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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青衣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3月16日09:25:38 星期五), 站内信件
青 衣
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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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成了筱燕秋的当务之急。筱燕秋算了一下日子,这一算一口凉气一直逼到了她
的小腿肚子。公演的日子就在眼前,要是在戏台上犯了恶心,呕吐起来,救火都来不及
的。首选当然是手术。手术干净、彻底,一了百了。可手术到底是手术,皮肉之苦还在
其次,恢复起来可实在是太慢了。上了台,你就等着“刺花儿”吧。筱燕秋五年之前做
过一次小月子,刮完了身子骨便软了,趿拉了二十多天。筱燕秋不能手术,只有吃药。
药物流产不声不响的,歇几天或许就过去了。筱燕秋站在水池的前面,愣在那儿,突然
走出了卫生间,直接往大门口的方向去。筱燕秋要抢时间,不是和别人抢,而是和自己
抢,抢过来一天就是一天。
筱燕秋的手上捏了六粒白色的小药片。医生交待了,早晚各一粒,后天上午两粒,
吃完了再去找他。小药片的名字起得实在是抒情,“含珠停”。就好像筱燕秋的肚子里
头这刻儿含着的是一粒锃亮的珍珠,正在缓缓地生长,筱燕秋要做的事情是把它停下来
。难怪现在写诗的少了,写戏的少了,他们都忙着给大大小小的药丸子起名字去了。筱
燕秋望着手里的小药片,心中涌上了一阵酸楚。女人的一生总是由药物相陪伴,嫦娥开
了这个头,她筱燕秋也只能步嫦娥的后。药物实在是一个古怪的东西,它们像生活当中
特别诡异的阴谋。
筱燕秋的家离医院有一段路,筱燕秋还是决定步行回去。一路上她生着自己的气,
更多的是生面瓜的气。到家的时候她已经不是在生面瓜的气了,而是对面瓜充满了仇恨
。一进家门她就没给面瓜好脸。筱燕秋没有吃,没有洗,倒下头便睡。
筱燕秋没有请假,说到底流产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光荣,没必要弄得路
人皆知。只不过筱燕秋有点扛不住“含珠停”的药物反应。她恶心得厉害了,身子骨全
轻了,像是从月亮上刚飞回来的。筱燕秋用力支撑着,总算把这一天的排练挺过来了。
但是,她的仇恨却与日俱增。筱燕秋这一次总算把面瓜恨到骨子里头了。第二天的夜晚
是昨天晚上的翻版,气氛却比昨天更为凌厉。筱燕秋走进家门的时候更加严峻地阴着一
张脸,不吃,不喝,不洗,不说,一声不响地上床。家里异样了。冬天的风一起堵在了
面瓜的门口,顺着门缝扁扁地劈了进来。面瓜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不知所以,不知所措
。
但是筱燕秋并没有睡。面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了她的沉重叹息。她把气吸得那
么深,而呼的时候却故意收住了,静悄悄的,好像故意不让人听见似的,这又瞒得住谁
呢面瓜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生活出了问题了,生活绝对出了问题了。面瓜看到了生
活的尽头。
面瓜开始缅怀起过去。一个人学会了缅怀,必然意味着某一种东西走到了尽头。面
瓜是在筱燕秋最落魄的时候鸠占了雀巢,两个人原本就不般配的。人家现在又能演戏了
,又要做大明星了,做了嫦娥的人除了想往天上飞还往哪儿飞她迟早总是要飞回到天
上去的。这个家离鸡飞狗散的日子绝对不远了。面瓜记起了筱燕秋这些日子里的诸种反
常,面对着夜的颜色,兀自冷笑了一回。
一大早筱燕秋吃掉最后两粒药片,坐在家里静静地等。上午九点,筱燕秋带上擦换
的纸巾往医院去。医生没有做别的,还是命令她吃药。这一回医生给她的是三颗六角形
的白色片剂,筱燕秋一口吞进了肚子,转了一会儿,在一边的椅子上静静地坐等。腹部
的阵痛在她坐下之后慢慢开始了,一阵紧似一阵。筱燕秋弓在那儿,不声不响地喘息。
后来医生过来了,厉声说:“坐在这儿做什么要等四个小时呢。出去跑,跳,坐在这
儿做什么”筱燕秋来到了楼下,肚子却疼得咬人了,有些支撑不住,就想找个地方好
好躺下来。筱燕秋不敢回到楼上,实在不愿意呆在医院的门口,万一碰上熟人免不了丢
人现眼。筱燕秋实在熬不过去,一赌气就回到家中。家中没有人,整座楼上都没有人。
筱燕秋站在客厅里头,突然想起了医生的话。她决定跳,决定在这个无人的时刻弄出一
点动静来。筱燕秋脱光了鞋,光着脚,“呼”地一下一蹦若高。光着的脚后跟落在了楼
板上,楼板“咚”地一下,吓了筱燕秋一跳,听上去却鼓舞人心。筱燕秋倾听了片刻,
再跳,楼板“咚”地又一下。楼板的轰隆声激励了筱燕秋,筱燕秋越跳越疼,越疼越跳
,颠跳伴随着疼痛,疼痛伴随着颠跳。筱燕秋越跳越高,越跳越来神了。一阵空前的畅
快与轻松突然间布满了筱燕秋,这真是一次意外的收获,意外的惊喜。筱燕秋扒掉了大
衣,在自己的大衣上拼命地跳跃、拼命地扭动。她的头发散开来了,像一万只手,在半
空中乱舞乱抓。筱燕秋就想叫,只想叫。不过不叫也没有关系,这样就足够了。筱燕秋
都忘记了为什么而跳的了,她现在只是为跳而跳。为“咚咚”作响而跳,为地动山摇而
跳。筱燕秋痛快淋漓了,升腾起来了,飞起来了。她竭尽了全力,直至耗尽了最后一丝
体力。筱燕秋躺在地板上,眼窝里沁出了幸福的泪。
楼下小卖部的女人听到了楼上的反常动静。她伸出了脖子,自语说:“楼上这是怎
么啦”她的丈夫正在数钱,没有抬头,“嗨”了一声,说:“装修呢。”
中午时分那粒“珍珠”从筱燕秋的体内滑落了出来。血在流,疼痛却终止了。无痛
一身轻,从疼痛中解脱出来的时刻多么令人陶醉筱燕秋疲惫万分。她躺在床上,仔细
详尽地体会着这份陶醉、这份轻松、这份疲惫。陶醉是一种境界。轻松是一种领悟。疲
惫是一种美。
筱燕秋睡着了。
筱燕秋不知道这一觉睡了有多久,昏睡之中筱燕秋做了许多细碎的梦,连不成片断
,像水面上的月光,波光粼粼的,密密匝匝的,闪闪烁烁的,一个都拣不起来。筱燕秋
甚至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醒不来。
“咣当”一声,面瓜下班了。今天下午面瓜下班到家之后显得有点异样,手上没有
了轻重,似乎什么都碍他的事。面瓜摔摔打打的,这儿“咚”地一下,那儿“轰”地一
下。筱燕秋想支起身子和他说些什么,但是整个人都绵软了,只好罢了。筱燕秋翻了个
身,接着睡。
筱燕秋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事实上,当一个人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的时候,事态
往往已经超出了当事人的认知程度。说起来还是女儿提醒了筱燕秋,那天女儿晚上故意
绕到了卫生间里头,问筱燕秋说:“爸爸最近怎么啦”女儿的脸上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孩子的一无所知往往意味着知根知底。这句话把筱燕秋问醒了,她从女儿的目光当中
看到了自己的恍惚,看到了家中潜在的危险性。第二天排练一结束筱燕秋就撑着身子拐
到了菜场,买了一只老母鸡,顺便还捎了一些洋参片。天这么冷了,面瓜一天到晚站在
风口,该给他补一补了。再说自己也该补一补了。等吃完了这顿饭,筱燕秋一定要和面
瓜好好聊一聊的。
面瓜回家的时候脸上紫紫的,全是冬天的风。筱燕秋迎了上去。筱燕秋一点都不知
道自己热情得有多过分,一点都不像居家过日子的模样。面瓜疑疑惑惑地看了筱燕秋一
眼,挪开之后的目光愈发疑云密布了。女儿远远地看了看父母这边,趴在阳台上做作业
去了。客厅里头只有筱燕秋和面瓜两个。筱燕秋回头瞄了一下阳台,舀了一碗鸡汤端到
了餐桌上。筱燕秋像一个下等酒馆的女老板,热情地劝了,说:“喝点吧,天冷了,补
补,鸡汤,还加了洋参片。”
面瓜陷在沙发里头,没动,却点起了一根香烟。面瓜的胸脯笑了一下,脸上的笑容
就不那么像笑,看上去有些古怪。面瓜把打火机丢在茶几上,自语说:“补补。鸡汤。
还加了洋参片。”面瓜抬起头,说,“补什么补这么冷的天,让我夜里到大街上去转
圆圈”
这话伤人了。这话一出口面瓜也知道伤人了,听上去还特别地别扭。就好像夫妻两
个在一起生活就为了床上那些事似的,这一来又戳到了筱燕秋的痛处。面瓜其实并没有
细想,只是心情不好,脱口就出来了。面瓜想缓和一下,又笑,这一回笑得就更不像笑
了,看上去一脸的毒。筱燕秋当头遭到了一盆凉水,生活中最恶俗、最卑下的一面裸露
出来了。筱燕秋重新把脸拉了下来,说:“不喝拉倒。”
说完这话筱燕秋瞄了一眼阳台,目光正好和女儿撞上了。女儿立即把目光避开了。
仰起头,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八
彩排极其成功。春来演了大半场,临近尾声的时候筱燕秋演了一小段,算是压轴。
师生同台,真的成了一件盛事了。炳璋坐在台下的第二排,控制着自己,尽量平静地注
视着戏台上的两代青衣。炳璋太兴奋了,差不多溢于言表了。炳璋翘着二郎腿,五只手
指像五个下了山的猴子,开心得一点板眼都没有。几个月之前剧团是一副什么样子,现
在说上戏就上戏了。炳璋为剧团高兴,为春来高兴,为筱燕秋高兴,然而,他还是为自
己高兴。炳璋有理由相信自己成了最大赢家。
筱燕秋没有看春来的彩排,她一个人坐在化妆间里休息了。她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
。后来筱燕秋上台了,筱燕秋一登台就演唱了《广寒宫》,这是嫦娥奔月之后幽闭于广
寒宫中的一段唱腔,即整部《奔月》最大段、最华彩的一段唱,二簧慢板转原板转流水
转高腔,历时十五分钟之久。嫦娥置身于仙境,长河既落,晓星将沉,嫦娥遥望着人间
,寂寞在嫦娥的胸中无声地翻涌,碧海青天放大了她的寂寞,天风浩荡,被放大的寂寞
滚动起无从追悔的怨恨。悔恨与寂寞相互撕咬,相互激荡,像夜的宇宙,星光闪闪的,
浩渺无边的,岁岁年年的。人是自己的敌人,人一心不想做人,人一心就想成仙。人是
人的原因,人却不是人的结果。人啊,人哪,你在哪里你在远方,你在地上,你在低
头沉思之间,你在回头一瞥之间,你在悔恨交加之间。人总是吃错了药,吃错了药的一
生经不起回头一看,低头一看。吃错药是嫦娥的命运,女人的命运,人的命运。人只能
如此,命中八尺,你难求一丈。
这段二簧的后面有一段笛子舞,嫦娥手里拿着从人间带过去的一把竹笛,众仙女飘
飘然,徐徐而上。嫦娥在众仙女的环抱之中做无助状,做苦痛状,做悔恨状,做无奈状
,做盼顾状。嫦娥与众仙女亮相。整部《奔月》就是在这个亮相之中降下大幕的。
照炳璋原来的意思,彩排的戏量筱燕秋与春来一人一半的。筱燕秋没有同意。她对
自己的身体没有把握。嫦娥在服药之后有一段快板唱腔,快板下面是一段水袖舞,水袖
舞张狂至极,幅度相当大。不论是快板还是水袖舞,都是力气活。放在过去筱燕秋自然
是没
有问题的,今天却不行。筱燕秋流产毕竟才第五天。虽说是药物流产,可到底失了
那么多的血,身子还软,气息还虚,筱燕秋担心自己扛不下来,到底也不是正式演出。
筱燕秋的决定的确是明智的,笛子舞过后,大幕刚刚落下,筱燕秋一下子就坍塌在地毯
上了,把身边的“仙女们”吓了一大跳。好在筱燕秋并不慌张,她坐在毡毯上,笑着说
:“绊了一下,没事的。”筱燕秋没有谢幕,直接到卫生间去了。她感到了不好,下身
热热的,热热的东西在往下淌。
筱燕秋从卫生间里出来,一拐弯就被众人围住了。炳璋站在最前面,冲着她无声地
微笑,翘着他的大拇指。炳璋在赞美筱燕秋。炳璋的赞美是由衷的,他的眼里噙着泪花
。筱燕秋的嫦娥实在是太出色了。炳璋把左手搭在筱燕秋的肩膀上,说:“你真的是嫦
娥。”
筱燕秋无力地笑着。她突然看见春来了,还有老板。春来依偎在老板身边,仰着脸
,满面春风,一路走一路和老板说着什么。老板步履矫健,神采奕奕,像微服私访的伟
人。老板亲切地微笑着,边微笑边点头。筱燕秋从他们的神态上面敏锐地捕捉到了异样
的征候,心口“格登”了一下。筱燕秋笑了笑,迎了上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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