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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韩少功 -- 世界(四)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28 07:49:08 1999), 站内信件

发信站: 北国开心天地 (Tue Oct  8 19:24:33 1996)


在宗教改革家M*路德把《圣经》从希伯来文和希腊文翻译成德

文之前,德文也曾被视为世俗的语言,不配用来谈论宗教和灵

魂。他以"职业"的俗义来译注"天职",在教庭心目中简直是

犯上和渎神。比他更早一点的捷克教士胡司,主张用方言作祈

祷,把教义捷克语化,也构成异端罪之一。他付出了更高的代价-

---最后在广场上被活活烧死。


我要说的下贱语言则是另外一回事。不是指语种,而是指语质。

不是指弱势阶级或弱势民族的语言,而指任何一种语言中都可能

出现的品格退化和腐变。


这可能以貌似圣洁化的形态出现,比如在中国的"文革"。假话

大话空话套话,句句红光亮。禁欲主义清除了所有描述人欲的词

汇,使之进入无名状态的黑暗。这种虚伪的语言专制,只能带来

生命的枯萎,带来幽默、轻松、温情、执拗等等个性的绝育。人

们即使在家信和日记里,也渐渐活出社论和革命公文的模样,活

出整齐呆板的格式。今天的人只要翻一翻当时的印刷品,无不惊

讶字号的奇大。其实当时人们已无话可说,或者是无可话说,大

量语言找不到指陈对象,只得从人们的记忆中退出----到了这一

步,一个大字号的国家必然出现,用增大字号的办法来充塞版面

和过于空洞的大脑,自然成了普遍的无奈。


这种语言,眼下还残留在官腔里,甚至残留在好些电脑词库里。

我眼下使用的词库就排除了大多数所谓不洁的词乃至贬义词,另

一方面却全力优待褒义的、进步的、革命的词----"文革"式的

洁癖甚至已遗传给今天高科技的硬卡。


但眼下语言品格的退化腐变,在更多的地方,表现为鄙俗化倾

向,表现为市井下流腔。同样是很多假话大话空话套话,同样是

一种语言暴力,但排泄在商业流行歌和野鸡小报中,给人心强加

种种卑污的时尚。它诱发油滑、散漫、贪婪、媚从的语气和表

情,它总是向心于金钱,以时代的新的权势中心为最大的词根,

派生出词汇和话题。它只指涉利害,散发不出激情的血温和光

彩,无法用来讨论崇高和意义。就像青楼小调只宜与瓜籽、、胭

脂、麻将、酒肉配合,无法用来演出正剧,无法用来歌唱母亲或

女儿。


这种语言官腔构成了下贱的两极。因此,让一个庸官改行为流

氓,或者一个流氓改行成庸官,不会特别难,但让他谈一谈内

心,谈一谈英雄,谈一谈境界和趣味,谈一谈对草原或海洋的感

受,通常就有语言的空白和障碍。


官僚是斥责道德沦丧的,但很多官僚的阅读水准和能力,只适宜

男盗女娼醉生梦死的市井小说,从不敢去碰鲁迅。同样道理,新

派精英们是憎恶"文革"的,但很多精英的口舌常常摆不脱"文

革"时期的流行词语和句式,每到哗众之时,对集权者旧时的作

派、手势、歌曲、图像,总是不自觉地一次次加以模仿,使之复

活。事情就是这样,有些对立是虚假的对立,一旦照照语言的镜

子,就显示出深层的同构和同质。


语言是精神之相。一个民族,如果表现出下贱的语言暗流,如果

一个民族的大报小报都充斥这种语言的繁殖,那么就已经病相深

重。




可以想象,操着这样的语言,当然只可能对诸如西藏一类的话题

沉默。关于西藏,是一个我缺乏知识的话题。但比我更缺乏知识

的很多西方人 ,比我也比西藏人还愿意谈西藏,正在一次次要

求中国把它让出去----他们说这话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应该把

美国还给印地安人,把南非还给黑人,把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还给

原住民,也没打算要求英国放弃北爱尔兰。


在1994年的春天,也许我的结交范围有限,我发觉同行的好些中

国人一碰到这个话题就吞吞吐吐,就左右旁顾,就盯着烟头作深

思状作叹息作理解状。也许,出于生计等方面的隐秘原因,他们

必须出言谨慎,必须顾及当地西方主人的脸色。也许,在习惯了

日常人际之间的庸俗之后,他们已经找不到谈论这一类话题的语

言,已经不知道如何表达公道。在长长的旅程中,我居然只见到

一个中国人敢于对此正色,敢于区分什么是正常的讨论,什么是

居心可疑的讹诈。这个人平时不大言语,以致我一直对他没有什

么印象,常常不觉得他在场。但他突然冒出来,突然用不大流畅

的粤式中文说:


"不要上西方政客的当。"


他说:"西藏是一回事,分裂中国的阴谋是另一加事。如果今天

是西藏,那么明天就是新疆,是东北,是台湾和香港。"


他又不大说话了,真到离开餐厅,无声地没入夜色。


我后来才知道,这位先生还算不上地道的中国人。他只是祖籍广

东,自己越南籍,然后是澳籍。在他逃离到澳州之前,红色政权

杀了他的父亲和好几位亲人,没收了他家几十公斤黄金。他乘一

条渔船在公海和印尼荒岛上飘泊数月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我还知道,他是个与巴黎的演讲厅和话筒无缘的穷人,眼下领着

失业救济。这个世界很难听到他的声音。




我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至少是某些理解中的民族主义者----虽

然这个主义可以成为弱小者的精神盾牌。在我看来,这张盾牌可

以遮掩弱者的腐朽,强者的霸道,遮掩弱者还没有得手的霸道,

强者已经初露端倪的腐朽。谈主义总是容易简单化,把民族主义

起来更是比下馆子还容易的事,尤其是大家口袋里有了些钱的时

候。


我住在海南岛,这里总是满目皆绿,疯野的绿色,肥厚的绿色。

偶有惊心之艳,是一树树紫荆憋不住了,溢出了遍地的落红。有

时还有熟透的椰子在你鼻子前砰然坠地,让某个初上岛的人大惊

失色。


海南有一句戏谑,说一个椰子砸下来,足以打中三个总经理。这

说明了一种社会现状,一种市场经济的奇观。似乎一夜之间,公

司如林,连少女和儿童的节日祝词也是"恭喜发财"。


大浪淘沙,几起几落,然后我看到有一批人,正在社会的底片上

逐渐地显影。他们大多年青,手握巨资却不张扬,暗藏野心却有

职业性的老成和审慎,他们是名楼名车名服名表的买主,却已经

及时地风雅和朴素,比方对走路和家常小菜更有兴趣。他们勤奋

如牛马,目光正在越出国界,一旦进入商品经济更抽象或更宽广

的领域,比方染指金融或期货,就往往比外交官更为谙熟伦敦或

芝加哥的时间,更为清楚英文或法文的各种名称缩写,他们悄然

潜行于人海的某一角落,却通过便携电话正在时时追踪美元的价

位,日本财相的病情,海湾战争的进展,巴西的气象预报,波兰

的就业率以及七国峰会半个小时前的争议......以便决策自己今

天下单的时机和方向。多少年前革命领袖对红卫兵"胸怀世界"

的号召,在今天这些人没有硝烟和流血的电脑屏幕上,喜剧般地

得以实现。


有些西方人曾经像高龄产妇一般,期待着这个阶层的临盆和成

长,一心等待着自己未来的亲密朋友。但恰恰是这些人,可能最

让西方沮丧。他们不再是昨天那些情绪化的大学生,凭几部进口

电影来梦想异国,他们日益增长的财产更容易决定他们的逻辑和

态度。崇洋一夜之间变为仇外,也不是特别难的事。如果他们正

在出口皮鞋,当然会痛恨对中国的经济制裁和封锁。如果他们准

备去西藏或香港办公司,也当然会警惕某些西方人的藏独或港独 

游说。"抗日"、"抗美"的话题,正在他们的沙龙里隐约可闻。


他们巨大的购买力,买出了境外中文热的启动,至少在香港等地

的销售行业是如此。售货员们争相学习普通话,把操国语的外来

人当作可能的大主顾。"会国语者优先"的招聘广告,也一一出

现在报端和大街小巷。


稍微敏感一点的人,都知道事情正在起变化。


亨廷顿,哈佛的终身教授,也感到了这种热烘烘中文的压力。他

终于在1993年的《外交》季刊上披上了战袍,强调不同文明之间

因差异而引起的冲突,是最为暴烈的冲突,因此儒教文明,还有

伊斯兰文明,将是美国在冷战之后最大的威胁。在同年12月的哈 

佛大学一次讲座中,他更把话说白了,提出政治学必言霸权,美

国应该联日,拉越,压俄 ,共同来"围困中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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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 听  潮 涨 潮 消  惊 涛 拍 岸 ,
  坐 看  云 起 云 落  云 光 舒 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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