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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不晓得去哪里好,我想去找魏伯飏,我在学校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跟他讲话了。他
写过一封信给我,他说我们这样分手他很难受,但是他不愿人家把我说得那么难听。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魏伯飏这个人真周到。可是我不好意思见他,他一定也看到我给
唐爱丽那封信。你不晓得我心里有多懊丧,我的右耳根子刀割一般,爸爸的手太重了


这几天,台北一直有寒流,空气沉甸甸的,直往上坠,我把太空衣的领子翻了起来,
遮住脖子,走过街口时,那股风直往领子里灌,我在重庆南路衡阳带一带溜哒了一下
,逛不出个名堂来。路上人来人往,刚好是下班放学的时候,公共汽车站挤满了人。
天黑得早,店铺都开了灯。许多学生在杂志摊上翻书看,我也挤了进去,拿起一本《
健而美》来,里面全是模特儿的裸体照,有些姿势照得很难看,我赶忙合上,交给摊
贩,他向我龇牙齿,我掉转头,匆匆走过对街去。我真不知道去哪儿好,我觉得好无
聊。

我信步溜到西门町,一大堆人在新生戏院排队赶七点钟的电影,我走到新生对面一家
小吃馆要了一碟萝卜丝饼。外面闻着香,拿来半个也吃不了,我一点胃口也没有。馆
子里暖和,外面冷,我呆坐着混时间,看着对面挤电影的人一个个拥进戏院。

等到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对街有两个太保装束的男孩子走到街心向我这
里乱挥手,立即有两个女孩子从隔壁咖啡馆跑出来,拉拉扯扯走过街去。我赶忙起身
换个位子,背向着他们。我猜我的脸在发白,那两个男的,有一个是杜志新,另外一
个不认得,两个女孩,竟是唐爱丽和牛敏,唐爱丽穿着那天那件西洋红的大衣,头上
还系了一块黑花头巾。他们大概考完试约好出来赶电影的。

我忙忙付了账,离开西门町。我不管了,我一定要去找魏伯飏.我不怕他笑我,你不
晓得我心里的悲哀有多深,魏伯飏住公园路,就在新公园过去一点,我到魏伯飏家时
,魏伯飏妈妈告诉我,刚刚有几个同学来找他出去看电影,走了还不到十分钟。

魏伯飏妈妈问我为什么这样久不到他们家玩,她真好。对我讲话总是那么客客气气的
。她又问我大考考得怎么样,我说还可以。我请他告诉魏伯飏听,我来找过他。魏伯
飏就是那么周到,他连他妈妈也没有告诉我逃学的事情。

我离开魏伯飏家,沿着新公园兜了两个大圈子,我一面走一面数铁栏杆那些柱子,刚
好四百根。我不愿到闹街上去,我怕碰见熟人,可能还会碰到妈妈,她平常在西门町
的红玫瑰做头发。

新公园里面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影子。只有播音台那儿亮些,其余的地方都是黑压
压的。我走到公园里博物馆的石阶上去,然后从旁边滑下来。滑下来时我看见博物馆
底下石柱子中间有两个人影子。我猜他们一定在亲嘴。我真的听到他们发出吧哒吧哒
的声音来,亲嘴亲得那么响,真蠢。我记得唐爱丽那天和我亲嘴,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的牙齿关得紧紧的。

我绕到扩音台那儿,那里亮些,暗的地方我怕闯到有人亲嘴。我点了根香烟,用力吸
了几口。嘴淡得很,这几天胃真坏,肚子饿得要命,就是吃不下东西。扩音台前有个
大理石的日晷,我竖起那根石针,来回转着玩。我觉得无聊到了极点。

有一个人从我背后走来向我借火,他说他忘记带打火机,我把火柴递给他,他点上烟
,还给我火柴,说了声谢谢,站在我旁边,徐徐的吐着烟圈,我低着头继续在拨弄日
晷上的石针。我发觉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猜不透他是干什么来的。新公园这个地
方到了晚上常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可是我不想离开新公园,我没有别的地方去。

那个人问我一个人在公园里做什么,我说买不到电影票,顺便来逛逛。我撒谎从不费
心机,随口就出来了。他邀我一同去散散步,他说站着冷得很,我答应了,我的脚板
早就冻僵了。我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雨衣,身材比我高出一个头
来。大概是中年男人,声音低沉,讲话慢慢吞吞的。

我们沿着网球场走去。他问我叫什么名字,读什么学校,我瞎编了一套。他告诉我他
叫李××,我没听清楚,我不在乎他叫李什么。我正觉得无聊,找不到伴。

“你刚才买哪家的电影票。”他问我。

“新生,《榆树下的欲望》。”我说。

“哦,我昨天刚看过,还不坏,是部文艺片。”他说。

我们走到一半,天下雨了。雨水打到脸上来,冰冷的。

“你冷吗?”他问我道。

我说我的太空衣很厚,可以挡风。他脱下雨衣,罩到我身上,拉着我跑到网球场边一
丛树林子里去。他的雨衣披在身上很暖和,我裹着坐到林子里一张双人椅上,我在街
上逛了两个多钟头,两腿酸得厉害,他坐在我旁边在擦额上的雨水,他要替我擦,我
说用不着。他说冷雨浸在头发里会使人头痛,他硬伸过手来替我揩头,我裹紧他的雨
衣没有做声。他替我擦好雨水,掏出两支香烟,塞给我一支,自己点上一支,他拿出
一个打火机来点烟,我不懂他刚刚为什么要扯谎。我们坐着一起抽烟,没有说话,我
听得到他猛吸香烟的声音。雨不停的下着,将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来,过了一会儿
,他把手上的香烟丢掉,把我手上的香烟也拿去按灭,树林子里一片漆黑,我从树缝
里看到台大医院那边有几条蓝白色的日光灯。他把我的两只手捧了起来,突然放到嘴
边用力亲起来,我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子。我没想到男人跟男人也可以来这一套。

我没有表,不晓得逃出新公园时已经几点钟了。我没有回家,我在空荡荡的马路上逛
了好一会儿,路灯发着紫光,照在皮肤上,死人颜色一般,好难看,我想到第二天的
结业式,想到爸爸的话,想到唐爱丽及南光那些人,我简直厌烦得不想活了,我荡到
小南门的时候,我真的趴到铁轨上去过,有一辆柴油快车差点压到我身上来。我滚到
路旁,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跑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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