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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shes (灰),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12日00:17:42 星期五), 站内信件
十二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小胡同笼罩在朦胧的砖灰色调之中。这儿不可能像王府井
、前门大街那样用不计其数的红漆刷成红海洋,也不可能像北大、清华那样沸腾着大
字报、大辩论的热潮,疯狂的年代也有冷清的角落。各行各业的人们在一天紧张的劳
作之后,带着仆仆风尘回到栖身之所,还有一番心不可少的奔忙,冷清的角落也并不
沉寂。公用水管子那儿,好多人在轮番儿接水,洗菜、淘米、洗衣裳、涮墩布。和户
籍同等数量的煤球炉子在冒烟,他锅的声音,炸鱼的声音,剁骨头的声音,汇成一片
嘈杂的天然交响乐。人们不习惯默默地完成这些事,还要左邻右舍互相招呼着,议论
着,交换着各自听到的、见到的新闻。各家的匣子也都不闲着,这边儿在唱《红灯记
》,那边儿在唱《沙家洪》,跟唱对台戏似的,一直要持续到九、十点钟。甚至到后
半夜,也还有些精力过剩的小伙子,聚集在路灯底下打扑克,打得高兴,没准儿来一
嗓子:"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孙桂贞照例睡得很晚,年岁大了,她对"武二爷"已
不大热心,更多的是惦记着阶级斗争,常常在夜间还出来转转,免得有什么"新动向
"从眼皮子底下错过。
吃过晚饭之后,马三胜家里是一个聚会场所,不是正规的会议,也不是他邀请人
们来做客,而是由他的地位所决定,吸引了那些怕耳朵闲着的人来听他高谈阔论。马
三胜当了"工宣队",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光荣地登上了上层建筑,他去的地方,是
堂堂的美术学院。
"咳,进了美院,咱才算真正见识了花花世界!"他左脚踩着凳子撑儿,膝盖支着
拿烟的胳膊,唾沫乱飞,"你们猜美院的学生上课画什么?画光屁股的!"
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敢深信。就有人问:"男的外
马三胜说:"男的、女的都有,还有十七八的大姑娘呢!"
人们惊得吐出舌头,表示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这倒是,"小黑子帮他证实,"咱们厂印过裸体画,裸体就是光屁股。"
人们嗤地哄笑起来,不知是谁说了句:"那……那不成了窑子啦?"
"差不多!"马三胜表示同意,"我还瞅见了那张窑姐儿的像呢,就是德子媳妇!
"
"不能吧?她又没去过美院!"人们又不信了。
马三胜望着小黑子说:"就是你拿来的那张《无名女郎》!"
小黑子愤愤地说:"你抬举她了,那张画儿根本就不像她!"
马三胜不以为然:"像还是像的!美院批斗画那张画儿的家伙的时候,我就说啦
:你知道你画的是什么人?是呣们胡同里的一个臭窑姐儿!你们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人们实在是猜不着,津津有味地等着他往下说。
"他说:'那是我在苏联留学的时候临摹的,克拉姆斯柯夫上世纪就死了,根本就
没到过中国,更不可能进过你们胡同了!'你们听这话多反动?他还替苏修翻案哩!
"
我们都是木头人,
不许说话不许动,
看谁立场最坚定!
苏修老混蛋,
睁眼看一看,
中国人民不好惹,
打你个稀巴烂!
胡同北口,那块倒垃圾的地方,一群孩子在做游戏。这游戏是当时颇为时髦的,
玩法如下:大家手牵手围成一圈儿,边唱第一段歌词边走动,唱到"看谁立场最坚定
"一句时,便更然而止,静立不动。如果哪。个此时足跟动摇,或是口中发声,便算
输了,被当做。苏修老混蛋",人们群起而攻之,齐唱着第二段歌词,拳头雨点儿般
地朝他打来,当然,这打只是象征性的。这种游戏,通常是学龄前儿童和小学生玩儿
的,疯顺儿傻大的个子,却也挤在孩子堆里,乐此不疲。可惜,他常常是"立场不坚
定",被大家拳脚交加,那打也变成了真打。打完之后,疯顺儿毫无怨尤,嘴里流着
哈喇子,执拗地说:"重来,重来……"接着,是一遍又一遍地挨打……
德子垂着头,从垃圾场旁边走过去,回家。他近来总是早出晚归,天不亮就走,
天黑了才回来,免得在胡同里碰见人。革命革到他家来,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报纸
上、广播不是说要揪"当权派"吗?这根本碍不着他的事儿,爱揪谁揪谁,把那些光"
支嘴儿"不拉车、钱还比他挣得多的人揪出来,他还觉着"解气"呢。抄家,爱抄谁抄
谁,反正那些挨抄的主儿解放前都不干净,不是剥削就是坑人,抄吧,都抄干净了呣
们无产阶级活得更踏实,看起来甭管到了什么时候也是卖力气挣饭吃的人省心。哪想
到小黑子揪了他媳妇!这一揪,把德子给揪懵了,原来可着这条胡同,最不干净的是
他老婆!唉,让人揪着头发游斗,满街筒子吆喝"臭窑姐儿",寒碜死了!怨谁呢?怨
她自个儿,那时候诉什么苦啊,你不说谁知道你当过"窑姐儿"?吃饱了撑的你!人,
谁不护短?你偏把小辫子自个儿亮出来,让人家揪,这下子完了,德子虽然是"无产
阶级"也摘不清一身毛了!他一想起媳妇被揪的情景就脸上发烫、心里发冷,幸好那
天没亲眼瞅见,得亏三胜邀他去"喝两盅",他心里还感激三胜呢。三胜越是口口声声
跟他说"呣们工人阶级",他越臊得慌:家里炕上还躺着个"窑姐儿"呢,要不然……唉
,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在街坊面前抬不起头来,每天下班一进胡同就发憷,不知家
里又现了什么眼,还不都是因为她!他懊悔自个儿当年穷疯了,不挑不拣,剜到篮子
里就是菜,这会儿想扔都扔不掉了。对,趁这会儿跟她划清界线,打离婚,她当她的
牛鬼蛇神,我当我的无产阶级!德子好几次下了决心,可是一进家门,望见媳妇那谁
泞的面容,自惭形秽的神色,再瞅瞅早已为他准备好了的饭菜,德子的心就软了,那
句话,他说不出口。他们结婚这么些年,德子没跟她红过脸,更没动过她一指头,也
没埋怨过她不能生孩子。她进过"火坑",德子过去没嫌她,现在再抓这个碴儿,不大
地道。且别说夫妻一场,交朋友也不能这么着,现如今她在难处!胡同里被揪出来的
不止她一个,可就数她的罪名最寒碜,上不了纸笔,又比谁都奥。还特别让她天天去
扫厕所、扫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揪去斗一通,数落一顿,一个女人家,够受的了。
她那么能忍!这种日子口儿还处处想着德子,为了让他拉车回来能吃饱、吃好,见天
儿价去排队买鱼、买肉、买菜,在街坊四邻中要遭多少白眼,要听多少恶言恶语?她
又哪能想到德子正打算扔她、甩她呢?不能,无论如何不能!德子又尽往好处想,自
个儿一个臭拉车的,如果不是她肯嫁,恐怕钉今儿还是光棍一条。这些年过得有荤有
素,有单有棉,全亏了她操持。人得有良心,不能忘恩负义。况且,虽然人人都骂她
是"臭窑姐儿",德子心里明白,在她跳出少坑嫁给他的时候,还是个"宁死不从"的贞
洁女子,他还能嫌她什么?
德子走进家门的时候,屋里黑着灯儿,媳妇一个人儿正发呆呢。她是在做"晚清
罪"。这事儿早晚各一次,本来要到居委会,在孙主任的监督下进行,后来连孙主任
也想省事儿,就让牛鬼蛇神在自个儿家请罪吧,反正各家都有"宝像"、"宝书"。德子
媳妇低头闭目,口中念念有词,心里头想的远了去啦。屋里没开灯,黑咕隆咚什么也
看不见,她觉得像又掉进了万丈深的苦井,压在了最底层,再也爬不出去了。当年,
她第一次迈出青楼大门,抬头仰望着晴朗的蓝天,太阳是那么明亮,空气是那么清新
,人间是那么美好,那种光景再也回不来了吗?唉,要是八岁那年没被卖出来该有多
好,吃糠咽菜当个乡下妇女,到如今也儿女成群了,压根儿就不遭后来的这些罪了,
活得多踏实!这是做梦呢,走过来的路,退不回去了。记得刚解放那会儿,她曾经托
人给老家写过信,回信说,她的爹娘都死了,两个哥哥已经成了家,叫她"工作不忙
的时候,回家看看",还开口向她要钱!接到信,她大哭了一场,和家里断了来往。
如今,她想像黑子奶奶那样回到老家去也不可能了,人家是"地主",好歹也算个阶级
成分儿,她算个什么?一个被揪出来的"臭窑姐儿"怎么见家乡父老?眼前没有一条路
能跳出这苦井,除非死。因为德子,她又不能死。她死了,德子连个家也没了,连口
饭都吃不上了。也许是前世欠下了德子的情分吧,为了德子,她得苦撑苦熬着活下去
。德子上班走了,她扫完厕所、扫完街,就在家等着他回来,就像魂儿让他带走了,
扔个空身子在家,没着没落的。德子回来了,她才有了依托……
德子推门进来,她没听见;摸黑拉着了灯,才把她吓了一跳。看见德子,她想哭
一场,又想起到这会儿还没做饭呢,真对不起他,就连忙起身去张罗,伸手拿起擀面
杖,又去端淘米盆儿,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德子心里一酸,就拦住她说:"我不饿,
先歇会儿吧,抽根儿烟!"
她一愣,看着德子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盒"工农"牌的烟,递给她。从不抽烟的
主儿头一回买烟,是给她买的。傻德子,买烟也是外行,"工农"牌的,名儿挺好听,
却是顶贱的了,两毛钱一盒!
她感激地接过烟,抽出一根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插回去了,"我不是戒
了嘛,不抽了,女人抽烟不是样儿,我这会儿又……"
德子把烟又递给她,自己也含上一根儿,"抽,抽!连根儿烟也不抽,人就得憋
死了!"
有德子这份心、这句话,媳妇那没着没落的心有地方靠了,她放下烟,就去给德
子和面、擀面,瞅着德子在旁边抽烟,烟雾在她脸前头缭绕,像一缕缕柔情在抚慰她
破碎的心……
两口子吃完了面,媳妇涮着碗说:"你上炕歇着吧!"
德子说不累,就自个儿找活儿干,他是怕闲着烦。他把脑袋伸到床底下,把去年
冬天用的铁皮烟筒找出来。"天儿凉了,炉子该挪到屋里来了。"他踩着凳子,把烟筒
一截儿一截儿地安上,接缝儿的地方还用橡皮膏糊上,怕漏煤气,去年就听说有人没
把烟筒拾掇严实,全家都让煤气熏死了,多冤!
媳妇看着他那么吭吭哧哧地上上下下,心里憋得慌,就说:"咳,活得这样儿,
还这么顾命!"
德子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也别自个儿找死啊!"
第二天,两口子还是天不亮就起床,德子去拉车,媳妇去扫街。其实,这两件事
儿都不必这么早,他们不是怕碰见人嘛!
"你歇着,我帮你扫完了再走。"德子说。
媳妇死活不肯,"你走你的,让人家瞅见了寒碜!"
德子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了。
媳妇抡起扫帚,从北头往南,顺着胡同扫。
胡同的南头儿,又出现了一个人影儿,也抱着个大扫帚,立愣歪斜地扫街,往北
扫。
德子媳妇不知是谁,也不敢招呼。许是又揪出个什么人吧,有了做伴儿的牛鬼蛇
神了。等到渐渐地越扫越近了,她猛一抬头,才知道那是疯顺儿!疯顺儿笨手笨脚,
脖子、肩膀运转不灵,那把大扫帚累得他满头大汗,汗珠子混合着哈喇子,垂在肮脏
的下巴上,"晃晃悠悠的。
德子媳妇愣了:"疯顺儿,你这是……"
疯顺儿抬眼瞅着她,咧开大嘴笑了,含含混混地说:"你……扫那头儿,我……
扫这头儿……"
"疯顺儿,疯顺儿!"德子媳妇麻木的心感到一种针刺般的疼,轻轻地呼唤着那个
低能儿,不知该怎么表达感激之情。
小小的胡同,还在沉睡之中,灰蒙蒙的上空,晓月如钩。
马三胜的"工宣队"没当多久便给撸下来了。据说他在美院犯了"生活错误",这四
个汉字表意不清,逻辑不通,中国人却人人都懂,便不必解释了。马三胜自己的解释
是:"那个地方,咱大老粗没法儿呆!"街坊们联系到他过去对美院的形容,便也认定
美院不是好人呆的地方,一定有什么奥窑姐儿、狐狸精之类勾引马三胜,才使他栽了
跟头。不当那个"工宣队"还省得烂到那个"大染缸"里呢,丝毫也没掉马三胜的价儿。
马三胜回厂照旧烧他的锅炉,见天儿价早班儿,腾出了好些工夫,优哉游哉,金鱼、
神仙鱼不养了,他现在又热衷于养鸽子,不知从哪儿讨换来一对儿,不久,就繁殖了
一群。鸽子窝就在他那屋,大大小小的一排笼子,占了好大的地方,满屋的地下都是
鸽子屎,他也不在乎。他妈管不了他,嘟囔两句他跟没听见似的,嘟囔急了,他就高
声大骂一通,老太太就不敢言声儿了。好在经常有鸽子蛋、鸽子肉吃,他妈也得到一
点儿实惠。
早晨起来,马三胜起床去烧锅炉,一开门,"轰!"鸽子就飞出屋去,满世界盘旋
。他八点来钟从厂子里回来,就咕咕地逗鸽子玩儿。
梁奶奶房顶上的瓦咯嚓咯嚓响,老太太就骂骂咧咧地走出来,朝着房顶上说:"
我一猜就是你!下来,你给我下来!我这房一下雨就漏,敢情是你踩的?"
马三胜站在房顶上,嬉皮笑脸地说:"那什么……那什么,我这鸽子……"到底也
没听清楚他要说什么,就讪讪地往东走了。虽说眼下梁思济时运不济,可是梁奶奶跟
三胜他妈有过节儿,三胜不能不给她留点面子。
梁奶奶瞅他往东走了,像要下房的架势,就不再说他,自个儿回屋了。其实,马
三胜并没下来,顺着房脊又走到德子房顶上去了,望着空中盘旋的鸽子,咕咕地叫。
德子家的房顶上咯嚎咯嗓响起来了。德子媳妇忍着,不言声儿。房上却响个没完
,还有踩碎的瓦稀里哗啦往下掉。德子媳妇没法子,就走到院子里,央求地朝高高在
上的马三胜说:"三胜兄弟,您能不能下来……"
话还没说完,马三胜就接上茬儿了,阴阳怪气儿地说:"让我下来干什么?我这
儿有事儿呢,没工夫陪你聊天儿!哎,你瞅,你瞅,我这只母鸽子不是个正经玩艺儿
,老从外边儿招引人家的公鸽子,一群一群的……"
德子媳妇立即像听到了紧箍儿咒,脑袋一耷拉,缩回屋去了。
院门口挤着一帮孩子,本来是想看看热闹的,见这架没打起来,就疯狂地嚷起来
:"噢嚎,噢嚎!给她一个大哄噢,噢嚎,噢嚎!"
天上的那群鸽子,在马三胜的周围自由地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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