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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39:1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噢!真是闻所未闻,”母亲对我说,“您瞧,人到我这把年纪已经没什么可惊讶的了
,可是我还是要向你肯定,没有什么比这封信向我宣布的消息更出人意料的了。”——
“你听好,”我回答说,“我不知道你要说的是哪件事,但不管它多么令人吃惊,也及
不上这封信告诉我的消息。这是件婚事。罗贝尔·德·圣卢娶希尔贝特·斯万。”——
“哦!”母亲说,“那么另一封信,我还没拆开的那一封要告诉我的大概就是这件事,
我认出你朋友的笔迹了。”于是母亲略带激动地向我微微一笑,自她丧母以后,不管是
多么细小的事,只要关系到也有痛苦、也有回忆、也失去过亲人的人,对她来说都具有
一点使人激动的意味。因此母亲对我微笑并柔声说话,好似深怕轻描淡写地谈论这件婚
事就会看不出它在斯万的女儿和遗孀心里,在准备与儿子分开生活的罗贝尔的母亲心里
所能引起的忧伤感觉,而且由于这些人待我好,母亲还出于好心和同情把自己作为女儿
、妻子和母亲的那份感触加在这忧伤里。“我说对了吧,你不会遇到比这更令人吃惊的
事了。”我说。——“嗯,不对!”她轻声回答说,“我手里的消息才是最离奇的,我
不说是最伟大的、最渺小的,因为塞维尼夫人的这句话被所有只知道她这句话的人引用
过,让你外祖母大倒胃口,就象‘美哉,花的凋零’一样。我们才不拾人牙慧用大家用
滥的这句话呢。这封信告诉我小康布尔梅结婚的事。”——“哦!”我冷淡地说,“跟
谁?反正不管如何,未婚夫的人品已经使这桩婚事无任何轰动性可言了。”——“除非
未婚妻的人品使它成为轰动事件。”——“未婚妻是谁呢?”——“哈!要是我立即告
诉你就没价值了,来,猜猜看,”母亲说,她见我们还没到都灵,便想留点事给我做做
,象俗话所说,留个梨到口渴时吃。“我怎么猜得到呢?是不是和一个门第显赫的人?
如果勒格朗丹和他妹妹满意,那准保是门体面的婚姻。”——“勒格朗丹是否满意我不
知道,但向我宣布这个消息的人说康布尔梅夫人满心欢喜。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把这称为
体面的婚姻。我呢,我觉得这有点象国王娶牧羊女那个时代的事,何况这个牧羊女还够
不上牧羊女,话说回来,人倒是挺可爱的。要是你外祖母还活着,这桩婚事会叫她大吃
一惊,但不会使她不高兴。”——“未婚妻到底是谁呢?”——“是德·奥洛龙小姐。
”——“依我看,够气派的,一点不是什么牧羊女,不过我不明白是哪个奥洛龙,奥洛
龙是盖尔芒特家族过去的一个封号。”——“正是,但是德·夏吕斯先生在收养絮比安
的侄女时把这个封号给了她。就是她嫁给小康布尔梅。”——“絮比安的侄女!这不可
能!”——“这是对好品德的报偿,是乔治·桑夫人的小说结局式的婚姻。”母亲说。
而我却想:“这是对道德败坏的惩罚,是巴尔扎克小说结局式的婚姻。”“说到底,”
我对母亲说,“仔细想想,这是挺自然的事。从此康布尔梅一家就在盖尔芒特家族的圈
子里扎根了,以前他们可不敢奢望能挤进盖尔芒特家族的圈子;再说,姑娘被德·夏吕
斯先生收为养女后就会有很多钱,这对已经倾家荡产的康布尔梅家是必不可少的;她终
究是一个被他们视为王亲的人的养女,而且据康布尔梅家的人说,她很可能是他的亲生
女儿,也就是说,私生女。和一个可以说是王室的私生子结婚,这在法国和外国的贵族
眼里一直是一种高攀。甚至不用追溯到离我们很远的吕森士家族,就在半年前,你记得
吗,罗贝尔的朋友和那个姑娘结婚的事,这门亲事唯一的社会原因就是人们猜测,不知
有根据没根据,那姑娘是某位国君的私生女。”我的母亲尽管保持着贡布雷社会等级观
念,按照这种观念,外祖母本应对这门亲事感到气愤,但由于她特别想显示她母亲了不
起的判断力,所以她补充说:“何况姑娘人品极好,你亲爱的外祖母即使不是那么善良
,那么宽容,也不会批评小康布尔梅所作的选择。你还记得,很久以前,有一天她走进
裁缝铺让人把她的裙子重新缝一下,后来她是如何盛赞这位姑娘高雅脱俗的吗?当时这
位姑娘还是个孩子。现在她虽然大大超过了结婚年龄,是个老姑娘,但她长成一个完全
不同的女人,更加完美百倍了。可你外祖母那时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早就认为裁缝的侄
子比德·盖尔芒特公爵更‘贵族’。”但称颂外祖母还不够,我母亲还必须感到,为外
祖母着想她老人家不在人世反倒好些,似乎这样就能使外祖母免受最后的痛苦似的,而
这正是她的赤子之情的至高无上的目标。“不过,你想,”我母亲对我说,“毕竟斯万
老先生——你没见过他,这倒是真的——怎么能想到,有朝一日在他的曾外孙或曾外孙
女的血管里,那个把‘您好,先生’说成‘李浩,先森’的莫塞大妈的血和德·吉斯公
爵的血会流在一起呢!”——“可是,妈妈,这事远比你说的更令人吃惊。斯万老先生
一家是很体面的人,凭他们的儿子的地位,如果他娶一位好人家的姑娘,他的女儿希尔
贝特本来可以结一门很好的亲事。可是现在一切得从头开始,因为他娶了个名声不好的
女人。”——“噢,名声不好的女人,你知道吗,我们以前可能太狠了点,我始终没有
完全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当然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我甚至哪天可以向你透露
点……家庭情况。”母亲沉浸在她的遐想中,她说:“一个你父亲绝对不允许我和她打
招呼的女人的女儿,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儿结婚!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你父亲开始也不允许我去看她,因为觉得她所属的阶层对于我来说太显赫。”接着又说
:“勒格朗丹过去那么怕把我们引荐给康布尔梅夫人,因为他觉得我们不够气派,而现
在这位夫人的儿子要娶一个只敢从后楼梯进我们家门的人的侄女!……毕竟你外祖母是
对的,你记得吗,她在世时常说豪门贵族做的事有的会让小市民看不惯,还说玛丽—阿
梅丽王后的形象在她心目中给破坏了,因为王后主动接近孔代亲王的情妇,为的是让她
叫亲王立一份有利于奥马尔公爵的遗嘱。再有,几百年来,格拉蒙家族的小姐们,这些
真正的圣女,为了纪念一位先祖与亨利四世的私情,竟一直用戈里桑德这个姓,你外祖
母对此也很反感,你记得吗?这类事情在资产阶级家庭也可能发生,不过他们隐病得更
严密。你以为你去世的外祖母会觉得这事有趣吗!”母亲忧郁地说,因为,外祖母被令
人遗憾地排除在外再也体验不到的那些快乐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快乐,诸如一则消息、
一出戏,甚至哪怕是一种“模仿”,都会使她觉得津津有味。“你以为她会为此大吃一
惊吗!我敢肯定这类婚事会使她反感,会使她不好受,我认为她不知道反倒好些。”母
亲又说。因为遇上任何一件事她都爱这么想:外祖母对此会有完全独特的感受,这种感
受来自她那美好而又与众不同的天性,而且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遇到任何过去预料不
到的伤心事,比如我们家的世交中有谁倒霉或破产,或是发生了什么公共灾难、流行病
、战争、革命,母亲便对自己说外祖母没看到这些事也许倒好些,否则她会太难过,也
许会受不了。倘若是象上面谈到的这类令人反感的事,那些坏心眼的人会喜孜孜地猜想
,他们不喜欢的人所受的个中之苦比人们想象的还要深,而我母亲的心理活动却与这些
人相反,她出于对外祖母的亲情,不能容许任何不幸的事或任何降低人格的事降临到她
头上。她把外祖母想象成不受任何不该发生的坏事伤害的人。她想外祖母的死归根结蒂
也许是件好事,免得这个天性如此高尚的人目睹她不能忍受的现代社会的丑恶现象。乐
观主义是往昔的哲学。在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里,我们只了解已经发生的事,因而我们
把这些事造成的恶果看成是不可避免的,而把它们不得不同时带来的微小好处归功于这
些事件,以为没有这些事件也就不会有这些好处。与此同时母亲还竭力猜想外祖母若是
得知这些消息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而同时又认为我们这些不如外祖母有头脑的人是不可
能猜到的。“你想!”母亲先对我说,“你外祖母要是还活着会多么吃惊!”我感觉到
母亲为不能把这事告诉她而伤心,为外祖母不能知道这件事而遗憾,此外,她觉得不公
正的是,生活给当今带来了一些外祖母想象不到的事情,结果回过头来看,外祖母带到
另一个世界去的对人和对社会的认识成了错误的或者不全面的,比如絮比安姑娘和勒格
朗丹的外甥结婚的事,其性质足以改变外祖母所有的总体观念,还有,人们已能解决航
空和无线电问题——要是我母亲能让外祖母知道这事就好了——而这问题过去外祖母认
为是解决不了的。然而大家即将看到,要让外祖母分享当今科学带给人类的好处这一愿
望不久在我母亲看来还显得太自私了。①他们俩的订婚在社会各界引起了热烈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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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得悉的是——我当时在威尼斯没有能目睹这一切——原先向德·福什维尔小姐
求婚的是德·夏特勒罗公爵和德·锡利斯特拉亲王,而圣卢则千方百计想娶德·卢森堡
公爵的女儿德·昂特拉格小姐。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由于德·福什维尔小姐有一亿财
产,德·马桑特夫人便认为这对她的儿子倒是门理想的亲事。然而她不该说姑娘讨人喜
欢,说她压根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穷还是富,还说即便姑娘没有嫁妆,天底下哪怕
是最挑剔的年轻男子要是能娶上这样一个妻子也算是莫大的幸运。对一个仅仅觊觎这一
财产而闭眼不看其它东西的女人来说,讲这种话是很冒险的。人们立刻明白她在为她儿
子考虑这门亲事了。于是德·锡利斯特拉王妃四处张扬表示反对,大谈圣卢的高贵,并
大呼如果圣卢娶奥黛特和一个犹太人生的女儿,圣日耳曼区就不成其为圣日耳曼区了。
这一来,不管德·马桑特夫人一向如何自信,她也不敢有进一步的行动,只能在德·锡
利斯特拉王妃的呼声前打退堂鼓,德·锡利斯特拉王妃随即让人替她自己的儿子提亲。
原来她大喊大叫只是为了把希尔贝特留给自己的儿子,德·马桑特夫人不甘心失败,立
刻把目标转向德·卢森堡公爵的女儿德·昂特拉格小姐。这位小姐只有2000万财产,当
然不那么合她的意,但她逢人便说圣卢这样的人不能娶斯万小姐这样的姑娘(甚至连德
·福什维尔这个姓也不提了)。过不多久,不知什么人冒冒失失说德·夏特勒罗公爵有
意娶德·昂特拉格小姐,于是比谁都讲究等级的德·马桑特夫人摆出高姿态,改弦易辙
,回过来请人替圣卢向希尔贝特求婚,订婚仪式很快就举行了。——作者注。
母亲的好几位女友曾在我们家见到过圣卢,她们在母亲的“接待日”纷纷来打听未
婚夫是否就是我的那位朋友。关于另一桩婚事,有些人竟至于认为不是康布尔梅—勒格
朗丹家的事。这消息来源可靠,因为出身于勒格朗丹家的侯爵夫人就在两家发布订婚消
息的前一天还否认这门亲事。我却纳闷为什么德·夏吕斯先生和圣卢两人对我都只字不
提订婚的事,他们不久前都曾有机会给我写过信,还如此亲切地谈到一起旅游的计划,
而实现旅游计划就不可能举行订婚仪式。我因此得出结论,我与他们的朋友关系并不如
我以为的那么亲密,这一点就圣卢而言尤其使我伤心,我没想一想人们对这类事总是保
密到底的。其实既然我早已注意到贵族阶级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平等相待都不过是
做戏,那么,我又何必为自己被排除在此事之外而大惊小怪呢?在德·夏吕斯先生撞见
莫雷尔的那家妓院里——这儿越来越多地提供男人——女监管,一个《高卢人》报的热
心读者和社交新闻的评论家,在和一位胖先生(这位先生常和一些年轻人来这儿没完没
了地喝香槟酒,因为已经大腹便便的他想变得更肥胖臃肿,这样万一发生战争他就肯定
不会被“抓”走)聊天时宣称:“据说小圣卢是‘那号人’,小康布尔梅也是。他们的
妻子真可怜!不管怎样,如果你认识这两位未婚夫,一定要让他们到我们这儿来,在这
儿他们要的应有尽有,我还能从他们身上捞很多钱。”胖先生自己虽然也是“那号人”
,听了这话却愤愤然,这位颇爱赶时髦的人反驳说,他在阿尔东维叶的表兄弟处常遇到
康布尔梅和圣卢,他们是女人的热心追求者,而完全不是“那号人”。“是这样!”女
监管最后说,声音里透着怀疑,但她又不掌握任何证据,何况她也深信当今世上飞短流
长恶言中伤的荒唐程度不下于道德的腐败程度。某些我并未谋面的人给我来信,问我对
这两桩婚事“有何见解”,完全象在对剧场里女人戴的帽子的高度或是对心理小说开展
调查。我可没有勇气回复这些信件。对这两门婚姻我没有任何想法,我只是感到一种巨
大的悲哀,你往昔生活的两大部分原先系在你身边,你也许渐渐在它们身上懒懒的寄托
了某种秘而不宣的希望,当这两部分生活,象两艘战舰,带着火苗的欢快劈啪声,向着
陌生的目的地永远离你而去,你就会感到这种悲哀。至于当事者本人,他们对自己的婚
姻大事的看法是不言而喻的,因为这是他们的事而不是别人的事。为了这两门建立在不
可告人的缺陷上的“伟大婚姻”,再多的冷嘲热讽他们也在所不顾。就连出身于那么古
老的贵族世家而要求并不高的康布尔梅一家,本来也会率先忘掉絮比安其人,而仅仅记
住奥洛龙门庭的闻所未闻的荣耀,只是这一家出了个例外,就是那个本应为这门亲事额
首称庆的人,康布尔梅—勒格朗丹侯爵夫人。她生性恶毒,竟把侮辱亲人的乐趣看得比
为这门亲事自豪的乐趣还重要。她不爱自己的儿子,对未来的儿媳自然也一看就厌恶,
因此她说康布尔梅家的人娶一个不知到底是谁生的而且牙齿长得如此参差不齐的姑娘真
是家门之不幸。至于小康布尔梅,他向来喜欢和贝戈特乃至布洛克这样的文人来往,人
们认为这门给他添光增彩的亲事并没有使他变得更附庸风雅,不过他现在意识到自己是
奥洛龙爵位,报上称为“王侯”的继承人,他对自己的高贵地位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和
任何人交往。在不去奉承那些亲王殿下的时日,他便丢下小贵族去找聪明的资产阶级。
报上这些评语,尤其是有关圣卢的评语,以及对他的王室祖先的一一列举,给我的朋友
增添了另一种气派,然后这种气派只能使我伤心,仿佛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成了大力士
罗贝尔的后裔,而不是从前为了让我在车子后排坐得更舒服自己便极少坐折叠座席的那
位朋友;我预先没料到他会和希尔贝特结婚,他们结婚的消息那么突然地出现在给我的
信里,与我前一天对他们俩的看法又如此大相径庭,就象化学沉淀一样出人意外,因而
使我感到痛苦,其实我应该想到他当时有很多事要办,再说上流社会的婚姻常常是突如
其来,以便代替另一种没有成功的组合。由于这两桩婚事定得突然,而且偏巧又撞在一
起,它们给我带来的悲哀,那种象迁居一样沮丧,象妒忌一样苦涩的悲哀是极其深沉的
,以至后来人们在和我旧事重提时,竟荒唐地认为这是一种我可以引以为荣的感情,其
实那完全不是我当时体验的那种感情,也就是说一种双重的,甚至三重或四重的预感。
社交界过去对希尔贝特不屑一顾的人士此时纷纷做出煞有介事的关心神情对我说:
“啊!原来是她嫁给圣卢侯爵。”并向她投去关注的目光,那些不仅贪婪地收罗巴黎生
活中发生的事件,而且千方百计四处打听,并相信自己的目光很深邃的好事者常用这种
目光看人。另一方面原先只认识希尔贝特的人则以极大的注意力打量圣卢,他们(往往
是和我不太熟识的人)要我把他们介绍给未婚夫,介绍过后他们脸上挂着过节似的快活
表情回来对我说:“他真是一表人材。”希尔贝特深信德·圣卢侯爵的姓氏比奥尔良公
爵的姓氏还要高贵千百倍,然而她毕竟首先属于有才情的一代,她不愿意在幽默感方面
显得比别人逊色,因此津津乐道matersemita①,而且为了显得非常之风趣她还补充说:
“对我来说是我的pater”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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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母亲的门路。
②拉丁文:父亲。
“听说小康布尔梅的婚姻是帕尔马公主促成的。”妈妈对我说。这倒不假。帕尔马
公主早就通过勒格朗丹的作品认识了他,并认为他是一个高雅的人,另一方面她也认识
德·康布尔梅夫人,这位夫人,当公主问她是不是勒格朗丹的妹妹时就改换话题。公主
知道德·康布尔梅夫人遗憾自己始终未能跨进上层贵族社会的大门,因为上层贵族社会
里谁也不接待她。有一次,自告奋勇为德·奥洛龙小姐物色对象的帕尔马公主问德·夏
吕斯是否知道一个和蔼可亲而又很有见识,名叫勒格朗丹·德·梅塞格里丝的人是谁(
现在人们就是这样称呼勒格朗丹的),男爵先回答不知道,接着猛然想起一天夜里他在
车厢里认识的一位旅客,这位旅客曾给他留下自己的名片。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心想
:“也许是同一个人。”当他得知说的是勒格朗丹妹妹的儿子时,他说:“咦,这真奇
了!”如果他象舅父,那倒没什么可叫我害怕的,我一直说他们是最理想的丈夫。“他
们是谁?”帕尔马公主问。“呵!夫人,如果我们见面的次数更多些我一定给您解释。
跟您是有话可谈的。公主殿下那么聪明。”夏吕斯说,他突然感到一种推心置腹的需要
,但那一次并未谈得很深。他对康布尔梅这个姓颇有好感,虽然他不喜欢这家的二老,
但他知道他们拥有布列塔尼的四大男爵领地之一,也是他能为他的养女找到的最好归宿
;康布尔梅是个古老的、受人尊敬的家族,在布列塔尼省有牢固的联姻关系网。为养女
找一个亲王是不可能的,而且也并不令人向往。小康布尔梅再合适不过。随后公主请来
勒格朗丹。近来勒格朗丹在外貌上起了相当大的对他颇为有利的变化。正象妇女们为了
保持身材的轻盈苗条宁可咬咬牙牺牲面容,并且为此长年不肯离开玛里亚①温泉市,勒
格朗丹变得象骑兵军官那样潇洒。就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体日渐笨重,举止日渐迟缓的
时候,他却比以前颀长和灵敏。这是同一个原因产生的相反效果。他的轻捷还有心理上
的缘故。他习惯去某些不光彩的地方却又不愿意别人看见他出入于那种场所,因此总是
一阵风似地冲进去。帕尔马公主和他谈起盖尔芒特们,谈起圣卢,他声称早就认识他们
,他把听说过盖尔芒特庄园主的名字与在我姨妈家会见过斯万,未来的德·圣卢夫人的
父亲本人混为一谈了,就是这位斯万,想当初在贡布雷,勒倍朗丹既不愿和他的妻子也
不愿和他的女儿来往。
“不久前我甚至还和德·盖尔芒特公爵的兄弟,德·夏吕斯先生一道旅行过哩。他
主动和我攀谈,这总是好兆头,说明他即不是愚蠢的假正经一类的人,也不是妄自尊大
之辈。嗯,我知道人家都说他些什么。可我从来不相信有这等事。再说别人的私生活与
我无关。他给我的印象是富有感情,很有才智。”于是帕尔马公主讲到德·奥洛龙小姐
。盖尔芒特圈子里的人都被德·夏吕斯的高尚心地所感动,他一向心眼好,现在正为一
个贫寒但很可爱的姑娘谋幸福,为弟弟名声不好而难堪的德·盖尔芒特公爵暗示,这事
不管做得多漂亮,却是极自然的。“我不知道我的意思说清楚没有,这件事里一切都是
顺乎自然的。”他说,殊不知反而弄巧成拙。但他的目的在于表明姑娘是他兄弟的孩子
,而且也得到他的承认。这一来连带开脱了絮比安。帕尔马公主引入这番解释是为了向
勒格朗丹指出,归根结蒂小康布尔梅将娶一位类似德·南特小姐那样的姑娘,德·南特
小姐是路易14的几个私生女之一,这些私生女既未被奥尔良公爵鄙弃,也未被孔蒂亲王
鄙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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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玛里亚温泉市在捷克-斯洛伐克。
我和母亲在回巴黎的火车上谈论的这两件婚姻,对到目前为止在这个故事里出现的
人物中的某些人产生了引人注目的影响。首先是对勒格朗丹;不用说他象飓风一样冲进
德·夏吕斯先生的府邸,好象他是走进一个声名狼藉的、不能被人看到的地方,他这样
做既为了表现他的大胆也为了遮盖他的年龄,——我们的习惯总是伴随着我们,即使在
我们不再需要它的地方——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德·夏吕斯先生在向他问好时露出
一个难以觉察更难以理解其含意的微笑;这个微笑表面上象——实质上完全相反——两
个经常在上流社会见面的男人一天偶然在一个藏污纳垢的场所相遇时交换的那种微笑(
譬如弗罗贝维尔将军过去常在爱丽舍遇到斯万,当他瞥见斯万时就投去心照不宣的嘲弄
目光,就象洛姆公主家的两位常客又在格雷维先生家沆瀣一气时一样)。但尤其引人注
意的是他本质上确实变好了。很久以来(从我很小的时候去贡布雷度假开始),勒格朗
丹便在暗暗培养他与贵族人士之间的交情,不过以前这种交情充其量只能使他得到一次
去某个度假胜地的单独邀请,没有其他收获。现在他外甥的婚姻突然把这一段段相隔甚
远的关系连接起来了。勒格朗丹在社交界有了一定的地位,而他和从前只与他私下里亲
密来往的那些人的老关系又回过来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他在社交界的地位。当某人自以
为在把勒格朗丹介绍给一些贵妇人时,这些夫人却说20年来他不时去她们的乡下别墅住
半个月,还说家里小客厅的那只精致的晴雨表就是他送的。他也曾偶然被安排在有几位
公爵成员的“组”里,现在这些公爵竟和他成了亲戚。然而他一旦在上流社会站住脚以
后,倒反而不再利用这种地位了。这不仅是因为他被上流社会接纳既已人所共知,因而
受到邀请对他已无多大乐趣,还因为长期来争相占据他的身心的那两种毛病中,最不顺
乎自然的那一种,也就是附庸风雅的毛病,正让位给另一位比较不做作的毛病,因为后
者至少标志着回归本性。即使是以迂回的方式。当然这两种毛病并不是互不相容的。在
离开一位公爵夫人的交际晚会以后还可以接着去郊区寻花问柳。但年龄的增长起了降温
的作用,他不再同时兼享那么多的乐趣,不再无节制地外出,饮食男女上也偏向柏拉图
式,着重于友谊、交谈,这些活动要花时间,因而他的全部时间几乎都用于和一般人交
往,只把很少一部分留给社交生活。德·康布尔梅夫人现在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
友善相待也看得无所谓了。公爵夫人出于礼仪常去侯爵夫人家,正象我们跟别人相处的
时间一长就迟早会发现他们的优点,习惯他们的缺点一样,她发觉德·康布尔梅夫人是
个智力和文化素养方面都很出色的女人(但鄙人并不十分赏识)。她于是常在向晚时分
去拜访德·康布尔梅夫人,而且一坐就是很久。可是这位太太一看到公爵夫人常来找她
,原先心目中想象的公爵夫人的神奇魅力便烟消云散了。从此她接待她只是出于礼貌而
并不感到乐趣。
希尔贝特身上出现的变化更加令人震惊,她的变化与斯万结婚后的变化完全不同而
又恰成对应。诚然,最初几个月希尔贝特很高兴接待那些上层社会的精萃。她也请她母
亲离不开的几个知己朋友,那多半只是出于对财产继承的考虑,而且只在某些特定的日
子邀请,光请他们不请别人,让他们自成一统,远离那些高贵的人,仿佛邦当夫人或是
戈达尔夫人与德·盖尔芒特公爵或德·帕尔马公主一接触,就会象两种不稳定的化学粉
末相接触一样,会发生无法弥补的灾难似的,戈达尔夫妇、邦当夫妇以及其他人看到总
是他们这帮人在一起晚宴虽然不免失望,但还是感到脸上有光,因为能对别人说:“我
们在德·圣卢侯爵夫人家吃晚饭来着。”何况希尔贝特为有利于将来继承遗产,有时还
斗胆把德·马桑特夫人也一起请来,这位夫人手执一把玳瑁骨子的羽扇,确实有一副贵
妇人的气派。只是希尔贝特有意不时称赞一番那些只在向他们表示邀请时才来的识趣者
,这称赞既是一种提醒,也是对戈达尔、邦当这样的明白人表示最高雅而又最傲慢的问
候的一种方式。我倒宁愿与这批人为伍,这也许是因为“我的巴尔贝克女友”和她的姨
妈的缘故,我希望她姨妈看见我置身于他们中问。可是在希尔贝特看来,我现在主要是
她丈夫和盖尔芒特家的朋友(很可能早在贡布雷,当我的父母亲不和她母亲交往时——
在那个年龄我们不仅给事物凭添这种或那种优越性而且还将它们分门别类——她就已经
赋予我一种地位,这地位后来一直伴随着我),故而她认为那些晚会与我的身份不相称
,她在辞别时对我说:“我很高兴见到您,不过您最好后天来,您会见到盖尔芒特伯母
和德·普瓦夫人;今天请的是我妈妈的朋友,为了让她高兴。”然而,这种情况只持续
了几个月,很快一切都彻底变了样。是不是因为希尔贝特和她父亲的社交生活注定会表
现出同样的反差呢?总之,虽然希尔贝特成为圣卢侯爵夫人还只是前不久的事(人们会
看到,她很快将成为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但她已实现了最光辉、最难以到达的目
标,她认为从此盖尔芒特的姓氏附着在她身上就象一层金褐色的釉一样牢固,不管她和
谁来往,她在众人眼里永远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此念大谬不然,因为贵族封号与
股票一样,人家向你要时价值就上升,你主动提供时价值则下跌)①,简而言之她的观
点与某个轻歌剧中的人物相同,那个人大言不惭地说:“我想,我的名字已足以说明问
题,不用我多费口舌。”因此她开始对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表示公然的蔑视,宣称圣
日耳曼郊区的人都是愚蠢之辈,结交不得,后来更将此话付诸行动,干脆停止与他们来
往。那些在这段时期以后才认识她,并且借助她而步入社交界的人,听到这位德·盖尔
芒特公爵夫人对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晤面的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竭尽嘲笑挖苦之能事,
看到她拒不接待这个社会的任何人,而且倘若有谁,即便是最显赫的人,冒险去她府上
,她便公然冲着来访者打呵欠,他们回想以前自己竟然觉得上流社会颇有魅力,都不禁
为之脸红,而且可能永远不敢向那个女人吐露自己过去的弱点中这一丢脸的秘密,因为
他们以为这个女人天性高贵永远不能理解他们的这些弱点。他们听到她如此淋漓尽致地
讥讽那些公爵,更意味深长的是,还看到她的实际行动与口头上的嘲笑如此完全一致!
他们无疑并未想到去探究使她由斯万小姐一跃而成德·福什维尔小姐,又由德·福什维
尔小姐一跃而成德·圣卢侯爵夫人,尔后又成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偶然事件的原
因。他们可能也未想到这偶然事件的原因和结果同样都能用来解释希尔贝特后来的态度
:平民对人际交往的理解与斯万小姐不尽相同,也与一位被大家称为“公爵夫人”,被
令她讨厌的公爵夫人们称为“我的表妹”的贵妇不尽相同。人们通常轻视一个没有能达
到或已经最终达到的目的。当这种轻视表现在我们还不了解的人身上时,我们以为这是
他们的品格固有的一部分,而如果我们能追溯到早年,也许我们会发现他们曾比任何人
都更狂躁地为这些同样的缺点所苦恼,只不过他们已经完全掩盖或彻底克服了这些缺点
,以至我们以为他们不仅自身从来不可能染上这些缺点,而且也不能原谅别人有这些缺
点,因为这些缺点在他们是无法理解的。荣升不久的德·圣卢侯爵夫人的沙龙很快便定
了型(至少在社交方面,因为大家会看到在其他方面她的沙龙是多么暧昧不清)。然而
这个沙龙的面貌颇令人惊讶。人们还记得,巴黎排场最大、格调最高、可与德·盖尔芒
特的招待会相媲美的要数圣卢的母亲德·马桑特夫人举办的招待会。此外,还有后期奥
黛特的沙龙,虽然档次要低得多,但其豪华与风雅也同样令人赞叹。然而现在圣卢依靠
妻子的丰厚财产可以得到他希冀的一切物质享受,他已心满意足,便只想在用过一顿精
美的、有乐师为他演奏优美音乐的晚餐后,安安顿顿呆在家里。而且这位一度显得那么
自命不凡、那么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现在竟邀请一些他母亲绝不肯接待的伙伴来分享他的
荣华富贵。希尔贝特则实施斯万身前的妙论:“我不在乎质量,就怕数量多。”圣卢对
妻子是百依百顺,他爱她,又全亏了她才能有这等穷奢极侈,故而不想违拗她的喜好,
何况她的喜好与自己的又如此相同。这样一来,德·马桑特夫人和德·福什维尔夫人多
年来,尤其是为了子女能体面地成家而举办的盛大招待会到了德·圣卢夫妇这一代便没
有下文了。他们拥有世上最漂亮的马供他们一起乘骑,有世上最漂亮的游艇供他们游弋
,然而他们往往只带上两位客人。在巴黎他们每晚请来共进晚餐的朋友从来不超过三四
位;这样,双方母亲原先象宽敞热闹的大鸟栏似的沙龙便意想不到地、但又自然而然地
逐渐衰退,最后被一个安静的小鸟窝所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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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切在我们看来是不朽的东西终将毁灭,一个人在交际场的地位也和其他事物一
样,并不是一经造成便能一劳永逸的,而是象一个帝国的威势,必须每时每刻通过永远
不断的创造进行重建,这就说明了半个世纪中政治和社交历史上一些明显的不正常现象
的原因。世界的创造不是在人类之初已经完成,而是每天每日都在进行着。德·圣卢侯
爵夫人想:“我是德·圣卢侯爵夫人。”她知道她前一天已经拒绝了公爵夫人们的三个
晚宴邀请。然而如果说她的姓氏在某种程度上抬高了受到她接待的那个没有半点贵族气
味的阶层的身价,那么通过一种逆向运动,受到侯爵夫人接待的那个阶层却降低了她的
姓氏的身价。没有任何东西能抵挡这种运动,连最高贵的豪门贵族也会因此而最终垮掉
。斯万认识的一位法国王室的公主不是因为什么人都接待,她的沙龙名声便一落千丈了
吗?一天洛姆公主出于礼节去那位公主殿下府上逗留了片刻,她在那儿遇到的尽是些社
会地位低下的人,接着她又去勒鲁瓦夫人家,一进门她就对斯万和德·莫代纳侯爵说:
“我终于回到了朋友们中间。我从德·×伯爵夫人家来,在那儿我没见到三张熟人面孔
。”——作者注。
在这两门联姻中得利最少的要算德·奥洛龙小姐,她在宗教婚礼那天已经得了伤寒
,艰难地拖着病体去了教堂,几个星期后便溘然长逝。人们在她死后不久的讣告上看到
絮比安这等人的姓名与欧洲几乎所有最高贵的姓名,如德·蒙莫朗西子爵与子爵夫人,
德·波旁-斯瓦松伯爵殿下夫人,德·莫代纳-埃斯特亲王,德·埃迪梅子爵夫人,埃
塞克斯夫人等赫然并列。当然,即使那些知道死者就是絮比安的女儿的人,见这么多名
门望族与她有姻亲关系也不会惊讶。的确,一切都在于攀一门好亲。再加上casnsfoede
ris①的作用,于是这个平民小女子的死竟让欧洲所有的侯门爵府都戴了孝。可是不少新
一代的年轻人不了解真实情况,他们读了讣告不仅会把玛曲-安托万内特·德·奥洛龙
,即德·康布尔梅侯爵夫人当成一位出身极为高贵的贵妇,而且还会犯很多其他的错。
比如他们通过周游法国对贡布雷这个地方稍有了解,又看到勒·德·梅塞格里丝夫人和
德·梅塞格里丝伯爵的名字排在发讣告者名单的前列,并且紧挨着德·盖尔芒特公爵,
他们可能毫不感到奇怪:梅塞格里丝一边与盖尔芒特一边原就互相毗连。他们会想:“
他们都是同一个地区的古老的贵族之家,也许世代有联姻关系。谁知道呢?也许是盖尔
芒特家族的一个旁支用了梅塞格里丝伯爵的姓。”其实德·梅塞格里丝伯爵与盖尔芒特
家族毫无关系,他甚至不是以盖尔芒特这边的身份,而是以康布尔梅那边的身份发讣告
的,因为德·梅塞格里丝伯爵就是我们的老朋友勒格朗丹,他升得快,当上勒格朗丹·
德·梅塞格里丝才两年。假封号倒也罢了,但也许很少有象这个假封号那样使盖尔芒特
家族不快的。他们过去曾与名副其实的德·梅塞格里丝伯爵家族有姻亲关系,然而这个
家族现在只剩下一个女人,是默默无闻、家境败落的人的女儿,她本人又嫁给了我姨母
的一个发了迹的大佃户,这个佃户买下了我姨母在米鲁格兰一处的田庄,他原姓梅纳谢
,现在便自称梅纳谢·德·米鲁格兰,因此当人家说他妻子出身于梅塞格里丝家族时,
这些人心里却在想,不如说她是生在梅塞格里丝这个地方,她的德·梅塞格里丝封号与
她丈夫的德·米鲁格兰封号来源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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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此处意为“姻亲”。
任何其它假封号都不会使盖尔芒特家族如此烦恼。不过既然关系到一门不管从何种
角度来看都是有益的亲事,那么贵族阶级便能承受这些烦恼,以及其它种种烦恼。在德
·盖尔芒特公爵的掩护下,在这一代的部分人眼里(到下一代将是在所有人眼里)勒格
朗丹是真正的德·梅塞格里丝伯爵。
任何不太了解情况的年轻读者会犯的另一个错误是可能以为德·福什维尔男爵和夫
人是作为德·圣卢侯爵的亲戚和岳父母,亦即作为盖尔芒特这边的人来发讣告的。其实
他们不能被列在盖尔芒特这一边,因为罗贝尔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戚,希尔贝特却不是
。不,那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德·福什维尔男爵和男爵夫人是新娘那边的人,而不是
康布尔梅这边的人,而且他们发讣告不是由于盖尔芒特家族的关系,而是由于絮比安的
关系,因为,了解点底细的读者会知道,奥黛特是絮比安的嫡亲表妹。
养女结婚后,德·夏吕斯先生把他全部的厚爱都转到了年轻的德·康布尔梅侯爵身
上;这位年轻人有和男爵相同的爱好,既然这种爱好没有妨碍男爵选他作为德·奥洛龙
小姐的丈夫,那么在他成了鳏夫后,这种爱好当然只能使男爵格外赏识他。这并不是因
为侯爵先生没有其他长处可以让他成为德·夏吕斯先生的一位可爱伙伴。但是一个把他
作为亲密知己的人,即使此人是位优秀人物,是不会忽视他的这一优点的,加之他又会
玩惠斯特牌,这就使男爵更觉得他可心合意。年轻的侯爵聪慧过人,而且完全是他“祖
母那边的人”,他象祖母一样热情,一样有音乐天赋,这一点,费代纳的人们早就说过
,当时他还是个孩子。他身上还表现了祖母的其它一些独特之处,但那主要是模仿的结
果,和全家人一样,而不是由于隔代遗传。比如在他妻子死后不久,我接到一封署名莱
奥诺尔的信,我并不记得这是他的名字,但是当我读到结尾的套语:“请相信我真诚的
同情”时,我才明白这信是谁写的。这“恰到好处”的真诚一词仿佛给莱奥诺尔这个名
字加上了康布尔梅这个姓。
火车已进巴黎车站,我和母亲还在谈论这两则消息,为了使旅途不显得太长,母亲
本想把它们留到行程的第二阶段,所以待火车过了米兰她才让我知道这些消息。母亲很
快回到在她看来是唯一正确的观点,亦即外祖母的观点上。起先她想外祖母会非常惊讶
,然后又想她会难过,其实这不过是认为外祖母会很高兴知道如此惊人的消息的一种说
法,但母亲不能容许外祖母被剥夺掉这一乐趣,所以她宁愿认为一切都再好不过,因为
这消息只能使外祖母伤心。可是我们刚刚回到家,母亲又觉得仅仅为不能让外祖母参加
到生活带来的种种意料之外的事件中去而遗憾,这还太自私。她更愿意猜想它们对外祖
母来说不算是意料之外的事,而只是对她的预见的一种认可。母亲爱把这些事件看成是
对外祖母的预言性的见解的一种证实,一个证据,证明外祖母的思想比我们认为的还更
深邃、更敏锐、更正确。因此母亲为了最终归结到她对外祖母毫无保留的钦佩,紧接着
便补充说:“不过,谁能说你逝去的外祖母会不赞成呢?她是那么宽厚。而且你知道,
对于她,社会地位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天性高贵。你回想一下,回想一下,很奇怪,两
位姑娘都得到她的赞赏。你还记得吗?她第一次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回来后
对我们说她觉得德·盖尔芒特先生是何等平庸,相反她又是何等称赞絮比安一家人啊。
我可怜的母亲,你记得吗?谈到絮比安先生时她说:如果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就把她许
配给他,而他女儿比他更胜一筹。还有斯万小姐!她说:‘我认为她非常可爱,你们瞧
着吧,她将来准能嫁个好人家。’可怜的母亲,她要是能看到这一切就好了,她预见得
多么准确呵!直到最后,甚至当她已经不在人世,她还在教导我们如何明察事理,如何
为人善良,如何正确评价事物。”而由于我们难受地看到外祖母被剥夺的乐趣都是生活
中平凡而微小的乐趣,诸如一个演员饶有趣味的语调,她爱吃的一个菜,她最喜欢的作
家新出的一本小说等,所以妈妈说:“她会多么惊讶,她会觉得多么有趣啊!她会写一
封多么妙不可言的回信啊!”母亲又说:“你想,可怜的斯万生前那么盼望希尔贝特受
到盖尔芒特家族的接待,要是他能看到他女儿成了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他会多么幸福
!”——“不姓他的姓,而姓另一个人的姓,以德·福什维尔小姐的身份被领到神坛前
?你以为他为此会感到很幸福吗?”——“嗯!这倒是真的,我没想到这一层。”——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不能为这匹‘驽马’高兴;想想看,她竟然狠心地抛弃了待她那
么好的生身父亲的姓。”——“是的,你说得对,归根结底,也许他还是不知道这件事
为好。”唉,对死人对活人都一样,我们真不知道一件事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多还是欢乐
多!“据说圣卢夫妇将来住在当松维尔。以前斯万老爹那么想让你外祖父看看他的池塘
,他怎么能想到今后德·盖尔芒特公爵会常常看到这个池塘呢,尤其是如果他知道他儿
子结了那门丢脸的亲?你以前常和圣卢谈到当松维尔的刺玫瑰,丁香和蓝蝴蝶花,他对
你的话将体会得更深。因为这一切将归他所有。”就这样我和母亲在餐室的灯光下侃侃
而谈,这类谈话总有灯光相伴,在这种灯下漫话中,家族的而不是民族的睿智往往抓住
死亡、订婚、继承、破产等某个事件,将它置于回忆这面放大镜下,使它更突出,然后
将在未经历过这个事件的人看来是混杂在同一个平面上的东西——亡故者的姓名,先后
居住过的地址,家财的来源和变迁,产业所有权的转移——一一分解,与它们拉开距离
,将它们远远地放在时空的各个点上进行评述。这种睿智来源于缪斯,人们如果想保持
一点新鲜感受和创造功能,那么他们最好尽量推迟认识这位缪斯,然而即使是一直不知
道它的人,到了生命的暮年也会在外省古老教堂的大殿里和它相遇,当他们突然感到触
动他们心灵的并不完全是神坛上雕刻所表现的永恒美,而主要是想到那些雕刻经历过的
种种遭际——它们起初列在某个著名的个人收藏品中,放在小教堂里,然后进了博物馆
,最后又回到教堂;或者当他们走路时感到踩在脚下的地面几乎是有思想的,是用阿尔
诺①或帕斯卡尔②的遗灰铺成的;或者仅仅是当他们在木制跪凳的铜片上辨读乡绅或显
贵的女儿们的名字,一面还可能想象着一位纯真的外省姑娘的容貌,这种时刻他们便与
这位缪斯相遇了,这位缪斯搜集一切被艺术和哲学的更高一级缪斯们摈弃的东西,一切
并不确实有根据的东西,一切仅仅是偶然的但却能揭示另一些规律的东西,这位缪斯就
是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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