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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38:59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在这样一篇社论后面报纸不能不附几则评论,不用说,这些评论也是德·诺布瓦先生寄
去的。大家可能已经从前面几页里注意到,“条件式”①是这位大使在外交文字里特别
喜欢使用的语法形式。(不写“据说人们特别重视”而写“人们可能特别重视”。)但
他也同样喜欢用直陈式现在时,但不是用这一语法形式通常的意义,而是用它在古法语
中的祈愿式意义。社论下面的评论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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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动词的一种语式,表达不肯定或婉转语气。
  “公众从未表现出如此令人感佩的镇静。(德·诺布瓦先生很希望这是真的,但又
怕事实正好与此相反。)公众厌倦了徒劳无益的骚动,而且满意地得知皇上的政府将根
据可能发生的多种情况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公众别无他求(祈愿式)。这种崇高的镇静
本身已经是一种胜利的征象。除此以外,我们还想补充一条消息,它可以,如果有此必
要的话,进一步安定人心。此间肯定,由于健康原因早已准备回巴黎接受一次短期治疗
的德·诺布瓦先生可能已离开柏林,他认为自己留在那里已失去意义。
  最新消息,“皇帝陛下今晨离开贡比涅回巴黎,以便与德·诺布瓦侯爵、国防部长
以及深得公众信任的巴泽纳元帅共商国家大事,皇帝陛下取消了为款待其嫂德·阿尔贝
公爵夫人而准备举行的晚宴。这一措施一经为公众获悉立即普遍产生极为良好的反响。
皇上检阅了部队,部队热情之高笔墨难以形容。皇上到巴黎后即发出动员令,有几支部
队接到动负令后准备一有情况便向莱茵河方向开拔。”有几次黄昏时分在返回旅馆的路
上,我感到过去的阿尔贝蒂娜,虽然我自己看不见,却给关在我心灵的深处,就象关在
威尼斯内城的“污水槽”里,有时一件小事使水槽的变得牢固的盖子滑开,给我打开一
个通向过去的洞口。
  比如一天晚上,我的场外证券经纪人的一封来信在一瞬间重新为我打开了关着阿尔
贝蒂娜的牢笼的大门,在我心中的这个牢笼里她是活生生的,然而离我又是那么远,那
么深,因此还是无法接近。早先为了能有更多的钱花在她身上我曾经做过金融投机,她
死后我就不再管那些事了。然而时代变了;上几个世纪的一些至理名言被这个世纪否定
了,梯也尔先生就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曾说铁路永远不会成功;德·诺布瓦先生谈到公
债时曾对我们说:“公债的收益也许不很高,但至少本金永远不会贬值。”但这些公债
往往正是跌价跌得最惨的。这样,仅仅在英国长期公债和塞依①制糖厂这两项上,我就
必须付给场外证券经纪人几笔数目极为可观的差额,同时还要付利息和延期交割贴费,
以至我一气之下决定把这些债券全卖了,这一来我从外祖母那儿继承来的财产顿时就只
剩下不到1F5,而阿尔贝蒂娜活看时这笔遗产还全数在我手中呢。我们家留在贡布雷的亲
戚朋友知道了这件事,由于他们还知道我和圣卢侯爵及盖尔芒特一家交往甚密,于是就
有人说:“这就是想干一番大事的结果。”如果贡布雷的人们得知我搞投机是为阿尔贝
蒂娜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姑娘,一个可以说是受我外祖母以往的钢琴教师保护的姑娘,
他们一定会惊奇得非同小可。在贡布雷,人们按他们了解的各个人的收入情况把他永远
地归入一个等级,就象归入一个印度的种姓一样,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人们无法想象
盖尔芒特们的天地里的充分自由,这里,人们对财产毫不重视,人们可能也认为贫穷是
一种不愉快的处境,但却认为它并不能降低一个人的人格,不能影响一个人的社会地位
,正象胃病不能影响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一样。贡布雷的人兴许反而以为圣卢和德·盖尔
芒特先生是些破落贵族,他们的庄园被抵押,是我借了钱给他们,其实,如果我真的破
产了,他们会是首先主动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不过我不会接受罢了。至于我的相对
破产,这事确实使我烦恼,因为我对威尼斯女人的兴趣近来集中在一个年轻的卖玻璃制
品的姑娘身上,这姑娘花朵般鲜艳娇嫩的皮肤透出由浅入深韵致万千的橙色,令人看了
心往神迷,我每天都想再见到她,但我知道母亲和我不久即将离开威尼斯,因此我下决
心设法在巴黎为她谋个事儿,好让我们俩不分离。她妙龄17的青春美色是那么高雅脱俗
,光彩照人,不啻是一幅提香的真迹,我在走之前无论如何要弄到手。然而,我仅存的
那点财产对她是否有足够的吸引力,能让她离乡背井为我一个人来巴黎生活呢?
  --------
  ①塞依(1774—1840),法国经济学家,在南特领导一家制糖厂,著有《各国财富
研究》等。
  我正要读完场外债券经纪人的信,信中有句话:“我将照管您的延期交割贴费”突
然使我忆起另一句同样虚伪的职业性套语,就是巴尔贝克的海滨浴场女侍对埃梅谈起阿
尔贝蒂娜时用的那句话:“当时是我照管她的,”她说。以前从未在我脑海中再现的这
几个字此时有如“芝麻开门”,突然令囚室的门开启了。但不一会儿牢门重又在被囚禁
者面前关上——我不想去和她团聚,这不是我的过错,因为我再也看不见她,再也想不
起她的样子了,而对我们来说,人们是通过我们对他们的看法才存在的——但她的被遗
弃一时却使我觉得她分外楚楚动人,只是她自己却不知道她已被遗弃:我在一闪念之间
竟羡慕起那段已经很遥远的时光来,那时我日日夜夜被对她的回忆所萦绕而痛苦。还有
一次,那是在斯基亚沃尼的圣乔治教堂,12使徒之一的旁边有一只用单线勾勒的鹰,使
我蓦地想起了那两只戒指,并且几乎重新勾起了它们给我带来的痛苦,弗朗索瓦丝曾发
现这两只戒指一模一样,而我一直没弄清这两只戒指是谁送给阿尔贝蒂娜的。
  然而有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它似乎本应该使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死
灰复燃。当我们的游船在旅馆门前的石级下停住时,看门人交给我一封电报,为了这封
电报,电报局职员已经来过三回了,因为收报人的姓名写得不准确(我还是能从意大利
报务员译走了样的名字上认出是我的名字),要我给一个收据,证明这份电报确是拍给
我的。一回到房间,我立即拆开电报,扫了一眼电文,电文有很多传送错误,不过我还
是能读出如下的话:“我的朋友,您以为我死了,请原谅我,我好端端地活着,我想见
您,跟您谈结婚的事,您何时返回?温柔地爱着您。阿尔贝蒂娜。”于是发生了与外祖
母相同的情况,只是过程相反:我得知外祖母去世时,起初未感到丝毫的悲伤。只是在
对她的不自觉的回忆使她变得栩栩如生后我才真正为她的死而难过。现在阿尔贝蒂娜在
我思想中已经死去。因此她还活着的消息并没给我带来预想的快乐。对于我,阿尔贝蒂
娜只是一束思念,只要这些思念还活在我心中,她便能肉体虽死精神犹生;但是现在这
些思念已经消逝,因而她不能随着肉体的复活而在我心中复活。当我发现,她还活着这
个消息并不使我快乐,当我发现我已不再爱她,我本应为此感到震惊,而且震惊的程度
应该甚过这样一个人,这个人外出旅行几个月或病了几个月以后,照照镜子,发现自己
有了不少白头发,和一副成年人或老年人的陌生面容。这确实使人震惊,因为这意味着
:过去的“我”,那个金发青年已不存在,“我”变成了另一个人。然而与白发下这张
布满皱纹的脸代替了原来的脸孔相比,我的变化不是同样深刻,旧我不是消逝得同样无
影无踪,同样彻底地被新我替代了吗?但是人们既不因自己随着时光的流逝、按照日月
更替的次序变成了另一个人而苦恼,也不因自己在同一时期竟会是每天性格互相矛盾的
人——今天凶狠明天心软,今天体贴明天粗野,今天公正无私明天野心勃勃——而苦恼
。不苦恼的原因是相同的,那就是旧我已经消隐——在后一种情况下是暂时的、性格方
面的消隐,在前一种情况下是永久的、情欲方面的消隐——不可能悲叹另一个我,而这
另一个我在当时当刻,或从此以后,则是整个儿我;粗野者为其粗野而得意因为他是粗
野者,健忘者不为其缺乏记忆力而伤心正因为他已经遗忘。
  我是没有能力使阿尔贝蒂娜复活的,因为我没有能力复活我自己,复活当年的我。
生活的规律就是这样,它通过极其细微而又从不间断的工程改变着世界的面貌,按照这
一规律,生活并没有在阿尔贝蒂娜死去的第二天对我说:“变成另一个人吧。”然而,
通过无数微小得使我难以觉察的变化,生活几乎把我整个儿更新了,因此当我的思想发
现它的主人变了时,它已经适应这个新主人——我的新“我”;它依附的是这个新主人
。大家已经看到,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温情,我的妒忌,来自于某些甜蜜的或痛苦的核心
印象通过联想向四面八方的辐射,来自于对蒙舒凡的凡德伊小姐的回忆,来自于阿尔贝
蒂娜晚间在我颈脖上印下的温柔的吻。但是随着这些印象的逐渐淡化,被它们染上令人
忧虑的或令人愉快的色调的广阔印象场便恢复了中性色彩。一旦遗忘占领了痛苦或欢乐
的几个主要据点,我的爱情的抗争便被击败了,我便不再爱阿尔贝蒂娜了。我试图想起
她。早在她出走后两天,我就曾经为自己居然能离开她生活48小时而惊恐万分,那时我
就有个预感,看来这个预感是正确的。正象从前我给希尔贝特的信中所说以及我对自己
所说的:如果这种局面持续两年,我就不再爱她了。当斯万要我再去看希尔贝特时,我
觉得这就象要我接待一个死去的人一样不合适。死亡——或者我以为的死亡——在阿尔
贝蒂娜身上所做的工作与长期的关系破裂在希尔贝特身上所做的工作是相同的。死亡只
不过起了分离的作用罢了。我的爱情一想到它的出现便不寒而栗的那个恶魔——遗忘,
终于真如我所料把我的爱情吞食了。阿尔贝蒂娜还活着的消息不仅没有唤起我的爱情,
不仅使我看到我返回到漠然状态的旅程已即将走完,而且还在一瞬间促使这种返回加快
速度,加快得如此之猛以至我事后不禁自问,过去那个相反的消息,即阿尔贝蒂娜死亡
的消息,是否在完成她的出走所做的工作的同时,反过来激励了我的爱情,推迟了爱情
的衰退。是的,现在知道她还活着,知道我可以和她重新聚首,反倒顿然使她在我心中
失去了价值,我因此不禁自问是否是弗朗索瓦丝的暗示,是阿尔贝蒂娜的出走本身,乃
至她的死(假想的,却信以为真)延长了我的爱情,因为当第三者甚至命运力图把我们
和一个女人分开时,他们的阻挠只能使我们更依恋那个女人。眼下发生的事恰恰相反。
我试着回想阿尔贝蒂娜的音容笑貌,然而也许因为我只需对她作出表示便能得到她,在
我回忆中出现的是一个已经相当肥胖、有点男性化的姑娘,她那张憔悴的脸上,如同种
子就要破土发芽一样,已经凸现出邦当太太的侧影。她与安德烈或其他姑娘可能干的事
已不再使我感兴趣。我在很长时期里以为无法治愈的苦恼已不再使我痛苦,而这一切说
到底我本来应该能预见到。诚然,对情妇的怀恋,尚未熄灭的炉火也和结核或白血病一
样是肉体的疾病。不过,在肉体的痛苦中间,有必要区别由纯粹肉体上的因素引起的痛
苦和以心智为媒介作用于肉体的痛苦。尤其当作为传送纽带的这一部分心智是记忆的时
候——也就是说如果引起痛苦的原因已经被消除或者已经很遥远——,那么不管痛苦有
多么残酷,不管给机体带来的混乱有多么深广,由于思想有一种自我更新的能力,或者
更确切地说,它缺乏机体组织具有的自我保存的能力,因而预后不好的情况是极少的。
一个患癌症的病人过一段时间以后可能会死,而一个遭到无法慰藉的不幸的鳏夫或父亲
,经过同样长的时间以后,却很少有心灵的创伤得不到愈合的。我的创伤也已愈合。此
刻我在想象中看到的阿尔贝蒂娜是那么虚胖,她必定象她爱过的那些姑娘一样已经人老
珠黄,难道为了她我必须放弃那个明丽照人的威尼斯少女,我昨日的回忆,明日的希望
吗(如果我娶阿尔贝蒂娜,我将再也不可能给那位姑娘以及其他任何姑娘一文钱了)?
难道为了她我必须放弃这位“新的阿尔贝蒂娜”,“不是那个到过乌七八糟的地方的阿
尔贝蒂娜,而是忠贞的、高傲的、甚至有点野性的阿尔贝蒂娜?”现在这位威尼斯少女
就是从前的阿尔贝蒂娜: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不过是我崇慕青春的一种短暂的形式。我
们以为自己爱一个姑娘,其实,唉,我们爱的是曙光,因为她们的脸庞昙花一现地映出
曙光的绯色。一夜过去,第二天早晨,我把那份电报还给看门人,说是搞错了,电报不
是发给我的。看门人说电报已经拆开,他很难处理,还是由我保存为好;我把电报放回
口袋但决定不去管它就象没收到过似的。我已经彻底地不再爱阿尔贝蒂娜了。因此这段
爱情在远远背离了我以与希尔贝特的爱情史为依据对它所作的预测以后,在让我绕了一
个又长又痛苦的大圈子以后,最终(虽然一度曾是例外)也象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一样
,归入了被遗忘这一普遍规律。
  于是我想:过去我依恋阿尔贝蒂娜甚于依恋我自己;我现在不再依恋她是因为在相
当长一段时期里我已没有看到她。我不想让死亡把我和自己分开,我希望死后能复生,
这一愿望和我想与阿尔贝蒂娜永不分离的愿望不一样,它还在延续。这是因为我把自己
看得比她更珍贵吗?是因为我在爱着阿尔贝蒂娜的时候更深地爱着自己吗?不是,而是
因为我看不见她了也就不再爱她了,而我一直还爱着自己因为我与自己的日常联系没有
中断过,我与阿尔贝蒂娜的联系却已经断了。那么如果我和我的躯体,和我自己的联系
也断了呢?情况肯定是同样的。我们对生命的眷恋只不过象一种年深日久的摆脱不掉的
爱情关系。它的力量在于它的持续不断。一旦死亡来割断这种关系,我们想长生不死的
愿望也将消除。
  午饭后,倘若我不独自在威尼斯城里游荡,我便准备和母亲一道外出,为了做点我
正在进行的有关拉斯金①的研究札记,我到楼上房间去拿本子。墙壁突兀的拐弯使房间
的墙角凹进去,从这里我感到海给威尼斯带来的限制和人们在土地利用方面的精打细算
。我下楼和等着我的母亲会合时,正是在贡布雷人们关上百叶窗在幽暗中惬意地享受身
边的阳光的时刻,而在这里,从大理石楼梯走下来时(这楼梯就象在一幅文艺复兴时期
的画里一样,你看不出它是建在一座宫殿里还是建在一条双桨战船上),人们可以领略
到同样的清凉和户外的灿烂阳光,这得归功于那些顶篷,它们在永远开着的窗户前面晃
动着,通过这些窗户,暖烘烘的阴影和蓝绿色的阳光随着源源不断的气流流动,就象流
动在一个飘浮的平面上,使人联想到邻近动荡不息的波涛和那闪烁着变幻不定的色彩的
粼粼波光。我最经常去的地方是圣马可教堂,而且每次都兴趣盎然,因为要去那儿先得
乘游艇,因为对我来说这座教堂不只是一处古迹,而且是在春天的海上所作的一段旅程
的终点,教堂与海水在我眼里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生气勃勃的整体。母亲和我走进圣
洗堂,我们脚下是大理石和彩色玻璃镶嵌的拼花地面,眼前是宽大的拱廊,拱廊的喇叭
口形的粉红色壁面因年深日久而微微弯倾,这样,在没有因年代悠久而失去其鲜艳色泽
的地方,教堂看上去象是用类似巨大蜂房里的蜂蜡那样一种柔软而有韧性的物质造成的
;相反,在岁月的侵蚀使材料发硬的地方,以及被艺术家雕空或用金色烘托的地方,教
堂就象用科尔都②出产的皮革制作的精装本封面,而威尼斯则象一本其大无比的圣经。
母亲见我要在几幅表现耶稣浸礼的镶嵌画前呆很久,而且她感到了圣洗堂沁人肌肤的凉
气,便将一条披肩搭在我肩上。我和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时,她对我谈到如果能和我
一道观赏某幅画会有怎样的乐趣——在我看来她想象的这种乐趣毫无根据——当时我认
为她的话揭示了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不少思想混乱的人头脑里往往装满了这类幻想。
今天我至少可以肯定,和某人一起观赏或至少一起看过一件美丽的东西的乐趣是确实存
在的。我有过这样的时刻,即当我回想起圣洗堂,回想起我面对着圣约翰将耶稣浸入其
中的约旦河的波涛,而游艇正在小广场前等候我们,这时我便不能不动情地想到,在凉
爽的半明半暗中,在我身旁,有一位身着孝服的妇人,她脸上带着卡帕契奥的《圣于絮
尔》中那位老妇人的毕恭毕敬而又热情洋溢的虔诚表情,而这位脸颊红润、眼神忧伤、
罩着黑面网的妇人就是我的母亲,对我来说,从此没有任何东西能把她和圣马可教堂那
光线柔和的殿堂分开,我确信总能在殿堂里再找到她,因为她在那儿就象在一幅拼花图
案中一样占有一个专门的、固定不变的位置。
  --------
  ①拉斯金(1839—1900),英国艺术评论家和社会学家。著有六卷全集阐述其美学
观点,认为艺术与人类在其他领域的活动是互相依存的,普鲁斯特深受其思想影响。
  ②科尔都,西班牙西南部城市,以出产皮革著称。
  我刚刚提到卡帕契奥,在我不去圣马可教堂进行我的研究时,他便是我们最喜欢“
拜访”的画家,有一天他几乎重新燃起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火。那是我第一次看到
《慈悲族长为中魔者驱邪》那幅画。我欣赏着那美妙的肉红色和淡紫色天空,天幕上衬
托出高高的镶嵌式烟囱,烟囱的喇叭口形状和它的红色象朵朵盛开的都金香,使人想到
惠斯勒①笔下千姿百态的威尼斯。接着我的目光从古老的里亚托木桥移向15世纪的维契
奥桥,移向那一座座装饰着镀金柱头的大理石宫殿,随后又回到大运河,在河上划船的
是一些身穿粉红色上衣,头戴饰有羽毛的窄边软帽的少年,他们酷似塞尔、凯斯勒和斯
特劳斯那幅光彩夺目的《约瑟夫的传说》中那个使人想起卡帕契奥的人。最后,在离开
那幅画之前,我的目光又回到河岸,这里密密麻麻地呈现出当时威尼斯的生活场景。我
看到理发师在擦拭剃须刀,黑人扛着木桶,伊斯兰教徒在聊天,还有身穿锦缎和花缎宽
大长袍,头戴樱桃红丝绒窄边软帽的威尼斯贵族老爷。突然我的心好象被蜇了一下。我
认出,一个编织行会会员(这可以从他们的领口和袖口上用珍珠和金线绣成的他们所属
的这个快乐行会的会徽识别出来,)身上披的斗篷就是阿尔贝蒂娜和我乘敞篷车去凡尔
赛那天穿的那种斗篷,那天晚上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仅仅15个小时以后阿尔贝蒂娜将离开
我家。那个凄凉的日子,她在最后一封信里把它称为“格外晦暗的日子,因为当时已暮
色苍茫,而我们又即将离别”,当我叫她出发时,随时准备应付各种情况的她,披上了
一件福迪尼设计的斗篷,第二天就带着这件斗篷走了,自那以后我在回忆中再也没看到
过这件斗篷。然而福迪尼,威尼斯的天才儿子,正是从卡帕契奥的这幅画里吸取了斗篷
的式样,把它从编织行会会员的肩上取下来披到了众多巴黎女子的肩上,当然她们象我
在此以前一样不知道这种斗篷的式样古已有之,人们能在威尼斯艺术学院的一间大厅里
,在那幅题为《慈悲族长》的画上,在处于画的近景的一群贵族老爷们身上看到它的原
型。我认出了所有这一切,而且那件被忘却的斗篷为了让我更好地审视它,把那晚和阿
尔贝蒂娜出发去凡尔赛的人的眼睛和心灵还给了我,于是在片刻间,我感到一种无法表
述的欲望和忧伤涌上心头,但很快就消散了。
  --------
  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
  还有些日子我和母亲不满足于参观威尼斯博物馆和教堂,于是趁有一次天气特别晴
朗,我们一直推进到帕多瓦①,为的是再一次欣赏那几幅《善》《恶》图,斯万先生曾
送给我这些画的复制品,至今可能仍挂在贡布雷老宅的自修室里;我在骄阳下穿过阿雷
娜花园,走进由乔托的画装饰的小教堂,只见教堂的整个拱弯以及巨幅壁画的底色一片
碧蓝,仿佛灿烂的白日也同游客一起跨进了门槛,把它那万里无云的蓝天带到荫凉处小
憩,纯净的蓝天卸去了金灿灿的阳光的服饰,那蓝色只稍微加深了一点,就象最晴朗的
天也会有短暂的间断,这时天空并无一丝云,但太阳似乎把它的明眸转向别处一小会儿
,于是天空的湛蓝就变暗了一些,但也更加柔和了。
  --------
  ①帕多瓦:意大利北部城市,有名的圣安东尼方形大教堂内有圣安东尼之墓,市内
阿雷娜广场上的小教堂饰有13世纪意大利画家乔托绘的巨幅壁画。
  现在蓝幽幽的青石壁象移进来的蓝天,天空飞着几个小天使,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
些小天使,因为斯万先生送我的仅是《善》《恶》图的复制品,而不是描绘圣母和圣子
的故事的整幅壁画。天使的飞翔动作与《慈悲》或《贪欲》的动作一样都给我一种维妙
维肖栩栩如生的感觉。天使们把小手合拢,显出对天国的万分虔诚,或者至少是孩子的
认真和乖巧,阿雷娜壁画上的这些小天使让人觉得世界上真存在过这类特别的有翅膀的
生物,圣经和福音时代的博物学大概会提到它们。圣徒们散步时少不了会有这些小人儿
在他们前面飞来飞去;也总会有几个降临在他们的头顶上方,由于这是些真正存在而且
确实会飞的造物,我们可以看到它们向上升腾时画出各种弧线,极其轻松自如地在空中
“翻筋斗”,或是头朝下向地面俯冲,一面还起劲地扑腾翅膀,以便使自己保持从重力
法则来看是完全不可能的姿态,它们更象某种业已绝迹的鸟类,或者象在练习滑翔的加
罗①的青年学生,而不象文艺复兴时期以及后来的各个时期的绘画艺术中表现的那些天
使,那些天使的翅膀只不过是天使的标志,它们的姿态通常和不长翅膀的天国人物毫无
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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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加罗(1888—1918),法国飞行员,是第一个飞越地中海的人。
  回到旅馆时我看见一群年轻女子,她们大部分是从奥地利来威尼斯享受这明媚的、
花儿尚未开放的早春时光的。她们中间有一位使我产生了好感,她的五官虽然不象阿尔
贝蒂娜,但却有着同样娇艳的脸色,同样笑盈盈的轻佻目光。不久我便觉察到我已开始
对她说一些我在初期对阿尔贝蒂娜讲过的话,当她告诉我第二天我将见不到她因为她要
去维罗纳①时,我对她掩饰同样的痛苦,并且立刻也想去维罗纳。然而好景不长,她就
要回奥地利,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但是我已经隐隐约约感到妒忌,就象刚堕入情网
的人那样,我望着她可爱的谜一般的脸庞不禁自问她是否也喜欢女人,她和阿尔贝蒂娜
的相同之处,那鲜亮的脸色和明亮的目光,那令所有人倾倒的和蔼而坦率的神情,(她
有这付神情主要是由于她不想去了解与她无关的人们的所作所为,而不是由于她能向别
人公开自己的所作所为,恰恰相反,她用幼稚可笑的谎言来掩盖自己的行为),这一切
是否正是喜欢女人的女人固有的体貌特征。我自问,但理性上又弄不明白,是否正是她
身上的这一点对我具有吸引力,是否正是这一点在引起我的不安(这也许是我容易被叫
人痛苦的东西所吸引的更深刻的原因),而且当我看见她时,是否正是这一点给我带来
那么大的快乐和忧伤,就象那些磁性物质,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但它们存在于某个地区
的空气中时便能使我们感到种种不适。可惜这个问题我永远也弄不清。
  --------
  ①维罗纳,意大利东北部城市,其风光仅次于威尼斯。
  有时我试图从她脸上了解她的内心世界,我真想对她说:“您应当告诉我,我对这
事感兴趣,它也许能帮助我认识人类博物学的一条规律。”然而她永远也不会告诉我;
她声称对这一类恶习深恶痛绝,而且她和女友们保持一种冷漠的关系。也许这恰恰证明
她有不可告人的事要隐瞒,也许她正是为这种事在被人笑话和羞辱,也许她为避免别人
以为她有这类恶习才装出这种表情,就象动物对打过它的人保持一种不言自明的疏远。
至于要打听她的生活,那是办不到的事;即使对阿尔贝蒂娜,我也是花了多少时间才了
解到她一星半点的情况呵!她的行动是那么小心谨慎,和这位年轻女人一个样,以至等
她死后人们才敢谈起她!何况,即使是关于阿尔贝蒂娜,难道我能肯定我了解什么情况
吗?此外,正如我们所爱的某个女人会使我们不自觉地追求某种生活条件,因为有了这
种物质条件我们就能生活在她身边,就能最大限度地取得她的欢心,而一旦我们不再爱
这个女人,我们原先梦寐以求的生活条件对于我们就变得无所谓了,精神上的某些兴趣
也一样。我想知道在那花瓣似的粉颊下面,在那双宛如日出前的晨曦似的淡灰色明眸里
,在那些从未讲给人听过的时日里,究竟隐藏着一种什么样的欲望,我赋予我的好奇心
一种科学意义,然而当我一点也不爱阿尔贝蒂娜了,或者当我一点也不爱这位年轻女人
了,这种科学意义大概也会消失。
  傍晚我独个儿步出旅馆,在这座迷人的城市里徜徉,有时置身于一些我未到过的街
区,好象《一千零一夜》中的某个人物。在我信步漫游的路上,常常会发现一个我不知
其名的宽阔广场,没有一个游客也没有一本旅游指南向我提到过它。我进入纵横交错的
小街织成的网络。高高的喇叭口形的烟突被夕阳抹上了无比鲜艳的玫瑰色和明亮夺目的
红色,于是屋顶上成了一个百花盛开的花园,花的颜色是那么富于层次,你会以为是代
尔夫特或哈勒姆①的某个郁金香花迷的花园搬到了威尼斯城的上空。此外,这里的房屋
挨得十分近,因而每个窗口都好象一个画框,框中是一个厨娘在胡思乱想,眼睛从窗口
向外望着,或是一个少女坐着,正让一个老妇梳理头发,老妇的脸隐在暗处,但可以依
稀辨出那是一张巫婆的脸,——一座座简陋而静寂的房舍在狭窄的街道旁紧挨着,一眼
望去如同一百幅荷兰油画并排陈列在那儿展览。那些街道一条挤一条,象齿槽似地将环
礁湖与运河之间的那块威尼斯横七竖八切成无数块,仿佛这块城区已在这些数不清的纤
细而精微的模子里凝结了。突然,在一条小街的尽头,凝固的物质里有一处仿佛发生了
膨胀。原来是一个宽阔华美的广场伸展在我面前,广场四周耸立着赏心悦目的宫殿,月
光在广场上撒下一片苍白的清辉,我真没想到在这样稠密的街道网里,还能有地方摆下
那么大一个广场。这是一个建筑群,若是在别的城市,各条街道往往都通向这样的建筑
群,好把人们引向那里,或向人们指明它的所在。但是在威尼斯,它好象故意藏在小街
纵横交织的网里,犹如东方童话里的宫殿,某个人物夜里被人领到宫殿里,天亮前又被
送回来,他后来再也找不到这个神奇的处所,最后还以为这不过是他梦中去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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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代尔夫特和哈勒姆,荷兰的两个城市,荷兰是郁金香之国。
  第二天我去寻找我夜间发现的美丽广场,我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它们都很相似,
但没有一条能给我提供一点有关那个广场的情况,只有使我更加晕头转向。有几次我以
为认出了一个什么标记,便估计那个美丽而偏远的广场,那个被幽禁的、孤寂的广场很
快就会出现在我眼前。这时某个鬼精灵变成的一条我从未走过的小街,引得我身不由己
地往回走。不久我突然发现自己重新被带回到了大运河。而由于对现实的回忆与对梦境
的回忆之间没有多大的区别,到后来我不禁自问,是否在我的睡梦中,在一块幽暗的威
尼斯的凝固体里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浮动面,它给久久沉思的月光奉献上一个宽阔的、被
迷人的宫殿所环绕的广场。
  但是在威尼斯,不愿永远失去某些女人比不愿永远失去某些广场更能使我的心情始
终处于骚动不安的状态,到了我母亲决定离开威尼斯的那天傍晚,那时我们的行装已经
由小船运往车站,我突然在旅馆准备接待的外国旅客登记簿上看到:“普特布斯男爵夫
人及其随从”,这时我的骚动不安达到了狂躁的程度。一想到我和母亲这一走我将错过
多少享受肉体欢愉的佳辰良宵,我体内处于慢性病状态的欲望立即上升为一种情感,欲
望被一种忧郁和迷惘的心情所淹没;我向母亲提出推迟几天再走;母亲好象一分钟也不
愿意考虑我的请求,甚至根本不把它当回事,我的神经已被威尼斯的春天刺激得很兴奋
,因而母亲的神情一下子唤醒了在我神经里存在已久的反抗欲,那就是抵制我臆想中父
母策划来对付我的阴谋,他们总以为我最终不得不服从,过去正是这种抗争的决心驱使
我把自己的意志粗暴地强加给我最爱的人,哪怕在成功地迫使他们让步以后我仍旧按他
们的意愿行事。于是我对母亲说我不走了,而她呢,以为做出不把我的话当真的样子是
巧妙的办法,因此她甚至不予回答。我说她马上就会看到这是不是真的。这时看门人拿
来三封信,两封是母亲的,一封是我的,我把信放进皮夹,和其它信混在一起,连信封
都没看一眼。待到母亲动身去车站,后面跟着我所有的物件时,我则命人拿了一杯饮料
到平台上去,我在平台上坐定,面对着运河,看着落日西沉,而停泊在旅馆对面的一条
船上一位乐师正弹唱着“Solemio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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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文:“我的太阳”。
  太阳继续落下去。母亲现在离车站大概不会很远了。她很快就会不在这儿了,而我
将孤身一人留在威尼斯,孤身一人为惹得母亲伤心而难过,却没有她在身旁抚慰我。开
车的时刻越来越近,我的无可挽回的孤寂也即将来临,我甚至觉得我已经开始尝味这彻
底的孤寂了。确实我感到孤独,周围的事物变得陌生了,我已没有足够的平静去摆脱心
脏的猛烈跳动,去给周围的事物注入一点安定。我面前的这座城市已不再是威尼斯。它
的特点,它的名字对于我如同骗人的虚构,我再没有勇气把这些虚构刻印在石头上了。
宫殿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个建筑物和一大堆与其它石头没有什么不同的大理石,水也
只不过是氮氢化合物①,一种永恒的、没有灵性的物质,威尼斯存在以前就有,威尼斯
以外的地方也有,它不知总督和透纳②为何人。然而这个普普通通的地方又很奇特,它
象这样一种地方,你刚到那儿,它还不认识你,你走了它也已经把你忘掉。我再不能向
它吐露任何心事,再不能在它身上寄托自己的任何思想与情愫,它使我收缩成一团,我
现在只不过是一颗还在跳动的心,是一种正忧虑地关注着“Solemio”如何展开的注意力
。我徒然拼命把我的思想放在里亚托桥那独特的优美曲线上,然而在我眼里它仍是如此
明显地平庸,不仅不是一件上乘之作,而且与我从前对它的评价毫无关系,就象一个演
员,虽然戴着金色假发,穿着黑色衣服,但我们知道他实质上不是哈姆雷特。与宫殿的
情况一样,大运河,里亚托桥一旦剥去了构成它们个性特征的那层思想外衣,就化为一
堆普通的物质材料。但同时这极其平常的地方又似乎并不那么遥远。比如在军舰修造厂
的锚地,由于纬度这一科学因素,事物就有一种特别之处,它们即使表面上与我们国家
的东西一模一样,但总让人觉得陌生,终归是流落在异域的东西;那水天相接之处离我
很近,我只需乘一小时船就能到达,但我感到这段地平线的弧度与法国的完全不一样,
它本来很遥远,只是通过旅行的妙法才突然离我很近,但它只能使我更深地体会到我是
远在他乡;因而看着那既微不足道又遥远的军舰修造厂锚地,我心中充满了一种厌恶而
又惊恐的复杂感情,我第一次体验这种感情是在我很小的时候,那一天我陪妈妈去德里
尼温泉浴场,这是个怪诞的地方,水色幽暗,不见天空和阳光,四周是一个个小房间,
在这儿你感到自己与看不见的挤满人体的深水相通,我曾纳闷地想,用一些木板房遮住
不让人从街上看到的深水处是否就是由此处开始的并把极地包括在内的冰洋的入口,这
狭窄的空间是否是极地冰洋可通行的部分;眼前的景色显得寥寂,不真实、冷漠,我对
它已没有好感,这儿即将剩下我孤单一人,“Solemio”的歌声悠悠升起,仿佛在哀叹我
原先认识的威尼斯,又仿佛在以我的不幸证明那个威尼斯已不存在。毫无疑问,如果我
还想赶上母亲,和她一起乘火车,我就应该停止听下去;我就应该立即下决心动身,一
秒钟也不再耽搁。然而这正是我做不到的事;我仍旧一动不动地呆着,不仅站不起身来
,而且连下决心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为了避免考虑下这个决心,我的思想整个儿在关
心Solemio如何一句接一句的展开,并且跟着歌者默唱,预料下一句即将高昂起来,并跟
着它高上去,再跟着它低下来。毫无疑问,我对这支听过上百遍的无关紧要的歌根本不
感兴趣。我这样认真地象完成一项义务似地把它从头听到尾并不使任何人高兴甚至也不
使我自己高兴。再说,我预告就知道的那些歌词里,没有一句能给我提供我所需要的那
个决定;不仅如此,每个歌句,在轮到唱它的时候,还成了我有效地作出这一决定的障
碍,或者更确切地说,它迫使我作出相反的决定,亦即留下不走的决定,因为它使我让
时间分分秒秒地溜过去,因此我此时听唱Solemio这件事本身不仅毫无乐趣可言,而且还
包含着一种深沉的甚至是绝望的悲伤。我清楚地感到,由于我呆在那儿不动,实际上我
作出的决定是留下不走;对自己说“我不走了”这种直截了当的形式是不可能的,而另
一种形式:“我再听一句Solemio”却是可能的,然而这另一种形式也更痛苦千百倍,因
为这一转义语的实际意义我并非不知道,我在对自己说“归根到底我不过是再多听一句
罢了”的同时,我知道这就意味着:“我将一个人留在威尼斯。”也许正是这种象使人
麻木的寒冷一样的悲伤构成了这支歌的魅力,那种绝望而又慑服人的魅力。歌者的声音
用几乎是肌肉的力量和炫耀掷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对我的当胸一击。当一个句子在低音
处唱完,乐曲似乎已经结束时,唱歌的人还不满足,又由高音处重新开始,好象他需要
再一次宣告我的孤独和绝望。而我出于关注他的歌这一愚蠢的礼貌,对自己说:“我现
在还下不了决心;先要把高音这一句再默唱一遍。”然而这个歌句却在扩大我的孤独,
它在我的孤独中落下并使我的孤独随着分分秒秒的过去而愈来愈完整,不久将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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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应该是氢氧化合物,可能是作者的笔误。
  ②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和木刻家。
  母亲离车站大概已经不远。很快她就不在这儿了。伸展在我面前的已经是我孤零零
留在那里没有母亲相伴的威尼斯。这座城市不仅已不再包含我母亲,而且由于我再没有
足够的宁静让我的思想停止在我面前的景物上,这些景物实际上也已不包含我的任何一
部分;更有甚者,它们已不再是威尼斯;就仿佛是我一个人给宫殿的石头和运河的水注
入了灵魂似的。
  我就这样木然呆坐着,意志涣散,表面上不知何去何从;其实这时我们的决心无疑
业已下定:我们的朋友往往能预料到这个决定。但我们自己看不到,否则我们可以免受
多少痛苦呵。
  终于,从比人们预言彗星升起的地方还更难以捉摸的神秘深处,——幸亏根深蒂固
的习惯有一种想象不到的自卫力量,幸亏人体内蕴藏着储备的能量,在突然冲动下习惯
会在最后时刻把它们投入激战,——突然涌出了我的行动:我拔腿飞跑,到达车站时火
车门都已关闭,不过我还来得及找到母亲,她正急得满脸通红,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
,她以为我不会来了。“你知道,”她说,“你去世的外祖母生前常说:‘真奇怪,这
孩子,没有比他更让人受不了也没有比他更讨喜的人了。’”在火车行进的路线上,我
们看到帕多瓦然后是维罗内迎着火车扑过来,几乎是一己的山丘,因为它们不走,它们
将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母亲并不急着看那两封仅仅拆开的信,并且尽力让我也
不马上抽出皮夹,从里面拿门房交给我的那封信。她总怕我觉得旅途太长、太累人,所
以尽量晚一点打开装着煮鸡蛋的盒子,尽量晚一点递给我报纸和拆开她没告诉我她买了
的那包书,好让我在旅途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有事可干。我先看看母亲,她正带着惊奇的
表情读那封信,尔后她抬起头,目光象是轮流停在一些彼此不同的、互不相容的往事上
,而她无法使它们接近。与此同时,我在我那封信的信封上认出了希尔贝特的笔迹,我
拆开信。希尔贝特向我宣布她将和罗贝尔·德·圣卢结婚。她说有关此事她曾往威尼斯
给我发了个电报,但没收到回电。我记起有人对我说过威尼斯电报局的服务如何之差。
我从未收到过她的电报。她也许会不相信。突然我感到原先以回忆的形式存放在我头脑
里的一件事实离开了它的位置,并让另一件事实取代了它。我不久前收到的那份我以为
是阿尔贝蒂娜发来的电报,原来是希尔贝特发来的。希尔贝特的笔迹有一个相当做作的
特点,就是当她写一行字时,喜欢把字母t的一横写到上一行去,好象给上一行的字画上
加重线,或是把字母i上的那一点写到上一行去,好象把上一行的句子断开,同时又把上
一行字母的下伸笔划和曲线插到下一行字中间,因此电报局职员把上一行的s或y的拐弯
加在Gilberte的末尾读成ine是很自然是事。Gilberte一字中i上的一点升到上一行成了
省略号。至于G则象哥特字体的A。除此以外再有两三个字没看清,一些字搅在另一些字
里(我也曾觉得某些字费解),这就足够说明我的谬误的细节了,甚至无需这么多因素
。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尤其是一个先入为主的人,在认定一封信是某个人写来的以后能
读一个词里的几个字母,一个句子里的几个词呢?他一面读一面猜,外加创造;一切都
始于最初的错误,其后的错误(不仅在读信和电报时,不仅在作任何阅读时)不管在持
不同出发点的人看来显得多么荒诞不经,其实都是合乎情理的。我们固执而诚心诚意相
信的事,乃至最终的结论,大部分都是如此,都是一开始就把前提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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