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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shes (灰),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12日00:17:34 星期五), 站内信件

 
十一
 

  转眼又是一年秋。 
  如果说,人们在1965年感到空气中有点儿异样,那么,到了1966年,才知道那点
儿异样只不过是风雨雷电到来之前的一点儿小小的前奏,算不了什么了。胡同里的居
民们,虽然谁都没能脱离那场"触及灵魂"的大动荡,却没有一个人能对此做出权威性
的解释,连街道主任孙桂贞也感到茫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群袖子上带着红箍儿的
天兵天将,洪水般地冲进胡同,直奔她家而来,直眉瞪眼地对她说:"要革命的跟我
们走,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

  孙桂贞吓得哆嗦,指着墙上的镜框说:"呣们……要革命,呣们娟子她爸就是为
革命牺牲的!"

  这一句就行了,她没事儿了,被承认为"革命的街道主任",让她带路,去"荡涤
一切污泥浊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胡同里好热闹!爆肚儿陈家、花儿洪家、玉器
赵家……统统从小业主升级为资本家,受到抄家的待遇。黑子奶奶呢?去年的"狗腿
子"之说本已不了了之,如今则又成了"地主婆"无疑,遣返原籍,监督劳动。红卫兵
说:这胡同里"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黑子奶奶卷铺盖走人。她那保定老家,已经离开了几十年,既没了房子,又没了
亲人,可怎么过?黑子要跟奶奶回乡下,他奶奶哭得要断肠:"孩啊,不能!奶奶是
七老八十了,哪儿的黄土不埋人?走就走吧!你可不能错打了主意,自个儿好好地过
吧,老天要是可怜你,好歹让你寻上个媳妇,有个后辈,奶奶就是死了也闭眼了!
"

  临走之前,三胜他妈赶来送行,给她煮了十个鸡蛋、买了二两好茶叶,攥着黑子
奶奶的手,哭得抽抽噎噎,实在不忍生离死别。

  黑子奶奶说:"马嫂,您是好成分儿,别让我给连累喽!"

  三胜他妈说:"王法是王法,人情是人情。老年成在菜市口砍人头,还得让收尸
呢!"

  花儿洪家、爆肚儿陈家、玉器赵家也来洒泪话别。这些被抄家的主儿,是偷偷地
来的,没敢让孙主任瞅见。

  末末了儿,孙桂贞也来了。打狗还得给它留条跑的路,也不想把事儿做得太绝,
也对黑子奶奶说了几句大面儿上亮得过去的话:"唉!这是上边儿的政策,呣们街道
上就是想留你,也不敢留!张刘氏,你到乡下好好改造,甭惦记小黑子,呣们大家伙
儿谁还能跟个孩子过不去?唉,走吧!"

  黑子奶奶一步一回头,抹着泪,告别了这条留着她几十年酸甜苦辣的记忆的胡同
,奔永定门搭车走了。

  孙桂贞回到自个儿的家,娟子她叔正抱着娟子的小孩在犯愣。娟子两口子"停产
闹革命"去了,这孩子整个儿交给了孙桂贞。孙桂贞也得忙革命,孩子就归"姥爷"管
,自从"革命"一起来,饭馆里上班也没个准钟点儿了,娟子她叔在家的时候多。

  "该做饭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孙桂贞一进门就指使老头儿。

  娟子她叔不像往常那样脆脆地答应一声就去耍手艺,坐在那儿没动窝儿,忧心冲
忡地望着她说:"哎,你看这……革命会不会革到咱们头上来?"

  孙桂贞斜着瞅了他一眼:"哼,你呀,一辈子窝囊废!怕什么?谁瞅见咱们俩睡
一炕啦?革命又不革这些事儿!"

  娟子她叔嘬着牙花子说:"啧啧,你扯哪儿去了?我说的是那件事儿……"说着,
往墙上的"光荣烈属"镜框瞄了一眼。

  孙桂贞心里咯瞪一声。这,触动了埋藏在她心中十七年的一个巨大的秘密!

  ……

  1948年12月,北平城被百万解放军重重包围,城里的居民已经清晰地听得见隆隆
的炮声和啪啪的枪响。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孙桂贞的家门被凿得咚咚响,她以为是
土匪来抢劫了,吓得缩在炕上不敢动,怀里搂着八岁的娟子和刚添下来的疯顺儿,抖
成一团。她男人从柜里捧出一摞银元,壮着胆子去开门,忽地闯进来三四个荷枪实弹
的大兵,进了门,既不搜,也不抢,一把抓住她男人,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一个月之后,北平和平解放,成了人民的天下。共产党从头收拾旧山河,开始了
百废俱兴的艰巨事业……

  街道上,来了人民政府的干部,抚慰百姓,收容难民,户籍登记,等等等等,忙
得不可开交。这条胡同的居民,有出去做生意的,有给傅作义修工事的,都回来了,
安居乐业,惟独孙桂贞的男人——"和合居"饭馆掌柜的没影儿了。后来才听说,他那
天被国民党抓走,就给枪毙了!没多久,孙桂贞就拿来一张"光荣烈属"的证书,悬挂
在家里,烈士的遗孀、遗孤得到了很好的安排,孙桂贞在街道上跑里跑外,参加了革
命工作,后来正式被任命为街道主任。"和合居"饭馆由她的小叔子接手经营,因为是
烈士亲属,成分也没定什么小业主、资本家,定成了城市贫民,公私合营之后,便是
工人阶级了。

  风平浪静地过了十七年,娟子她叔重提往事,却使孙桂贞的心怦怦地跳个不止,
其惊慌的程度丝毫不亚于男人被抓走的那个夜晚。

  她男人其实没死。"在押"期间,孙桂贞和小叔于去见过他一次。男人说:"你们
甭担心,我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儿,是因为军长吃惯了咱们馆子的菜,就把我接来了,
怕往后吃不着喽。"

  孙桂贞说:"那什么时候放你回家?"

  "回家?"男人垂下头说,"恐怕是回不去了。北平说话就保不住了,他们肯定要
跑,横竖要把我带走。"

  "走?往哪儿走?"

  "南京,上海,最末不成就是台湾了。"

  "台湾?"孙桂贞绝望了,"这辈子还能回家吗?你不能扔下呣们娘儿仨不管哪!
"

  男人也垂下了泪,呜咽着说:"这不是咱能做主的事儿,不跟着走,他们还不枪
崩了我?"

  孙桂贞扑在地下,号啕大哭,小叔子抱着哥哥的肩头,也难分难舍。

  哭了一阵,她男人抹抹泪,对兄弟说:"老二,念咱们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
哥儿兄弟,你往后得帮你嫂子一把,领着娟子、风顺儿过吧,把他们拉扯成人!"

  他果然走了。

  老二牢记大哥的嘱托,承担起了家中的一切,顺便把嫂子也"接管"了。这是小节
,不足挂齿,可是,令人心神不宁的是:"和合居"掌柜的并不是"烈士",他活着呢,
跟着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那张"光荣烈属"是孙桂贞混水摸鱼、耍手腕儿蒙来的!

  如今,"文化大革命"正开展得激烈无比,连革命几十年的老区长都被揪出来了,
说是"假党员",还不断听说这儿揪出了国民党特务,那儿挖出了地下电台,红卫兵格
斗勿论、格打勿论一皮鞭下丧生的不计其数!如果这件事露了馅儿,该当何罪?孙桂
贞和娟子她叔被捉去戴高帽子游街或是打个皮开肉绽都跟玩儿似的,更甭说"烈属"身
份、"市贫"成分儿、"街道主任"的职务了,没准儿连命都得搭到里头,这一家子就要
全玩儿完!相比之下,那些被抄家的、遣返的都只算"小菜儿"了。去年的"四清",清
这个,清那个,虽然没把这事儿清出来,娟子她叔却也难免肝儿颤,这一回,许是混
不过去了。

  孙桂贞毕竟是个能成大事的女人,她心慌了一阵,又镇定了,"不碍事,运动归
咱领导,整不到咱头上来!"

  娟子她叔说:"就怕什么地方漏了风儿……"

  孙桂贞说:"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当初给咱们发证儿的那小子,
'三反'、'五反"的时候就给整下去了,这无头案子上哪儿查去?"

  娟子她叔就不再说什么,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船,就和嫂子同舟共济吧,走一步说
一步,反正是一条绳上拴俩蚂蚌,要(足歪)泥谁也跑不了。一回头,瞅见疯顺儿站在
旁边呢,心里一沉,小声问疯顺儿说:"顺儿,刚才我和你妈商量的事儿,你听见了
吗?"

  疯顺儿茫然地傻笑着:"嘿嘿……"

  孙桂贞过去搂着疯顺儿的肩膀,嘱咐说:"顺儿,记住:对外边儿的人,可不能
说实话儿。谁要是问你咱们家的事儿,你听见的也说没听见,看见的也说没看见,知
道的也说不知道。听见没有?最当紧的就是别说实话儿!"

  疯顺儿只是傻笑,一点儿也听不懂这些绕脖子的话。他活了十七八年,压根儿不
知道什么叫实话,什么叫瞎话。

  孙桂贞叹了日气,心说:傻儿子也有傻儿子的好处!

  疯顺儿他叔心里总觉得不那么踏实。家里没人的时候,他还自个儿偷偷地试着弯
腰、坐"喷气式",以防有朝一日被揪了出来,他这么胖,怕不能适应,得先练练。

  孙桂贞还像往常一样昂首挺胸,领着一帮家庭妇女跳忠字舞,唱语录歌,早请示
,晚汇报,煞有介事,毫不含糊。喊"永远健康"的时候,嗓门儿震得窗户纸哗啦啦地
响。

  胡同里,最憋气的是小黑子。他成了"狗崽子"、"黑五类",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上班蔫蔫地干活儿,下班往屋里一扎,谁家的门儿也不串了。

  马三胜没有忘记他这个朋友,找他来了,给他送来了一条"红造总"的袖章。那年
头,这玩艺儿比金子还贵重。

  小黑子受宠若惊,"我这出身,能戴吗?"

  马三胜一拍胸脯,"有咱哥们儿顶着呢!'红造总'是全市工人的造反组织,跨行
业、跨系统、跨厂子,只要你对你奶奶反戈一击,就是革命的了!"

  小黑子顿时身价陡涨,腰杆儿挺起来了。反戈一击?他心里说:我是要反戈一击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一股复仇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他要让小胡同里的这些居民意识到他小黑子的存
在,他要和造成他一家人悲剧的仇人拼命!他想起那天在扁豆架底下马三胜对他说的
话,对!把"武王爷"揪出来,杀孙桂贞一个回马枪!

  小黑子运足了气,攥紧拳头,直奔孙桂贞家而去。

  孙家堂屋里明晃晃的,站了一屋子的人,有的站不下,挤在门外边儿。这是家庭
妇女们集中在这儿做"晚汇报"呢!小黑子走到院子里,发觉来得不是时候。抬头看到
屋里迎面墙上那个"光荣烈属"的镜框,又不觉一愣,对自己的"革命行动"产生了怀疑
:这合适吗?万一扳不倒人家,怎么办?想到这里,他停住了脚步,进,勇气不足;
退,又不解气。

  站在门边儿的德子媳妇首先瞅见了他,就打了个招呼:"黑子,你找谁?"

  小黑子的心里噌地升起一股无名火,哼,听那口气,好像我都不配上这儿来似的
!谁都可以欺负我?突然间,他的脑际闪过了去年秋天那个难忘的夜晚,他的奶奶被
当众批判,而这个娘们儿还大诉其苦,火上浇油!如今,奶奶终于被赶走了,而她却
是了味儿啦,她算……算什么东西?对,奶奶的倒霉直接和她有关,她就是不共戴天
的仇敌!哼,别人我惹不起,还惹不起你吗?

  "找谁?我找的就是你!"小黑子气昂昂地冲着德子媳妇大吼一声。

  一屋子的人都愕然地回过头来。

  德子媳妇不知就里,胆怯地问:"黑子兄弟,找我有什么事儿?"

  小黑子也不答话,忽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就往下按,愤愤地说:"
我们'红造总'把你揪出来示众!你这个臭窑姐儿!寄生虫!糖衣炮弹!美女蛇!浑身
都是资产阶级的臭味儿!你还……"小黑子一口气给她戴了好几顶帽子还觉得不解气
,正想接着说"你还害得我奶奶……"一想这事儿最好别提,话到舌尖儿又改了口,"
……还钻到革命队伍里来腐蚀工人阶级,拉德子下水!"

  众人目瞪口呆,实在没料到胡同里还剩下个这么厉害的阶级敌人没揪出来,经小
黑子一点破,恍然大彻大悟:唔,是这么个理儿,早就觉着跟她一块儿开会怪各漾的
,是该把她搞出去!可又一想,这小黑子不也是黑……

  孙桂贞眼尖,瞅见了小黑子左胳膊上的红箍儿,心里有了底儿,立即表态,大呼
口号:"支持小黑子的革命行动!"

  不同目的的造反者合流了,小黑子在前,孙桂贞随后,一群人追着看热闹,簇拥
着德子媳妇出了院门,沿着胡同朝南走去。这一次游斗,比以往对任何一家的"革命
行动"都更能给人们增添趣味,期望着最好立即开个公审大会,让她把上回"诉苦"没
说周全的详情细节再透透地说一遍,那才有滋有味呢!

  梁思济从胡同南头往北走。他新近在铸造厂找了个临时工差事,推小车运砂子,
每天挣一块六毛七分钱,这会儿歇了工,正往家走,迎面碰上这浩浩荡荡的队伍。

  "这……这……"梁思济忘了自己是唱哪一角儿的,竟然上前拦住说,"黑子,这
是干什么?"

  小黑子瞪着眼说:"呣们斗臭窑姐儿,碍着你什么事儿?"

  "斗她?"梁思济为这种莫名其妙的行动感到悲哀,"斗她干什么?她又不是走资
派!唉,一个妓……妓女,在旧社会是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也是咱们的阶级姐妹…
…"

  孙桂贞拦住他的话说:"放屁!谁跟她是姐妹儿?"

  小黑子冷笑着说:"姓梁的,你可是没事儿找事儿,想给这个臭窑姐儿当保皇派
是怎么着?是不是趁德子不在家的时候得着她的什么好处,同流合污了?唵?"

  梁思济愤愤然:"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嘛!"

  小黑子顺手把他甩到一边儿去,"别他妈臭践了你!留神把你跟她一块儿斗!"

  孙桂贞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自个儿是什么东西?好人还能让公家开除唆?"

  梁思济一个激灵,顿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满街筒子闹嚷嚷的时候,马三胜却没事儿似的,叼着烟卷儿往北走,在胡同的北
头,他迎上了出车回来的德子,笑呵呵地打个招呼:"德子哥,刚下班儿?走,那边
儿铺子里正卖羊头肉呢,咱哥儿俩喝两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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