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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shes (灰),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12日00:17:49 星期五), 站内信件
十三
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发生了强烈地震,北京城也跟着狠狠地摇晃了一阵子
。胡同里的居民直嚎乱叫地都跑到了当街,以为天塌地陷了,由于事出偶然,人们本
能地只顾性命,把别的全忘了,女的有没穿上衣的,男的有没穿裤衩的,谁也没心思
笑话谁了。马三胜赤条条地直跑到倒垃圾的胡同口,也忘了他自己曾是以怎样藐视的
口吻谈论美院的"裸体画"了。只有疯顺儿一个人在屋里昏睡不醒,他妈死拉活拽也没
把他拉出来,大地就已经停止了哆嗦,他也没事儿了。天亮后听人们谈论晚上的惊吓
,他根本没听明白,仅以一笑置之。"傻子命大。像他那么样儿,倒也活得踏实。"人
们说,嘲笑之中还有些羡慕。
这条胡同里没有超过五米高的建筑,跟着大地晃了一通,无一倒塌,仅仅个别房
屋摇落了一些瓦片,这当然是德子家的。德子媳妇心里明白,马三胜几乎每天都要爬
上她家的房顶去训练鸽子,那瓦被他踩碎了不少。但嘴里不敢说,便把这一切罪过都
推给了天灾。地震过后,接连几天大雨,德子家雨脚如麻,浙沥不止,连床上都摆了
大盆小盆接水。德子媳妇去找房管所,请他们给拾掇拾掇,房管员早已风闻她的艳史
与目前的处境,斜瞅了一眼,说:"地震不是一家的事儿,呣们的活儿忙着呢,凭什
么先给你修啊,嗯?"
听了这话音儿,德子媳妇就唯唯后退,回来了。到了儿,还是德子下班回来自个
儿上房把瓦码了码,又搭上一块油毡,压上几块砖头,现挡一时,再震再说。"震塌
了才好呢,不过了!"德子愤愤地说。
后来就没再有大震,只轻轻地又哆嗦了一两回,就完了。人们于是又该干嘛干嘛
,渐渐地对地震也淡漠起来,并且骂地震局的人白吃饭,震的时候没本事预报,不震
了又瞎报,纯粹是骗人。不过,胡同里的住户倒是由此也得着了一些好处,凡有工作
的都从单位领来了一些竹竿苇箔、油毡之类,便借此大兴土木,各自在院子里空地上
盖起名曰"抗震棚"实则为厨房或住房的各式各样的小屋,以解决这些年人口增长的需
要。胡同口上不知哪个单位备用的砖头也被大伙儿半公开地各取所需,无人过问。胡
同里的建筑也便由原来的统一规格变得百花齐放,各有千秋。只有德子和梁思济两家
没搭"抗震棚",德子是没心思,梁思济既没兴趣又没材料,他上哪儿领苇箔、油毡去
?马三胜紧贴着德子家的后墙盖了两间"抗震棚",把鸽子都请到这儿来了。他妈高兴
了,只是德子家的后窗户一打开便是咕咕声。德子媳妇自是不敢言语,德子虽是心中
不快,但一想这已属后院的事儿,出了他的疆界,较起真儿来,他也未必占理,何况
马三胜又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犯不上跟他伤了和气。如今的德子已不如过去硬气喽!
孙桂贞这些日子格外忙碌,因为"抗震"时期,"批邓"也正闹得凶,学这个社论,
发那个材料,她的活儿多着呢。紧接着,毛主席逝世,举国痛悼,她又得忙着带领一
帮老太太、半大媳妇布置灵堂,做纸花,扎花圈,缝黑纱,发给居民们人人佩带。人
们自然想起一月份周总理逝世的时候,她挨家挨户嘱咐不要戴黑纱,这一回却又挨家
挨户发黑纱,是何道理?道理自然是有的,但没人说得明白,也没人敢于提问,反正
是上级布置的,遵照执行就是了。
灵堂就设在居委会办公室,这也是照上面的指示办的,各机关、团体、学校一律
如此,小小的胡同自然也不例外。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老人家的遗像挂在正中,旁
边摆满了花圈,虽是小百姓手工自制,不免有些土气,但也表达着朴素的哀思。人们
集合在遗像之前,默哀,三鞠躬,想起在新社会得着的种种好处,伤心落泪。内中有
些人又想起十来年间受到的种种委屈,也伤心落泪。这形形色色的人们,却是划分为
等级的,运动中那些受到冲击的户儿,虽也被允许吊唁,"却不能靠前,只是尾随在
众人后头,站在院子里,垂着头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
德子媳妇当然是在这"另册"之列。她哭得泪人儿一般,从人群空隙里往前瞅着毛
主席的遗像,不由得想起二十七年前,那位穿着军装的女干部宣布她"解放了"的时候
带来的那张毛主席像,戴着八角帽,穿着粗呢上衣,面带笑容,那笑容把春风带给人
间。从那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挺起了腰杆过日子了。一眨眼,二十七年过去了,
谁能料到会有这一天,救苦救难的毛主席竟然撒手西归了,丢下我们这些人,往后该
怎么办呢?二十七年,她只过了十七年的好日子,剩下的十年,她又成了"臭窑姐儿
"了,又被压到"最底层"了。她心里一直纳闷儿:毛主席领导全中国,制定这政策那
政策,不知道有没有能沾上她的边儿的政策?共产党不是让"窑姐儿""从良"吗?"从
良"以后的窑姐儿还算窑姐儿吗?她多想问问毛主席!可是,过去没法儿问,今后更
没法儿问了。她只有哭,用眼泪泡红自个儿的双眼,腌自个儿的心。
吊唁结束,人们默默地退出,孙桂贞要锁门了。马三胜打厂子里回来,瞅见说:
"哎,哪能把红太阳锁屋里?呣们厂的灵堂,那是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比锅炉还当
紧!得一直坚持到十八号开完追悼会!"
这种事,没人提醒倒也罢了,他这一提醒,谁也不好反驳。孙桂贞心说:就你小
子嘴欠!呣们街道上又不像你们厂子,三班儿倒,这儿净是些老娘们儿,半夜三更地
怎么值班儿?埋怨尽管心里埋怨,她可不敢明言,这年头儿,明摆着这是上纲上线的
事儿,她得照马三胜说的办。
于是就排班儿,张三、李四……谁挨谁,几点接班儿,一一排定。这些老太太、
半大媳妇,平生第一次干这值班儿的差事,倒也觉得新鲜,到时候,提个马扎儿,端
碗酽茶,攥块烙饼,到灵堂里守上几个钟头。有的还拉上个伴儿,在那儿聊天,不知
不觉到了钟点儿,也不觉得寂寞。开头几天,秩序井然,后来,渐渐地没了长性儿,
值了两回班儿的人便想出一些偷奸耍滑的办法,或是趁上茅房的机会一去两钟头,或
是到了钟点儿因为点儿什么事儿迟迟不来,致使灵堂常有冷清的时候,一些孩子便乘
虚而入,在庄严的殿堂做起儿戏,还从花圈上揪朵花儿来玩玩,气得孙桂贞大骂,甚
至动手扇他们一巴掌。被打哭的孩子不服,说:"你怎么不打你们家孩子?呣们是跟
疯顺儿来的!"孙桂贞脸憋得通红,不得不忍痛在疯顺儿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这天夜里,孙桂贞睡醒一觉,起来解手儿,顺便到灵堂来查查班儿。此时更深人
静,万籁俱寂,惟有灵堂里亮着蓝莹莹的日光灯,照着惨白的纸花,一个嘤嘤的哭泣
声从室内传来,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哭得好伤心!孙桂贞心中为之感动:还是呣们
居委会教育得好!一个人值班儿还痛哭流涕,可不是装给人家看的!
她步履轻轻地走进门去,那人还在哭,只看见一个背影儿,垂着头,跪在毛主席
遗像前,不时地拿袖子擦着鼻涕眼泪。
孙桂贞安慰她说:"唉,他老人家已然过世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老是哭了
,当心自个儿的身子!最当紧的是继承他老人家的遗志……"
这一劝,那人反而更加大恸肝肠,号啕大哭:"毛主席,毛主席呀;……"
孙桂贞一愣:"闹半天是你?我还当是……"
那人抬起头来,是德子媳妇!
德子媳妇眼泪汪汪地望着孙桂贞说:"孙主任,您就让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
孙桂贞脸色一沉:"谁叫你来的?我压根儿没排你的班儿!"
德子媳妇说:"我……我瞅见这儿没人,就自个儿来了。孙主任,您就让我在这
儿守一夜灵吧!"
"哎呀,这哪儿成啊?"孙桂贞愤怒了,"你不知道自个儿是什么人吗?"
德子媳妇仍旧跪在那儿,苦苦哀求:"我……我有罪,请毛主席恕了我的罪吧,
我也想重新当个人哪!"
"啧啧!你不怕寒碜,呣们还怕寒碜呢!呣们街道上革命群众都死绝了?计一个
小臭窑姐儿来给毛主席守灵?啧啧,快走吧!"
德子媳妇双眼直直地盯着孙桂贞,嗓子里噎着一口气,半天也没挤出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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