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ashes (灰),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12日00:16:15 星期五), 站内信件

 

 

  礼拜天是她出游的日子。 
  瞧,她出来了,穿着花丝葛紧身旗袍,淡紫色的底子上撒满了浅绿的碎花儿,袖
口和旗袍的下摆外边露出细白细白的胳膊腿儿。高高的领口连扣两个纽襻儿,衬得那
张粉脸像梨花儿似的。其实,她并没搽粉,天生就这么白,一头青丝天然打着鬈儿,
洗得干干净净,再抹上那么一层梳头油,乌亮乌亮的,散发着一股清香。眉毛精心地
摘过,细细的,长长的,弯弯的,像两道月牙儿。她年已三十五岁,妙龄已过,称不
上娇艳了,脸上的肉皮儿也有些松弛,可身条儿保持得好,不像旁人家的媳妇那样,
生过几个孩子就早早地发了福,一个赛一个地胖。何况她又十分会打扮自己,不是靠
珍珠翡翠往身上堆砌,而是让自己的美恰如其分地得到显示。一件半旧旗袍,胸前缀
一朵白兰花,这在上海南京路也许平平无奇,可在北京的这条小胡同里,就足够艳冠
群芳了。

  她坐在三轮车的座儿上,布篷子遮住了早晨的阳光,一抹淡淡的阴影儿罩住她的
上半身,有一种浮云遮月的朦胧意韵。两条细长的白腿,穿着长筒丝袜,月白色尖口
儿布鞋,像曲艺演员爱穿的那种样式,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另一只跷起来,摆成一个
优美的×形。她不用吩咐,车夫就像识途老马,轻车熟路地拉着她穿过胡同,到她想
去的地方去。

  车夫是她的丈夫,叫石凤德,人称"德子"。

  德子早先不住这条胡同,去年才搬来的。他在三轮联社工作,这工作当然不起眼
,解放前叫"臭拉车的",骆驼祥子一类的角色。现在当然把这个"臭"字去掉了,可也
没人叫他"三轮儿司机"。德子四十多了,红脸膛儿,剃光头,头顶和下巴都是尖的,
颧骨挺高,整个脑袋像个枣核儿,媳妇说得好听,像"香榧子"。德子大高个儿,胳膊
腿儿成年累月让三轮儿给练出来了,一疙瘩一疙瘩的肉,要多瓷实有多瓷实,让太阳
晒成了古铜色儿。他嘴笨,卖力气的人,不大会说话,厚嘴唇,眯缝眼,透着憨厚样
儿。这么个粗笨男人,竟然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不是天意的安排,就是命运的偶合
。"德子,你他妈的是不是跑到王母娘娘的瑶池偷看仙女洗澡,藏了人家的衣裳,才
拐了个媳妇来?"有人这么问他,德子只是咧开厚嘴唇嘿嘿一笑了事,并不回答。那
笑容,美滋滋的,说明他确认自己是捡了个大便宜,说是"拐"的也无妨。可他那媳妇
并不像拐来的,她对德子甭提多体贴。衣裳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熨得板板正正。他出
车回来,饭菜早就预备好了,变着法儿地给他调剂口味,拉车挣的钱,多半花在拉车
人的嘴里。夏天,德子吃完晚饭往凉席上一躺,媳妇坐在旁边,手里拿把芭蕉扇,给
他轰蚊子。冬天,一只热水袋早把被窝悟热了,他全靠脚力挣钱,可不能冻了脚。德
子知足,总觉得欠了媳妇的情分,又不知该怎么报答。

  他报答的办法简单而有趣。每逢礼拜天,德子就不出车了,拉着他的媳妇出去玩
,逛王府井,逛西单,逛北海、天坛,再远了就去颐和园、香山、十三陵。媳妇坐车
,像个贵妇人,他拉车,像个雇来的车夫。

  这会儿,两日子收拾停当,三轮儿出了院门,轻快地行驶在胡同里。

  胡同里好多人出来看。出门上班的,手里提溜个包儿,一边儿走,一边儿向那车
瞄一眼。上街买油饼儿的,手里托个笸箩,站住脚,朝那车瞥一眼。在街门口倒泔水
的,端着盆,也往那车瞅一眼,不提防泔水洒在脚面上。这些都是路遇。还有专门等
着看的,都是些半大孩子,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一到礼拜天,早早地就到门口等着
这辆车。那会儿,北京还没有普及电视,人们也不像现在这么迷球赛之类,大伙儿奔
日子奔得乏味,平常谁家打架便是附近居民的一次娱乐,纷纷跑来围观。自从德子两
口儿搬来,"德子拉车"便也成了胡同里的一景。

  德子不怕看,双手握着车把,两脚悠然自得地蹬着脚蹬子,径直朝前驶去,乐于
当街坊们的展览品。他的媳妇也不怕看,那贵妇人的派头儿,决不因人们的围观而微
露羞怯之色。她居高临下,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睛,目光从街坊们的头顶扫过,巡视着
这些浑浑噩噩的看客。

  在胡同北头住的小黑子是美术印刷厂的工人,有一次拿回一张刚印出来的画——
克拉姆斯柯依的传世名作《无名女郎》,他奶奶一瞅就说:"哟,这不是德子媳妇吗
?"街坊们也都说像。当然,不是哪儿都像,那帽子、衣裳当然不像,高鼻子、深眼
窝也不像,年纪也比德子媳妇"少相",就是那个"劲儿"像。那女郎斜靠在出游的马车
上,微微扭过脸来,低垂着眼睑,高傲地俯视着人生……黑子奶奶说:"活脱一个德
子媳妇!"无形中,这张画又大大抬高了德子媳妇的身价,增添了一种神秘色彩,《
无名女郎》使她在胡同里有了名。

  德子媳妇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傲慢起来,红花儿还要绿叶衬,远亲不如近邻,街坊
们是得罪不起的。车子一路走,她一路和人们打着招呼:"吃了吗,您哪?"

  "吃了,吃了,"人们照例这样作答,并再找补上一句,"出去遛遛?"

  她答:"出去遛遛。"

  三轮儿驶出了胡同,往北奔大街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渐渐走散了。

  只有疯顺儿没走。他站在胡同口大伙儿倒垃圾的地方,一手扶着电线杆子,一手
伸着食指,抠着嘴,哈喇子顺手流到胳膊肘儿上。他望着远去的德子媳妇,含糊不清
地说了句:"好咳……"瓮声瓮气,像是嘴里衔着个热茄子,舌头不听使唤。疯顺儿是
街道主任孙桂贞的儿子,生下来起名叫"风顺儿",是"一帆风顺"的意思,不曾想这小
子越长越不顺,三岁才会走路,八岁才会说话,说也说不利落,连裤腰带都不会自个
儿系。现在都十六七岁了,挺高的个子,还像个拖鼻涕、流哈喇子的孩子,吃饱了没
事就往胡同口一站,愣愣地冲着什么都能看半天,然后感叹一番"好咳……"再蹒跚地
挪个地方发愣。人们叫他"疯顺儿",他妈是街道主任又怎么着?反正谁也听不清"疯
"和"风"有什么差别。他妈忌讳这个名儿,就把"风"字免去,叫他"顺儿"。

  "顺儿!你还不回来塞?"这是他妈在叫他了。"塞",就是吃饭。

  孙桂贞站在院门日,腆着胖墩墩的肚子,望着这边儿叫。挫老婆高声,她这一嗓
子,整个胡同都能听见。

  疯顺儿快快地往回走,到了家门口,还恋恋不舍地扭头往胡同口又瞅了一眼,那
儿,德子的车拐过弯去了,瞅不见了。

  孙桂贞往家里推推疯顺儿:"快塞去吧,还瞅什么?"

  住德子前边那排的马三胜正好走过来,就笑着搭上了茬儿:"他瞅德子媳妇呢!
孙主任,您赶明儿也给疯顺儿找这么个媳妇!"

  疯顺儿嘿嘿地一笑,缓慢地转着脖子说:"好咳……"

  马三胜开心地大笑:"您瞅,怎么样?"

  孙桂贞瞪了他一眼:"呣们顺儿才十七,早着呢,用不着张罗媳妇!"

  "这倒是!"马三胜顺着她说。他有这个本事:什么话茬儿都能接上,瞎打哈哈的
话还说得挺认真,"孙主任,您家的疯顺儿是贵人语迟,说不定后福无穷,到时候,
说媳妇的人挤破门,拣好的挑!这辈于,谁也不知道谁走到哪一步!哎,就说德子吧
,这小子论长相没长相,论家产没家产,论工作也没个露脸儿的工作,可媳妇倒挺是
样儿,也不知是怎么走了桃花儿运,从哪勾搭来的?"

  马三胜是个大工厂的锅炉工,他瞅不起德子这拉车的。

  孙桂贞笑了:"三胜,你小子说话没正经的,瞅着人家的媳妇眼馋?谁像你?三
十多了,从农村诓了个媳妇来都留不住,还让她跑喽!"

  "瞧您说的!那是我嫌她土,跟她打离婚啦。您瞅我赶明儿娶个更好的!"马三胜
用手胡嘻着脸上的胡茬子,讪讪地说。随即又把话题绕回来,"要说诓,没准儿德子
这媳妇才是诓来的呢!瞧那娘们儿的做派,官儿太太似的,怎么鬼迷心窍跟了他呢?
"

  "就说呢!德子旧根儿不在咱这儿住家,咱也不知根知底。也许,他媳妇的娘家
是个富贵人家,解放后失了势才肯嫁给这个臭拉车的,图他个阶级成分儿?"孙桂贞
说。她这话似乎不大合乎街道主任的阶级立场。

  "倒也不言定。资本家又不像地主,财产不充公,不至于连姑娘都找不到好主儿
,呣们厂的老板今儿还拿定息嘛,姑爷还是个干部哩!我说德子媳妇没准儿是哪个奔
台湾去的大官儿的小老婆啊什么的。"马三胜坚持他的推断,尽管说不出什么根据。
如果他看过老舍的《骆驼祥子》,也许会联想更丰富、更具体些,干脆就认定德子媳
妇就是那个跟拉车的私通的虎妞得啦。

  "咳,甭管人家是怎回事了,"孙桂贞说,"我瞅德子媳妇倒是个有心路的人,过
去吃香的、喝辣的,年月变了,就嫁给个工人,家里又没拖累,还是享清福。天生的
富贵人,就是个富贵命。三胜,你可别满世界去嚼人家的舌头,'台湾'啊'官儿太太
'啊什么的,这话说不得,留神让德子听见了,跟你翻扯!"

  "咳!呣们家住这胡同几十年了,还怕他?"马三胜一笑,"他翻扯怎么着?我说
屈了他,让他自个儿说给咱们老街坊们听听!他搬这儿来也年把了,怎么压根儿没瞧
见他丈母娘家有个人毛儿来过?"

  "呃?"孙桂贞也犯了寻思,"这娘们儿也三十好几了,怎么也没个孩子?横是都
撇下了,跟着德子跑出来的?"

  "妈,还塞不塞啦?"疯顺儿在院门里头等得不耐烦了,瓮声瓮气地催他妈。

  孙桂贞这才想起了吃饭的茬儿,丢下了马三胜,往院里走,一边儿走,一边儿还
琢磨着刚才说的这码事儿。德子媳妇到底是怎么个话儿?身为街道主任,连本胡同的
人头儿都模不清,多少有点儿"失职"的味道。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天外飞仙]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5.469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