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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35:46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正如我从前对阿尔贝蒂娜说“我不爱您”以博得她的爱;说“我看不见谁我就忘记谁”
好让她经常来看望我;说“我决定离开您”以防止一切分手的念头;——眼下,当然是
因为我切盼她一周之内返回我才说“永别了”;因为我想再看见她我才对她说“与您见
面我会感到很危险”;由于和她分居于我仿佛比死还糟我才在信上对她说“您说得对,
我们在一起可能会很不幸”。唉,在写这样一封假惺惺的书信以显示我并不依恋她(这
是我从往日对希尔贝特的爱情里保留下来并转到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里的唯一的骄傲
),并自我陶醉地说一些只能感动自己而不能感动她的话时,我本该首先预见到这封信
的效果可能适得其反,即可能使她认可我所说的话而弄假成真,因为即使阿尔贝蒂娜不
如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聪明,她也不会有一刻怀疑我所说的话是假的。且不说我在信中不
打自招的意图,即使我不是紧接着圣卢的尝试给她写这封信,我写信这个事实本身也足
以向她表明我在盼望她回来,也足以劝示她听任我作茧自缚愈陷愈深。再说,我既然已
经预见到结果可能适得其反,我就应当进一步预见到她的答复很可能骤然使我对她的爱
发展到最强烈的程度。而且我应当在发信之前就考虑到,一旦她用同样的口气给我回信
表示她不愿意回来,我是否有足够的力量控制我自己的痛苦,强迫自己保持沉默,不给
她发“回来”的电报或不再派去替我受过的另外的什么人,如不然,在我已经给她写信
说明我们不再见面之后,这就会再明显不过地向她表明我少不了她,而且可能导致她更
为有力地拒绝我,也可能使我在忍受不了忧虑的情况下动身去她那里,谁知道呢?也许
还得不到她的接待。这恐怕是三项笨拙之至的举动之后最糟糕的蠢事,这之后我也只得
在她家的门前自杀了。然而构成心理——病理世界的灾难性的方式又决定了蠢举,这种
必须不顾一切加以避免的蠢举恰恰是使人得到安慰的举动,这举动在我们明白它的后果
之前给我们展示出新的充满希望的前景,以此帮助我们暂时摆脱象那样的拒绝会给我们
造成的难以忍受的痛苦。因此,当痛苦实在太剧烈时,我们便忙不迭去干蠢事,诸如写
信,让人代为求情,前去看望,表明自己离不开所爱的人之类。
然而对这一切我却全无预见。我以为写这封信的结果似乎反而会是促使阿尔贝蒂娜
尽快回来。因此写信时一想到这样的结果我就乐滋滋的。但同时我又边写信边哭泣;首
先,这有些象我假装分手那天的情形,因为信上的话尽管希望达到相反的目的(是假惺
惺地说出来的,为的是出于傲气而否认我在恋爱),它们毕竟向我提醒了它们代表的思
想,所以这些话语仍透着悲凉,其次,因为我感到这思想也确有某些真实性。
我既认为此信的结果似乎已肯定无疑,便因发了此信而感到后悔了。因为正当我把
阿尔贝蒂娜的回归想象得轻而易举的时候,断定我和她的婚姻于我极不合适的所有理由
突然倾全力回到了我的脑海。我希望她拒绝回来。按我的盘算,我的自由,我生命中未
来的一切都取决于她这次拒绝回来;我给她写信简直是在发疯;我最好去把可惜已经发
出的信再追回来,这时,弗朗索瓦丝正好把刚从楼下拿上来的报纸交给我,她同时把这
封信也带回来了,原来她弄不清应该贴多少钱的邮票。可是我又立即改变了主意:我希
望阿尔贝蒂娜别回来,但我又愿意由她自己作出这个决定以结束我的忧虑,于是我又想
把信再交给弗朗索瓦丝。我打开报纸。报上有拉贝玛去世的讣告。我当即回忆起过去听
《费德尔》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现在我是在以第三种方式回想那表白爱情的场
面。我从前经常自个儿背诵的和我在剧院里听到的似乎都是对一些规律的阐述,我还应
当到生活里去体会这些规律。
在我们心灵里有些东西我们自己并不清楚我们多么依恋它们。或者说,我们生活里
之所以没有它们,是因为出于害怕失败或害怕痛苦,我们一天一天地推迟占有它们。当
我自以为我已放弃了希尔贝特时,情况正是如此。在我们完全脱离这些东西之前,也就
是在我们自认为已经脱离了它们之后,比如姑娘订了婚,我们会发狂,我们再也不能忍
受那种显得无比惆怅而又冷清的生活。也有这样的情况,我们已经占有了那样东西,我
们却又把它看作负担而甘心情愿摆脱它;这就是我与阿尔贝蒂娜之间发生的事。然而我
们并不关心的人一出走不就从我们生活里隐退了吗?可是我们却又因此感到活不下去。
《费德尔》的剧情不是把这两种情况都结合起来了吗?伊波利特即将出行了。费德尔在
此之前一直故意惹他憎恨自己,据她说(不如说是诗人让她说)是出于顾忌,其实是因
为她看不到前景而且感到伊波利特并不爱她,此时她忍不住了。她来向他表白爱情了。
这一场正是我经常背诵的:
据说您即将动身远离我们。
伊波利特远走高飞的这个理由比起忒修斯之死无疑是次要的,这一点可想而知。跳
过几行诗,写费德尔一时间装做没有被理解而说:
……难道我会不顾荣誉,
同样可以认为这是由于伊波利特拒绝了她表白的爱情:
夫人,您难道忘了
忒修斯是我的父亲,是您的丈夫?
然而如果伊波利特没有发怒,费德尔在已经得到幸福时也许同样会感到这幸福算不
了什么。不过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得到幸福,而伊波利特又以为理解错了从而向她道了歉
,这时,正如我刚把书信还给弗朗索瓦丝时所想到的,费德尔便希望由他自己来拒绝,
她想彻底试试自己的运气:
啊!无情无义的人,你太明白我的意思了。
许多东西甚至韧性,如别人向我谈到过的斯万对奥黛特的韧性或我自己对阿尔贝蒂
娜的韧性在这场戏里也有所表现,这种韧性用一种新的,充满怜悯和同情的爱,用希望
倾诉衷情的爱取代了过去的爱情,这种新的爱只会使昔日的爱更加丰富多彩:
你越恨我,我越爱你。
你的不幸为你增添了新的魅力。
倘若费德尔此刻没有得知伊波利特爱着阿里西,她会原谅伊波利特而且从奥依娜出
的主意的束缚中摆脱出来,这说明“顾忌荣誉”并不是费德尔最坚持的事。因此嫉妒,
这种在爱情里意味着失掉全部幸福的感情是比失掉荣誉更容易使人激动的。就在这时她
才听任奥侬娜(她无非是费德尔身上最恶劣部分的名称)诬蔑伊波利特,并没有去“挺
身保护他”,她把这个不愿意要她的男人发落了,而她造成的伊波利特不幸的命运也并
没有使她得到安慰,因为伊波利特一死,她紧接着心甘情愿地死去了。这场戏可以说是
对我个人生活里那些恋爱插曲的预测,正如贝戈特所指出的,这场戏淡化了拉辛为减轻
费德尔的罪责而加诸予她的“冉森教徒式”的顾忌,至少我是这样理解的。这些思考却
也并没有改变我的决心,于是我把信交给了弗朗索瓦丝,让她还是把信交到邮局,我也
就在阿尔贝蒂娜那里实施了这种尝试,而当时我得知还没有进行这种尝试时,我感到仿
佛不尝试就不行似的。认为实现我们的愿望不算一回事,这无疑是错误的,因为只要我
们认为这愿望可能实现不了,我们就会重新去重视它,而且只是在有把握实现它时我们
才会认为不必继续去实现。不过认为不算一回事的人也有道理。因为虽说实现愿望和幸
福都只是在有把握时才显得不算一回事,这种实现和幸福本身却都是某种不稳定的东西
,它们只能使人感到伤心。愿望实现得越全面,伤心便越剧烈,幸福如违反自然规律延
读下去而且得到习惯的认可,伤心就会变得更加难于忍受。从另外的角度看,这两种倾
向,如我一心想发信,当我以为信已发出时,我又一味地后悔,这两种倾向本身都有它
们的道理。就第一种而言,我们追求幸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追求不幸也如此——,
我们同时又希望以即刻显示结果的新的行动进行安排,使我们等待而又不至于毫无希望
,简言之,我们设法使我们的苦痛采取另外一些我们想象不那么残酷的形式,这也是完
全可以理解的。不过第二种倾向的重要性也并不比第一种差,因为这种倾向是以相信我
们的行动能够成功为基础的,它干脆就是我们圆满实现愿望时可能会立即感到的幻灭的
开始,过早的开始,也就是我们在排除其它形式而为自己确定这种幸福形式时所感到的
后悔之情。
我把信还给弗朗索瓦丝要她赶快交到邮局去。我的信一走,我重又去想象阿尔贝蒂
娜会立即回来的事了。一想到她回来我脑海里便出现了亲切的形象,这些形象以它们的
妙趣略为冲淡了我在她这次回归里看到的危险。这种久违了的同她朝夕相处的妙趣使我
陶醉了。
时光流逝,人们在谎言里谈到过的都逐渐变成事实,在和希尔贝特相处时我对此体
会太深了;我在呜咽不已时佯装的冷漠终于成了现实;我当时对希尔贝特谎话连篇的那
一套在事后回想起来也确实弄假成了真,生活逐渐把我们分开了。我还记得那时的情景
,于是我对自己说:“假如阿尔贝蒂娜还象这样过上几个月,我的谎言一定会变成现实
。目前最难熬的时间既然已经过去,不是可望她再这样继续过完这一个月吗?如果她回
来,我便会放弃真正的生活,当然我目前还未能领略这种生活,但这种生活一定会逐步
向我展示它的魅力,与此同时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印象却会越来越淡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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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并不是说我还没有开始遗忘。然而遗忘的结果之一恰恰是使我再也忆不起阿尔
贝蒂娜那许多令人不快的方面,再也忆不起我和她共同度过的令人烦恼的时光,因此也
就不再是我希望她不在这里的理由,就象她还在这里时我希望的那样。遗忘还给我提供
了她的素描式的形象。即被我对其他人的爱意美化了的形象。遗忘尽管促使我习惯了分
居的生活,它在上述特殊的形式下却让阿尔贝蒂娜显得更温柔,更美丽,反倒使我更盼
她回归了。——作者注。
阿尔贝蒂娜出走之后,我以为别人似乎不可能看见过我哭泣,所以我老是拉铃叫来
弗朗索瓦丝而且告诉她:“得看看阿尔贝蒂娜小姐有没有忘了什么东西。别忘了打扫她
的房间,以便她回来时房里整整齐齐的。”或者干脆说:“正好,就是那天,阿尔贝蒂
娜小姐还对我说,噢,就在她动身的前一天。……”我是想让弗朗索瓦丝隐约预感到阿
尔贝蒂娜出走的时间是短暂的,使她为这次出走而幸灾乐祸的心情收敛收敛;我还想让
弗朗索瓦丝明白我并不害怕谈起这次出走,我要让这次出走显得象是我乐意的——就象
某些将领把被迫退却称作符合预定计划的战略撤退一样——仿佛只是我暂时隐瞒了真实
意义的一个插曲,而绝不是我和阿尔贝蒂娜之间友谊的结束。我不停地提起她的名字,
是想让她身上的某种东西象少许的空气一样回到这间人去楼空的房里,我在这里真透不
过气了。此外,人在设法减轻自己痛苦的程度时总是在吩咐送衣服或命人开饭时象口头
禅一样老提起这种痛苦。
在整理阿尔贝蒂娜的房间时,好奇的弗朗索瓦丝把那张香木小桌的抽屉打开了,我
的女友过去在睡觉时总爱把一些私人小物件放在这个抽屉里。“噢,先生,阿尔贝蒂娜
小姐忘了戴她的戒指,戒指都留在抽屉里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说:“得给她寄回去
。”然而这样一说便显得我对她的回归缺乏信心。“好吧,”我沉默一会后又回答说,
“她出门时间不长,不用麻烦了。给我吧,我瞧着办。”弗朗索瓦丝递给我戒指时显出
不怎么相信的神气。她厌恶阿尔贝蒂娜,然而她以她之心度我之腹,便以为阿尔贝蒂娜
所写的每一封信只要交到我手里怕都会被我拆看。我把戒指取过来。“先生小心点,可
别丢了,”弗朗索瓦丝又说,“这些戒指可算得上漂亮了!不知是谁送给她的,是先生
送的呢,还是另外的男人送的,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送戒指的人准有钱,而且有鉴赏
力!”“不是我送的,”我回答弗朗索瓦丝,“再说这两只戒指并不是同一个人送的。
一只是她姨母给的,另一只是她自己买的。”“不是同一个人送的!”弗朗索瓦丝嚷道
,“先生是在开玩笑吧,两只戒指一模一样,只不过有一只上面加了一粒红宝石,两只
上面都刻了鹰,戒指里边都有同样的姓名开头字母……”我不知道弗朗索瓦丝是否感觉
到了她的话给我带来的痛苦,她此刻竟露出了笑意,而且这微笑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嘴
唇。
“怎么,同样的鹰?您疯了。没有红宝石的这只的确有鹰,可是另外那只上面刻的
却是人头一类的东西。”“人头?先生在哪儿看见人头啦?我拿长柄眼镜一看便看出这
是鹰的翅膀;先生用放大镜看就会看见另一个翅膀在另一边,头和嘴在中间。每根羽毛
都看得见呢。哦!做工可真漂亮。”我忧心如焚地想弄明白阿尔贝蒂娜是否欺骗了我,
这种需求竟使我忘记了我应该在弗朗索瓦丝面前保持尊严,忘了我应该把她那邪恶的快
活劲儿碰回去,这种快活即使不为折磨我,起码也是为了损害我的女友。弗朗索瓦丝去
取我的放大镜时我激动得直喘粗气,我拿过放大镜,要她把红宝石戒指上的鹰指给我看
,她毫不费力地让我认出了鹰的翅膀,勾勒翅膀的装饰性线条和另一只戒指上的完全一
样,我还看出了立体感很强的每一根羽毛和鹰的头部。她还提醒我注意相同的题词,真
的,红宝石戒指上的题词和这一只的题词正相搭配。两只戒指内边都有阿尔贝蒂娜姓名
第一个字母组成的图案。“先生非得看了这一切才认出戒指是一模一样的,这真使我吃
惊,”弗朗索瓦丝对我说,“即使不去仔细察看也能感觉出金子折弯的方式方法全一个
样,形状也相同。瞥一眼我就敢起誓两只戒指出于同一个地方。这就象优秀女厨师做的
菜一般一目了然。”果然,她那仆人特有的好奇心,那由仇恨激起的习惯于以令人胆寒
的精确性注意细节的好奇心和她的鉴赏力相得益彰,的确有助于她所作的鉴定,她也确
曾在烹调里显示过同样的鉴赏力,这种鉴赏力也许由于她的善于卖弄更显得旺盛了,我
去巴尔贝克时从她穿着的方式里也已注意到了这点,原来她也是曾经标致过,曾经见识
过别人的首饰和穿着打扮的女人呢。即使在某一天我取错了药,我感到喝茶太多需要服
巴比妥却取了同样的数量的咖啡因片,我那时心跳的程度也不会象此刻这样剧烈。我要
弗朗索瓦丝离开房间。我真想立即见到阿尔贝蒂娜。我对她撒谎的憎恨,对不认识的男
人的忌妒同我眼见她如此这般接受别人的礼物而感到的痛楚交织起来了。不错,我本人
送给她的礼物更多,然而只要我们不知道我们供养的女人也被别人供养着,这女人在我
们眼里就不是情夫养活的女人。既然我一直不停地为她大量破费,我便不去管她道德如
何低下只一味地抓住她不放,是我使这种低下道德在她身上持续存在下来的,也许是我
使它发展下去,也许就是我使她道德低下的。而且就象人生来善于编造神话故事以抚慰
自己的痛苦,就象我们在饿得要死时总能让自己相信一个陌生人即将给我们留下一亿巨
款一样,我竟胡乱想象阿尔贝蒂娜正在我的怀里向我作解释,说是她自己因为看见两只
戒指做工一样才买下第二只的,也是她自己命人刻上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的。不过这种
解释完全可能不攻自破,也还没有来得及使它的恩泽在我心里扎下根,因此我的痛苦也
就不可能很迅速地平静下来。我琢磨许多男人在对别人说他的情妇很体贴时也在忍受着
我受到的这种折磨。这说明他们是在对别人撒谎同时也在对自己撒谎。他们也不完全是
在说谎;他们和情妇确曾享受过美好的时光;然而这些女人在情夫的朋友面前表现出来
的使情夫为之自豪的亲切体贴,她们单独与情夫相处时使情夫对她们赞不绝口的亲切体
贴,这一切都掩盖了某些无人知晓的时辰,在这些时刻情夫忍受过痛苦,怀疑过,也曾
劳而无功地到处探寻过实情!正是这样的痛苦交织着恋爱的乐趣,交织着为女人的毫无
意义的话而心醉神迷的乐趣,明知那些话毫无意义,但仍然要加进她的气味使它们香气
扑鼻。不过此时此刻我却再也无法透过回忆而沉醉在阿尔贝蒂娜的香味里了。我手上拿
着这两只戒指,两眼呆呆地注视着戒指上这只无情的鹰,鹰的嘴喙象烙铁一般折磨着我
的心,那一对羽毛突出的翅膀带走了我对女友保持的信任,在鹰爪下,我那受到伤害的
心灵一刻也不能回避对这个陌生男人的情况提出的一连串的疑问,这只鹰无疑是此人姓
名的象征,只不过我无法认出来罢了,她从前一定爱过此人而且不久前一定见过他,因
为我初次见到这第二只戒指正是我们在森林里一起散步的那一天,那是多么甜蜜多么富
有家庭情趣的一天呀,这只戒指上的鹰看上去仿佛正在把它的嘴喙浸进红宝石里那一大
片清澈的血水里。
此外,我从早到晚不停地为阿尔贝蒂娜的出走而苦恼也并不意味着我只想念她一个
人。一方面,她的魅力早就越来越接近某些东西了,这些东西最终会远远抛弃她的魅力
,但是她在我身上引起过的那种激情还会照样使这些东西冲动起来,如果有什么事物使
我想到安加维尔,想到维尔迪兰一家或想到莱娅扮演的什么新角色,痛苦仍会象潮涌一
般前来袭击我。另一方面,我自己所谓的想念阿尔贝蒂娜,是指想办法让她回来,和她
重聚,是指设法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因此,在这段我无休无止地备受煎熬的时间里,如
果有什么图表能够描绘出我的痛苦的图象,人们也许会看见奥尔赛火车站,看见送给邦
当夫人的钞票,看见圣卢俯身在电报局斜面小桌上拟写发给我的电报的情景,却永远也
不会看到阿尔贝蒂娜本人的图象。在我们生命的长河里,由于自私自利我们每时每刻都
只看得见眼前的对我们这个“我”十分珍贵的目标,却从不去看那不停地注视着这些目
标的“我”自己,正如指引着我们行动的愿望总是屈尊趋附于行动,却不再回升到愿望
本身,或因为这愿望过分注重功利,便迫不及待地投入行动而蔑视认识,或因这愿望正
在寻求未来以纠正令人失望的当前,或因思想的懒惰促使这愿望顺着想象的轻松自在的
斜坡往下滑行而不肯沿着内省①的崎岖陡坡往上攀登。事实上,在我们置生命于不顾的
危急时刻,随着这生命所系的人儿愈益显示她在我们生活中所占的广阔位置和她震憾一
切的力量,这个人儿的形象便相应地逐渐缩小直到再也无法察觉。由于我们的感情作用
我们在万事万物里都能发现这个人儿存在时留下的影响;而这人儿本身,这影响的来源
,却哪儿也找不到了。在这些日子里我怎么也回忆不起阿尔贝蒂娜的形象,我简直以为
我再也不爱她了,这就象我母亲,她在绝望的时刻无法回忆我外祖母的形象时(她在梦
中和外祖母邂逅那一次例外。她当时感到那样的重逢多么难得,尽管她是在睡梦中,她
仍然豁出全部力气使那次重逢延续下去),便可能而且也的确谴责过自己不为母亲的死
而感到惋惜,她母亲的死使她痛不欲生,然而她在回忆里却总是捕捉不到她母亲的轮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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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准备在汽车的同时也买下迄今最漂亮的那艘游艇。有人要卖这艘船,但要价太
高没有找到买主。而且一旦买了船,就算我们只作四个月的水上旅行,每年的游艇保养
费也得花20万法朗。这就要求我们在年收入超过50万法朗的基础上生活。这样的基础我
能支撑7年或8年吗?不过那又何妨?一旦我每年只有5万法朗的年金收入,我可以把这笔
钱留给何尔贝蒂娜然后去自杀。这就是我作出的决定。这决定倒使我想起了“我”。而
这个“我”在生活中却不停息地想着一大堆事情,他无非是琢磨这些事情的思想活动,
当他偶然间失去了这些事情的思路而突然想到了自己时,他却只找到了一架空空如也的
仪器,一种他并不熟悉的东西,为了使这些东西具备一定的现实感,他又加进了在镜中
瞥见的对某个面庞的回忆。那滑稽的微笑,那不整齐的胡须,就是这些东西即将在地面
上消失。5年以后我一自杀便不可能再琢磨这些事情了,而这些事情目前却不停地展现在
我的脑际。我将从地面上消失而且永远不返回,我的思想也将永远停止活动。看见“我
”仿佛已经成了不存在的东西,我便感到这个“我”似乎更加虚无缥缈了。为我们朝思
暮想的女人(我们所爱的女人)而牺牲我们从来不想的人:我们自己,这难道会有什么
困难吗?为此我仿佛觉得我死亡的念头就像关于我本人的概念一样古怪;不过这念头却
并不使我反感。猛然间我又感到这死亡的念头可悲得无以复加了;因为在我琢磨到我之
所以不能掌握更多的钱财是由于我的双亲还在世时,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而一想到
我死后母亲的痛苦我便受不了。——作者注。
我怎么会相信阿尔贝蒂娜不喜爱女人?是因为她说过,尤其是前不久说过她不喜爱
女人;然而我们的生活难道不是建立在永恒的谎言之上的吗?她没有一次问过我:“我
为什么不能随便出门?您为什么问别人我干了些什么?”可是生活实在太奇特,所以她
自己果真不明白其原因时一定会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她对自己恒久不衰的情欲,对自己
数不胜数的回忆,对自己不胜枚举的欲望和愿望永远保持沉默正好与我对她被幽禁的原
因保持沉默不谋而合的,这不是可以理解的吗?在听见我暗示说阿尔贝蒂娜即将回归时
弗朗索瓦丝看上去是知道我在说谎的。她这种看法的依据似乎稍强于指导仆人行为的通
常道理,即主人不喜欢在仆人面前受到屈辱,主人要仆人知道的真实情况只限于适合保
持尊严的,离美化了的虚构情节不太远的东西。弗朗索瓦丝这一次作如是看法似乎还另
有依据,仿佛倒是她自己在阿尔贝蒂娜的心里引起了猜疑并使这种猜疑持续下去,而且
激起了她的愤怒,总之是她促使阿尔贝蒂娜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以至她弗朗索瓦丝原本
就可以预言这次出走是不可避免的。果真如此,我那些所谓我的女友是暂时出走,我知
道而且同意她出走之类的说法也就只能遭到弗朗索瓦丝的不信任了。然而她关于阿尔贝
蒂娜在本质上谋求私利的想法,以及她出于仇恨认为阿尔贝蒂娜从我这里大获“好处”
的夸张说法又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挫败她自己肯定我在说谎的自信。因此当我在她面前象
提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那样暗示阿尔贝蒂娜即将回来时,她注视着我的脸(膳食总管为
了惹她不快,在替她念报念到某些时政消息如关闭教堂放逐神甫之类的事情时总爱偷换
几个字眼,这使她大犯嘀咕;于是,尽管她站在厨房尽里头而且大字不识,她也会本能
而贪婪地盯着报纸看,她此刻注视我的姿势和她看报的姿势一模一样),仿佛她看得出
我所说的是否在我脸上真有所显露,我是否正在胡编乱造。
不过她一见我写了一封长信之后又在寻找邦当夫人的确切地址,她那至今还很模糊
的唯恐阿尔贝蒂娜返回的害怕之情便又重在她心里滋生起来了。这种害怕之情在翌日清
晨竟发展成了真正的又惊又怕,原来她从准备交给我的一封书信的信封上认出了阿尔贝
蒂娜的字迹。她在嘀咕阿尔贝蒂娜的出走是否只是一出喜剧,这个假设使她倍感伤心,
似乎这已经最终确定了阿尔贝蒂娜将来要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似乎这已经构成了我的
屈辱,我被阿尔贝蒂娜耍弄的屈辱,而对我的侮辱就是对她本人的侮辱,因为我是她的
主人。无论我多么急于阅读阿尔贝蒂娜的来信,我仍旧禁不住观察了一会弗朗索瓦丝的
眼睛,她的全部希望都从这双眼睛里消失了,我从这个征兆里得出了阿尔贝蒂娜会立即
回来的结论,正如冬季运动的爱好者看见燕子远走高飞便高兴地推断出寒冷季节即将来
临一样。弗朗索瓦丝此刻总算离开了房间,在肯定她已关上了房门之后,为了不显得忧
心如焚,我不声不响地拆开了来信:
“我的朋友,谢谢您对我讲过的那些令人愉快的
事,我一定遵命去退掉罗尔斯牌汽车,如果您认为
我能在这方面做点什么的话,而对此我也并不怀疑。
您只要把中间人的姓名写给我就行了。您恐怕会受
这些人的欺骗,他们求之不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
是卖货;您从来不出门,要一辆汽车做什么呢?您
对我们最后一次散步还保留着美好的回忆,我很感
动。请相信,我也不会忘记那次格外黯然神伤的散
步(因为当时已暮色苍茫而我们又即将离别),那次散步只有在我满目漆黑时才会
从我脑海里消失。”
我清楚感到最后一句话无非是一句话而已,阿尔贝蒂娜根本不可能对那次散步保持
如此的甜蜜的回忆,更不可能保持到她离开人世的时候,她当时肯定感到散步索然寡味
因为她那时正急不可耐地盼望着离开我。不过我也很欣赏巴尔贝克那个骑自行车打高尔
夫球的姑娘,尽管她在认识我之前只读过《爱丝苔尔》,她却天生聪慧而且我有非常充
足的理由认为她在我家又培养了新的素质,这些素质使她与众不同而且更为完美。我在
巴尔贝克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认为我的友谊对您是宝贵的,我正是能够给您带来
您缺少的东西的人。”——我在一张照片上写下了这样的题词:“自信天生保护人”—
—这句话,我虽然说了却并没有相信,而当时说这话的唯一目的只是让她感到来看望我
大有好处,同时使她克服她可能会感觉到的厌倦情绪,这句话事实上却是千真万确的;
这就象我告诉她我不愿意见到她是因为我害怕我会爱上她一样。我之所以说这话是因为
我明白,她来得勤时我对她的爱情反而会逐渐减弱,而分离倒可能激励这份爱情;然而
事实上她勤来看我倒使我产生了比在巴尔贝克初期的爱情强烈得多的对她的渴求,这一
来我那句话又变成真实的了。
不过总的来说阿尔贝蒂娜的信并没有使事情有所进展。她只对我说了准备给中间人
写信。必须使目前的局面有所突破,必须赶紧了结这一切,于是我有了下面这个主意。
我立即命人给安德烈送去一封书信,我在信中说阿尔贝蒂娜住在她姨母家,我感到很孤
独,如果她能来我这里小住几天我会感到无比快乐,而且我一点不想使这件事神秘化,
所以我请她将此事通知阿尔贝蒂娜。与此同时我又装作没有收到阿尔贝蒂娜的信而给她
写了下面这封信:
“我的朋友,请原谅您一定会十分理解的这件
事,我非常憎恶把事情神秘化所以我愿意她和我一
道来通知您。您在我身边时生活那么甜蜜,因此我
养成了无法独自生活的坏习惯。既然我俩已商定您
不回来了,我便考虑了代替您的最合适的人,而最
能使我少作改变也最能引起我对您的回忆的人非安
德烈莫属,所以我已请求她到我这里来。为了使一
切不显得那么突然,我对她说只小住几天,但就我
们私下说吧,我相信这次是永久性的。您不认为我
说得有理吗?她知道你们巴尔贝克那一伙姑娘永远
是对我最具诱惑力的小小的社会团体,我曾最幸运
地取得了这个团体的认可证。这个团体的诱惑力无
疑还在我身上起着作用。既然我俩的性格和生活的
厄运注定了小阿尔贝蒂娜不可能成为我的妻子,我
想我无论如何总该在安德烈身上得到一个妻子——
不如您迷人,但性格的更大共同点也许能使她和我
在一起时感到更幸福。”
然而信一发出,我心里又突然升起了疑云,阿尔贝蒂娜曾写信告诉我说:“如果您
直接写信给我,我会很高兴回来。”她对我这么说无非是因为我并没有直接给她写信,
如果我真给她写了信,她恐怕还是不会回来的,在得知安德烈来我家而且随后会成为我
的妻子时她一定感到十分欣慰,只要她阿尔贝蒂娜获得自由就成,她出走一周以来这下
可以毫无顾忌地堕落下去,我半年来在巴黎每时每刻精心采取的预防措施也就付诸东流
了,因为在这一周里她可能已经干下了我分分秒秒刻意阻止她做的事,那些预防措施已
经毫无用处。我琢磨她在那边一定胡乱享用了她的自由,当然,我自己构想出来的这个
念头似乎使我感到伤心,但这种伤心也只是一般性的,没有什么特别,而且这念头虽然
促使我设想她可能有无数的女性情人,我却不能肯定其中的任何一个,因此这念头虽然
使我的思想进入了一种不无痛苦的永恒的运动,但由于缺乏具体人的形象,这种痛苦倒
还可以忍受。然而圣卢一到这种痛苦就不再是可以忍受的了,它变成了难以忍受的苦难
。
在说明为什么圣卢对我说的话使我如此难受之前,我应该叙述一件他临来访时发生
的事,后来想起这件事我的心情竟纷乱到虽不说冲淡了与他谈话使我产生的痛苦印象,
起码也降低了这次谈话的实际重要性。这件事是这样的:由于我急不可耐地想见到圣卢
,我便在楼梯上等他(如果我母亲在家我一定不会这么做,因为她除了讨厌“传话”外
,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举动),这时我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怎么!您不会让人打发掉
您不喜欢的人?这可不难。您只要,比如说,把他应该送的东西藏起来;他的东家急着
要东西时一叫他,他什么也找不到便会急得团团转,我舅母准气冲冲地背着他对您说:
‘他在干什么呀?’他只要一迟到,所有的人都会气冲牛斗,这一来他再也得不到需要
的东西了。这样干它四、五次,您就可以十拿九稳瞧着他被辞退。您如果故意悄悄把他
该送的干净东西弄脏,加上诸如此类的事情您就更有把握了。”我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
一句话,这些毫无信义冷酷无情的话语竟会出自圣卢之口!而我原来却一直把他看成一
个多么善良,对不幸的人多么富于同情心的人,他这一席话简直使我相信他是在朗诵撒
旦的台词;这不可能是以他自己的名义说的话。“可是谁都需要挣钱养活自己呢,”和
他对话的人说道,我这时才看见说话人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一个听差。“那又关
您什么事呢?您自己舒服就成了,”圣卢恶狠狠地回答他,“而且您还多了一个出气筒
,这岂不快活。您完全可以趁他给盛大晚宴上菜时把墨水瓶打翻在他的制服上,总之,
弄得他一刻儿也不安生,让他最后自愿离开。再说,我还可以帮您一把,我要告诉我的
舅母说我赞赏您竟有耐心和这样一个呆头呆脑而且穿得很糟的家伙一起干活。”我露面
了,圣卢朝我走了过来,可是我在听见他说了那些与我了解的他如此不相称的话之后我
对他的信任已经动摇了。而且我在考虑,一个对不幸者能够如此冷酷无情的人是否可能
在去邦当夫人处替我办事时对我背信弃义。等他一走这个考虑便格外有力地促使我不把
他此行的失败看成是我不能成功的依据,不过当他还在我身边时,我想到的仍旧是过去
的圣卢,而且是刚离开邦当夫人的朋友。他首先对我说:“你认为我本来应该多给你打
几次电话,可是这边老说你没有空。”不过我的痛苦变得无法忍受是在我听到他说下面
这些话的时候:“我就从我给你发来最后一份电报以后说起吧,我穿过一间库房一类的
房子后便进了她家的大门,等我又走了一个长廊他们才让我进了客厅。”一听见库房,
走廊,客厅,甚至这些词还没有说完,我的心便比触了电更急速地翻腾起来,因为在一
秒钟之内绕地球次数最多的力量并不是电,而是痛苦。圣卢走后我重复说了多少遍库房
,走廊,客厅这几个词呀!我这是在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击自己。在库房里,阿尔贝
蒂娜完全可能和某个女友躲藏起来。而在客厅里,又有谁知道她姨母不在时她在干些什
么?怎么?我这不是在想象阿尔贝蒂娜住的房子既不能有库房也不能有客厅吗?不,我
一点也没有这么想,或者说我过去只把房子想成了一个并不确切的地方。当她呆的地方
成了一个特定的具体地理名词时,当我得知她不是在两三个可能的地方而是在土兰时,
我第一次感到了痛苦;她的门房说的话在我心里也在地图上终于标明了使我难过的地方
。然而在我适应了“她在土兰的某个住宅里”这个想法时,我并没有见过这个住宅;关
于客厅,库房,走廊的可怕概念也就从来没有进入过我的想象;如今,这几个处所却仿
佛正在我的对面,在看见过它们的圣卢的视网膜里,阿尔贝蒂娜在那里走来走去,在那
里生活,这些处所是特定的而不是不着边际互相推翻的可能的地方。库房、走廊、客厅
这些字眼使我清楚意识到我让阿尔贝蒂娜在这个可诅咒的地方呆一星期实在是发疯了,
这地方的“存在”(而并不只是可能存在)已在我面前是暴露无遗了。唉!圣卢还谈到
他在客厅里听见隔壁房间里有人在扯开喉咙唱歌而且那唱歌的正是阿尔贝蒂娜,听到这
里我终于在绝望中明白了,阿尔贝蒂娜摆脱我之后竟生活得很幸福!她已重新赢得了自
由。而我却在想她会即刻回来取代安德烈!我由痛苦转而冲圣卢大发雷霆了。“我对你
的唯一要求是避免她知道你去了那里。”“你以为这很容易吗!都对我保证说她不在那
里。噢!我明白你对我不满意,我从你那些电报里已经感觉到了。可能你并不公正,能
做的我都做了。”她重新挣脱了羁绊,离开了我家这个牢笼,而在这个牢笼里我过去又
成天价不叫她到我房里来,对我来说,她这是恢复了她全部的价值,她又变成了众星捧
月式的人物,变成了从前那只妙不可言的小鸟。“长话短说吧。钱的问题,我真不知道
该怎么对你说,对一位看上去那么敏感的女人说钱的事我还怕冒犯她呢。不过听我谈及
此事时她倒没有哼一声。过不多久她甚至对我说她见我和她互相那么理解她十分感动。
可是她后来谈的话又那么正派,那么高雅,我简直就无法想象她说‘我们互相那么理解
’是在谈我送钱给她的事,其实我的所作所为是很没有教养的。”“也许她并没有理解
,也许她并没有听清楚,你当时应该重复说几遍,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把握使事情成功。
”“可是她怎么可能没听清楚呢?我就象刚才跟你说的那样对她说的,她既不是聋子,
也不是疯子。”“而她却一点也没有考虑?”“一点没有。”“你该对她再说一遍。”
“你怎么能让我再说一遍呢?我一进门就看见了她的神色,我当时心想,你弄错了,你
这是在让我做一件蠢而又蠢的事,如此这般给她送钱真是难于登天。不过,为了服从你
的命令我还是干了,我还以为她会命人把我赶出门去呢。”“但她并没有如此行事。这
说明,或许她并没有听清楚,所以应该声说一遍,或许你们还可以就这个问题继续谈下
去。”“你说‘她没听清楚’是因为你在这里,可是我对你再说一遍,你要是参加了我
们的谈话你就会明白,当时那里鸦雀无声,我是粗声粗气对她说话的,她不可能没有听
懂。”
“可她是否相信我始终希望娶她的外甥女呢?”“不,这个嘛,如果您愿意听我的
意见,她根本不相信你打算娶亲。她对我说,你亲口告诉她的外甥女你想离开她。我到
现在也不知道她是否相信你想娶亲。”
这些话使我稍微放心了些,这说明我还不算太爱侮辱,因此更大的可能是我还在被
爱着,这说明我还有采取决定性措施的更大余地。不过我仍旧十分苦恼。“看见你不满
意我很烦恼。”“不对,我很感动,我感谢你对我的盛情,不过我觉得你好象能够……
”“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换另外的人也不可能做得更多,甚至还做不到我做过的那些
事呢,你找别人试试。”“这明摆着不可能,早知如此我就不派你去了,不过你这一招
流产可妨碍了我采取另外的步骤。”我责备了他:他确曾设法为我效劳,但没有成功。
圣卢在离开那里时曾和几个正在进门的少女交错而过。我早就不止一次猜想到阿尔贝蒂
娜在当地认识一些姑娘,我这是第一次为此感到难过。确实应该相信,大自然在让我们
的头脑分泌天然的解毒剂以消除我们不停顿而且毫无危险地作出的各种假想;然而什么
药物也不可能免除圣卢遇到的这些姑娘对我产生的毒害。可是他讲过的这些细节中每一
个有关阿尔贝蒂娜的不都是我曾设法打听过的吗?不正是为了更确切地了解这些情况我
才让当时被上校召回的圣卢不惜一切代价前来我家的吗?不正是我,是我自个儿企求得
到这些细节,或者不如说,不是我的痛苦在饥不择食地渴求增长,在贪婪地盼望得到这
些细节作为养料的吗?圣卢最后告诉我他在那幢住宅的附近喜出望外地遇到了唯一的一
个熟人,而这个人又使他想起了过去,他邂逅的是拉谢尔过去的一个女友,一个漂亮的
女演员,她正在附近度假。一听到这个女演员的名字我就琢磨起来:“也许就是和这个
女人。”光想到这点我就仿佛看见阿尔贝蒂娜在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的怀里微笑,快活
得脸蛋发红。而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自我认识阿尔贝蒂娜以来我想女人还想得少
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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