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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2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43:18 星期二), 站内信件

  肯定,嗓音的曲线与面部的线条一样,尚未最后固定。嗓音还要变,面庞也要变。
正如婴儿有一种唾液腺,分泌的液体帮助他们消化牛奶,而长成大人以后这个唾液腺就
再也不存在了一样,在这些少女的吱吱喳喳鸣叫声中,也有长成成年妇女以后就再也没
有了的音符。这些少女用双唇,怀着贝里尼①音乐小天使②的认真和热情弹奏着这件更
为丰富多彩的乐器,这种认真与热情也是青春特有的采地。这热情自信的音色赋予最简
单的事情以动人的魅力。无论是阿尔贝蒂娜以权威的口气道出一些俏皮话,还是安德烈
谈起她们学校的作业,都是如此。阿尔贝蒂娜说话时,年纪最小的少女无比钦佩地听着
,直到最后就像要打喷嚏怎么也忍不住一样狂笑起来;安德烈谈起她们学校的作业,比
她们所作的游戏更孩子气,是稚气十足的一本正经。在古代,诗歌与音乐分别还不大时
,是以不同的声调来吟诵诗篇的。她们的话语铿锵有声,有如古代的诗句。
  --------
  ①此处指让蒂·贝里尼(1429—1507)。
  ②此处普氏指的是威尼斯圣玛丽亚教堂中围绕在圣母及圣婴身旁的那些音乐小天使

  尽管如此,这些少女的嗓音已经明确表现出这些小小的人儿每个人对生活的主见。
这些主见是那样具有个人色彩,我们如果说这个“她把什么都当玩笑”,说那个“她从
肯定到肯定”,说第三个人“她总是停在充满期待的犹豫之中”,都是用词太泛。以后
,这些少女会失去这种嗓音。我们面孔上的线条差不多只是由于习惯而形成的、最后不
再变化的动作而已。造物主,如同庞培的灾难,仙女变形一般,将我们固定在习惯性的
动作上。同样,我们语调的抑扬顿挫包含着我们的人生哲学,是人对事物随时之思考。

  当然,这些线条不仅仅属于这些少女。这些线条是他们父母的。个性沉浸在比本人
更普遍的事物之中。在这一点上,父母所提供的,不仅是面部线条和嗓音特点这些习惯
性动作,还有某些谈话姿态,某些惯用语句。这些东西几乎与声调一样自己意识不到,
几乎与声调一样深刻,也和声调一样,标志着对生活的一种观点。对这些少女来说,在
她们达到某种年龄以前,有些词语,她们的父母还没有交给她们,这是真的。一般来说
,要待到她们长成成年妇女之后,才会完全交给她们。那些词语现在还储存着。例如,
如果谈到埃尔斯蒂尔一位朋友的画,长发还披在身后的安德烈,就还不能使用她母亲和
她已成婚的姐姐常用的那种语汇:“那个男子似乎很迷人。”但是,待到准许去王宫时
,这样的时刻就到来了。阿尔贝蒂娜自从第一次领圣体以来,已经像她姑母的一位女友
那样常常说“我会觉得那相当可怕”这句话了。人们还送给她一个习惯,那就是将别人
对她说的话再重复一遍,以便显出很感兴趣并且极力形成有个人特色的看法的模样。如
果有人说某一画家的画很好,或者他的房子很漂亮,她就要说:
  “啊?!他的画好?啊?!他的房子漂亮?”
  总而言之,她们出生的省份所强加给她们的有滋有味的原料要比家庭遗产更普遍。
她们的嗓音就从出生的外省得来,她们的声调紧紧咬住这乡音。安德烈干巴巴地拨动一
个低音音符时,只能使她那发声乐器的短粗弦发出一个带唱腔的音,与她那南方式的五
官端正非常和谐。罗斯蒙德呢,她那面孔和嗓音的北方原料与永不休止的顽皮话相呼应
,不论她带着自己那个省的口音说什么,都是如此。我发现,这个省份与决定抑扬顿挫
的少女气质之间,进行着美妙的对话。是对话,而不是不和。没有任何不和可以将少女
与她的故乡分离开来。她依然是它。此外,地方原料对于使用这些材料的天才所产生的
反作用,赋予天才更大的活力。对于建筑师的作品也好,精致木器细木工的作品也好,
抑或音乐家的作品也好,这种反作用都不会使他们的作品个人味道减少,反映艺术家个
性最微妙的特点也不会不细致,因为艺术家不得不在桑利的粗沙岩或斯特拉斯堡的紫砂
上创作。他依从了白蜡树上特有的木节,他在写作中考虑到音响的来源及限制,考虑到
笛子或中提琴(或女中音)的可能性。
  我意识到这一切,我们的交谈却那样少!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或圣卢在一起
的时候,我会通过话语表示快乐,比我更正感受的快乐多得多。我离开他们时,总是身
心疲惫。相反,静卧在这些少女当中,我丰富的感受无限地超越我们贫乏而稀少的话语
,淹没了我不动的身姿和沉默,溢成幸福的河流。潺潺流水奔过来,消逝在这些初放的
玫瑰花脚下。
  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终日在花园或果园中休息,一股花香或果香对于他那悠闲怠
惰生活赖以组成的千万琐事来说,绝不及我的目光在这些少女身上寻找的色与香对我感
染之深,她们的甜美最后与我融成一体。葡萄就是这样在阳光下积聚起自己体内的糖分
。这些如此简单的游戏,慢慢地继续着,给我的内心带来了轻松,幸福的微笑,隐隐约
约的头晕目眩,一直叫我闭上了眼睛,正如那些无所事事,终日躺在海边,吸着盐风,
晒黑皮肤的人一样。
  偶尔,哪一位少女热心的关怀会在我心上唤起激烈的震颤,在一段时间内移开了对
其他人的向往。有一天就是这样:阿尔贝蒂娜说:“谁有一支铅笔?”安德烈给了她铅
笔,罗斯蒙德给她纸。阿尔贝蒂娜对她们说:“各位女士,正在书写,严禁观看。”她
把纸贴在膝盖上,专心致志地将每个字母工工整整画出来,然后把纸递给我,对我说:
“注意,别叫别人看见!”我将纸条打开,看到她给我写的是这么几个字:“我很喜欢
你。”
  “咱们别写蠢话了,”她向安德烈和罗斯蒙德转过身去,高声叫道,口气激烈而又
庄重,“今天早晨我收到希塞尔给我写的信,我得给你们看看。我真是疯了,这信就在
我口袋里,对我们会大有用处!”
  希塞尔认为应该将她为得到中学毕业证书所写的作文给她的女友寄来,以便她读给
其他女友听听。有两个题目供希塞尔任选,在难度上更超过了阿尔贝蒂娜对出题难的担
心。一个题目是:索福克勒斯从冥府致函拉辛,以安慰《阿达莉》上演失败;另一个题
目是:《爱丝苔尔》首演之后,塞维妮夫人致函拉法耶特夫人,向她表达为她不在场而
深感遗憾的心情。请拟信稿。这两个题目里,第一个最难。希塞尔卖劲得很,大概感动
了考官。她选了第一个题目,阐述得非常精采,结果得了十四分①,评分委员会并向她
祝贺。若不是她西班牙文考试“考砸了”,说不定她能得到“优秀奖”呢!阿尔贝蒂娜
立刻给我们读了希塞尔寄给她的作文考卷,因为阿尔贝蒂娜也要参加同样的考试,她很
希望听听安德烈的意见。安德烈在这方面比她们所有的人都厉害,可以给她出些好主意

  “她真够走运的,”阿尔贝蒂娜道,“这正是她的法文老师叫她在这做过的一个题
目!”
  希塞尔写的索福克勒斯致拉辛函,是这样开头的:
  亲爱的朋友,
  至今无缘与您相识,冒昧致函,乞谅。新作《阿达莉》岂不表示您对拙作已进行过
充分研究?您不仅通过悲剧中主角或主要人物之口道出诗句,且为合唱队写出了精彩诗
句。请允许我毫不阿谀奉承地告知于您,据说在希腊悲剧中这合唱队尚可应付,但在法
国,此乃地地道道之创举。何况您的天才如此精雕细刻,如此敏税,如此迷人,如此细
腻,如此高尚,已达炉火纯青地步,本人向您致贺。阿达莉,若阿德等人物,您之对手
高乃依均无法超出其右。性格粗犷,情节简单、有力。此悲剧并不以情爱为机关,我向
您致以真诚赞美。
  最有名的格言亦非永远最正确。我向您引证的例子便是;
  对这一激情动人的描绘,
  是打动人心的最可靠之路②。
  --------
  ①法国以二十分为满分。
  ②布瓦洛:《诗艺》,第三章。
  您表明您的合唱队所洋溢的宗教情感并非无法打动人心。广大观众会晕头转向,真
正的行家则会给您以公正评价。
  谨致衷心祝贺并致崇高敬意。
  阿尔贝蒂娜朗读过程中,双眸不断闪动,熠熠生辉:“真要叫人相信,她这是从什
么地方抄来的,”念完以后,她大叫起来,“我从不相信希塞尔能下出这样的蛋来!还
有她引的诗句!她是到什么地方去偷来的呢?”
  接着,阿尔贝蒂娜钦佩的对象换了,这是真的,但是她的佩服之情有增无减。在安
德烈谈话整个过程中,她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赞佩之情不停地叫她“眼睛瞪得要掉下
来”。安德烈年龄最长,本事也最大,别人要听听她的意见。她首先带着某种讽刺口吻
谈到希塞尔的作业,继之,又用难以掩饰真正严肃的轻佻表情,以自已的方式重写了那
封信。
  “还算是不错,”她对阿尔贝蒂娜说,“不过,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人家给我也
出这个题目——这是有可能发生的,因为经常出这道题——我就不这么做。我怎么做呢
?首先,如果我是希塞尔,我可不那么一下子就冲动起来,我首先在另外一张纸上列出
我的提纲。第一行,提出问题,展开主题;然后,要放在发挥部份的大概意思;最后,
评价,文体,结论。这样,从要目一看,就知道思路如何。蒂蒂娜①,主题刚一展开,
或者你更喜欢,既然这是一封信,可以说一入题,希塞尔就干了蠢事。索福克勒斯给一
个十七世纪的人写信,他不应该写:‘亲爱的朋友’。”
  --------
  ①阿尔贝蒂娜的爱称。
  “确实,她本应该叫索福克勒斯说:‘亲爱的拉辛’,”阿尔贝蒂娜充满激情地大
叫起来,“这样就好多了。”
  “不对,”安德烈用有点讽刺嘲笑的口吻回答道,“她应该写:‘先生’。同样,
结尾的地方,她本应找到诸如,‘先生(最多是“亲爱的先生”),恕我直表敬意,臣
仆谨拜’这一类的字眼。另一方面,希塞尔说在《阿述莉》中合唱队是创举。她把《爱
丝苔尔》忘了,还有两出不太著名的悲剧,今年教师正好分析了这两部悲剧。所以,只
要提到这两部悲剧,这是老师喜爱的话题,就可以确有把握考取。这两部戏是罗贝·加
尼埃的《犹太女人》和蒙克莱斯基安的《饶命》①。”安德烈道出这两个戏名,掩饰不
住善意的比别人高出一头的情感,这种感情通过微微一笑表现出来,且是优美动人的一
笑。
  阿尔贝蒂娜再也忍不住了:
  --------
  ①古希腊悲剧诗人的作品,例如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的剧本(剧中均有合唱队
),于十六世纪上半叶相继译成法文。1553年,艾提安·若代尔创作了《被俘的克丽欧
巴特尔》,开法国带合唱队的悲剧先河。罗贝·加尼埃及蒙克莱斯基安走的是同一路子
。这两个剧本与《爱丝苔尔》为同一题材:犹太人的痛苦遭遇。罗贝·加尼埃(1544—
1590)于1583年写成《犹太女人》,是一个复仇故事。蒙克莱斯基安(1575—1621)的
剧本《饶命》于1601年写成,情节与《爱丝苔尔》十分相近。
  “安德烈,你太棒了,”她大叫起来,“你得把这两个戏名给我写下来。你信不信
?我若是碰上这道题,那该多走运!甚至口试碰到了,我也要立刻谈起这两个戏,那一
定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此后,每次阿尔贝蒂娜要求安德烈再给她说一遍这两个戏的戏名,好把它记下来的
时候,这位学识渊博的朋友都声称已经忘了,从来没有再告诉她。
  “其次,”安德烈接着说下去,口气里对于比她更幼稚的伙伴有一种难以察觉的蔑
视,但仍为自己能叫别人佩服而兴高采烈,而且对自己怎么写这篇作文的重视,超出她
希望别人对此予以的重视,“冥府中的索福克勒斯应该很熟悉情况。他应该知道《阿达
莉》是在太阳王①和几位得天独厚的朝臣面前演出的②,并不是给广大观众演出。希塞
尔就此而言的行家赞美倒一点不错,不过,似乎还可以再补充一些。索福克勒斯已成不
朽,很可以具有预言的天才,宣称依伏尔泰③之言,《阿达莉》不仅是拉辛的杰作,而
且是人类才智的杰作。”
  阿尔贝蒂娜贪婪地饮啜着这些话语。她的双眸燃烧着火焰。这时,罗斯蒙德提议开
始作游戏,她十分气愤地加以拒绝。
  --------
  ①太阳王指路易十四。
  ②《阿达莉》为1691年拉辛应路易十四宠幸的曼特依夫人之请而写的悲剧,因抨击
宗教,宣扬宽大容忍而触怒国王。
  ③伏尔泰为自己所写的悲剧《信奉袄教的波斯人》(1769,未上演)著一文,其中
确有“《阿达莉》可能为人类才智的杰作”一句。
  “最后,”安德烈以同样淡漠,随便,有点嘲讽意味而又相当热情自信的口气说道
,“如果希塞尔首先将她要加以发挥的总的观点都从容地记了下来,她说不定会想到我
会怎么做,那就是指出索福克勒斯的合唱队所受到宗教的启发与拉辛的合唱队所受宗教
之启发二者之间的不同。我要叫索福克勒斯指出,虽然拉辛的合唱队像希腊悲剧合唱队
一样充满宗教情感,然而他们所信奉的,并非同样的神祗。若阿德的神与索福克勒斯的
神毫无共同之处。到了发挥部份的结尾,会十分自然地导致这样的结论:‘宗教信仰不
同又有什么关系?’索福克勒斯强调这一点可能有些顾虑。他可能担心这样会伤害拉辛
的宗教信念,于是在这个问题上他又对拉辛在王家港的各位老师①添上几句,宁愿对自
己的对手诗才水平之高加以祝贺了。”
  钦佩和聚精会神使阿尔贝蒂娜浑身发热,此刻她已大汗淋漓。安德烈则保持着女性
绔绔子弟那种微微含笑的冷淡。
  “再引几位著名批评家的一些评论,也不坏,”她说。然后我们就又作游戏了。
  “对,”阿尔贝蒂娜答道,“有人对我说过这个。一般来说,最值得推崇的,便是
圣伯夫和梅莱②的论点,是不是?”
  “你倒不一定错,”安德烈回答。不管阿尔贝蒂娜怎么哀求,她始终拒绝给她写出
那两个剧本的名字,“梅莱和圣伯夫坏不了事。但是特别应该引用德都尔③和加斯克-
代福塞④。”
  --------
  ①此处影射拉辛曾在王家港修道院小学校就读的事。
  ②居斯塔夫·梅莱(1828—1891),路易大帝的中学法语教师,专门讲授修辞,写
过许多文学批评研究文字,主要著作有《高级修辞班及文科中学毕业会考法国古典大师
文学研究》(1875)一书。
  ③费利克斯·德都尔(1822—1904)亦为法文教师,他于1859年发表《拉辛的敌人
》一书。
  ④列翁·加斯克-代福塞于1898年发表《拉辛剧作选》,在引言中,他引了安德烈
上文提到的伏尔泰的话。
  这功夫,我一直想着阿尔贝蒂娜递给我的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小纸:“我很喜
欢你。”一个小时以后,踏着回巴尔贝克的小路——对我来说,这路过于陡峭——下山
时,我心中暗想,我的罗曼蒂克肯定是和她了。
  有一系列的信号,一般来说,通过这些信号我们可以辨别出来我们已经堕入了情网
。例如,我吩咐旅馆不要因任何人来访而叫醒我,唯独这几个少女中的哪一位来访除外
;等待她们(不论该来的是哪一位)前来时,心房那样剧烈地跳动;这种日子,如果我
未能找到理发师为我修面,不得不难堪地出现在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或安德烈面前,
我是多么气恼,等等。以这一系列信号为特征的这种状态,因这一个少女或另一个少女
轮流反复出现,与我们称之的爱情不同,大概与植形动物类的生命与人的生命之不同情
形相仿。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在植形动物类中,生命、个性分布在不同的器官上。但
是博物史告诉我们,这样的动物机体是可以观察的,而我们自己的生命,无论如何已经
比植形动物更加进化,就我们从前意想不到而现在应该经历的状态的真相而言,并非更
加无法肯定,除非我们后来放弃了这种状态。例如,对于我来说,这种同时将心分到好
几个少女身上的恋爱状态。一心数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数爱一体,因为最常使我觉得
甜美无比的,与他人不同的,对我来说开始变得那么宝贵,以致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快
乐的,希望第二天依然如此的,可以说便是这一组少女的全体,从悬崖上,一片草地上
,海风吹拂的数小时的总体中获敢的全体少女。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安德烈的面庞
在那一方草地上流露出千姿百态,那样激发起我的想象能力。我无法道出使这些地点对
我变得那样珍贵的是哪一个,我最想爱的是哪一个。一场恋爱开始时,也和结尾时一样
,我们并非一味依恋爱的对象,更确切地说,因这爱的对象而起的爱恋欲望(以后则是
爱的对象留下的回忆)带着肉欲在可相互置换的魅力区域中游荡——这种魅力有时纯属
生理、美食、住所方面——各种魅力之间相当和谐,使这种爱的欲望在哪一种魅力身边
都不会感到陌生。此外,在她们面前,我还没有因司空见惯而厌倦,我有能力看到她们
,这意思就是,我有能力在每次置身于她们之间时都感受到深深的惊异。
  显然这种惊异的部份原因,是此人此时又向我们展示出他本人新的一面。每个人的
多面性又是那样庞大,面庞与身体的线条那样丰富,很少现出同样的线条。我们刚刚离
开这个人的身边,在我们回忆的绝对简单化之中,正如同记忆选择了给我们印象深刻的
某一特点,将这个特点孤立起来,加以夸大一样,我们觉得个子很高的一位女子,在草
图中就成了身高异乎寻常;我们似乎觉得金发、皮肤白里透红的一位女子,在草图中就
成了纯粹的《粉红与金色之和谐》了①。待到这位女子重新出现在我们身旁,所有构成
她的平衡的被遗忘了的其它长处,以其纷乱的复杂性向我们袭来时,她的身高降低了,
粉红的面颊被淹没了,我们专门前来找寻的东西,被其它的特点代替了。这其它特点,
回想起来,第一次时我们也曾注意到,只是不知为何竟没有料到会再度看到这些。我们
回忆一下,我们想去迎接一只孔雀,可是找到的是一朵牡丹。此种不可避免的惊异无独
有偶。还有另一种惊异,从差异而产生,并非回忆的因袭形式与现实之间差异,而是在
上一次我们见到的人与今天从另一角度在我们面前出现、向我们显示了一种新面貌的这
个人之间的差异。人的面孔确实与东方某多神教神谱中神的面孔一样,是从不同角度重
叠在一起的一连串面庞,凡人是不能同时完全看见的。
  --------
  ①此题目为杜撰,但画家惠斯勒的作品常有这样的题目,例如《金色与黑色的夜景
》,《灰与绿之和谐》,《粉红与银色音符》,《金色与栗色之和谐》等等。据说惠斯
勒是埃尔斯蒂尔的原型之一。
  但是,我们惊异的原因,大部份特别来自别人在我们面前呈现的是同一个面孔。我
们必须下很大功夫才能重新创造出我们的身外之物向我们提供的一切——哪怕是一种水
果的味道——我们刚刚得到一个印象,便不知不觉地沿着回忆的斜坡滑了下去,结果是
在很短时间内,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距离我们的感受很远了。于是,每一次重新见面都
是一种纠正,将我们带回我们真真切切之所见上去。我们已经想不起来了,人们称之为
记住某某的,实际上是忘记某某。只要我们还有机会重见,已经遗忘的线条在我们面前
出现的那一刻,我们又认出来了,我们不得不纠正在记忆中产生了偏差的线条,就这样
,无止无休而又丰富多彩的惊异使我与这些海滨少女每日的约会变得那样有益于身心健
康,轻动荡——这种内心动荡从来就不完全是我所想的那样——更使得对下一次聚会的
期望与上一次的期望不再完全相同。从最后一次交谈那尚动人心弦的回忆中,可以明白
每次散步,都对我的思想重重打上一闷棍,而且丝毫不是朝着我在自己房间的孤寂中头
脑冷静时所能规划出来的方向。当我象一群蜂一样头脑里轰响着使我心潮翻滚而且久久
在我心中回荡的话语回到旅馆时,早已把这个既定方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每个人,我
们不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被消灭了。此后他再次重现,便是一次新的创造,与紧挨在
前面的那次出现便不同,甚至比前面的哪一次都有所不同。在这些创造中主导一切的变
化,至少有两个。当我们回忆起精神抖擞的目光,大胆的表情时,到了下一次,不可避
免地会是无精打采的身影,若有所思的神气,这正是我们在上次回忆中所疏忽的地方。
到下一次相见时,我们又一定感到惊异,也就是说,几乎只对这些留下深刻印象了。在
我们的回忆与新的现实对照时,给我们的失望或惊异打上烙印的,正是这个,似乎对现
实进行修改,提醒我们记忆不准确的,正是这个。反过来,上一次所忽略的面庞特点,
正因为如此,这一次成了最能抓住人,最真实,最有纠正意味的特点,又将成为思考和
回忆的材料。我们希望再度见到的,又是无精打采、圆乎乎的身影,和气而又若有所思
的表情了。可是,到了下一次,有洞察力的眼睛、尖尖的鼻子、紧闭的嘴唇所包含的意
志方面的内涵又要重新来纠正我们的愿望及其认为与之相符合的对象之间的差距了。当
然,此种对初次印象的忠实,而且纯粹是外表方面的印象,每次在我的女友们身边都重
新得到修正的这些印象,并不仅仅与她们面部五官有关系,诸位读者已经看到,我对她
们的嗓音也同样敏感。说不定她们的嗓音更叫人心慌意乱(因为嗓音不仅仅提供了与面
庞同样的特殊而又官能性的表面,它还是不可企及的深渊的组成部份,使人产生无望的
亲吻那种头晕目眩)。她们的嗓音犹如一件小小乐器的单音,每种声音都全力以赴,却
又只属于它自己。哪个嗓音,我已将它遗忘,当哪一种抑扬顿挫又将它勾画出来,我又
辨认出这嗓音时,它的某一深曲线又叫我惊异。就这样,每次相见,我不得不进行校正
以便回到完全准确上去,就和调音师、音乐教师或制图员进行的校正一样。
  这些少女在我心中传播开各不相同的情感波。每种波都对其它波的扩散进行抵制,
各种不同的波便相互抵消,已有一些时候。这种和谐的粘合,一天下午我们玩环坐猜物
集体游戏时,终于打破,而倾向到阿尔贝蒂娜一边。那是在悬崖顶上一片小树林中。那
天我们大概人数很多,那小帮子又带去一些圈外的人。我的位置在不属于这小帮子的两
个少女中间,我满怀艳羡地望着阿尔贝蒂娜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心想:如果我在他那个
位置上,在那可能永不会再来的意料不到的几分钟里,就可以触到我女友的手了。想到
只要接触到阿尔贝蒂娜的手,甚至没有想这样必然会导致什么后果,我已经觉得甘美无
比。这并不是因为我从未见过比她的手更好看的手。甚至就在她的女友这一小组里,安
德烈的手,修长而又细腻得多,似乎过着特殊、乖乖服从那姑娘指挥而又独立的生活。
那手常常在她面前伸得长长的,好似高贵的猎兔狗,懒洋洋地,又好似漫长的梦。突然
拉拉某一节指骨,都会使那手变得更长,因此埃尔斯蒂尔还为这手画过好几张习作。从
一张习作上,可以看到安德烈正在火前烤手。在灯光下,她的双手如同两片秋叶,为半
透明的金色。阿尔贝蒂娜的手更肥胖一些,与她握手时,在你的手紧握下,她的手先松
弛一下,然后便抵住那握力,给人以一种极为特殊的感觉。阿尔贝蒂娜的手着力时,具
有性感的柔和,似乎与她的皮肤那粉红之中稍带紫色调的色泽形成浑然一体。这样的着
力似乎使你进入少女体内,进入她的感官深处,如同她那响亮的笑声与鸽子叫或某些叫
喊相似一般,不大得体。某些女子,与她们握手是那样令人快乐,人们真要感谢社会文
明将shakehand①变成了初次接触的青年男女之间可以允许的行为。阿尔贝蒂娜就在这样
的女子之列。如果有什么不近人情的施礼习惯以另一种动作代替了握手,我大概就只能
每天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望着她那不可触知的手兴叹了。这种迫不及待要接触她的手的
心情,与迫不及待要知道她的面颊是什么味道的心情同样强烈。如果作环坐猜物游戏时
我坐在她旁边,我期望的将她的手长时间握在我的手里的那种快乐,并不在这快乐本身
:那样,直到如今因腼腆而憋在心中的那么多爱情倾诉和表白,就能通过手的某些着力
动作传递出去。她那方面,用不同的着力来回答,可以多么轻而易举地向我表示她接受
这种感情!多么好的串通,多么美的感官享乐开端!在这样在她身旁度过的几分钟之内
,我的恋爱会比自我与她相识以来有更大的进展!我感到这样的时刻不会长久,很快就
要结束,因为肯定不会长时间玩这个小小的游戏。游戏一结束,那就为时太晚了!我简
直坐不住了!
  --------
  ①英文:握手。
  我故意叫人把戒指抢走。一到了圈子中间,那戒指往下传时,我佯装没有发觉,却
用目光瞟着它,等待着它传到阿尔贝蒂娜身边那个男孩子手里的时刻到来。阿尔贝蒂娜
放声大笑,游戏很热闹,也很快活,她满脸粉红。
  “我们正巧是在树林里,”安德烈指着我们四周的树木对我说,眼中含笑。那笑是
只为我一个人的,似乎超越了作游戏的人,好象只有我们两个人有足够的聪明才智,能
够相互窥视内心并对游戏作出具有诗意的评论。她甚至心细到象去特里亚侬①便不能不
在那里举行路易十六式的庆祝活动的人,或者觉得在为之写了曲子的环境里叫人唱那个
曲子才有滋味的人一样,虽然并不特别有情绪,还是唱了起来:
  女士们,白鼬从这里过去了。
  --------
  ①特里亚侬为凡尔赛宫殿的一部份,分大、小特里亚侬。大特里亚侬建于1670年,
后来1687年芒萨尔建“大理石特里亚侬”,代替了原来的大特里亚侬。关于小特里亚侬
,见第260页注。
  美林白鼬从这里过去了。
  如果我有闲功夫想到这个,肯定要为从这个艺术处理中找不到优美之处而难过。可
那时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个上。参加游戏的男男女女,开始对我那么愚蠢、抓不住戒指
而感到奇怪了。我望着阿尔贝蒂娜,她那么漂亮,那么毫不在乎,那么快活。她怎么也
料想不到,待我终于从别人手里截住戒指时,她就要在我旁边了。必须借助于她丝毫不
会起疑的一计,不然她会恼火的。在玩得热火朝天之时,阿尔贝蒂娜的长发已经散开,
成了一绺一绺的卷发,散落在她的双颊上。那头发干干爽爽,金色,更加突出了她那粉
红的肤色。
  “你有与劳拉·迪安娜①、埃莱奥诺·德·居荣②以及她那位受到夏多布里昂如此
钟爱的后代一样的发辫,”为了接近她,我常常附在她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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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劳拉·迪安娜(1476—1534)为阿尔封索一世的宠姬。有人认为提香的肖
像画《正在梳妆的少妇》(陈列于卢浮宫中)画的就是她。但证据并不确凿。此处普氏
想的正是这幅画:一位美丽的少妇对镜自赏,手中握着半编成发辫的一部份长发。
  ②(前)埃莱奥诺·德·居荣(1122—1204)也以秀发而出名。但是“受到夏多布
里昂如此钟爱”的那位女子与她没有任何亲戚关系。此人为德·居斯蒂娜侯爵夫人,她
是玛格丽特·德·普罗旺斯的后代。但是埃莱奥诺·德·居荣的孙子娶了玛格丽特·德
·普罗旺斯的妹妹,而且她的妹妹名字也叫埃莱奥诺。这可能是普氏搞混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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