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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ondense (云飞扬),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柏杨杂文- 说不准学(二)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Apr  5 14:59:00 1998), 转信

    我们已一再反覆言之,中国传统文化中什麽都有,独缺灵性。我说什麽都有,
那是真的什麽都有,不信的话,翻开古书瞧瞧,圣人也好,君王也好,篇篇言论,
头头是道,而实际上又如何哉?君知道黄道周先生其人乎?明政权覆亡,异族入主
中国,凭我们的想像,一定以为官民同心,一致对外了吧。如有抗敌英雄,也一定
会被人顶礼膜拜。黄道周先生在福建被清军捉住押解到南京,堂堂皇皇,慷慨就
义,你猜他遭遇了些啥?所经之地,有千里之遥,沿途所见,不但没有一点亡国现
象,那时适逢新年,中国小民还一个个穿新衣,戴新帽,访亲戚,拜朋友,玩龙灯
的玩龙灯,赶庙会的赶庙会,锣鼓喧天,热斗非凡。偶尔抬头,看见一队鞑子兵,
押着一个白发老头,绳困索绑,头上戴枷,手上戴铐,脚上带镣,不仅大为惊奇,
连猴戏都不看啦,一拥而上,看起老头来啦。经鞑子兵介绍,原来他名叫黄道周,
犯了叛乱之罪。大家一听,啊呀不好,叛乱罪是要杀头的,挨不得挨不得。只有若
干顽童,拣起石子摔到黄先生头上,以示薄惩。比较懂事的老年人乃叹曰:「这麽
大年纪,不知安份,竟去造反,真是个大傻瓜。」呜呼,不要看书本上、报纸上,
或者抓牌讲演时猛烈推崇忠臣义士,推崇的无微不至,实际上真正的忠臣义士,无
不寂寞可怜,被人「叹曰」也。 

    这是一种不讲是非,也不懂是非,而只一昧追求荣华富贵的传统,把中国人的
灵性酱得欲僵欲死。凡是有异於这种气质的行为,都被嘲弄或被惋惜,甚至被痛恨
和被厌恶。不仅小民如此,应该最具有灵性的知识份子,也是如此。君看过「康圣
人显形记」乎?十九世纪九零年代出版,说的是康有为先生戊戌政变和结局,其中
叙述六君子临刑的那一段,是全书精华,读者先生,不可不看个仔细。书上曰--
「那隶卒当先走到康广仁等六人面前说道:『恭喜,恭喜,诸位老爷们,今天大喜
的日期到了。』那六人一闻此言,知道就要伏法,不由得心内一惊,彼此相视,一
言不发,惟林旭忽吟诗两首道:『青蒲饮泣知无补,慷慨难酬国士恩,欲为公歌千
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望门投止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仰天笑,留
将功罪後人论。』林旭将诗吟罢,那禁卒令六人出了监门,直望刑部大堂而来。但
见堂上两旁,皆列着营兵,个个手执刀斧,好不森严可畏,当下健役将六名官犯,
押到堂下,当由监斩官点名已毕,困绑手上前,将六人剥去衣服,当堂背绑停当,
各在背後插了标记。监斩官喝令起身,堂下那些营兵差役,均各前後押护而行。出
了刑部门,各官犯乘没□骡车,一队队刀斧手、长枪手、马队、步队、洋枪队,犯
车两边,每乘车有八名刀斧手围护,刽子手在後跟随。末後,监斩官头戴大红斗
笠,身披大红披风,押解在後。真是弓上弦,刀出鞘,人人剽悍,队队整齐。出了
宣武门,直望菜市口而去。沿途经过,那些看热闹的一层层拥挤不开。只见得刘光
第坐在车中,两目双垂,一言不语,自己悔恨已迟。林旭仰面朝天,浩然而叹。杨
深秀口叫皇天,自己幻梦末醒。谭嗣同、康广仁、杨锐,皆有懊悔之状。两旁观
者,莫不互相议论,皆因康有为一人作乱,连累许多官家子孙,身首异处,他□逍
遥法外。你言我语,议说纷纷,不一会,六名官犯已押至菜市口,跪在一处,每名
仍有八名刀斧手,拥护左右,四面皆系大旗队、洋枪队、马队、步队、围绕四周,
直围得如铜墙铁壁一般。监斩官坐在公案上面,只待午时叁刻,即便行刑。一会只
听得值时官报道:『已交午时叁刻,请即行刑。』监斩官闻报,当即勾绝了六人名
字,忽听喝道:『行刑牌下。』那刽子手那敢怠慢,高举钢刀,只听一排炮声,这
六名官犯的头,早已个个落下。可怜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 

    看杀六君子热闹的人,和看杀黄道周先生热闹的人,有啥不同也欤?时间上虽
然隔了叁百年,民族灵性□依然如故。该书作者一口咬定六君子「悔恨已迟」、
「有懊悔之状」,真是以猪猡之心,度龙虎之腹。最主要的是,该书作者虽没有叹
他们曰:「真是大傻瓜」,□更明目张胆的讥笑那些为了实践一种理想,而牺牲了
「富贵功名」的爱国斗士,认为不合算不合算。呜呼,伟大严肃,可歌可泣的英雄
事迹,竟成了知识份子的嘲弄对象,这正是中国社会上特有的娼寮气质。作家是人
类灵魂的工程师,□去拼命鼓吹对权势的驯服,和对富贵功名的追求。六君子的
死,在他眼中,最可惜的是:「富贵功名,化为乌有。」呜呼,中华民族复兴之
机,看来使人紧张。於是有人就说,黄道周先生之事,乃明末之事,「康圣人显圣
记」之书,乃清末之书。现在已不是那个时代,现在是啥啥啥啥时代矣。啥啥啥啥
者,吉祥蓬勃之词,我们不加论列,盖论列了恐有未便。我们只是想,自明末至清
末,叁百年之久,都没有什麽起色,自清末至今天,又继续被酱了五十年,其僵其
硬,恐怕还要更重。 

    一九五八年种玉麟先生和他的几位青年朋友,驾着「自由中国号」小舟,横渡
太平洋,报上天天有赞扬他的新闻,社会上也天天有座谈会、茶话会、交谊会,等
等之会,对他恭维备至。有一天,柏杨先生拜访一位作家,(尊名说不得,说了就
挨揍),他是负责编「特刊」的,我问他感想如何,他摇头而露牙,冷笑曰:「一
个小浪就沉到底啦,这种傻事,我不干,我不干。」 

    其实不但他不干,大多数中国人都不干,盖灵性被酱之後,正人君子,就有两
副嘴脸,一曰群众嘴脸,一曰子弟嘴脸。对群众时一副嘴脸,对亲人时又是一副嘴
脸。或上得台盘,或写起文章,或致起训词,或坐在辨公桌後,是一副嘴脸;该嘴
脸也,凛凛然大义灭亲,不可侵犯。但一旦回到自己家里,想想自己,想想妻子儿
女,便另是一番嘴脸也。种玉麟先生驾一只帆船,上面有若干现代化的设备,而且
又逢太平洋最太平时期,危险是有的,但并不就等於往火坑里一跳。作家老爷已如
上述,官崽的表情,就更为可观矣。我有一位当官的朋友,出席某学堂座谈会,慷
慨陈词,唾沫横飞,差一点就当场自杀,以表他视死如归。可是回到家中,小儿子
告诉他已写信给种先生,要求也参加一份,他就立刻跳起高来,骂曰:「船翻了怎
麽辨?」并引用圣人之言曰:「务虚名而得实祸,务虚名而得实祸。」 

    从前的酱缸固是酱缸,□是大酱缸,还偶尔有点空隙。自从来到台湾,大酱缸
变成小酱缸矣。人的想法、看法、见解,也跟着更浅、更短、更庸、更俗、更教人
起鸡皮疙瘩。大家有口皆碑,说种玉麟先生了不起,那是希望别人去傻,自己并不
打算去傻。大家都赞扬张叁,目的是希望别人当张叁,自己并不希望当张叁。大家
都赞扬李四,也是希望别人当李四,以便自己舒舒服服过日子,如果让自己当李
四,怕全家都哭上叁天。咦,对岳飞先生,谁不尊敬?问题是有几人愿意自己当岳
飞?又有几个人愿意自己的儿子当岳飞?不过研究起来,也不能怪谁。中国立国五
千年,好像很少有光荣结局的民族英雄。翻开历史书看看,凡是有干才,有眼光,
有见解,忠心耿耿,为国尽忠,拯救国家民族的英雄豪杰和爱国志士,几乎全没有
好下场,不是被杀,便是被辱。五千年来,凡当权的家伙,几乎是除了二抓牌,就
是二抓牌。那就是说,中国的历史好像是一系列的奸胜忠败,劣胜优败的反淘汰历
史。血迹斑斑,可以一个王朝接一个王朝查考,也可以一个人接一个人查考,包管
能把你查得奄奄一息,油然「叹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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