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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shes (灰), 信区: Reading
标 题: 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12日00:17:17 星期五), 站内信件
九
两口子几乎一宿没合眼,开着灯,背对背和衣躺在床上,也不说话,两人赛着地
难过。
德子媳妇仍然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之中,那个早已散了的诉苦会,在她心里却永远
也散不了。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像又重新掉进了那个魔窟,一张张狰狞的脸,一双
双色迷迷的眼睛,一只只罪恶的手……在她眼前团团转,吆五喝六的猜拳行令,放荡
的笑声,污秽不堪的言语,姐妹们的呻吟和啜泣,在她耳边嗡嗡响。苦井!"黑咕隆
咚的苦井万丈深,妇女在最底层……"这歌声说尽了她的苦处,触到了她的心。当她
第一次听见这歌声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把她从苦井中搭救上来的救星。是
解放军,是共产党的干部,大踏步走进那像囚笼似的、雕梁画栋的院子,大声宣布她
们被解放了,自由了!那也是一个大姑娘呢,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长得文文静静的
,说话的口气却像个执掌乾坤的大官儿,棉军装上束着皮带,还别着盒子枪。"解放
了,自由了!"姐妹们只觉得高兴,却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算……从
良了?"她问。穿军装的女干部笑盈盈地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看着她说:"从良?对
,从今天起,你们大家都从良了,全中国再也没有这一行了!""那……我们去干什么
呢?""回家、嫁人、找工作,都随自便!有困难的,政府可以帮助你们!"
后来,她就嫁给了德子。
如果不是听说有阶级敌人想变天,如果不是今天的这场诉苦会,她也许永远不会
提起那不堪回首的往昔了,即使在心中偶然忆起,也像做噩梦似的立即惊醒,绝不向
任何人提起。1949年,那是她人生道路上的阴阳界,回到阳间的人还会留恋阴曹地府
吗?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今天竟然当着大伙儿的面讲了自个儿的身世。她是怕!
怕天地真的再翻个个儿,怕自己再次掉进苦井,她要呼喊,她要抗争。她觉得孙主任
就和当年那个穿军装的女干部一样,为她撑腰,为她保卫解放和自由。但是,她又有
些后怕!当她听到会场上的嗤笑声,德子气急败坏的哭声,后悔自己的话说多了,说
错了!她现在仔仔细细地回想着自己在诉苦会上的发言,其实也没什么有损于自己的
内容。咳,说了就说了吧,不说,人家还把我当资产阶级着哩,论起来,谁也不比我
更"无产"了,连身子都不是自个儿的!
德子心里想的和她满拧。妇道人家就是见识短浅,人家给你个棒槌你就认真(针
)!天下三百六十行,最提不得的就是你那一行!我瞒都怕瞒不住呢,你还在大会上
说!这下好了,让大伙儿看我的笑话,说我是乌龟王八蛋!
一只猫,被打得嗷嗷乱叫,在裤子里乱窜,抓得血糊淋拉!德子打了个寒战,仿
佛那猫在撕他的脸,撕他的心!
"你说的——那猫,是真事儿?"他背着脸,冷不丁地问。
"可不真事儿嘛!我腿上钉今儿留着疤,你又不是没见过!"媳妇背着脸说。
"见过,见过……"德子喃喃地说。那语气,绝不是心疼,而是各漾,又问:"那
打完了呢?你'从'了吗?"他尽量把话说得含蓄一些,避免直接使用让自己感到刺激
的词儿。
"我宁死不从!宁死不接客!"媳妇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就好,那就好……"德子讪讪地说,心里像是有一块石头落了地,"你在会上
应该说明白,要不然,人家还以为……"
媳妇冷冷地说:"人家还以为我当过千人的老婆、万人的媳妇呢是不是?你说呀
,拣狠的说,姑奶奶是打哪儿出来的?还怕听这些?你说呀!"
"嘿嘿……"德子软了,真的软了,他知道媳妇说的是反话,越这样说,他心里就
越踏实。他伸手去扳媳妇的肩膀,还像往日一样地温存,"谁也没这么说,我信你的
话。"
"你不信又怎么着?"媳妇翻过身来,伸出右手尖尖的食指,狠狠地点着德子的眉
心,"男人哪,心比狼还狠!只想着自个儿娶个黄花闺女就可心了,人家的死活都不
顾!"
"嘿嘿……"德子只是傻笑。他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当初这个漂亮姑娘倒贴了衣
裳首饰嫁给他这个穷光蛋时,他大概知道她的来路,却没敢仔细盘问。那时候,能有
个媳妇就求之不得了,还问?后来,左思右想,既然她是从那地方出来的,还不……
唉,没法儿问,多年来成了一块心病。没想到,今天有这个机会,他终于得着了实底
儿,那块心病没了。他感到欣慰,感到解脱,并且,从心里头涌起一种感激之情。女
人家不容易!在那种地方,能保住自个儿的干净身子,像戏词儿里说的"守身如玉",
真是不容易!敢情这是老天的安排,让她在地狱里遭受千般煎熬、万般磨炼,等着我
德子呢!德子苦了半辈子,白白捡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却又不是捡人家的"剩
儿",这也不容易!他觉着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比那个独占花魁的卖油郎,比那
个得着百宝箱的李甲,比那个手摇桃花扇的侯朝宗,都强得多,他们都是捡的别人的
"剩儿"!
媳妇却嘤嘤地哭了,牵心动肺地哭。似乎花魁娘子、杜十娘、李香君也曾经这么
哭过。不,她的痛苦比她们还要深,德子对她的"从良",比古人还要苛刻一层!
屋里的哭泣、对语渐渐停息,一切归于平静,也许两口子又像往日一样偎依着睡
去了。后窗底下,马三胜懒懒地从墙根踱开去,心里酸酸的,轻声儿哼着从旧戏里听
来的唱词儿:"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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