的衣物准备好,我就要叽哩
咕噜地埋怨。弗朗索瓦丝受到夸奖,自尊心得到满足的时候,她是谦恭,谦虚而又可爱
的。但是,哪怕你挑出她一点点错,即使在巴黎,她也要骄傲而气恼地挺起腰板——年
迈已开始使她弯腰驼背了。这自尊心是她生活中最大的发条,她满意和快乐的情绪与要
她做的事的难度成正比。她在巴尔贝克要做的,都是那样轻而易举的事,以致她几乎总
是现出不快的神情。我要去会我的女友,抱怨我的帽子没有刷,或者我的领带没有整理
停当时,她那不快的神情会突然增加一百倍,还要加上冷嘲热讽的表情。本来她能做到
千辛万苦而并不因此就觉得自己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可现在,只要指出一件上装不在
应在的地方,她就不仅要自吹一通她是怎样精心将这件上装“收藏起来,而不是叫它在
外面落灰尘”,而且还要对自己的活计照理夸奖一遍,抱怨她在巴尔贝克可不是度假,
在这里就找不着第二个人过她这样的日子。
  “我真不明白怎么能叫自己的东西这么乱,你去瞧瞧,是不是换个别人,在这乱七
八糟之中就能找出个头绪来。就连魔鬼自己恐怕也要晕头转向。”
  要么她就摆出女王的面孔,火冒三丈地瞪着我,一言不发。可是一关上房门,进了
走廊,她的沉默就立即打破了。于是话语响彻走廊,我猜想那是骂人的话,可是又跟剧
中人上场以前在边幕上道出的头几句台词一样,叫人听不清楚。何况我这样穿衣打扮准
备与女友们外出,即使什么也不缺,弗朗索瓦丝情绪也很好的话,她也要表现出叫人无
法忍受的样子。在我感到有一种需要,要对人谈谈这些少女的时候,我在她面前曾就这
些女孩说过一些开玩笑的话。现在,她利用这些笑谈,摆出向我透露什么的样子。其实
,如果是真的,我肯定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可她说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她根本就
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像所有的人一样,她有自己的性情。在人身上,这种性情永远不会
与一条笔直的道路相似,而是以其莫名其妙而又不可避免的弯弯曲曲令人惊异。别人发
现不了这些弯路,我们要从这些弯路走过,很困难。每次我走到“帽子不在原处”,“
安德烈或阿尔贝蒂娜的名字”这个点的时候,弗朗索瓦丝就要强迫我走上弯弯曲曲、莫
名其妙的小路,使我迟迟动不了身。我吩咐给我准备夹chester①和生菜的三明治和买点
心时,也是这样。这是准备到了吃茶点的时候,我和这些少女们在悬崖上吃的。可是弗
朗索瓦丝宣称,她们如果不是这么看重物质利害的话,本可以轮流出钱买嘛!外地的贪
婪和庸俗这整个返祖现象倒来救了弗朗索瓦丝。在她看来,简直可以说,死去的欧拉莉
那分裂的灵魂在我的女友这一小帮子人那迷人的躯体上找到了比在圣埃罗瓦身上更优美
的化身②。听到这些谴责,我真是火冒三丈,感到撞到了这种地方,从这里开始,这乡
间熟悉的小路竟变成无法通行的死胡同。幸亏时间不太长。这乡间熟悉的小路,便是弗
朗索瓦丝的性情。后来,上装找到了,三明治准备好了,我便去找阿尔贝蒂娜,安德烈
,罗斯蒙德,有时还有别人。于是,我们动身,步行或骑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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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文:柴郡乳酪。
  ②见《贡布雷》,女圣徒欧拉莉在勃艮第变成了圣埃罗瓦。
  如果是从前,也许我更喜欢天气不好时这样去散心。那时,我极力在巴尔贝克重新
找到“西梅利安人的故乡”,风和日丽的天气在那时大概是不存在的,美好的时光便是
洗海水浴的人在普普通通的夏天这个为云雾笼罩的古老地区。现在,我从前鄙视的、视
野中避开的一切,不仅是阳光的变幻,甚至还有竞渡、赛马,我都狂热地追求了。与我
过去只希望看见风暴席卷的大海原因是一样的,这些都与美学观念相关。这是因为,我
和女友们有时去拜访埃尔斯蒂尔。少女们在场的时候,他更喜欢拿出来给大家看的,是
根据驾驶快艇的俏丽女郎画的几幅速写或取材于巴尔贝克附近一个跑马场的一幅草图。
我首先腼腆地向埃尔斯蒂尔承认,说我从前不愿意参加那种地方的集会。
  “你错了,”他对我说,“是那么美,又那么奇!首先,那个特别人物,骑手,多
少人的目光定睛望着他!他穿着鲜艳夺目的绸上衣,在遛马场前,神情抑郁,面色发灰
,与他紧紧牵住的旋转跳跃的马化成了一体。分析出他那职业性的动作,显示出他构成
的闪闪发光的一个亮点,该是多么有趣!在赛马场上,马衣也形成闪闪发光的一个亮点
!在赛马场这个光芒四射的广阔天地上,各种事物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阴影,反光,
这么多,光看见这个,简直叫人惊异!女人在赛马场上可以显得多么美!尤其是首场式
,真叫人心花怒放!在那种类似荷兰有些湿气的光线里,感觉到海水那刺骨的寒气在阳
光里上升,这里还有衣着极为华丽的女子。这样的光线大概来自海滨的湿气。我从来没
见过在这样的阳光中,坐马车前来或将望远镜按在眼睛上的女子。啊!我是多么希望将
这阳光表现出来呀!我看赛马归来,就像发了疯一样,有那样强烈的工作欲望!”
  然后他对游艇盛会发出赞美,比对赛马更有甚之。于是我明白了,盛装女子沐浴在
海滨赛马场那海蓝色的阳光之中的竞渡,体育比赛,对一个当代艺术家来说,可以是与
委罗内塞或卡帕契奥这样的画家那么喜欢描绘的节日同样有趣的题材。
  “他们作画的城市,”埃尔斯蒂尔对我说,“这些节日有一部份具有航海性质,所
以你的比喻就更准确了。只是那个时代登船的美经常存在于其沉重、复杂之中。有水上
比武,和此地一样,一般这是为招待某使节举行的,与卡帕契奥在《女圣徒厄休尔的传
说》中所表现的相仿①。船体庞大,造得如同建筑物一般,似乎可以水陆两用,有如威
尼斯城中小小的威尼斯城。借助于铺着深红色锦缎和波斯地毯的可移动船桥,船只停泊
了。就在镶嵌着各色大理石的阳台旁,载上身着樱桃红织锦或绿色花缎的妇女。阳台上
方,别的妇女身着黑袖白衩、缀着珍珠或镶着镂空花边的长袍,探身观望。人们再也不
知道陆地在哪里终止,大海从哪里开始,什么是宫殿或船只,小帆船,威尼斯式帆桨大
木船和彩船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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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九幅油画组成的画卷,第一幅《女圣徒厄休尔来到科隆》完成于1490年,五
、六年之后完成全部,其中有《外交使节》及《情侣话别》等场景。此画卷自1812年起
属于威尼斯美术学院画廊,普氏1900年威尼斯之行时欣赏过这些油画。
  ②古代威尼斯大公在耶稣升天节这天所乘的船只。
  对埃尔斯蒂尔为我们描述的这些服饰细节,这些奢华的形象,阿尔贝蒂娜聚精会神
、十分起劲地听着。
  “啊,我真想看看你说的那镂空花边,威尼斯花边,太漂亮了!”她大叫起来,“
我真想去威尼斯!”
  “说不定你不久就可以欣赏到从前那里人们穿在身上的妙不可言的衣料了,”埃尔
斯蒂尔对她说,“现在只能从威尼斯画派画家的画幅上见到这些,或者难得在教堂的珍
藏中得以一见,有时甚至会有一种衣料拿出来销售。不过,据说有一位威尼斯艺术家,
叫福迪尼①的,他找到了织这些衣料的窍门。再过几年,妇女们就可以身着锦缎出来散
步,尤其是身着锦缎待在家中了,与威尼斯为其贵族妇女设计的用东方图案装饰的锦缎
一样精美华丽。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这个,对于今日之妇女,这种服装是不是太不符合
时代,哪怕是为竞渡招徕看客。咱们那些现代化的游船,可与往昔那‘亚得里亚海的女
王’威尼斯的时代完全相反。一艘游艇,游艇的内部陈设,艇上人的衣着打扮,最动人
的地方便是其海上物品的简易、朴素,我是多么爱大海!我向你们坦率承认,比起委罗
内塞,甚至卡帕契奥时代的服装式样来,我更喜欢如今的式样。咱们那游艇美的地方,
就在于一色,简单,明亮,漆成灰色,阴天时,显得蓝莹莹的,奶油一般线条模糊。—
—尤其是在中型游艇里,我不喜欢庞然大物般的游艇,船味十足。这就跟帽子一样,得
有个尺寸。人活动的舱室必须像个小咖啡馆模样。一艘游船上妇女的打扮,也是一样。
最优美动人的,是轻松、雪白和一色的打扮,帆布,上等细麻布,北京棉布,人字斜纹
布,在阳光下,在碧蓝的大海上,变得跟白帆一样雪白耀眼。话又说回来,会穿衣服的
妇女很少,可有的人真是妙不可言。在赛马场上,莱娅小姐戴一顶小白帽,打一把小小
的白阳伞,真是迷人!为了得到这把小阳伞,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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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个福迪尼全名为玛丽亚·福迪尼·德·玛德拉佐(1871—1949),为西班牙画
家玛丽亚·福迪尼之子。普氏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经常提到他。福迪尼在威尼斯自己
的寓所中,数年潜心研究,力图复活威尼斯历史上最美的服饰。前文谈到的卡帕契奥的
画《女圣徒厄休尔的传说》亦为他的样本之一。在妻子亨利埃特的帮助下,他设计出不
少服装,也创作了一些画,制造出了壁毯,帷幔,首饰等等。普氏对他极为佩服。
  这把小阳伞与其它阳伞究竟有何不同,我多么想知道!阿尔贝蒂娜比我更想知道,
但那是出于别的原由,是女人爱俏。正象弗朗索瓦丝谈到蛋奶酥时说“这是耍魔术”一
样,原来那差别就是剪裁不同。
  “小极了,圆极了,像一把中国阳伞!”埃尔斯蒂尔说。
  我提到某些妇女的阳伞,埃尔斯蒂尔都说完全不是那样,他觉得我说的那些阳伞都
其丑无比。他是一个鉴赏能力高雅而又挑剔的人。四分之三女性打的阳伞,他都觉得难
看得吓死人。这些人的阳伞与叫他着迷的一个小巧玲珑的玩艺儿之间小小不然的差别,
他就能将这个说成了不得。在我看来,一切奢华都会使人思想贫乏。他与我相反,大肆
鼓吹他那种“极力画出与这一样美的东西”的绘画欲望。
  “你们看,这个小姑娘已经明白那帽子和阳伞是什么样的了,”埃尔斯蒂尔指着阿
尔贝蒂娜对我说。阿尔贝蒂娜的双眼闪烁着觊觎的光芒。
  “我多么希望发财,好买一艘游艇啊!”她对画家说,“内部装修,我一定向你请
教。我要作多么美好的海上游!去看看考斯①的竞渡该多美!有一辆汽车怎么样?女子
汽车服装式样,你觉得漂亮吗?”
  “不漂亮,”埃尔斯蒂尔回答说,“不过,将来会漂亮的。再说,时装大师很少,
也就一、两个:加洛②,虽然花边用得有些太多;杜塞③,谢吕伊④,有时还有巴甘⑤
。其余的全都吓死人。”
  “如此说来,着卡洛店的服装与着普普通通的裁缝做的衣裳,差别很大喽?”我问
阿尔贝蒂娜。
  “当然大极了,我的小傻瓜!”她回答我说,“噢,对不起。只是,唉!别处三百
法郎的东西在他们那就要两千法郎。但是确实不一样,对于完全外行的人来说,看上去
好象差不多。”
  “完全正确,”埃尔斯蒂尔答道,他倒没有说,那差异之大,就和兰斯大教堂的一
尊雕象与圣奥占斯丁教堂的一尊雕象⑥之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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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考斯是英国怀特岛上一海港,以海水浴场及竞渡而著名。
  ②加洛姊妹自1895年起在泰布街24号开设服装店,确实设计出带花边的紧腰女用衫

  ③杜塞父子服装店设在和平大街17号(1853—1928,也有说是21号的),专营衬衣
,高级素色手帕,绣的数字及家徽等。其设计构图简洁,多用黑色。埃尔斯蒂尔对高雅
而简洁的美极为爱好。
  ④谢吕伊于1902年在旺多姆广场2号开业(有说是21号的),直至1915年的旧金山博
览会时仍然代表巴黎时装。
  ⑤巴甘夫人于1891年(又一说是1880年左右)开店,店址在旺多姆广场。1900年左
右迁至和平大街3号。顾客中有西班牙、比利时、葡萄牙王后,也有半上流社会的妇女。
她的专长是缎子与丝绒并用的舞会服装。
  ⑥巴黎圣奥古斯丁教堂建于1860—1871年,建筑师为巴达尔,其风格吸取意大利文
艺复兴及拜占庭艺术之长。教堂前有保尔·杜布瓦作圣女贞德雕像,乃为兰斯贞德像之
仿制品。
  “对,说到大教堂嘛,”他专门对着我说,因为我们有一次聊天谈到这个问题。那
些姑娘们没有参加那次谈话,再说,那也绝不会使她们感兴趣。“那天我对你谈到巴尔
贝克教堂就象一座高大的悬崖,是当地的石头垒起的大悬崖。可是,相反,”他指着一
幅小彩画对我说,“你看这些悬崖(这是一幅草图,取景于克勒尼埃①,距这里很近)
,你看这些切割得有力而又十分高雅的山岩,又多么会叫人想到一座大教堂!”
  --------
  ①克勒尼埃确实位于特鲁维尔附近。普氏1905年7月14日致露意莎·德·莫尔南的信
中曾谈到这个地方。
  果然,简直可以说那是高大的玫瑰色拱墙。但是,这是酷热的一日画的,那山岩似
乎碎成了齑粉,炎热似乎使山岩蒸发了。炎热吞饮了一半大海,在整个画布的大小上,
几乎化成了气体状态。在这阳光似乎已将现实世界摧毁的日子里,现实世界则集中在几
个色彩阴暗而又透明的人身上。由于对比鲜明,这些人使你对生命产生更动人心弦、更
接近的印象:那是一些影子。大部份渴求凉爽,逃离了火热的海面,躲在山岩脚下,避
开阳光。有些人象海豚一样在水上慢悠悠地游着,紧贴着漫游的船舷。在白花花的水面
上,人以其油亮而发蓝的身躯使船体显得更高大。说不定正是这些泳者透露出的渴望凉
爽的情形,最使人产生这一天那种炎热的感觉。正是这一点叫我发出感叹,我没有见识
过克勒尼埃,多么遗憾!
  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打保票说,我肯定去过一百次了。如此说来,有一天看到克勒
尼埃就会不知不觉地、意料不到地给我以这种对美的渴求了,虽然并不正好是迄今为止
我在巴尔贝克的悬崖中寻求的自然美,更确切地说是建筑美。尤其是我,出门去为的是
看暴风雨的王国,在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出去散步过程中,我们经常只是远
远地从树木的空隙中依稀望见大海。我从来不觉得大海真实,流淌,有生命力,使人足
以感到它能掀起万顷波涛。我可能只喜欢看到在冬日裹尸布包裹下一动不动的大洋。我
真不大能相信,现在我梦寐以求的,竟是失去了其坚固性与色彩的、只不过成了一团白
雾的大海!但是,埃尔斯蒂尔,正像那些在因炎热而变得麻木迟钝的船中堕入遐想的人
一样,对这样的大海的魅力,已经深得个中三昧,已经善于将海水那觉察不到的涌动,
欢乐的一分钟那脉搏的跳动报道出来,固定在画布上了。人们看到这具有魔力的肖像时
,只会想到要走遍世界,去寻回那逝去的时日,寻回它那转瞬即逝的沉睡的美。
  对埃尔斯蒂尔进行这些访问之前,看到他那幅海景之前,面对着大海,我总是极力
从视野中排除前景中的泳人,张着帆的游艇——那帆颜色太白,好似海滩礼服——即排
除一切妨碍我说服自己我是在凝望着自古不变的水流的东西。早在人类出现以前,这水
流就已经宣泄着它那神秘的生命了。眼前的这幅海景上,一位少妇身着巴莱日纱①或细
麻布的长裙,站在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游艇上。她将一条细白麻布长裙和一面国旗这“
双重”教权注入我的想象之中。我的想象力立刻酝酿起一个贪得无厌的欲望,要立刻在
大海附近看见白细麻布长裙和国旗。风和日丽的日子仿佛给这雾气与暴风雨笼罩的海岸
裹上了包罗万象的夏季那平平常常的景观,标志着一个时间的简单休止,相当人们在音
乐中称的休止符。现在,在我看来坏天气则成了某种悲惨的变故,坏天气在美的世界里
再也找不到位置了:我热切地希望到现实中去找到使我那样激动的事物,我希望天气晴
朗,以便能从悬崖顶上看到与埃尔斯蒂尔的画中同样的蓝色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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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莱日纱纬纱为毛,经纱为棉或丝,产于比利牛斯山区中一小村。此小村村名为
巴莱日,此种轻而薄的衣料由此得名。
  从前我设想大自然的生命早于人类的出现,而且与令人厌烦的各种工业的完善设备
相抵触。这些工业设备直到今日还叫我一参观万国博览会或进女帽商店就要打哈欠。那
时我看大海,只是极力观看没有汽船的地段,以便在头脑中保持千古不变的大海的形象
,与大海与陆地分离的年代同时,至少也与希腊最初存在的几个世纪同时。这样我便可
以反复吟咏布洛克喜爱的“勒贡特老爹”的诗句,并视为永恒真理:
  他们出发了,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之王,
  将英雄赫楞手下的长发勇士,
  带往惊涛骇浪的大海上!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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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诗句源于勒贡特·德·利尔的悲剧《复仇三女神》。
  埃尔斯蒂尔对我说过,制帽女工以美妙的动作对已经完工的帽子进行最后的修饰,
对蝴蝶结或羽毛再至关重要地抚弄一下,这种动作使他很感兴趣,想在绘画上表现出来
,就与表现骑手的动作一样(这叫阿尔贝蒂娜心花怒放)。既然如此,我再也不能看不
起制帽女工了。但是,制帽女工,要等我返回巴黎才会见到。赛马和竞渡,则要待我重
返巴尔贝克才会见到。直到明年以前,在巴尔贝克已经不再举行赛马和竞渡。就连载着
身穿白麻细布衣裙妇女远去的游艇也已经无处寻觅了。
  我们常常遇到布洛克的姐妹。自从我在她们父亲家里用过晚餐,见了她们就不得不
打招呼。我的女友们不认识她们。
  “家里不许我和以色列人玩,”阿尔贝蒂娜常说。
  她将“以色列”说成“以射列”,这种读音方法,即使你没听见这句话的开头,也
足以告诉你,这些信仰虔诚的布尔乔亚家庭小姐对于上帝的选民并不怀有好感,说不定
她们还会轻易相信犹太人将信仰基督的小孩宰杀之类的话。
  “何况你的那些女友举止很不像样,”安德烈对我说,微微一笑,表明她很清楚地
知道那些人并非我的女友。
  “所有与这个部落相关的事都是如此,”阿尔贝蒂娜回答道,用的是经验丰富的人
那种格言警句式的口气。
  说老实话,布洛克的姐妹,既穿得太多又半裸身体,无精打采,胆大包天,又摆阔
,又邋遢,不会叫人产生良好印象。她们有一个表妹,只有十五岁,她对莱亚小姐之倾
倒令整个游艺场产生反感。老布洛克先生对莱亚小姐的艺术才能极为赏识,但是他对男
性演员的艺术才能却缺乏判断能力。
  有的日子,我们到附近的一个农庄餐馆去吃茶点。这里的农庄叫什么埃戈尔·玛丽
-泰蕾斯,爱尔朗十字架,琐事,加利福尼亚,玛丽-安托瓦内特等等。这一小帮子选
择的常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农庄①。
  --------
  ①爱尔朗十字架田庄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田庄位于卡布尔与特鲁维尔之间。
  有时我们不到哪个农庄去,而是一直攀登到悬崖之巅。一到,坐在野草上,就将带
来的三明治、糕点包打开。我的女友们更喜欢吃三明治,见我只吃一块用糖装饰成峨特
体的巧克力点心或一块杏子排,都惊讶不已。这是因为,面对加了chester和生菜叶子的
三明治这种崭新而无知的食品,我无话可说。而点心受过教育,水果排又絮絮叨叨。点
心里有奶油的平淡,水果排里有水果的鲜味,它们对贡布雷、希尔贝特(不仅是贡布雷
的希尔贝特,而且是巴黎的希尔贝特。她吃茶点时,我又寻回了贡布雷和在贡布雷的希
尔贝特)所知甚多,使我忆起上面有《一千零一夜》故事的那些盛小炉点心的盘子①。
弗朗索瓦丝一天又一天地今天将《阿拉丁和神灯》,明天将《阿里巴巴》,《睁眼睡觉
的人》和《辛伯达携带全部宝物登上巴索拉船》②送给姨母莱奥妮时,这些故事的“臣
民”们真叫我的姨母开心透了。我真希望再见见这些碟子,可是外祖母不知道这些碟子
后来命运如何了,而且她认为那不过是当地买的十分俗气的碟子罢了。这都无关紧要,
反正在那香槟省灰濛濛的贡布雷,碟子上的商标依然镶嵌着五光十色的图案,正如黑呼
呼的教堂内宝石闪动的彩绘玻璃,正如我的房间里黄昏时节那走马灯上映出的影像,正
如在车站和省属铁路的风景照前的印度金钮扣和波斯丁香,正如在那外省老太太的阴暗
住宅中我姨母那一套中国古瓷器一样。
  --------
  ①列奥妮姨母的盘子每一打一套故事。
  ②这些均为《一千零一夜》中的名篇。
  我躺在悬崖上,眼前只见一片片草地。草地上方,并不是基督教理论的七重天,而
只有两重:一重较深——大海,高处的一重较浅。如果我带去了一件什么小玩艺儿,能
讨得女友中这一位或那一位的欢喜,她们会那样骤然喜形于色,一瞬间她们那透明的脸
庞便变得火红。她们的嘴压抑不住那欢喜,一定要让那欢喜表现出来,于是便开口大笑
。我们品味着这种喜悦。她们聚集在我的周围,彼此的面庞相距不远。将一个个面庞分
开的空气勾画出碧蓝的小径,有如园丁希望留些空隙,以便自己能够来回走动而在玫瑰
丛中辟出的小径。
  带来的食物吃光了,我们就作游戏。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觉得这些游戏枯燥无味
,有时甚至与“宝塔站岗”或“看谁先笑”一样幼稚可笑。但是,那个时刻,就是给我
一个帝国,我也不会放弃这些游戏。这几位少女的面庞仍然洋溢着青春初绽的光彩,我
的年龄则已经超出这个。这光彩在她们面前照亮了一切,恰似某些早期宗教画家那酣畅
的画面,金色的背景上最无关紧要的细节也从她们的生命中突出起来。对这些少女中的
大部份人来说,她们的面庞本身与黎明时那虚无缥缈的红霞混成一体,真正的个性尚未
迸发出来。人们见到的,只是艳丽的色彩,在这色彩之下,还无法分辨出来几年之后的
轮廓会是什么样。今日的轮廓中还没有任何成份可算是最后定型,只能算作与家庭中某
一位己逝的成员暂时有些相像罢了,造物主已向这位去世的成员尽了此种纪念性的礼节
。身体已经固定不变,再没有什么指望了,再不会向你许诺什么令你喜出望外之处。不
久就会看到尚未显老的面庞四周头发脱落或者变白,就像在盛夏时节的大树上看到已枯
的树叶一样,已经毫无希望。这样的时刻会来得那样飞快,这万道霞光的清晨是这样短
促,以致有人竟走到只爱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地步。这些少女的身体,象一块宝贵的面团
,尚在发育。她们只不过是一撮可塑物质,左右她们的转瞬即逝的印痕随时都在塑造着
她们。简直可以说,她们每个人都是直率、完整而又转瞬即逝的表情相继塑造而成的快
活、少年老成、撒娇、惊讶的小观音。一个少女对我们流露出的热情关切,这种可塑性
会赋予它极度的丰富多采和极大的魅力。当然,这种热情关切对一位妇女来说也是必不
可少的。我们不讨她喜欢的妇女,或者不让我们看出我们讨她喜欢的妇女,在我们眼中
,总有某种令人厌倦的千篇一律之处。
  这种关切本身,从一定年龄开始,在因生存竞争而变得线条生硬、变成永远有武士
气概或出神入化一般的面孔上,再也不会带来柔和的变化。有的面孔,由于乖乖服从丈
夫这种力量的反复作用,似乎已经不是女人的面孔,而是士兵的面孔了。另一张面孔,
受到母亲每日心甘情愿为子女作出牺牲的雕凿,成了使徒的面孔。又有一张面孔,经过
多年的逆境和风暴成了一只老海狼的面孔,只有身上穿的衣裳能揭示她的性别。当然,
我们爱这个女子的时候,对我们来说,一个女子的关切尚能在我们在她身边度过的时光
上撒播上新的魅力。但是对我们而言,她不会是相继变化前后不同的女子。她的快活对
一张不变的面孔而言,乃是外来之物。而少年时代则在完全固体化之先,因此,人们在
少女身旁有一种清新感。观看不断变化的形状,不断形成不稳定的对比,就给人以清新
感,使人想到大自然中各主要元素永不间断的重新创造。人们面对大海凝望不止的,正
是这种永不间断的重新创造。
  我为这些女友的“环坐猜物集体游戏”或“猜谜语”所牺牲的,还不仅仅是一次白
日交际聚会,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一次散步之类。有好几次,罗贝尔·德·圣卢
叫人告诉我,既然我不到东锡埃尔去看他,他可以请二十四小时的假,到巴尔贝克来看
我。每次我都写信给他,叫他千万不要这样做,我的借口是我那天正好不在,我要同外
祖母到附近什么地方去走亲戚。他从自己的姑祖母那里得知这是我的什么亲戚,扮演我
外祖母角色的到底是何人时,肯定对我看法不好。不过,我不仅牺牲了交际活动的快乐
,而且也牺牲了友情的欢乐,去选择终日在花园中徜徉的快乐,大概没有错。有这种可
能性的人——他们都是艺术家,这倒是真的,而我早就确信自己永远也成不了艺术家了
——也有义务为自己生活。友情对你们来说,是对这种义务的支出,是放弃自我。就连
作为友谊表现形式的交谈本身,也是非常肤浅的胡言乱语,令我们一无所获。我们可以
闲聊上一辈子,什么也不用说,只要无限重复一分钟的空虚即可,在艺术创作的单独工
作中思想则是向纵深前进的,唯有这个方向对我们没有封闭,我们可以朝这个方向继续
前进。越来越困难,这是真的,但是可以得到真正的成果。而友谊不仅像谈话一样毫无
成效,而且有害。我们当中,成长规律纯属内在的人,他们在自己朋友身旁,停留在自
己的表面,而不是向纵深方向继续进行自己发现新大陆的航行,就不会不感到烦闷。这
种烦闷的印象,在我们恢复独处时,友好的情谊又劝说我们要加以纠正,劝我们激动地
回忆起我们的朋友对我们说了什么话,将这些话当成是宝贵的收获。而我们与可以从外
部添加石头的建筑不一样,倒与以自己的汁液滋养下一节枝干和最上层花朵的大树十分
相象。我庆幸自己得到象圣卢这样善良、聪颖、人人愿意与之交往的人的喜爱和欣赏,
我不是叫自己的智慧去适应自己纷乱的印象——理清这些纷乱的印象,本是我的义务—
—而是去适应朋友的话语。我自己再次重复这些话(我叫活在我们身上、却与自我不是
一个人的那个人给我重复这些话,人总是很高兴把思考的重担卸给他人),极力找到这
位朋友的美。这种美与我真正孤独一人时所求索的美完全不同,但是这种美赋予罗贝尔
、我自己、我的生命以更大的价值。我这么做的时候,是在自己骗自己,是中断了成长
的过程。如果沿着原来的方向发展下去,我确实可以真正地成长起来,得到幸福。在这
样的朋友为我造成的生活里,我显出娇滴滴地避开了孤独、高尚地希望为他牺牲自己的
模样,实际上却意识不到自己的使命了。
  相反,在这些少女身旁,虽然我品尝的快乐是自私的,但是至少它不以谎言为基础
。谎言极力要我们相信,我们并不是不可救药地孤独,谎言不许我们承认:我们交谈的
时候,谈话的不是我们自己,那时候我们是依照别人的模样塑造自己,而不是塑造一个
与他人不同的自我。
  这一小群少女与我交换的话语没有什么趣味,话也很少,从我这方面又被长时间的
沉默所打断。这并不妨碍她们跟我讲话的时候,我怀着同样快乐的心情倾听她们讲话,
正如我无比快乐地凝望她们,从她们每个人的声音发现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一样。我怀
着极大的乐趣听着她们叽叽喳喳。钟情能帮助人分辨、区别。在一片树林里,鸟类爱好
者立刻分辨得出每一种鸟特有的啼啭,一个平常人则混淆不清。喜爱少女者知道人的嗓
音比那还要变化多端。每一种嗓音拥有的音符,都比表现力最丰富的乐器还多。每种嗓
音对这些音符的组合方式又和人的个性变化无穷一样无穷无尽。与其中一位女友谈天时
,我发现,表现她的个性而独有的那幅原画,既通过她嗓音的抑扬顿挫也通过她面部表
情的变化,在我面前巧妙地勾画出来,暴虐地强加于我。我发现这是两出戏,每一出在
自己的范畴内,表现同一奇异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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