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zhanyan (展颜面星空☆闲情笑春风),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玉卿嫂5——白先勇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8月02日19:13:08 星期四), 站内信件
玉卿嫂
五
----------------------------------------------------------------------------
----
自从玉卿嫂打回了满叔后,我们家里的人就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了。有的说她现存
放着个奶奶不会去做,要当老妈子;有的怪她眼睛长在额头上,忒过无情。
“我才不信!”胖子大娘很不以为然的议论道:“有这么刁的女人?那么标致,那
么漂亮的人物,就这样能守得住一辈子了?”
“我倒觉得她很有性气呢。”我妈说道:“大家出来的人到底不同些,可笑我们那
位满叔,连不自量,怎么不抹得一鼻子灰?”
从此以后,老袁、小王那一伙人却对玉卿嫂存了几分敬畏,虽然个个痒得恨不得喉
咙里伸出手来,可是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远远的看着罢了。
不管怎么样,我倒觉得玉卿嫂这个人好亲近得很呢。看起来,她一径都是温温柔柔
的,不多言不多语。有事情做,她就闷声气,低着头做事;晚上闲了,她就上楼来陪着
我做功课,我写我的字,她织她的毛线,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去找人扯是拉非,也没看过
她去院子里伙着老曾他们听莲花落。她就爱坐在我旁边,小指头一挑一挑,戳了一针又
一针的织着。
她织得好快,沙沙沙只听得竹针的响声。有时我不禁抬头瞅她一眼,在跳动的烛光
中,她的侧脸,真的蛮好看。雪白的面腮,水葱似的鼻子,蓬松松一绺溜黑的发脚子却
刚好滑在耳根上,衬得那只耳坠子闪得白玉一般;可是不知怎的,也就是在烛光底下,
她额头上那把皱纹子,却像那水波痕一样,一条一条全映了出来,一、二、三——我连
数都能数得出几根了,我不喜欢她这些皱纹,我恨不得用手把她的额头用力磨一磨,将
那几条皱纹敉平去。尤其是当她锁起眉心子,怔怔出神的当儿——她老爱放下毛线,这
样发呆的——我连她眼角那条鱼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在想什么鬼东西呀?”我有时忍不住推推她的膀子问她道。
她慌忙拿起毛线,连连答道没有想什么,我晓得她在扯谎,可是我也懒得盘问她了
,
反正玉卿嫂这个人是我们桂林人喊的默蚊子,不爱出声,肚里可有数呢。
我喜欢玉卿嫂还有一个缘故:她顺得我,平常经不起我三扭,什么事她都差不多答
应我的。我妈不大喜欢我出去,不准我吃摊子,又不准上小馆,怕我得传染病。热天还
在我襟上挂着一个樟脑囊儿,一径要掏出来闻闻,说是能消毒,我怕死那股气味了。玉
卿嫂来了以后,我老撺掇她带我出去吃东西,她说她怕我妈讲话。
“怕什么?”我对她道:“只有我们两人晓得,谁会去告诉妈妈,你不肯去,难道
我不会叫老曾带我去?”她拿我是一点都没有办法。我们常常溜到十字街去吃哈盛强的
马肉米粉,哈盛强对着高升戏院,专门做戏院子的生意,尤其到了夜晚,看完戏的人好
多到这里来吃宵夜的。哈盛强的马肉米粉最出名,我一口气可以吃五六碟,吃了回来,
抹抹嘴,受用得很,也没见染上我妈说的什么霍乱啦,伤寒啦。
只有一件事我实在解不过来,任我说好说歹,玉卿嫂总不肯依我。原来不久玉卿嫂
就要对我说她要回婆家一趟,我要她带我一起去,她总不肯,一味拿话哄着我道:
“远得很哪!花桥那边不好走,出水东门还要过浮桥,没的把你跌下水去呢!快别
去,在屋里好好玩一会儿,回头我给你带几个又甜又嫩的大莲蓬回来噢!”
她一去就是老半天,有时我等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去问胖子大娘:
“玉卿嫂为什么老要回婆家呢?”
“你莫信她,她哄你的,容哥儿,”胖子大娘瘪起嘴巴说道:“她回什么鬼婆家啊
——我猜呀,她一定出去找野男人去了!”
“你不要瞎扯!你才去找野男人,我们玉卿嫂不是那种人。”我红了脸驳胖子大娘
。
“傻哥子!她跟她婆婆吵架才出来的,这会子又巴巴结结跑回去?你们小娃子她才
哄得倒,她哪能逃得过老娘这双眼睛。你看,她哪次说回婆家时,不是扮得妖妖精精的
?
哪,我教你一个巧法子:下次她去的时候,你悄悄的跟着她屁股后头捉她一次,你就知
道我是不是瞎扯了。”胖子大娘的话讲得我半信半疑起来,我猛然想起玉卿嫂出门的时
候,果然头上抿了好多生发油,香喷喷,油光水滑的,脸上还敷了些鸭蛋粉呢。
去花桥要出水东门,往水东门,由我们家后园子那道门出去最近——这是玉卿嫂说
的,她每次回婆家总打后门去。礼拜天她又要去了,这次我没有出声,我赖在床上,暗
暗的瞅着她,看她歪着头戴上耳坠子,对了镜子在钳眉毛。
“我去了,噢,”她临走时,跑来拧了一下我的腮帮子,问我想吃什么,她好带回
来。
“上次那种大莲蓬就好。”我转过身去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她答应一定替我挑个
最大的回来,说完,她匆匆的走了。
我闻到一股幽香,那一定是从玉卿嫂身上发出来的。
当她一下了楼梯,我赶忙跳了起来,跟在她后面进了后园子。我们后园种了一大片
包谷,长得比我还高。我躲在里面,她回了几次头都没看见。我看她出了后门,并不往
右手那条通水东门的大路去,却向左边手走,我知道,出左手那条小街就是一撮七拐八
弯的小巷子,尽是些小户人家,一排一排的木板房子住着卖豆浆的也有,拖板车的也有
,
唱莲花落的瞎婆子,削脚剔指甲的,全挤在那里,我们风洞山这一带就算那几条巷子杂
。
那种地方我妈平常是踏脚都不准我踏的,只有老袁去喊莲花落的时候,我才偷着跟去过
几次,邋遢死了,臭的!玉卿嫂不知跑去做什么鬼?她那么干净个人,不怕脏?我连忙
蹑手蹑脚跟了过去,玉卿嫂转了几个弯,往一条死街堂走了去,等我追上前,连个人影
都看不见,我打量了一下,这条死街堂两边总共才住着六家人,房子都是矮塌塌的,窗
户才到我下巴那么高,我垫起脚就瞧得里面了。我看这些人穷得很,连玻璃窗都装不起
,
尽是棉纸糊的,给火烟熏得又焦又黄。我在弄堂里走了几个来回,心里一直盘算,这六
个大门可不知玉卿嫂在哪一扇里面,我踱到右手第三家门口时,忽然听到了玉卿嫂的声
音,我连忙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却听到她正和一个男人在讲话呢。
“庆生,莫怪我讲一句多心话,我在你身上用的心血也算够了,你吃的住的,哪一
点我没替你想到?天冷一点,我就挂着你身上穿得单,主人赏一点好东西,我明明拿到
嘴边,只是咽不下去,总想变个法儿留给你,为了找这间房子,急得我几个晚上都睡不
着,好不容易换了些金器,七凑八凑,才买得下,虽然单薄些,却也费了我好多神呢。
只是我这份心意不知——”玉卿嫂说着,忽然我听见她带着哭声了。
“玉姐,我莫讲了好不好——”那个叫庆生的男人止着她道,他的声音低低的,很
带点嫩气呢。
“不,不,你让我说完,这是郁在我心里的话——你是晓得的,我这一生还有什么
指望?我出来打工,帮人家做老妈子,又为的是哪一个?我也不敢望你对我怎么好法子
,
只要你明白我这份心意,无论你给什么嘴脸给我看,我咬紧牙根,总吞得下去,像那天
吧,我不要你出去做事,你就跟我红脸,得!我的眼泪挂到了眼角我都有本事给咽了进
去,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出去呢?我怕你身子弱,劳累不得,庆弟,你听着,只要你不变
,
累死苦死,我都心甘情愿,熬过一两年我攒了钱,我们就到乡下去,你好好的去养病,
我去守着你服侍你一辈子——要是你变了心的话——”玉卿嫂呜呜咽咽哭泣起来了,庆
生却低声唧唧哝哝跟玉卿嫂说了好些话,玉卿嫂过了一会,叹了一口气又说道:
“我也不指望你报答我什么——,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人,我死也闭上眼睛了—
—喏,你看,这包是我们太太天天吃高丽参切剩下来的渣子,我一天攒一点,攒成这么
一包,我想着你身子单弱,渐渐天凉起来,很该补一补,我们这种人哪能吃得起什么真
的人参燕窝呢,能有这点已经算不错了。天天夜里,你拿个五更鸡罐子上一抓,熬一熬
,
临睡前喝这么一碗,很能补点血气的,我看你近来有点虚浮呢,晚上还出汗不出?”
“这阵子好多了,只是天亮时还有一点。”
“你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的脸色——”
不知这庆生是什么样的人?我心想,玉卿嫂竟对他这么好,我倒要瞧一瞧了。我用
力拍了几下门面,玉卿嫂出来开门时一看见是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让我进去急着问道
:
“我的小祖宗爷,你怎么也会到这种地方来了,家里的人知不知道啦?”
我拍着手笑着:
“你放心吧,我也是跟着你屁股后头悄悄的溜出来的,我看你转了几个弯子,忽然
不见了,害得我好惨,原来你躲在这里呢,你还哄我回婆家去了——这是你什么人啦?
”
我指着站在玉卿嫂旁边那个后生男人问她道,玉卿嫂忙答道:“他是我干弟弟,喏,庆
生,这就是我服侍的容容少爷,你快来见见。”
庆生忙笑着向我作了一个揖,玉卿嫂叫他去把她平常用的那个杯子洗了倒杯茶来,
她自己又去装了一盘干龙眼来剥给我吃,我用力瞅了庆生几下,心想难怪玉卿嫂对他那
么好,好体面的一个后生仔,年纪最多不过二十来岁,修长的身材,长得眉清目秀的,
一头浓得如墨一样的头发,额头上面的发脚子却有点点卷,也是一杆直挺挺的水葱鼻,
倒真像玉卿嫂的亲弟弟呢!只是我看他面皮有点发青,背佝佝的,太瘦弱了些。他端上
茶杯笑着请我用茶时,我看见他竟长了一口齐垛垛雪白的牙齿,好好看,我敢说他一定
还没有剃过胡子,他的嘴唇上留了一转淡青的须毛毛,看起来好细致,好柔软,一根一
根,全是乖乖的倒向两旁,很逗人爱,嫩相得很。一点也不像我家老袁的络腮胡,一丛
乱茅草,我骑在他肩上,扎得我的大腿痛死了。他对我讲,他是天天剃才剃出这个样子
来的。
“好啊!”我含着一个龙眼核指着庆生向玉卿嫂羞道:“原来你收着这么一个体面
的干弟弟也不叫我来见见。”说得庆生一脸通红,连耳根子都涨得血红的,我发觉他竟
害羞得很呢,我进来没多一会儿,他红了好几次脸了,他一笑就脸红,一讲话也爱脸红
,
嗫嗫嚅嚅,腼腼腆腆的,好有意思!我盯着他用力瞧时,他竟局促得好像坐也不是站也
不是了,两只手一忽儿捋捋头发,一忽儿抓抓衣角,连没得地方放了似的。玉卿嫂忙解
说道:
“少爷,不是我不带你来,这种地方这么邋遢哪是你能来的?”
“胡说!”我吐了龙眼核说道:“外面巷子邋遢罢咧,你干弟弟这间房多干净,你
看,桌子上连灰尘都没有的。”我在桌子上拿手指划了一划给她看。庆生这间房子虽然
小,只放得下一铺床和一张桌子,可是却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蚊帐被单一律雪白,和庆
生那身衣服一样,虽然是粗布大褂,看起来却爽眼得很。
我着实喜欢上玉卿嫂这个干弟弟了,我觉得他蛮逗人爱,脸红起来的时候好有意思
。
我在他那里整整玩了一个下午,我拉着他下象棋,他老让我吃他的子,吃得我开心死了
。
玉卿嫂一径要催着我回去,“急什么?”我摔开她的手说道:“还早得很呢。”一直到
快吃夜饭了,我才肯离开,临走时,我叫庆生明天等着,我放了学就要来找他玩。
走到路上玉卿嫂跟我说道:
“少爷,我有一件事情不知你能不能答应,要是能,以后我就让你去庆生那儿玩,
要是不能,那你什么念头都别想打。”
我向她说,只要让我和庆生耍,什么事都肯答应。
她停下来,板起脸对我说:“回到家里以后,无论对谁你都不准提起庆生来,做得
到不?”她的样子好认真,我连忙竖起拇指赌咒——哪个讲了嘴巴生疔!不过我告诉她
胖子大娘这回可猜错了,我说:
“她讲你是出来找野男人呢,你说好不好笑?要是你准我讲的话,我恨不得一回去
就告诉她,你原来有一个极体面的干弟弟——什么野男人!”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170.142]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428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