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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ntao (陶陶),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福佑路旧货街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Apr  4 13:25:48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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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佑路旧货街
    上海老城厢的福佑路,不知为了什么,慢慢发展成了一条旧货街,窄而旧的马路上,
有着燃烧什么的气味,让人想起炊烟和大铁锅的气味。听一个到这里来淘中国旧货的欧
洲人说,这种气味,是发展中国家特有的特殊气味。
    星期天的一大早,天麻麻亮的时候,旧货街就开始做买卖了。卖货的人站在上街沿
上,两腿之间夹着一个旧包,手里一只拿着手电,一只托着玩意儿,在灰灰的天色里,
叽叽喳喳他讲着价钱,鬼鬼祟祟的。这个旧货市场,开始时不被政府允许,地方警察曾
经去没收过东西,可人们还是在每个星期天来到这里,有的为了钱,有的为了自己心爱
的东西,有的为了发现一个真正的古董而发财,有的为了好玩,从四面八方走到一起来。
    遇到初冬大雾的清晨,一路上看过去,人们托着朱红色的江南老式细藤篮子无声低
语的情形,影影绰绰,为那些老东西凭添许多神秘和风险。街区破败而拥挤,小小的木
头楼梯在暗中像直线一样升上去,像是话剧戏台上的一道布景,不是人可以真正靠它生
活的。而在它们的前面,两个男人,想来应该是买主和卖主,把头亲密地紧紧挨在一起,
各自向一边侧去的脸上,有紧张与戒备的表情,他们在听一只一百多年以前的老式瑞士
怀表,是那时候到上海来淘金的外国人遗落在这里的,过了翻云覆雨的许多年代,那表
竟然还响亮地、古典地、垮哒垮哒地向前走。
    再走进去,发现有人在把玩从前老太太用的牙剔子,以及发黄的象牙挖耳朵勺,它
们小而精巧地被串在一起,尖尖的头上,微微地黄着。让人猜想,大约从前的人,用完
了没好好地洗干净。
    另外一个人,手里托着一个磅蟋蟀用的小秤,装蟋蟀的,是个象牙做的小笼子,极
细的一根象牙,温文地一弯,那是小笼子的顶门杠。小笼子有好多小洞,拿到手里仔细
看,才发现上面雕的竟是无数个万福。可见从前的人斗小虫子,也有平等竞争的奥林匹
克精神。
    象牙的小玩意和老而弥坚的瑞士表,放在木房子老楼梯的后面,让人觉得这里面的
沧海桑田。这样的对比,使所有来这里的人会有一种异样的心情,好像自己走进了什么
秘密,那是走进一个灯光通明的古董店所没有的。
    那时候,做生意的人们并不招呼你,只是拿眼睛审度地看着你,他们的眼睛里有着
鸟一样警觉而尖利的神情,他们是在看你值不值得他们把东西拿出来。就因为这样,本
来不想买什么的人,也会觉得要是不挤上去买点什么,真的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在街上和人还价钱,为了一块小小的青而温润的玉,玉雕成一个小葫芦。葫芦上
面弯弯曲曲地盘着一条蛇,青蛇小小的口里还吐出一条信子来。因为这是一个地下的市
场,没有规则可以依靠,所以大着胆子说话,还假装在行。价钱从四百还到两百,两百
还到一百,我忍不住捏了那块玉,问:“你这到底是什么?”价钱像大水一样,说涨就
涨,把阴沟通了,说落就落掉了,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放了玉走,回过头去再看,
那个卖主的裤带上,一二三四五,吊钥匙似的吊着不同的王,拨浪鼓似的在他的腰间晃
来晃去。
    他对我摇了摇手指,我也看不明白是威胁,愤怒,还是赞叹。
    有一个男孩子来碰我的肩膀,说:“小姐,要好货跟我走。”他说着一边向四下里
看,电影里的坏人,就是这样的。
    先骗了他,说有大队的朋友在市场里等着,然后跟着他,走进一条特别小的弄堂,
又拐进一扇黑乎乎的木楼的后门,扑鼻而来的,是陈宿的气味,然后,踩在真正摇摇欲
坠的地板上了。他摸出来一个小小的碗,一个我小时候吃饭用的那种青花碗。
    他说:
    “少了一千,我是不卖的。我是湖南古墓里盗墓盗来的。你知道吗,要是政府查出
来,是要杀头的。”
    我说:
    “就怕你拿了碗去自首,警察都不愿意关你到中午,还多给你吃一顿饭。”我们为
各自的一肚子气,气得笑出来。
    不一会,又有人来碰我,回头去看,是一个脸瘦而且黄渣渣的男人。他瘦而黄的手
上,托了一个发黑的银茶托。他说:
    “这是正宗的俄国茶托子,全是银丝编起来的。”那时候天光大亮,阳光从旧旧的
房子间隙里射出来,照亮了细得像头发丝一样的银丝,“你知道的呀,罗宋革命的时候,
有钱人都逃到这边来,介远的路,把这样的茶托子带过来,多少珍贵。那时候先父在上
海做寓公,我家就住了白俄,还是从彼得堡来的有钱人,还是他们留下来的东西,他们
说的可是最正宗的俄语,彼得堡口音的。”
    我说:“真的啊?”
    他说:“真的。那家的女人,穷得什么都没有了,还要用茶托子换钱,买酒喝。到
酒吧里去陪舞,连短裤都不穿。”
    我说:“说得那么吓人。”
    他说:“你们这种年轻人,知道什么,一共只有一本《旧上海的故事》看看。你买
了它,将来还要感谢我的。”
    我说:“多少钱?”
    他说:“我不说,你说好了。”
    我翻起眼睛来看着他,也不说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多少钱,从心里面,我不觉得
外国旧货也可以算得上古董,这种东西,说不定到俄国去一看,遍地都是,像我姑姑厨
房里腌菜头的瓷缸子,上面也画了中国山水古亭子,外国人看着希奇,在中国根本不算
什么。
    他说:“你说好了,我也是来玩玩的,不一定要卖,这种东西不比中国古董,这里
没有了,还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找,这种东西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像白求恩一样,永远不
会再有了。”
    “你要多少钱?”我问。
    他伸出细细的三根手指。
    三千,这天杀的奸商。
    他说:“三百。我看你斯文相,也应该是个读书人,才给你看的。”
    这样逛到中午,市场渐渐稀了下去。慢慢的,许多人知道这地方好玩,到那里走一
次,倒常常遇见好久不见的熟人,多是文化人,在那里逛。后来,市场延续到下午了。
再后来,政府聪明起来,索性把那几条老街辟为市场,让小贩自己圈地为摊,市场收费
管理。一旦合理了,小房子造起来了,戴了红袖章的管理人员像警察一样,在街上昂昂
地踱着,中午时候穿了白衣服的女孩子,托着一个大木盘子,里面是摊主早先订好的面
和酒菜,大声吆喝着从人群里挤来挤去,油香飘得人一头一脸,像赶集一样。
    东西也不是单件的了,把一个红木雕花的书匣子和一个二十年代的朗生打火机放在
一起,像考古学家在雅典地下挖出来的碎片一样。而由什么小工厂加工了十几件同样的
假货,放在那里恬不知耻地卖着。也没有人再轻轻地拉你一下,告诉你什么他有要杀头
的东西,一动,他拿出一张生产证明来证明自己不是批发来的东西。
    再去旧货街,发现那里的老房子上,个个被用红笔批了一个大大的“拆”字,那个
街区要改建了,老房子将没有了,市场当然也要没有了。那次去,带着一架照相机,爬
到一个高处,想为流水一样失去着的地方照一张相,从镜头里望出去,最大的,就是那
些红色的“拆”字。--------------------------------------------------------------------------------上一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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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good traveller has no fixed plans and is not intent on arri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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