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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路遥《人生》上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Jul  1 07:33:34 1999), 站内信件

【 以下文字转载自 fzx 的信箱 】
【 原文由 ffzzxx.bbs@bbs.sjtu.edu.cn 所发表 】
发信人: vern (大老虎), 信区: story
标  题: 路遥《人生》上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Fri Feb 27 06:53:53 1998) , 转信

上篇

路遥《人生》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
  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
    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
  道口,个人生活地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
  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柳青


  上  篇

  
    第一章

    农历六月初十,一个阴云密布的傍晚,盛夏热闹纷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来;连一些
最爱叫唤的虫子也都悄没声响了,似乎处在一种急躁不安的等待中。地上没一丝风尘,
河里的青蛙纷纷跳上岸,没命地向两岸的庄稼地和公路上蹦窜着。天闷热提像一口大蒸
笼,黑沉沉的乌云正从西边的老牛山那边铺过来。地平线上,已经有一些零碎而短促的
闪电,但还没有打雷。只听见那低沉的、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从远方的天空传来,带给人
一种恐怖的信息——一场大雷雨就要到来了。

  这时候,高家村高玉德当民办教师的独生儿高加林,正光着上身,从村前的小河里
趟水过来,几乎是跑着向自己家里走去。他是刚从公社开毕教师会回来的,此刻浑身大
汗淋漓,汗衫和那件漂亮的深蓝涤良夏衣提在手里,匆忙地进了村,上了佥畔,一头扑
进了家门。他刚站在自家窑里的脚地上,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低沉的闷雷的吼声。

  他父亲正赤脚片儿蹲在炕上抽旱烟,一只手悠闲地援着下巴上的一撮白胡子。他母
亲颠着小脚往炕上端饭。

  他两口见儿子回来,两张核桃皮皱脸立刻笑得像两朵花。他们显然庆幸儿子赶在大
雨之前进了家门。同时,在他们看来,亲爱的儿子走了不是五天,而是五年;是从什么
天涯海角归来似的。老父亲立刻凑到煤油灯前,笑嘻嘻地用小指头上专心留下的那个长
指甲打掉了一朵灯花,满窑里立刻亮堂了许多。他喜爱地看看儿子,嘴张了几下,也没
有说出什么来,老母亲赶紧把端上炕的玉米面馍又重新端下去,放到锅台上,开始张罗
着给儿子炒鸡蛋,烙白面饼;她还用她那爱得过分的感情,跌跌撞撞走过来,把儿子放
在炕上的衫子披在他汗水直淌的光身子的上,嗔怒地说:“二杆子!操心凉了!”

  高加林什么话也没说。他把母亲披在他身上的衣服重新放在炕上,连鞋也没脱,就
躺在了前炕的铺盖卷上。他脸对着黑洞洞的窗户,说:“妈,你别做饭了,我什么也不
想吃。”

  老两口的脸顿时又都恢复了核桃皮状,不由得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在心里说:
娃娃今儿个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不畅快?一道闪电几乎把整个窗户都照亮了,接着,
像山崩地陷一般响了一声可怕的炸雷。听见外面立刻乱起了大风,沙尘把窗户纸打得啪
啪价响。

  老两口愣怔地望了半天儿子的背景,不知他倒究怎啦?

  “加林,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母亲用颤音问他,一只手拿着舀面瓢。“不是…
…”他回答。

  “和谁吵啦?”父亲接着母亲问。

  “没……”“那倒究怎啦?”老两口几乎同时问。

  ……

  唉!加林可从来都没有这样啊!他每次从城里回来,总是给他们说长道短的,还给
他们带一堆吃食:面包啦,蛋糕啦,硬给他们手里塞;说他们牙口不好,这些东西又有
“养料”,又绵软,吃到肚子里好消化。今儿个显然发生什么大事了,看把娃娃愁成个
啥!高玉德看了一眼老婆的愁眉苦脸,顾不得抽烟了。把烟灰在炕拦石上磕掉,用挽在
胸前钮扣上的手帕揩去鼻尖上的一滴清鼻子,身上往儿子躺的地方挪了挪,问:“加林,
倒究出了什么事啦?你给我们说说嘛!你看把你妈都急成啥啦!”高加林一条胳膊撑着,
慢慢爬起来,身体沉重得像受了重伤一般。他靠在铺盖卷上,也不看父母亲,眼睛茫然
地望着对面墙,开口说:“我的书都不成了……”

  “什么?”老两口同时惊叫一声,张开的嘴巴半开也合不拢了。加林仍然保持着那
个姿势,说:“我的民办教师被下了。今天会上宣布的。”“你犯了什么王法?老天爷
呀……”老母亲手里的舀面瓢一下子掉在锅台上,摔成了两瓣。

  “是不是减教师哩?这几年民办教师不是一直都增加吗?怎么一下子又减开了?”
父亲紧张地问他。

  “没减……”“那马店学校不是少了一个教师?”他母亲也凑到他跟前来了。“没
少……”“那怎么能没少?不让你教了,那它不是就少了?”他父亲一脸的奇怪。高加
林烦躁地转过脸,对他父母亲发开了火:’你们真笨!不让我教了,人家不会叫旁人教
?”

  老两口这下子才恍然大悟。他父亲急得用瘦手摸着赤脚片,偷声缓气地问:“那他
们叫谁教哩?”

  “谁?谁!再有个谁!三星!”高加林又猛地躺在了铺盖上,拉了被子的一角,把
头蒙起来。

  老两口一下子木然了,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这时候,听见外面雨点已经急促地敲打起了大地,风声和雨声逐渐加大,越来越猛
烈。窗纸不时被闪电照亮,暴烈的雷声接二连三地吼叫着。外面的整个天地似乎都淹没
在了一片混乱中。高加林仍然蒙着头,他父亲鼻尖上的一滴清鼻涕颤动着,眼看要掉下
来了,老汉也顾不得去揩;那只粗糙的手再也顾不得悠闲地捋下巴上的那撮白胡子了,
转而一个劲地摸着赤脚片儿。他母亲身子佝偻着伏在炕拦石上,不断用围裙擦眼睛。窑
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锅台后面那只老黄猫的呼噜声。

  外面暴风雨的喧嚣更猛烈了。风雨声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隆轰隆”的声音——这
是山洪从河道里涌下来了。

  足足有一刻钟,这个灯光摇晃的土窑洞失去了任何生气,三个人都陷入难受和痛苦
中。

  这个打击对这个家庭来说显然是严重的,对于高加林来说,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
学,已经受了很大的精神创伤。亏得这三年教书,他既不要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又有
时间继续学习,对他喜爱的文科深入钻研。他最近在地区报上已经发表过两三篇诗歌和
散文,全是这段时间苦钻苦熬的结果。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将不得不像父亲一样开
始自己的农民生涯。他虽然没有认真地在土地上劳动过,但他是农民的儿子,知道在这
贫瘠的山区当个农民意味着什么,农民啊,他们那全部伟大的艰辛他都一清二楚!他虽
然从来也没鄙视过任何一个农民,但他自己从来都没有当农民的精神准备!不必隐瞒,
他十几处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不像他父亲一样一辈子当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种
说法是奴隶)。虽然这几年当民办教师,但这个职业对他来说还是充满希望的。几年以
后,通过考试,他或许会转为正式的国家教师。到那时,他再努力,争取做他认为更好
的工作。可是现在,他所抱有的幻想和希望彻底破灭了。此刻,他躺在这里,脸在被角
下面痛苦地抽搐着,一只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对于高玉德老两口子来说,今晚上这不幸的消息就像谁在他们的头上敲了一棍。他
们首先心疼自己的独生子:他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苦,嫩皮敕肉的,往后漫长的艰苦
劳动怎能熬下去呀!再说,加林这几年教书,挣的全劳力工分,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过
得并不紧巴。要是儿子不教书了,又急忙不习惯劳动,他们往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他
们老两口都老了,再不像往年,只靠四只手在地里刨挖,也能供养儿子上学“求功名”,
想到所有这些可怕的后果,他们又难受,又恐慌。加林他妈在无声地啜泣;他爸虽然没
哭,但看起来比哭还难受。老汉手把赤脚片摸了半天,开始自言自语叫起苦来:“明楼
啊,你精过分了!你能过分了!你弗过分了!仗你当个大队书记,什么不讲理的事你都
敢做嘛!我加林好好的教了三年书,你三星今年才高中毕业嘛!你息好意思整造我的娃
娃哩?你不要理了,连脸也不要了?明楼!你做这事伤天理哩!老天爷总有一天要睁眼
呀!可怜我那苦命的娃娃!啊嘿嘿嘿嘿嘿……”高玉德老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两行
浑浊的老泪在皱纹脸上淌下来,流进了下巴上那一撮白胡子中间

  高加林听见他父母亲哭,猛地从铺盖上爬起来,两只眼睛里闪着怕人的凶光。他对
父母吼叫说:“你们哭什么!我豁出这条命,也要和他高明楼小子拼个高低!”说罢他
便一纵身跳下炕来。这一下子慌坏了高玉德。他也赤脚片跳下炕来,赶忙捉住了儿子的
光胳膊。同时,他妈也颠着小脚绕过来,脊背抵在了门板上。老两口把光着上身的儿子
堵在了脚地当中。

  高加林急躁地对慌了手脚的两个老人说:“哎呀呀!我并不是要去杀人嘛!我是要
写状子告他!妈,你去把书桌里我的钢笔拿来!”高玉德听见儿子说这话,比看见儿子
操起家具行凶还恐慌。他死死按着儿子的光胳膊,央告他说:“好我的小老子哩!你可
千万不要闯这乱子呀!人家通天着哩!公社是上、都踩得地皮响。你告他,,除什么事
也不顶,往后可把咱扣掐死呀!我老了,争不行这口气了;你还嫩,招架不住人家的打
击报复。你可千万不能做这事啊……”

  他妈也过来扯着他的另一条光胳膊,接着他爸的话,也央告他说:“好我的娃娃哩,
你爸说得对对的!高明楼心眼子不对,你告他,咱这家人往后就没活路了……”

  高加林浑身硬得像一截子树桩,他鼻子口里喷着热气,根本不听二老的规劝,大声
说:“反正这样活受气,还不如和他狗日的拼了!兔子急了还咬一口哩,咱这人活成个
啥了!我不管顶事不顶事,非告他不行!”他说着,竭力想把两条光胳膊从四只衰老的
手里挣脱出来。但那四只手把他抓得更紧了。两个老人哭成一气。他母亲摇摇晃晃的,
几乎要摔倒了,嘴里一股劲央告说:“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妈就给你下跪呀……高
加林一看父母亲的可怜相,鼻子一酸,一把扶住快要载倒的母亲,头痛苦地摇了几下,
说:“妈妈,你别这样,我听你们的话,不告了……”

  两个老人这才放开儿子,用手背手掌擦拭着脸上的泪水。高加林身子僵硬地靠在炕
拦石上,沉重地低下头。外面,虽然不再打闪吼雷,雨仍然像瓢泼一样哗哗地倾倒着。
河道里传来像怪兽一般咆哮的山洪声,令人毛骨悚然。

  他妈见他平息下来,便从箱子里翻出一件蓝布衣服,披在他冰凉的光身子上,然后
叹了一口气,转到后面锅台上给他做饭去了。他父亲摸索着装起一锅烟,手抖得划了十
几根火柴才点着——而忘记了煤油灯的火苗就在他的眼前跳荡。他吸了一口烟,弯腰弓
背地转到儿面前,思思煤谋地说:“咱千万不敢告人家。可是,就这样还不行……是的,
就这样不不行!”他决断地喊叫说。

  高加林抬起头来,认真地听父亲另外还有什么惩罚高明楼的高见。

  高玉德头低倾着吸烟,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过了好一会,他才扬起那饱经世故的
庄稼人的老皱脸,对儿子说:“你听着!你不光不敢告人家,以后见了明楼还要主动叫
人家叔叔哩!脸不要沉,要笑!人家现在肯定留心咱们的态度哩!”他又转过白发苍苍
的头,给正在做饭牟老伴安咐:“加林他妈,你听着!你往后见了明楼家里的人,要给
人家笑脸!明楼今年没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上一筐送过去。可不要叫
人家看出咱是专意讨好人家啊!唉!说来说去,咱加林今后的前途还要看人家照顾哩!
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来哩……加林妈,你听见了没?”

  “嗯……”锅台那边传来一声几乎是哭一般的应承。

  泪水终于从高加林的眼里涌出来了。他猛地转过身,一头扑在炕栏石上,伤心地痛
哭起来。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听见大地上淙淙的流水声和河道里山洪的怒吼声混
交在一起,使得这个夜晚久久地平静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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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上篇

  第二章

    高加林醒来以后,他自己并不知道时光已经接近中午了。

  近一个月来,他每天都是这样,睡得很早,起得很迟。其实真正睡眠的时间倒并不
多;他整晚整晚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从搅得乱翻翻的被褥看来,这种痛苦的休息简直
等于活受罪。只是临近天明,当父母亲摸索着要起床,村里也开始有了嘈杂的人声时,
他才开始迷湖起来。他朦胧地听见母亲从院子里抱回柴禾,叭哒叭哒地拉起了风箱;又
听见父亲的瘸腿一轻一重地在地上走来走去,收拾出山的工具,并且还安咐他母亲给他
把饭做好一点……他于是就眼里噙着泪水睡着了。现在他虽然醒了,头脑仍然是昏沉沉
的。睡是再睡不着了,但又不想爬起来。他从枕头边摸出剩了不多几根的纸烟盒,抽出
一支点着,贪婪地吸着,向土窑顶上喷着烟雾。他最近的烟瘾越来越大了,右手的两个
手指头熏得焦黄。可是纸烟却没有了——准确地说,是他没有买纸烟的钱了。当民办教
师时,每月除过工分,还有几块钱的补巾,足够他买纸烟吸的。

  接连抽了两支烟,他才感到他完全醒了。本来最好再抽一支更解馋,但烟盒里只剩
了最后一支——这要留给刷牙以后享用。他开始穿衣服。每穿完一件,总要愣怔半天,
才穿另一件。好长时间他才磨磨蹭蹭下了炕,在水瓮里舀了一勺凉水往干毛巾上一浇,
用毛巾中间湿了的那一小片对付着擦擦肿胀的眼睛。然后他舀一缸子凉水,到院子里去
刷牙。

  外面的阳光多刺眼啊!他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雪
白的云朵静静地飘浮在空中。大川道里,连片的玉米绿毡似的一直铺到西面的老牛山下。
川道两过的大山挡住了视线,更远的天边弥漫着一层淡蓝色的雾霭。向阳的山坡大高分
是麦田,有的已经翻过,土是深棕色的;有的没有翻过,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像刚熟
过的羊皮。所有麦田里复种的糜子和荞麦都已经出齐,泛出一层淡淡浅绿。川道上下的
几个村庄,全都罩在枣树的绿荫中,很少看得见房屋;只看见每上村前的打麦场上,都
立着密集的麦秸垛,远远望去像黄色的蘑茹一般。”

  他的视线被远处一片绿色水潭似的枣林吸引住了。他怕看见那地方,但又由不得看。
在那一片绿荫中,隐隐约约露出两排整齐的石窑洞。那就是他曾工作和生活了三年的学
校。

  这学校是周围几个村子共同办的,共有一百多学生,最高是五年级,每年都要向城
关公社中学输送一批初中学生。高加林一直当五年对的班主任。这个年级的算术和语文
课也都由他代。他并且还给全校各年级上音乐和图画课——他在那里曾是一个很受尊重
的角色。别了,这一切!

  他无精打采地转过脸,蹲在河畔上开始刷牙,村子里静悄悄的。男们都出山劳动去
了,孩子们都在村外放野。村里已经有零星的叭哒叭哒拉风箱的声音,这里那里的窑顶
上,也开始升起了一炷一炷蓝色的炊烟。这是一些麻利的妇女开始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
们准备午饭了。河道里,密集的杨柳丛中,叫蚂咋间隔地发出了那种叫人心烦的单调的
大合唱。

  高加林刷牙的时候,看见他母亲正佝偻着身子,在对面自留地的茄子畦里拔草,满
头白发在阳光下那么显眼。一种难受和羞愧使他的胸部一阵绞痛。他很快把牙刷从嘴里
拔出来,在心里说:我这一个月实在不像话了!两个老人整天在地里操磨,我息能老呆
在家里闹情绪呢?不出山,让全村人笑话!是的,他已经感到全村人都在另眼看他了。
大家对高明楼做的不讲理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对村里任何一个不劳动的二流子都反
感。庄稼人嘛,不出山劳动,那是叫任何人都瞧不起的。加林痛苦地想,他可再不能这
样下去了!生活是严酷的,他必须承认他目前的地位——他已经是一上地地道道的农民
了!高加林这样想着,正准备转身往回走,听见背后有人说:“高教师,你在家哩?”
他转身一看,认出是后咱马店村一队的生产队长马拴。

  马拴虽然不识字,但是代表马店大队参加学校管理委员会,常来学校开会,他们很
熟悉。这是一个老实后生,心地善良,但人又不死板,做庄稼和搞买卖都是一把好手。


  他看见平时淳朴的马拴今天一反常态。他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子被彩色塑料带
缠得花花绿绿,连辐长上都缠着一些色彩鲜艳的绒球,讲究得给人一种俗气的感觉。他
本人打扮得也和自行车一样体面:大热的天,一身灰的确良衬衣外面又套一身蓝涤卡罩
衣;头上戴着黄的确良军式帽,晒得焦黑的胳膊上撑一支明晃晃的镀金链手表。他大概
自己也为自己的打扮和行装有点不好意思,别扭地笑着。加林此刻虽然心情不好,也为
马拴这身扎眼的装束忍不住笑了,问:“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样,干啥去了?”

  马拴脸通红.笑了笑说:“看媳妇去了!人家正给我说你们村刘立本的二女子哩!”


  加林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今天里外一崭新。眼下农民看对象都是这种打扮。他问:
“是巧珍吗?”

  “就是的。”那你这把川道里的头梢子拔了!你不听人家说,巧珍是‘盖满川’吗
?”加林开玩笑说。

  “果子是颗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里!”憨厚的马拴笑嘻嘻地说了句粗话。“看
得怎样?成了吧?”

  “离城还有十五里!咱跑了几回,看他们家里大人倒没啥意见,就是本人连一次面
也不露。大概嫌咱没文化,脸黑。脸是没人家白,论文化,她也和我一样,斗大字不识
几升!唉,现在女的心都高了!”“慢慢来,别着急!”“对对对!”马拴哈哈大笑了。


  “回我们家喝点水吧?”

  “不了,在我老丈人家里喝过了!”

  这回轮上高加林哈哈大笑了。他想不到这个不识字的农民说话这么幽默。马拴戴手
表的胳膊扬了扬,给他打了告别,便跨上车子,向川道里的架子车路飞奔而去了。

  加林靠在河畔的一棵枣树上,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没入了玉米的绿色海洋里。他忍不
住扭过头向后村刘立本家的院子望了望。刘立本绰号叫“二能人,”,队里什么官也不
当,但全村人尊罢高明楼就最敬他。他心眼活泛,前几年投机倒把,这二年堂堂皇皇做
起了生意,挣钱快得马都撵不上,家里光景是全村最好的。高明楼虽然是村里的“大能
人”,但在经济线上,远远赶不上“二能人。”对于有钱人,庄稼人一般都是很尊重的。
不过,村里人尊重刘立本,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立本的大女儿巧英前年和高明楼的大
儿子结婚了,所以他的的身分在村里又高了一截。“大能人”和“二能人”一联亲,两
家简直成了村里的主宰。全村只有他们两家圈围墙,盖门楼,一家在前村,一家在后村,
虎踞龙盘,俨然是这川道里像样的大户人家。从内心说,高加林可不像一般庄稼人那样
羡慕和尊重这两家人。他虽然出身寒门,但他没本事的父亲用劳动换来的钱供养他上学,
已经把他身上的泥土味冲洗得差不多了。他已经有了一般人们所说的知识分子的“清高”。
在他看来。高明楼和刘立本都不值作尊敬,他们的精神甚至连一些光景不好的庄稼人都
不好。高明楼人不正派,仗着有点权,欺上压下,已经有点“乡霸”的味道;刘立本只
知道攒钱,前面两个女儿连书都不让念——他认为念书是白花钱。只是后来,才把三女
儿巧玲送学校,现在算高中快毕业了。这两家的子弟他也不放在眼里。高明楼把精能全
占了,两个儿子脑子都很迟笨。二儿子三星要不是走后门,怕连高中都上不了。刘立本
的三个女儿都长得像花朵一样好看,人也都精精明明的,可惜有两个是文盲。虽然这样,
加林此刻站在河畔上只是恼恨地想:他们虽然被他瞧不起,但他自己在又是个什么光景
呢?

  一种强烈的心理上的报复情绪使他忍不住咬牙切齿。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思想:假
若没有高明楼,命运如果让他当农民,他也许会死心塌地在土地上生活一辈子!可是现
在,只要高家村有高明楼,他就非要比他更有出息不可!要比高明楼他们强,非得离开
高家村不行!这里很难比过他们!他决心要在精神上,要在社会的面前,和高明楼他们
比个一高二低!他把缸子牙刷送回窑,打开箱子找一件外衣,准备到前川菜园下面的那
个水潭里洗个澡。

  他翻出一件黄色的军用上衣,眼睛突然亮了。这件衣报是他叔父从新疆部队上寄回
的,他宝贵得一直舍不得穿。他父亲唯一的弟弟从小出去当兵,解放以后才和家里联系
上,几十年没回一次家。一年通几次信,年底给他们寄一点零花钱,关系仅此而已。叔
父听说是副师政委,这是他们家的光荣和骄傲,只是离家远,在他们的生活中不起什么
作用。

  高加林拿起这件衣服,突然想起要给叔父写一封信,告诉一下他目前的处境,看叔
父能不能在新疆给他找个工作。当然,他立刻想到,父母亲就他一个独苗儿,就是叔父
在那里能给他找下工作,他们也不会让他去的。但他决定还是要给叔父写信。他渴望远
走高飞——到时候,他会说服父母亲的。

  他于是很快伏在桌子上,用他文科方面的专长,很动感情地给叔父写了一封信,,
放在了箱子里。他想明天县城遇集,他托人把信在城里很快寄出去。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给他精神上带来很大的安慰。他立刻觉得轻松起来,甚至
有点高兴。

  他把这件黄军衣穿在身上,愉快地出了门,沿着通往前川的架子车路,向那片色彩
斑斓的菜园走去。

  黄土高原八月的田野是极其迷人的,远方的千山万岭,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用惹眼的
绿色装扮起来。大川道里,玉米已经一人多高,每一株都怀了一个到两个可爱的小绿棒
;绿棒的顶端,都吐出了粉红的缨丝。山坡上,蔓豆、小豆,黄豆、土豆、都在开花,
红、白、黄、蓝,点缀在无边无涯的绿色之间。庄稼大部分都刚锄过二遍,又因为不久
前下了饱垧雨,因此地里没有显出旱象,湿润润,水淋淋,绿蓁蓁,看了真叫人愉快和
舒坦。高加林轻快地走着,烦恼暂时放到了一边,年轻人那种热烈的血液又在他身上欢
畅地激荡起来。他折了一朵粉红色的打碗碗花,两个指头捻动着花茎,从一片灰白的包
心菜地里穿过,接连跳过了几个土塄坎,来到了河道里。

  他飞快地脱掉长衣服,在那一潭绿水的上石崖上扩胸、下蹲——他已经决定不是简
单洗个澡,而要好好游一次泳。

  他的裸体是很健美的。修长的身材,没有体力劳动留下的任何印记,但又很壮实,
看出他进行过规范的体育锻炼。脸上的皮肤稍有点黑;高鼻梁,大花眼,两道剑眉特别
耐看。头发的乱蓬蓬的,但并不是不讲究,而是专门讲究这个样子。他是英俊的,尤其
是在他沉思和皱着眉头的时候,更显示出一种很有魅力的男性美。高加林活动了一会,
便像跳水运动员一般从石。崖上一纵身跳了下去,身体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就优美地
没入了碧绿的水潭中。他在水里用各种姿势游,看来蛮像一回事。

  一刻钟以后,他从跌水哨的一边爬上来,在上面的浅水里用肥皂洗了一遍身子,然
后躲在一个石窝里换了裤子,光着上身回到石崖上面,躺在一棵桃树下。这棵桃树是一
辈子打光棍的德顺老汉的。桃子还没熟的时候,好心的老光棍就全摘了分给村里的娃娃。
现在这树上只留下一些不很茂密的树叶,倒也能遮一些荫凉。

  高加林把衫子铺到地上,两只手交叉着垫到脑后,舒展开身子躺下来,透过树叶的
缝隙,无意识地望着水一般清澈的蓝天。时光已经到了中午,但他的肚子也不觉得饿。
河道离得很近,但水声听起来像是很远,潺潺地,像小提琴拉出来的声音一般好听。这
时候,在他右侧的玉米地里,突然传来一阵女孩子悠扬的信天游歌声:

  

    上河里(哪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哪个)毛眼眼望哥哥……

  

  歌声甜美而嘹亮,只是缺乏训练,带有一点野味。他仔细听了一下,声音像是刘立
本家的巧珍。他一下子记起刚才马拴看媳妇的洋相,又联想到巧珍唱的歌,忍不住笑了,
心里说:“你哥哥专门来望你哩,没望见你;他人走了,你现在才望他哩……”他这样
想这件可笑事时,就听见他旁边的玉米林子里响起沙沙的声音。坏了!大概是巧珍从这
里过路回家呀。

  高加林慌忙坐起来,两把穿上了衣服。他的最后一颗扣子还没扣上,巧珍提一篮子
猪草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刘巧珍看起来根本不像个农村姑娘。漂亮不必说,装束既不土气,也不俗气。草绿
的确良裤子,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上衣,水红的确良衬衣的大翻领翻在外边,使得一张
美丽的脸庞显得异常生动。

  她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局促地望了一眼高加林,然后从草篮里摸出一个熟
得皮都有点发黄的甜瓜递到高加林面前,说:“我们家自留地的。我种的。你吃吧,甜
得要命!”接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花手帕,让加林楷一楷甜瓜。
高加林很勉强地接过甜瓜,但没有接她的手帕,轻淡地对她说:“我现在不相吃,我一
会再……

  巧珍似乎还想和他说话,看他这副样子,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向上边地畔的小路上
走了。

  高加林把甜瓜放在一边,下意识地回过头朝地畔上望了一眼,结果发现走着的巧珍
也正回过头望他。他赶忙扭过头,烦恼地躺在了地上,他在感情上对这个不识字的俊女
子很讨厌大,因为她姐姐是高明楼的儿媳妇!

  他并不想吃甜瓜,此刻倒很想抽一支烟。他明知道纸烟早已经抽光,卷着抽的旱烟
叶子也没带来,但两只手还是下意识地在身上所有的衣袋上都按了按,结果只是失望地
叹了一口气。“加林!加林!快回去吃饭嘛!躺在这儿干啥哩?”他听见父亲在上地畔
上叫他。他站起身,把巧珍送的那个甜爬装在上衣口袋里,向菜地畔上走去。他上了地
畔,先把父亲的烟锅接过来,点着一锅,拼命吸了一口,立刻呛得他弯下咳嗽了半天。


  他父亲叹息了一声,说:“别抽这旱烟了,劲太大!”他把旱烟锅从儿子手里夺过
来,说:“加林,我在山里思谋了一下,明儿个县里逢集,干脆让你妈蒸上一锅白馍,
你提上卖去!咱家里点灯油和盐都快完了,一个来钱处都没有嘛!再说,卖上两个钱,
还能给你买一条纸烟哩!”

  高加林揩了揩咳嗽呛出的眼泪,直起腰看了看父亲等待他回答的目光,犹豫了半天。
他很快想起他给叔父写好的信,觉得明天上一趟县城也好,他可以亲自把信发出去——
要是托给加别人邮,万一丢了怎么办?他于是同意了父亲的这个提议,决定明天到县城
赶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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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上篇

  第三章

    吃过早饭不久,在大马河川道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上,已经开始出现了熙熙攘攘去
赶集的庄稼人,由于这两年农村政策的变化,个体经济有了大发展,赶集上会,买卖生
意,已经重新成了庄稼人生活的重要内容。

  公路上,年轻人骑着用彩色塑料缠绕得花花绿绿的自行车,一群一伙地奔驰而过。
他们都穿上了崭新的“见人”衣裳,不是涤步,就是涤良,看起来时兴得很。粗糙的庄
稼人的赤脚片上,庄重地穿上尼龙袜和塑料凉鞋。脸洗得干干净净,头梳得光光溜溜,
兴高采烈地去县城露面:去逛商店,去看戏,去买时兴货,去交朋友,去和对象见面…


  更多的庄稼人大都是肩挑手提:担柴的,挑菜的,吆猪的,牵羊的,提蛋的,抱鸡
的,拉驴的,推车的;秤匠、鞋匠、铁匠、木匠、石匠、蔑匠、毡匠、箍锅匠、泥瓦匠、
游医、巫婆、赌棍、小偷、吹鼓手、牲口贩子……都纷纷向县城涌去了。川北山根下的
公路上,趟起了一股又一股的黄尘。

  当高加林挽着一篮子蒸馍加入这个洪流的时候,他立刻后悔起来。他感到自己突然
变成一个真正的乡巴佬了。他觉得公路上前前后后的人都朝他看。他,一个曾经是潇潇
洒洒的教师,现在却像一个农村老太婆一样,上集卖蒸馍去了!他的心难受得像无数虫
子在咬着。

  但这一切是毫无办法的。严峻的生活把他赶上了这条尘土飞扬的路。他不得不承认,
他现在只能这样开始新的生活。家里已经连买油量盐的钱都没了,父母亲那么大的年纪
都还整天为生活苦熬苦累,他一个年轻轻的后生,怎好意思一股劲呆下吃闲饭呢?他提
着蒸馍篮子,头尽量低着,什么也不看,只瞅着脚下的路,匆匆地向县城走。路上,他
想起父亲临走时安咐他,叫他卖馍时要吆喝,他的脸立刻感到火辣辣地发烧。

  天啊,他怎能喊出声来!

  “可是,”他想,“如果我不叫卖,谁知道我提这蒸馍是干啥哩?”走到一个小沟
岔的时候,高加林突然想:干脆让我先跑到这没人的拐沟里试验喊叫一下,到城里好习
惯一些嘛!

  他满脸通红朝公路两头望了望,见没什么人,于是就像做一件见不得不的事一样,
匆忙地折身走进了公路边的那条拐沟里。他在这荒沟里走了好一段路,直到看不见公路
的时候才站住。他站住,口张了一下,但没勇气喊出声来。又张了一下口,还是不行。
短短的时间里,汗水已经沁满了他的额头。四野里静悄悄的,几只雪白的蝴蝶在他面前
一丛淡蓝色的野花里安详地飞着;两面山坡上茂密的苦艾发出一股新鲜刺鼻的味道。高
加林感到整个大地都在敛声屏气地等待他那一声“白蒸馍哎——!”啊呀,这是那么的
难人!他感到就像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学一声狗叫唤一样受辱。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
汗水,决心下一声非喊出来不可!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把眼一闭,张开嘴怪叫一声:
“白蒸馍哎——”他听见四山里都在回荡着他那一声演戏般的、悲哀的喊叫声。他牙咬
住嘴唇,强忍着没让眼里的泪花子溢出来。

  他直愣愣地在这个荒沟野地里站了老半天,才难受地回到公路上,继续向县城走去。
从他们村到县城吸有十来里路,但他感到这段路是多么地漫长和艰维。他知道,更大的
困难还在前头——在那万头攒动的集市上!

  当他走到大马河与县河交汇的地方,县城的全貌已经出现在视野之内了。一片平房
和楼房交织的建筑物,高低错落,从半山坡一直延伸到河岸上。亲爱的县城还像往日一
样,灰蓬蓬地显出了它那诱人的魅力。他没有走过更大的城市,县城在他的眼里就是大
城市,就是别一番天地。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亲切的;从初中到高中,他都是
在这里度过。他对自己和社会的深入认识,对未来生活的无数梦想,都是在这里开始的。
学校、街道、电影院、商店、浴池、体育场……生活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可是,三年前,
他就和这一切告别了……现在,他又来了。再不是当年的翩翩少年,衣服整洁而笔挺,
满身的香皂味,胸前骄傲地别着本县最高学府的校微。他现在提着蒸馍篮子,是一个普
通的赶集的庄稼人了。

  往事的回忆使他心酸。他靠在大马河桥的石栏杆上,感到头有点眩晕起来。四面八
方赶集的人群正源源不绝地通过大桥,进了街道。远处城市中心街道的上空,腾起很大
一片灰尘,嘈杂的市声听起来像蜂群发出的嗡嗡声一般。

  他猛然想到一个更糟糕的问题:要是碰上他在县城的同学怎么办?他下意识地抬起
头,先慌忙朝前后看了看。这时候他才真正后悔赶这趟集了。一般的赶集倒也没什么,
可他是来卖蒸馍的呀!现在折回去吗,可这怎行呢!他已经走到了县城。再说,家里连
一点零花钱都没有了,这样回去,父母亲虽然不会说什么,但他们肯定心里会难受的—
—不仅为这篮没卖掉的蒸馍,更为他的没出息而难受!

  “不,”他想,“我既然来了,就是哽是头皮也要到集上去!”

  当然,他也在心里祈告,千万不要碰上县城里同学。

  他很快提起篮子,过了桥,向街道上走去。他准备穿过街道,到南关里去。那里是
猪市、粮食市和菜市,人很稠,除过买菜的干部,大部分都是庄稼人,不显眼。

  当他路过汽车站候车室外面的马路时,脸刷一下白了——白了的脸很快又变得通红。
他感到全身的血一下都向脸上涌上来了:他猛然看见他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黄亚萍和张克
南正站在候车室门口。躲是来不及了,他俩显然也看见了他,已经先后向他走过来了。
高加林恨不得把这篮子馍一下扔到一个人所不知的地方。张克南和黄亚萍很快走到地面
前了,他只好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和克南握了握手。他俩问他提个篮子干啥去呀?他即兴
撒了个谎,说去城南一个亲戚家里走一趟。黄亚萍很快热情地对他说:“加林,你进步
真大呀!我看见你在地区报上发表的那几篇散文啦!真不简单!文笔很优美,我都在笔
记本上抄了好几段呢!”

  “你还在马店教书吗?”克南问他。

  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已经被大队书记的儿子换下来了,现在已经回队当了
社员。”

  黄亚萍立刻焦虑地说:“那你学习和写文章的时间更少了!”高加林解嘲地说:
“时间更多了!不是有一个诗人写诗说:‘我们用镢头在大地上写下了无数的诗行’吗
?”

  他的幽默把他的两个同学都逗笑了。

  “你们出差去吗?”加林问他们俩。他隐约地感到,他两个的关系似乎有点微妙。
在中学时,他俩的关系倒也很一般。

  “我不出去。克南要到北京给他们单位买彩色电视机。我是闲逛哩……”黄亚萍说,
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你还在副食公司当保管吗?”加林问克南。

  “不。前不久刚调到副食门市上。”克南说。

  “高升了!当了门市部主任!不过,前面还有个副字!”亚萍有点嘲弄地看了看克
南,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

  “要买什么烟酒一类的东西,你来,我尽量给你想办法。我这人没其它能耐。就能
办这么些具体事。唉,现在乡下人买一点东西真难!”克南对他说。

  尽管张克南这些话都是真城的,但高加林由于他自己的地位,对这些话却敏感了。
他觉得张克南这些话是在夸耀自己的优越感。他的自尊心太强了,因此精神立刻处于一
种藐视一切的状态,稍有点不客气地说:“要买我想其它办法,不敢给老同学添麻烦!”
一句话把张克南刺了个大红脸。

  黄亚萍也是个灵人,已经听出他俩话不投机,便对高加林说:“你下午要是有空,
上我们广播站来坐坐嘛!你毕业后,进县城从不来找我们拉拉话。你还是那个样子,脾
气真犟!”

  “你们现在位置高了,咱区区老百姓,实在不取高攀!”加林的坏毛病又犯了!一
旦他感到自己受了辱,话立刻变得非常刻薄,简直叫人下不了台。

  张克南已经明显地有点受不了了,正好车站的广播员让旅客排队买票,这一下把大
家都解脱了。

  克南马上和他握了手,先走了。亚萍犹豫了一下,对他说:“……我真的想和你拉
拉话。你知道,我也爱好文学,但这几年当个广播员,光练了嘴皮子了,连一篇小小的
东西都写不成,你一定来!”她的邀请是真城的,但高加林不知为什么,心里感到很不
舒服。他对亚萍说:“有空我会来的。你快去送克南吧,我走了。”

  黄亚萍的脸刷一下红了,说:“我不是去送他的!我来车站接一个老家来的亲戚…
…”她显然也即兴撒了个谎。加林心里想:你根本没必要撒谎!

  高加林再不说什么,他向她很礼貌地点点头,便转身向街道上走去。他一边走,一
边心里为他和亚萍各自撒的谎感到好笑,忍不住自言自语说:“你去接你的‘亲戚’吧,
我也得看我的‘亲戚’去了……”

  但是,刚才和克南、亚萍的见面,很快又勾起了他对往日学样生活的回忆。在学校
时,亚萍是班长,他是学习干事,他们之间的交往是比较多的。他俩也是班上学习最好
的,又都爱好文学,互相都很尊重。他和克南平时不是太接近的,因为都在校篮球队,
只是打球的时候才在一块交往得多一些。

  黄亚萍是江苏人,她父亲是县武装部长和县委常委。亚萍是在他刚上高中的那年随
父亲调来县上,插入他那个班的。她带有鲜明的南方姑娘的特点,又经见过过世面;那
种聪敏、大方和不俗气,立刻在整个学校都很惹眼了。高加林虽然出身农民家庭,也没
走过大城门,但平时读书涉猎的范围很广;又由于山区闭塞的环境反而刺激了他爱幻想
的天性,因而显得比一般同学飘洒,眼界了宽阔。黄亚萍很快发现了他的这种气质,很
自然地在班上更接近他。他同样也喜欢和她在一块。因为在这之前,他还没有接触过这
样的女生。本地女同学和黄亚萍相比,都有点不方,有的又很俗气,动不动就说吃说穿,
学习大部分都赶不上男同学,他很少和她们交往。他俩有时在一块讨论共同看过的一本
小说,或者说音乐,说绘画,谈论国际问题。班上的同学一度曾议论过他们的长长短短。
他当时并不敢想什么出边的事。他和黄亚萍相比,有难以克服的自卑感。这不是说他个
人比她差,而是指家庭、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这些方面而言。在这些方面,张克南全部
有,克南父亲是县商业局长,他母亲也是县药材公司的副经理,在县上都是很像梓的人
物。当时克南也对亚萍有好感,经常设法和她接近,但看出她并没有和他过多交往的愿
望。

  很快,高中毕业了。他们班一个也没有考上大学。农村户口的同学都回了农村,城
市户口的纷纷寻门路找工作。亚萍凭她一口高水平的普通话到了县广播站,当了播音员。
克南在县副食公司当了保管。生活的变化使他们很快就隔开很远了,尽管他们相距只有
十来里路,但在实际生活中,他们已经是在两个世界了。高加林回村后,起初每当听见
黄亚萍清脆好听的普通话播音的时候,总有一种很惆怅的感觉,就好像丢了一件贵重的
东西,而且没指望找回来了。后来,这一切都渐渐地淡漠了。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他隐
约听另外村一个同学说,黄亚萍可能正和张克南谈恋爱时,他才又莫名其妙地难受了一
下。以后他便很快把这一切都推得更远了,很长时间甚至没有想到过他们……他刚才碰
见他们,感到很晦气。他现在一边提着蒸馍篮子往热闹的集市中间走一边眼睛灵活地转
动着,以防再碰上城里工作的同学。刚到十字街口,接近人流漩涡的地方,他又碰到了
一个熟人!

  不过,这回他倒没什么恐慌。当他们城关公社文教专干马占胜有点尴尬地过来和他
握手时,他这一刻不觉得胳膊上挽的蒸馍篮子丢人了——哼!让他看看吧,正是他们把
他逼到了这个地步!当专干问他干啥时,他很干脆地告诉他:卖蒸馍!他并且从篮子里
取出一个来。硬往马占胜手里塞;他感到他拿的是一颗冒烟的、带有强烈报复性的手榴
弹!

  马占胜两只手慌忙把这个蒸馍捉住,又重新硬塞到篮子里,手在已经有了胡茬的脸
上摸了一把,显得很难受的样子说:“加林!你大概一直在心里恨我哩!我一肚子苦水
无处倒哇!有些话,我真想给你说,又不好说!现在你听我给你说。”马占胜把高加林
拉在十字街自行车修理部的一个拐角处,又摸了一把脸,放低声音说:

  “唉,好加林哩!你不知情,咱公社的赵书记和你们村的高明楼是十几年的老交情
了。别看是上下级关系,两人好得不分你我。前几年,明楼家没什么要安排的人,就一
直让你教书。今年他二小子高中毕业了,他在公社跑了几回,老赵当然要考虑。你知道,
这几年国民经济调整哩,国家在农村又不招工招干,因此农村把民办教师这工作看得很
重要。明楼当然想叫他小子干这事嘛!下另外村子的教师,人家谁让哩?因此,就只好
把你下了,让三星上。这事虽然是我在会上宣布的,可这不是我决定的嘛!我马占胜哪
有这么大的牛皮!因此,好加林哩,你千万不要恨我!”

  高加林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头理了理头发,对专干说:“老马,你太多心了。你不说,
我也都了解这些情况,我们共事几年了,你应该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你!全公社教师里面,你是拔尖的!再说,你这娃娃心眼活,性子硬,
我就喜欢这号人。不怕!……噢,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已经调到县政府的劳动局,算是
提拔了,当了个副局长。我前几天还给公社赵书记谈过,叫他有机会就考虑再你当教师。
赵书记满口答应了……不怕!你等着!……你快忙你的,我还要开个会哩新官上任三把
火!咱烧不起来火。最起码得按时给人家应酬嘛!……”

  马占胜说完,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和高加林握了一下手,像逃避什么似地很快就钻
到了人群里。

  高加林因为一直就对这个公社有名的滑头没有好感,所以基本上没认真所他说了些
什么。他现在只知道他离开了城关公社,高升到县政府了。但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胳膊上挽的这篮子蒸馍卖掉!

  高加林很快从街道里的人群中挤过,向南关的交易市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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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上篇

  第四章

    县城南关的交易市场热闹得简直叫人眼花缭乱。一大片空场地,挤满了各式各样买
卖东西的人。以菜市、猪市、牲口市和熟食摊为主,形成了四个基本的中心。另一个最
大的人群中心是河南一个什么县的驯兽表演团,用破旧的蓝布围了一个大圈当剧场,庄
稼人挤破脑袋两毛钱买一张票,去看狗熊打篮球,哈叭狗跳罗圈。市场上弥漫着灰尘,
噪音像洪水声一般喧嚣,到处充满了庄稼人的烟味和汗味。

  高加林提着那篮子馍,从本县那条主要的大街上满头大汗地挤过来,就投入到这个
闹哄哄的人海里了。

  他提着篮子盖在人群里瞎挤了一气,自己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是个讲卫生的人,
雪白的毛巾一直把馍篮子得严严的,生怕落进去灰尘。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干什么的,有
几次他试图把口张开,喊叫一声,但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来。他听见市场上所有卖东西的
人都在吆喝,尤其是一些生意油子,那叫卖的声音简直成了一种表演艺术。他以前听见
这样的喊叫,只觉得好笑。可现在他在心里很佩服这种什么也不顾忌的欢畅舒坦的叫喊
声;觉得也是一种很大的本事。他自己明显地感到,他在这个界里,成了一个最无能的
人。

  正当他在人堆里茫然乱挤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个妇女对旁边一个什么人说:“今儿
个死老头子又要喝酒,请下一堆客人,热得不想做饭,国营食堂的馍又黑又脏,串了半
天,这市场上还没个卖好白馍的……”

  高加林一听,赶忙转过身,准备把蒸馍上的毛巾揭开。可他身子刚转过去,马上又
转了过来,慌忙躲到一个卖木锨的老汉身后——他看见那个寻找着买馍的妇女正好是张
克南他妈!以前上学时,他去过克南家一两次,克南他妈认识他!

  可怜的小伙子像小偷一样藏在那个卖木锨的老汉背后,直等到看不见克南他妈才又
走动起来。也许克南他妈早认不得他了,但他的自尊心使他不能和这样一个过去认识的
人做这笔买卖。

  这时候,满城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喇叭里传来了黄亚萍预报节目的声音。亚萍的
声音通过扩音器,变得更庄重和柔和;普通话的水话的水平简再可以和中央台的女播音
员乱真。高加林疲乏地背靠在一根水泥电杆上,两道剑眉在眉骨上一跳一跳的。他眼睛
微微地闭住,牙齿咬着嘴唇。他想到克南此刻也许正在长途汽车上悠闲地观赏着原野上
的风光;黄亚萍正坐在漂亮的播音室里,高雅地念着广播稿……而他,却在这尘土飞扬
的市场上颠簸着为几个钱受屈受辱,心里顿时翻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

  他已经完全无心卖馍了。他决定离开这个他无能为力的场所,到一个稍微清静的地
方呆一会,至于馍卖不了怎么办,现在他也不想考虑了。到哪里去呢?他突然想起了他
已经久违的县文化馆阅览室。他很快又从大街里挤过来,来到十字街以北的县文化馆。
因为他爱好文学,文化馆他有几人熟人,本来想进去喝点水,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
头——他今天怕见任何熟人!

  他径直进了阅览室,把馍篮放在长椅的角上,从报架上把《人民日报》、《光明是
报》《中国青年报》《参考消息》和本省的报纸取了一堆,坐在椅子上看起来。这里没
什么人。在城市喧嚣的海洋里,难得有这平静的一隅。

  他最近由于生活发生了混乱,很多天没看报纸杂志了。他从初中就养成了每天看报
的习惯,一天不看报纸总像缺个什么似的。当他好多天以后重新进入报纸的世界立刻就
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首先看《人民日报》的国际版。他很关心国际问题,曾梦想过进际关系学院读书。
在高中时,他曾钉过一个很大的笔记本,里面虚张声势地写上“中东问题”、“欧洲共
同体国家相互政治经济关系研究”、“东盟五国和印支三国未来关系的演变”、“中美
苏三角关系中美国的因素”等等胡思乱想的“研究”题目。现在他想起来已经有点可笑,
但当时的“气派”却把同学们吓了一跳!其实他也并没能“研究”什么只不过剪贴了一
点报刊资料而已。

  他先把各种报纸翻着浏览了一遍,然后找了一篇长一点的文章“过瘾”。他身子蜷
曲在长椅子里,看起了韩念龙在联合国召开的柬埔寨国际会议上的发言。

  他把几种大报好多天的重要内容几乎通通看完以后,浑身感到一种十分熨贴舒服的
疲倦。

  直到阅览室的工作人员来关门的时候,他才大吃一惊:现在已经到城里人吃下午饭
的时光了!

  他慌忙提起蒸馍篮子,出了阅览室。

  太阳已经远远向西边倾斜过去了。市声基本落下,街道上稀稀落落的没有了多少人。


  啊呀,他在阅览室呆的时间太长了!现在怎么办呢?庄稼人大部分都已经像潮水一
样退出了城市,这时候他要是再出现在街上,很容易碰见熟悉的同学。

  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办法了。他站在阅览室的门口踌躇了半天,最后只好决定提篮
子回家去。

  他垂头丧气出了城,向大马河川道那里走去,一切都还是来的样子,篮子里的白馍
一个了没少。他赶这回集,连一分钱的买卖都没做。他走到大马河桥上时,突然看见他
们村的巧珍立在桥头上,手里拿块红手帕扇着脸,身边撑着他们家新买的那辆“飞鸽”
牌自行车。巧珍看见他,主动走过来了,并且站在了他的面前——

  实际上等于把他堵在了路上。

  “加林,你是不是卖馍去了?”她脸红扑扑的,不知为什么,看来精神有点紧张,
身体像发抖似地微微颤动着,两条腿似乎都有点站不稳。“嗯……”高加林应承了一声,
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话寻话地说:“你也赶集去了?”

  “嗯……”巧珍用手帕揩着脸上沁出的汗珠,眼睛斜看着她的自行车,但精神却在
注意他,说:“我来赶集,一点事也没……加林,”她突然转过脸看着他说,“我知道
你一个馍也没卖掉!我知道哩!你怕丢人!你干脆把馍给我,你在这里把我的车子看住,
让我给你卖去!”

  巧珍说着,两只手很快过来拿他的篮子。

  高加林闷头闷脑地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巧珍已经从他胳膊上把篮子夺走
了。她什么话也没说,提着篮子就返身向街道上走去了。高加林望着她远去的苗条的背
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两只手在桥栏杆摸来摸去,怎么也弄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出现了
这样的事情。对于巧珍来说,她今天的行动是蓄谋已久的。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多少年
埋藏在她心中的感情,已经忍无可忍——

  她要爆发了!否则,她觉得自己简直活不下去了!

  刘立本这个漂亮得像花朵一样的二女子,并不是那种简单的农村姑娘。她虽然没有
上过学,但感受和理解事物的能力很强,因此精神方面的追求很不平常。加上她天生的
多情,形成了她极为丰富的内心世界。村前庄后的庄稼人只看见她外表的美,而不能理
解她那绚丽的精神光彩。可惜她自己又没文化,无法接近她认为“更有意思”的人。她
在有文化的人面前,有一种深刻的自卑感。她常在心里怨她父亲不供她学。等她明白过
来时,一切都已经为时过晚了。为了这个无法弥补的不幸,她不知暗暗哭过多少回鼻子。


  但她决心要选择一个有文化、而又在精神方面很丰富的男人做自己的伴侣。就她的
漂亮来说,要找个公社的一般干部,或者农村出去的国家正式工人,都是很容易的;而
且给她介绍这方面对象的媒人把她家的门槛都快踩断了。但她统统拒绝了。这些人在她
看来,有的连农民都不如。退一步说,就是和这样的人结婚,男人经常在外门,一年回
不来几次;娃娃、家庭都要她一个人操磨。这样的例子在农村多得很!而最根本的是,
这些人里没有她看得上的。如果真正有合她心的男人,她就是做出任何牺牲也心甘情愿。
她就是这样的人!

  她父亲虽然生了她,养活了她,但根本不理解她。他见她不寻干部、工人,就急着
给她找农村的。并且一心看下个马店的马拴。马拴这人前几年公社农田基建会战时,她
和他接触不少。他人诚实,心眼也不死,做买卖很利索,劳动也是村前庄后出名的。家
里的光景富裕而殷实,拿农村的眼光看,算是上等人家。但她就是产生不了爱马拴的感
情。尽管马拴热心地三一回五一回常往她家里跑,她总是躲着不见面,急得她父亲把她
骂过好几回了。

  其实,她并不是没有自己心上的人。多年来,她内心里一直都在为这个人发狂发痴
——这人就是高加林!

  巧珍刚懂得人世间还有爱情这一回事的时候,就在心里爱上了加林。她爱他的飘洒
的风度,漂亮的体型和那处处都表现出来的大丈夫气质。她认为男人就应该像个男人;
她最讨厌男人身上的女人气。她想,她如果跟了加林这样的男人,就是跟上他跳了崖也
值得!她同时也非常喜欢他的那一身本事:吹拉弹唱,样样在行;会安电灯,会开拖拉
机,还会给报纸上写文章哩!再说,又爱讲卫生,衣服不管新旧,常穿得干干净净,浑
身的香皂味!

  她曾在心里无数次梦想她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情景: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让他
拉着,在春天的田野里,在夏天的花丛中,在秋天的果林里,在冬天的雪地上,走呀,
跑呀,并且像人家电影里一样,让他把她抱住,亲她……

  可是在现实生活里,她的自卑感使她连走近他的勇气都没有。她时时刻刻在想念他,
又处处在躲避他。她怕她的走路、姿势和说话在他面前显出什么不妥当来,惹她心爱的
人笑话。但是,她的心思和眼睛却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他啊!

  加林上高中时,她尽管知道人家将来肯定要远走高飞,她永远不会得到他,但她仍
然一往情深,在内心里爱着他。每当加林星期天回来的时候,她便找借口不出山,坐在
家院子的河畔上,偷偷地望对面加林家的院子。加林要是到村子前面的水潭去游泳,她
就赶忙提个猪草篮子到水潭附近的地里去打猪草。星期天下午,她目送着加林出了村子。
上县城去了,她便忍不住眼泪汪汪,感到他再也不回高家村了。

  加林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灰溜溜地回到村里以后,巧珍高兴得几乎发了疯。她多
少次的梦想露出了希望的光芒。她谋算:加林现在成了农民,大概将来就得找个农村媳
妇吧?如果他找农村户口的姑娘,她虽然没文化,但她自己有信心让他爱她。她知道她
有一个别的姑娘很难比上的长处:俊。

  可是,希望的光芒很快暗淡了。加林当了教师。教师现在是唯一有希望进入商品粮
世界的。按加林的能力来说,将来完全有把握转成正式教师。

  她又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常常一个人躲在她们家河畔上的那棵老槐树后面,
向学校那里呆呆地张望。她目送着加林从那条被学生娃踩得白光刺眼的小路上向学校走
去;又望着他从那条路上向村里走来……

  她是个心眼很活的姑娘!所有这一切做得谁也看不出来。是的,村里谁也不知道这
个俊女孩子的梦想和痛苦!只有她在县城正上高中的妹妹巧玲,似乎有一点觉察,有时
对她麻木的发呆和莫名其妙的焦躁不安,诡秘地一笑,或真城地为她叹息一声!现在,
在高加林又一次当了农民的时候,她那长期被压抑的感情又一次剧烈地复活了。这次就
好像火山冲破了地壳,感情的洪流简直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住了。她为他当了农民而高兴,
又同时为他的痛苦而痛苦——为此,她甚至还在她大姐面前骂高明楼不是个人。

  她不知道该怎样心疼他。昨天中午,她看见他去游泳的时候,匆忙提了猪草篮在水
潭边的玉米地里穿过,顺便摘了自留地的一个甜瓜,想破开脸皮去安慰一下他:今天她
看见他上集去了,又骑了个车子撵来了。她今天上集的确什么事也没;她赶这回架集,
完全是想找机会对他说出她全部的心里话!她今天实际上一直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加林在
集上的人群里挤。她看见亲爱的人提着蒸馍篮子,在人群里躲躲闪闪,一个也卖不了,
后来痛苦地靠在水泥电杆上闭起眼睛的时候,她脸上的泪水也刷刷地淌着手帕揩也揩不
及。

  后来,她看见加林进了文化馆,知道他的蒸馍是卖不出去了。她当时很想也进阅览
室去,但她想自己不识字,进那里去干什么?再说,那里面人多,她不好和加林说什么
话。于是,她就骑车来到大马河桥上,在那里等他过来,从中午一直站到下午……刘巧
珍现在提着一篮子蒸馍,兴奋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感到天地一下子变得非常明亮了;
好像街道上所有的人都在咧天嘴巴或者抿着嘴向她笑。迎面过来一群幼儿园刚放了学的
娃娃,她抱住一个就亲了一口!

  直到过了十字街,穿过城里那条主要街道,来到南关的自由交易市场时,她才停住
了脚步,忍不住害臊地笑自己的荒唐:她原来根本不是打算来卖这篮蒸馍的,而准备适
给城里她的一个姨姨家。她姨家住在十字街上面的山坡上,她现在却疯头胀脑地跑到了
这里!至于馍钱,她不会向姨姨要的,她早已给加林准备好了。她并且还给加林买了一
条好烟,已放在自行车的花布提包里了。

  她很快又掉转身,向姨姨家走去。巧珍把一篮子蒸馍给姨姨家放下,折转身就起身。
她姨和她姨夫硬拉住让她吃饭,她坚决地拒绝了:她怕加林在桥上等她等得不耐烦。

  她提着空篮子从姨姨家出来,几乎是跑着向大马河桥上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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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上篇

  第五章

    高加林立在大马河桥上,对刚才发生的事半天百思不得其解。他后来索性把这事看
得很简单:巧珍是个单纯的女子,又是同村人,看见他没把馍卖掉,就主动为他帮了个
忙。农村姑娘经常赶集上会买卖东西,不像他一样窘迫和为难。

  但不论怎样,他对巧珍给他帮这个忙,心里很感谢她。他虽然和刘立本家里的人很
少交往,可是感觉刘立本的三个女儿和刘立本不太一样。她们都继承了刘立本的精明,
但品行看来都比刘立本端正;对待村里贫家薄业的庄稼人,也不像她们的父亲那般傲气
十足。她们都尊大爱小,村里人看来都喜欢她们。三姐妹长得都很出众,可惜巧珍和她
姐巧英都没上过学;妹妹巧玲正上高中,听说是现在中学里的“校花”。对于一个农民
来说,找到刘立本家的女子做媳妇的确是难得的。高明楼眼急手快,把巧英给他大儿子
娶过去了。现在巧珍的媒人也是踢塌门槛;这一段马店的马拴又里外的确良穿上往刘立
本家愣跑哩。高加林想起马拴那天的打扮,又忍不住笑了。太阳正从大马河西边无垠的
大山中间沉落。通往他们村的川道里,已经罩上了暗影;川道里庄稼的绿色似乎显得深
了一些。夹在庄稼地中间的公路上,几乎没有了人迹,公路静悄悄地伸向绿色的深处。
东南方向的县城,已经罩在一片蓝色的烟气中了。从北边流来的县河,水面不像深秋那
般开阔,平静地在县城下边绕过。向南流去了;水面上辉映着夕阳明亮的光芒。河边上,
一群光屁股小孩在泥滩上追逐,嬉耍;洗衣服的城市妇女正在收拾晒在岸边草地上花花
绿绿的衣服和床单。高加林不时回头向县城街道那边张望。他觉得巧珍也不一定能把那
篮子馍卖了——因为现在集市都已经散了。

  当他终于看见巧珍提着篮子小跑着向他走来时,他认定她没有把馍卖掉——这其间
的时间太短了!

  巧珍来到他面前,很快把一卷钱塞到他手里说:“你点点,一毛五一个,看对不对
?”

  高加林惊讶地看了看她胳膊上的空篮子,接过钱塞在口袋里,心里对她充满了非常
感激的心情。他不知该向她说句什么话。停了半天,才说:“巧珍,你真能行!”

  刘巧珍听了加林的这句表扬话,高兴得满脸光彩,甚至眼睛里都水汪汪的。加林伸
出手,说:“把篮子给我,你赶快骑车回去,太阳都要落了。”巧珍没给他,反而把篮
子住她的自行车前把上一挂,说:“咱们一块走!”说着就推车。

  加林一下子感到很为难。和同村的一个女子骑一辆车子回家,让庄前村后的人看见
了,实在不美气。但他又感到急忙找不出理由拒绝巧珍的好心。

  他略踌躇了一下,对巧珍撒谎说:“我骑车带人不行,怕把你摔了。”“我带你!”
巧珍两只手扶着车把,亲切地看了加林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啊呀,那怎行
呢!”加林一只手在头发里搔着,不知该怎办。“干脆,咱别骑车,一搭里走着回。”
巧珍漂亮的大眼睛执拗地望着他,突起的胸脯一起一伏。

  看来她真城地要和他相跟着回村了。加林看没办法了,只好说:“行,那咱走,让
我把子推上。”

  他伸手要推车,巧珍用肩膀轻轻把他推了一下,说:“你走了一天,累了。我来时
骑着车,一点也不累,让我来推。”

  就这样,他俩相跟着起身了,出了桥头,向西一拐,上了大马河川道的简易公路向
高家村走去。

  太阳刚刚落山,西边的天上飞起了一大片红色的霞朵。除过山尖上染着一抹淡淡的
桔黄色的光芒,川两边大山浓重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川道,空气也显得凉森森的了。大马
河两岸所有的高秆作物现在都在出穗吐缨。玉米、高粱、谷子,长得齐楚楚的。都已冒
过了人头。各种豆类作物都在开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淡芬芳的香耒。远处的山坡上,
羊群正在下沟,绿草丛中滚动着点点白色。富丽的夏日的大地,在傍晚显得格外宁静而
庄严。高加林和刘巧珍在绿色甬道中走着,路两边的庄稼把们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造
成了一种神秘的境界。两个青年男女在这样的环境中相跟着走路,他们的心都由不得咚
咚地跳。

  他俩起先都不说话。巧珍推着车,走得很慢。加林为了不和她并排,只好比她走得
更慢一点,和她稍微错开一点距离。此刻,他自己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精神上的紧
张:因为他从来没有单独和一个姑娘在这样悄没声响的环境中走过。而且他们又走得这
样慢。简直和散步一样。

  高加林由不得认真看了一眼前面巧珍的侧影。他惊异地发现巧珍比他过去的印象更
要漂亮。她那高挑的身材像白杨树一般可爱,从头到脚,所有的曲线都是完美的。衣服
都是半旧的:发白的浅毛蓝裤子,淡黄色的的确良短袖衫;浅棕色凉鞋,比凉鞋的颜色
更浅一点的棕色尼龙袜。她推着自行车,眼睛似乎只盯着前面的一个地方,但并不是认
真看什么。从侧面可以看见她扬起脸微微笑着,有时上半身弯过来,似乎想和他说什么,
但又很快羞涩地转过身,仍像刚才那样望着前面。高加林突然想起,他好像在什么地方
见到过和巧珍一样的姑娘。他仔细回忆一下,才想起他是看到过一张类似的画。好像是
幅俄罗斯画家的油画。画面上也是一片绿色的庄稼地,地面的一条小路上,一个苗条美
丽的姑娘一边走,一边正向远方望去,只不过她头上好像拢着一条鲜红的头巾……在高
加林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前面的巧珍内心里正像开水锅那般翻腾着。第一次和她心
爱的人单独走在一块,使得这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陶醉在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为了这
一天,她已经梦想了好多年。她的心在狂跳着;她推车子的两只手在颤抖着;感情的嘲
水在心中涌动,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眼里,不知从哪里说起。她今天决心要把一切都说
给他听,可她又一时羞得说不出口。她尽量放慢脚步,等天黑下来。她又想:就这样不
言不语走着也不行啊!总得先说点什么才对。她于是转过脸,也不看加林,说:“高明
楼心眼子真坏,什么强事都敢做……”

  加林奇怪地看了看她,说:“他是你们的亲戚,你还能骂他?”“谁和他亲戚?他
是我姐姐的公公,和我没一点相干!”巧珍大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加林。

  “你敢在你姐面前骂她公公吗?”

  “我早骂过了!我在他本人面前也敢骂!”巧珍故意放慢脚步,让加林和她并排走。


  高加林一时弄不清楚为什么巧珍在他面前骂高明楼,便故意说:“高书记心眼子怎
个坏?我还看不出来。”

  巧珍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愤愤地说:“加林!他活动得把你的教师下了,让他儿子
上!看现在把你愁成啥了……”

  高加林也不得不停住脚步。他看见他面前那张可爱的脸上是一副真诚同情他的表情。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就又朝前走了。

  巧珍推车赶上来,大胆地靠近他,和他并排走着,亲切地说:“他做的歪事老天爷
知道,将来会报应他的!加林哥,你不要太熬煎,你这几天瘦了。其实,当农民就当农
民,天下农民一茬人哩!不比他干部们活得差。咱农村有山有水,空气又好,只要有个
合心的家庭,日子也会畅快的……”

  高加林听着巧珍这样的话,心里感到很亲切。他现在需要人安慰。他于是很想和她
拉拉家常话了。他半开玩笑地说:“我上了两天学,现在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下,当
个农民,劳动又不好,将来还不把老婆娃娃饿死呀!”他说完,自己先嘿嘿地笑了。巧
珍猛地停住脚步,扬起头,看着加林说:

  “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们两个一搭里过!你在家里盛着,我给咱上山劳动!
不会叫你受苦的……”巧珍说完,低下头,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局促地扯着衣服
边。

  血“轰”一下子冲上了高加林的头。他吃惊地看着巧珍,立刻感到手足无措;感到
胸口像火烧一般灼疼。身上的肌肉紧缩起来。四肢变得麻木而僵硬。

  爱情?来得这么突然?他连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他还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想到
过要爱巧珍。他感到恐慌,又感到新奇;他带着这复杂的心情又很不自然地去看立在他
面前的巧珍。她仍然害羞地低着头,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依恋在他身边。她身上散发出
来的温馨的气息在强烈地感染着他;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和暗影中显得更加美丽的
脸庞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对巧珍说:“咱们这样站在路上不好。
天黑了,快走吧……”

  巧珍对他点点头,两个人就又开始走了。加林没说话,从她手里接过车把,她也不
说话,把车子让他推着。他们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高加林才问她:“你怎猛然
说起这么个事?”

  “怎是猛然呢?”巧珍扬起头,眼泪在脸上静静地淌着。她于是一边抹眼泪,一边
把她这几年所有的一切一点也不瞒地给他叙说起来……高加林一边听她说,一边感到自
己的眼睛潮湿起来。他虽然是个心很硬的人,但已经被巧珍的感情深深感动了。一旦他
受了感动的时候,就立即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激情:他的眼前马上飞动起无数彩色的画面
;无数他最喜欢的音乐旋律也在耳边响起来;而眼前真实的山、水、大地反倒变得虚幻
了……他在听完巧珍所说的一切以后,把自行车“啪”地撑在公路上,两只手神经质地
在身上乱摸起来。

  巧珍看着他这副样子,突然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抹去脸上的泪水,一边从车
子后架上取下她的花提包,从里面掏出一包“云香”牌香烟,递到他面前。

  高加林惊讶地张开嘴巴,说:“你怎知道我是找烟哩?

  她妩媚地对他咧嘴一笑,说:“我就是知道。快抽上一支!我给你买了一条哩!”
高加林走近她,先没有接烟,用一种极其亲切和喜爱的眼光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扬起脸
看着他,并且很快把两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胸脯上。加林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搂住她的
肩背,然后坚决地把他发烫的额头贴在她同样发烫的额头上。他闭住眼睛,觉得他失去
了任何记忆和想象………

  当他们重新肩并肩走在路上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月光把绿色的山川照得一
片迷朦;大马河的流水声在静悄悄的夜里显得非常响亮。村子就在前边——在公路下边
的河湾里,他们就要分手各回各家了。

  在分路口,巧珍把提包里的那条烟掏出来,放在加林的篮子里,头低下,小声说:
“加林哥,再亲一下我……”

  高加林把她抱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对她说:“巧珍,不要给你家里人说。记着,
谁也不要让知道!……以后,你要刷牙哩……”巧珍在黑暗中对他点点头,说:“你说
什么我都听……”

  “你快回去。家里人问你为啥这么晚回来,你怎说呀?”

  “我就说到城里我姨家去了。”

  加林对她点点头,提起蓝子转身就走了。巧珍推着车子从另一条路上向家里走去。


  高加林进了村子的时候,一种懊悔的情绪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后悔自己感情太冲
动,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他感到这样一来,自己大概就要当农民了。再说,他自
己在没有认真考虑的情况下就亲了一个女孩子,对巧珍和自己都是不负责任的。使他更
维受的是,他觉得他今夜永远地告别了他过去无邪的二十四年,从此便给他人生的履历
表上划上了一个标志。不管这一切是愉快的还是痛苦的,他都想哭一场!当他走进自己
家门时,他爸他妈都坐在炕上等他。饭早已拾掇好了,可是,他们显然还没有动筷子。
见他回来,他爸赶忙问他:“怎才回事?天黑了好一阵了,把人心焦死了!”

  他妈瞪了他爸一眼:“娃娃头一回做这营生,难肠成个啥了,你还嫌娃娃回来得迟!”
她问儿子:“馍卖了吗?”

  加林说:“卖了。”他掏出巧珍给他的钱,递到父亲手里。

  高玉德老汉嘴噙住烟锅,凑到灯前,两只瘦手点了点钱,说:“是这!干脆叫你妈
明早上蒸一锅馍,你再提着卖去。这总比上山劳动苦轻!”

  加林痛苦地摇摇头,说:“我不去做这营生了,我上山劳动呀!”这时候,他妈从
后炕的针钱篮里拿出一封信,对他说:“你二爸来信了,快给咱念念。”

  加林突然想起,他今天为那篮该死的馍,竟然忘了把他给叔父写的信寄出去了——
现在还装在他的口袋里!他从他妈手里接过叔父的信,在灯前给两个老人念起来——

  你们好!今天写信,主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最近上级决定让我转到地方工作。我几
十年都在军队,对军队很有感情,但要听党的话,服从组织安排。现在还没有定下到哪
里工作。等定下来后,再给你们写信。

  今年咱们那里庄稼长得怎样?生活有没有困难?需要什么,请来信。加林倒儿已经
开学了吧?愿他好好为党的教育事业努力工作。
    祝你们好!

              弟:玉智

  高加林念完,把信又递给他妈,心里想:既然是这样,他给叔父写的信寄没寄出去,
现在关系已不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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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第六章

    刘巧珍刷牙了。这件事本来很平常,可一旦在她身上出现,立刻便在村里传得风一
股雨一股的。在村民们看来,刷牙是干部和读书人的派势,土包子老百姓谁还讲究这?
高加林刷牙,高三星刷牙,巧珍的妹妹巧玲刷牙,大家谁也不奇怪,唯独不识字的女社
员刘巧珍刷牙,大家感到又新奇又不习惯。“哼,刘立本的二女子能翘得上天呀!好好
个娃娃,怎突然学成了这个样子?”“一天门外也没逛,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倒学起文
明来了!”“卫生卫生,老母猪不讲卫生,一肚子下十几个价胖猪娃哩!”“哈呀,你
们没见,一早上圪蹴在河畔上,满嘴血糊子直淌!看过洋不洋?”……村里少数思想古
旧、不习惯现代文明的人,在山里,在路上,在家里,纷纷议论他门村新出现的这个
“西洋景。”

  刘巧珍根本不管这些议论,她非刷牙不可!因为这是亲爱的加林哥要她这样做的啊!
痴情的姑娘为了让心爱的男人喜欢,任何勇气都能鼓起来。她根本不管世人的讥笑;她
为了加林的爱情什么都可忍受。

  这天早晨,她端着牙缸,又蹲在他们家的河畔上刷开了牙,没刷几下,生硬的牙刷
很快就把牙床弄破了,情况正如村里人传说的“满嘴里冒着血糊子”。但她不管这些照
样使劲刷。巧玲告诉她,刚开始刷牙,把牙床刷破是正常的,刷几次就好了。这时候,
碰巧几个出山的女子路过她家门前,嬉皮笑脸地站下看她出“洋相”;另外一些村里的
碎脑娃娃看见这几个女子围在这里,不知出了啥事,也跑过来凑热闹了;紧接着,几个
早起拾粪路过这里的老汉也过来看新奇。

  这些人围住这个刷牙的人,稀奇地议论着,声音嗡嗡地响成一片。那几个拾粪老头
竟然在她前面蹲下来,像观察一头生病的牛犊一样,互相指着她的嘴巴各抒己见。后面
来的一个老汉看见她满嘴里冒着血沫子,还以为得了啥急症,对其他老汉惊呼:“还不
赶快请个医生来?”逗得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了。巧珍本来想和周围的人辩解几句,大
大方方开个玩笑解脱自己,无奈嘴里说不成话。她也不管这些了,照样不慌不忙刷她的
牙。她本来想结束了,但又赌气地想:我多刷一会让他们看,叫他们看得习惯着!

  她右手很不灵巧地拿牙刷在嘴里鼓弄了好一阵后,然后取出牙刷,喝了一口缸子里
的清水,漱了漱口,把牙膏沫子吐在地上,又喝了一口水漱起来。周围一圈人的眼光就
从那牙缸子里看到她的嘴上,又从她的嘴上年到土地上。

  这时候,巧珍她爸赶着两头牛正从河沟里上他家的河衅。这个庄稼人兼生意人前几
天又买了两头牛,还没转手卖出去,刚才吆着牲口到沟里饮水去。

  立本五十来岁,脸白里透红,皱纹很少,看起来还年轻。他穿一身干净的蓝咔叽衣
服,不过是庄稼人的式样;头上戴着白市布瓜壳帽。看起来不太像个农民,至少像是城
里机关灶上的炊事员。刘立本吆牛上了河畔,见一群人围住巧珍看她刷牙,早已气得鬼
火冒心了!他发现巧珍这几天衣服一天三换,头梳个没完没了,竟然还能翘得刷起了牙。
他前两天早想发火了,但觉得女子大了,怕她吃消不了,硬忍着没吭声。

  现在他看见巧珍在一群人面前丢人败兴,实在起火得不行了。他丢下两头牛不管,
满脸通红,豁开人群,大声喝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给老子跑到门外
丢人来了!”

  刘立本一声喝骂,赶散了所有看热闹的人。娃娃女子们先跑了,几个老汉慌忙提起
拾粪筐,尴尬地出了他们本不该来的这个地方。巧珍手里提着个刷牙缸子,眼里噙着两
颗泪珠说:“爸,你为哈骂人哩!我刷牙讲卫生,有什么不对?”

  “狗屁卫生!你个土包子老百姓,满嘴的白沫子,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这个败家子!
你羞先人哩!”

  “不管怎样,刷个牙算什么错!”巧珍嘴硬地辩解说:“你看你的牙,五十来岁就
掉了那么多,说不写就是因为没……”“放屁!牙好牙坏是天生的,和刷不刷有屁相干!
你爷一辈子没刷牙,活了八十岁还满口齐牙,临殁的前一年还咬得吃核桃哩!你趁早把
你那些刷牙家具撇了!”

  “那巧玲刷牙你为什么不管?”

  “巧玲是巧玲,你是你!人家是学生,你是个老百姓!”

  “老百姓就连卫生也不能讲了?”巧珍一下委屈得哭开了。她大声和父亲嚷着说:
“你为什么不供我上学?你就知道个钱!你再知道个啥?你把我的一辈子都毁了,叫我
成了个睁眼瞎子!今儿个我刷个牙,你还要这样欺负我……”她一下背过,双手蒙住脸
哭得更厉害了。

  刘立本一下子慌了。他很快觉得他刚才太过分——他已经好多年不灾样对待孩子了,
他赶忙过来乘哄她说:“爸爸不对,你别哭了,以后要刷,就在咱家灶火圪劳土佥里刷,
不要跑到土佥畔上刷嘛!村里人笑话哩……”

  “让他们笑话!我什么也不怕!我就要到土佥畔上刷!”巧珍狠狠地对父亲说。刘
立本叹了一口气,回头向院子后面看了看,立刻惊叫一声,撒开腿就跑——他的那两头
牛已快把他辛苦务养起来的几畦包心菜啃光了!巧珍擦去泪水,委屈地转身回了家。她
先洗了脸,然后对着镜子认真地梳起了头发。她把原来的两根粗黑的短辫,改成像城里
姑娘们正时兴的那种发式:把头发用花手帕在脑后扎成蓬蓬松松的一团。穿什么衣服呢
?她感到苦恼起来。

  自从那晚上以后,巧珍每时每刻都想见加林;相和他拉话,想和他亲亲热热在一块。
可是不知为什么,加林好像一直在躲避她,好像不愿意和她照面,她想起加林哥那晚上
那么喜爱地亲她,现在又对她这么冷淡,忍不住委屈得眼泪汪汪了。她看见他这几天已
经出山劳动了,一下子穿得那么烂,腰里还束一根草绳,装束得就像个叫花子一样。他
每天早上都扛把老镢头,去山上给队里掏麦田塄子,中午也不回来,和众人一块吃送饭。
他有新衣服,为什么要穿得那么破烂?昨天她看见他在进边担水,肩背上的衣服已经被
什么划破一个大口子,露出的一块皮肉晒得黑红。她站在自家土佥畔上,心疼得直掉泪,
想跑下去看他,可加林哥好像不愿理她,担着水头也不回就走了——他明明看见了她啊!


  她昨个晚上,一夜都没睡好觉。想来想去,不知道加林为啥又不愿理她了。后来,
她突然想到:是不是加林嫌她穿得太新了?这几天,她可是把她最好的衣服都拿出来穿
过了。

  可能就是因为这!你看他穿得多烂!他大概觉得她太轻浮了!人家是知识人,不像
农村人恋爱,首先换新衣服。她太俗气了!她看见加林哥穿那身烂衣服,反而觉他比穿
新衣服还要俊,更飘洒了!可她却正好相反,换了最新的衣服!加林哥一定看见反感了。
可她又难受地想:加林哥呀,我之所以这样,还是为了你呀!现在她决定把那件米黄的
确良短袖衫和那条深蓝色的确良裤子换下来,重新穿上平时她劳动穿的那身衣服:半旧
的草绿色裤子,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上衣,再把水红衬衣的大翻领翻在外面。她打扮好
后,就肩起锄头向前村走去。今天组里锄玉米,正好加林在玉米地对面的山坡上挖麦田
塄,他肯定会看见她的……高加林在赶罢集第二天,就出山劳动了。像和什么人赌气似
的,他穿了一身最破烂的衣服,还给腰里束了一根草绳,首先把自己的外表“化装”成
了个农民。其实,村里还没一个农民穿得像他这么破烂。他参加劳动在村里引起了纷纷
议论。许多人认为他吃不下苦,做上两天活说不定就躺倒了。大家很同情他;这个村文
化人不多,感到他来到大家的行列里实在不协调。尤其是村里的年轻妇女们,一看原来
穿得风风流流的“先生”变成了一个叫花子一样打扮的人,都啧啧地为他惋惜。高家村
村子并不大,四十多户人家,散落在大马河川道南边一个小沟口的半山坡上。一半家户
住在沟口外的川道边,另一半延伸到沟口里面。沟里一股常年不断的细流水,在村脚下
淌过,注入了大马河。大马河两岸的一大片川地,是他们主要舀米挖面的地方。川道两
边的山上,耕地面积倒比川里大得多,但都是广种薄收,大部分是麦田。

  前些年由于村子小,四十多户人家一直是集体生产和统一分配,实际上是大队核算。
这两年随着政策的改变,也分成了两个生产责任组。许多社员要求再往小划一些,有的
甚至提出干脆包产到户。但高明楼书记暂时顶住了这种压力。他们直到眼下还没有分开。
这两年书记心里并不美气。他既觉得现时的政策他接受不了——拿他的话说,“把社会
主义的摊子踢腾光了;另一方面又我得他无法抗拒社会的潮流,感到一切似乎都势在必
行。他常撇凉腔说,“合作化的恩情咱永不忘,包产到户也不敢挡。”实际上,他目前
尽量在拖延,只分成两个“责任组”(实际上是两个生产队)好给公社交差,证明高家
村也按新政策办事哩。

  高加林家在前村一组。川道里现时正锄玉米,他不太会锄地,就跟山上翻麦田的人
去挖地畔。

  他的劳动立刻震惊了庄稼人。第一天上地畔,他就把上身脱了个精光,也不和其他
个说话,没命地挖起了地畔。没有一顿饭的功夫,两只手便打满了泡。他也不管这些,
仍然拼命挖。泡拧破了。手上很快出了血,把镢把都染红了;但他还是那般疯狂地干着。
大家纷纷劝他慢一点,或者休息一下再干,他摇摇头,谁的话也不听,只是没命地抡镢
头……

  今天又是这样,他的镢把很快又被血染红了。

  犁地的德顺老汉一看他这阵势,赶忙喝住牛,跑过来把镢头从加林手里夺下,扔到
一边,两撇白胡子气得直抖。他抓起两把干黄土抹到他糊血的两手上,硬把他拉到一个
背阴处,不让他逞凶了。德顺老汉一辈子打光棍,有一颗极其善良的心。他爱村里的每
一个娃娃。有一点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满庄转着给娃娃们手里塞。尤其是加林,他
对这孩子充满了感情。小时候加林上学,家境不好,有时连买一支铅笔的钱都没有,他
三毛五毛的常给他。加林在中学上学时,他去县城里卖瓜卖果,常留半筐给他提到学校
里。现在他看见加林这般拼命,两只嫩手被镢把拧了个稀巴烂,心里实在受不了。老汉
把加林拉在一个土崖的背影下,硬按着让他坐下。他又抓了两把干黄土抹在他手上,说:
“黄土是止血的……加林!你再不敢耍二杆子了。刚开始劳动,一定要把劲使匀。往后
的日子长着呢!唉,你这个犟脾气!”

  加林此刻才感到他的手像刀割一般疼。他把两只手掌紧紧合在一起,弯下头在光胳
膊上困难地揩了揩汗,说:“德顺爷爷,我一开始就想把最苦的都尝个遍,以后就什么
苦活也不怕了。你不要管我,就让我这样干吧。再说,我现在思想上麻乱得很,劳动苦
一点,皮肉疼一点,我就把这些不痛快事都忘了……手烂叫它烂吧!”

  他抬起乱蓬蓬的头,牙咬着嘴唇,显出一副对自己残酷的表情。德顺老汉点起一锅
旱烟,坐在他旁边,一只手在他落满黄尘的头上摸了一把,无可奈何地摇摇白雪一样的
脑袋,说:“明天你不要挖地畔了,跟我学耕地。你看你的手,再不敢握镢把了,等手
好了再……”

  加林坚决地摇摇头:“不,我要让镢把把我的烂手上再拧好!”他说完就站起来,
向地哪走去,向两只烂手唾了两下,掂起镢头又没命地挖起来。阳光火爆爆的晒着他通
红的光脊背,汗水很快把他的裤腰湿透了。

  德顺老汉看着他这副犟劲,叹了一口气,把崖根下一罐水提过去,放在离加林不远
的地方,说:“这罐水都是你的。天热,你不习惯,都喝了……”他叹了一口气,又去
犁地去了。高加林一个人把一道地畔挖完,过来抱住水罐,一口气喝了一半。他本想又
一下全喝完,但看了看像个土人似的德顺爷爷,就把水又送到地头回牛的地方。

  现在他一屁股坐下来,浑身骨头似乎全掉了,两只手像抓着两把葛针,疼得万箭钻
心!

  不过,他也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语的愉快。他让所有的庄稼人看见:他们衡量一个优
秀庄稼人最重在的品质——吃苦精神,他高加林也具备。从性格上说,他的确是个强者
;而这个优点在某些情况下又使他犯错误。

  他用一只烂手摸出一支烟,点着,狠狠吸了一口。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抽得最香
的一支烟。

  这时,他突然看见巧珍正站在对面川道里的玉米地畔上,仰起头向他这里张望。他
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他感到她就像要腾空而起,向他这边飞来了。

  他的心立刻感到针扎一般刺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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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上篇

  第七章

  高加林疲乏地躺在土炕上,连晚饭都累得不想吃了。他母亲愁眉苦脸地把饭端上端
下,规劝他,像乘哄娃娃一般絮叨说:“人是铁,饭是钢,你不想吃,也要挣扎着吃…
…”他父亲叫他明天干脆别出山去了,歇息一天,好慢慢让习惯着。

  他们说了些什么,加林一句也没听见。此刻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到巧珍身上了。赶集
那天以后,他一直非常后悔他对巧珍做出的冲动行为。他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根本不
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匆忙地和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发生这样的事,简直
是一种堕落和消沉的表现;等于承认自己要一辈子甘心当农民了。其实他内心里那种对
自己未来生活的幻想之火,根本没有熄灭。他现在虽然满身黄尘当了农民,但总不相信
他永远就是这个样子。他还年轻,只有二十四岁,有时间等待转机。要是和巧珍结合在
一起,他无疑就要拴在土地上了。

  但是,更叫他苦恼的是,巧珍已经怎样都不能从他的心灵里抹掉了。他尽管这几天
躲避她,而实际上他非常想念她。这种矛盾和痛苦,比手被镢把拧烂更难忍受。

  巧珍那漂亮的、充满热烈感情的生动脸庞,她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时刻都在
他眼前晃动着。

  尤其是晚上劳动回来,他僵硬的身体疲倦的躺在土炕上,这种想念的感情就愈加强
烈。他想:如果她此刻要在他身边,他的精神和身体也许马上会松弛下来;她会把他躁
动不安的心潮变成风平浪静的湖水。

  她是爱他的,爱得那么强烈。他看见她这几天接二连三换衣服,知道这完全是为他
的。今天他收工回来,锄地的人都走了,他还看见她站在对面河畔上——那也是在等他。
但他却又避开了她。他知道她哭了;也想象得来她一个人在玉米地的小路上往家里走的
时候,心情会是怎样地难受啊!他太不近人情了!她那样想和他在一起,他为什么要躲
开她呢?他自己实际上不是也渴望和她在一起吗?

  他在土炕上躺不住了,激情的洪流立刻冲垮了他建立起的理智防堤。眼下他很快把
一切都又抛在了一边,只想很快见到她,和她呆在一块。他爬起来,下了炕,对父母来
说他到后村有个事,就匆忙地出了门。夜静悄悄的。天上的星星已经出齐,月光朦胧地
辉耀着,大地上一切都影影绰绰,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气氛。

  高加林走到后村,在刘立本家的坡底下站住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巧珍叫出来。


  正当他犹豫地望着刘立本家的高墙大院时,突然看见大门外那棵老槐树背后转出一
个人,匆匆地向坡下走来了。啊,亲爱的人!她实际上一直就在那里不抱什么希望地等
待着他的出现!

  高加林的心咚咚地狂跳着,也不说话,转而下了沟底,沿小河上面的小路,向村外
走去。他不时回头看看,巧珍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走到村外河对面一块谷地里,在一
棵杜梨树下舒服地躺下来,激动地听着那甜蜜的脚步声正沙沙地走近他。

  她来了。他马上坐起来。她稍犹豫了一下,就胆怯地、然而坚决地靠着他坐下了。
她没说话,先在他胳膊上衣服被葛针划破一道大口子的地方,在那块晒得黑红的皮肤上
亲了一口。然后她两只手抱住他的肩头,脸贴在她刚才亲吻过的地方,亲热而委屈地啜
泣起来。

  高加林侧身抱住她的肩头,把脸紧贴在她头上,两大颗泪珠也忍不住从眼里涌出来,
滴进了她黑漆一般的头发里。他现在才感到,这个亲他的人也是他最亲的人!

  巧珍头伏在他胸前,哭着问他:“加林哥,你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你一定难
过了……”高加林用他的烂手抚摸着她头发。

  “你知道人的心就对了……”巧珍抬起头,闪着泪光的眼睛委屈地望着他。“巧珍,
我再也不那样了。”加林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巧珍两条抖索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笑逐颜开地流着泪,说:“加林哥,你给天上
的玉皇大帝发个誓!”

  加林被逗笑了,说:“你真迷信!巧珍,你相信我……你为什么没穿那件米黄色短
袖?那衣服你穿上特别好看……”

  “我怕你嫌不好看,才又换上了这身。”巧珍淘气地向他撅了一下嘴。“你明天再
穿上。”“嗯。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穿!”巧珍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拿出一个花布提包,
选掏出四个煮鸡蛋。又掏出一包蛋糕,放在加林面前。高加林感到惊讶极了。他刚才只
顾看巧珍,根本没发现她还给他拿这么多吃的。巧珍一边给他剥鸡蛋皮,一边说:“我
知道你晚上没吃饭。我们这些满年劳动的人,刚回家都累得不想吃饭,别说你了!”她
把鸡蛋和一块蛋糕递给他。“蛋糕是我妈前几天害病时,我姐给拿来的,我妈没舍得吃。
我今晚是从箱子里偷出来的!”巧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要是不来找我,我今晚上
非到你家给你送去不可!”加林咽下去一口蛋糕,赶忙对她说:“千万不敢这样!让你
爸知道了,小心把你腿打断!”加林开玩笑对她说。

  巧珍又把一个剥了皮的鸡蛋塞到加林手里,亲切地看着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然
后手和脑袋一齐贴在他肩膀上,充满柔情地说:“加林哥,我看见你比我爸和我妈还亲
……”

  “傻话!你真是人傻女子!”高加林把手里的半个鸡蛋塞进嘴里,在她头上轻轻拍
了一下,正好手上一个破了的泡碰在巧珍的发卡上,疼得他“哎哟”叫唤了一声。

  巧珍像触了电一般抬起头,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很快,她明白了。她手忙脚乱地
在提包里翻起来,嘴里说:“看,我倒忘了……”她从提包里掏出一瓶碘酒和一包药棉,
把加林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到她膝盖上,给他抹药水。

  加林又一次惊讶得张开嘴巴,问她:“你怎知道我手烂了?”巧珍低着头给他手上
擦药水,说:“天上玉皇大帝告诉我的。”她嘿嘿地笑了一声,“村里谁不知道你的手
烂了!你们先生的手真是娇气!”她扬起脸朝他亲昵地笑着,微微咧开嘴巴,露出两排
刷过的洁白的牙齿,像白玉米籽儿一般好看。

  巨大的感情的潮水在高加林的胸膛里嘭湃起来。

  爱情啊,甜蜜的爱情!它像无声的春雨悄然地洒落在他焦躁的心田上。他以前只从
小说里感到过它的魅力,现在这一切,他都全部真实地体验到了,而最宝贵的是,他的
幸福正是在他不幸的时候到来的!

  在巧珍把的两只手涂满药水以后,他便以无比惬意的心情,在土地上躺了下来。巧
珍轻轻依傍着他,脸紧紧贴他胸脯上,像是专心谛听他的心如何跳动。他们默默地偎在
一起,像牵牛花绕着向日葵。星星如同亮闪闪的珍珠一般撒满了暗蓝色的天空。西边老
牛山起伏不平的曲线,像谁用碳笔勾出来似的柔美;大马河在远处潺潺地流淌,像二胡
拉出来的旋律一般好听。一阵轻风吹过来,遍地的谷叶响起了沙沙沙的响声。风停了,
身边一切便又寂静下来。头顶上,婆娑的、墨绿色的叶丛中,不成熟的杜梨在朦胧的月
下泛着点点青光。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甜蜜地躺在星空下,躺在大地的怀抱里……当爱情在一个青年
人身上第一次苏醒以后,它会转变为一种巨大的力量。甚至对生活完全失去信心的人,
热烈的爱情也可能会使他的精神重新闪闪发光。当然,奥勃洛摩夫那样的人是例外,因
为他实际上已经等于一个死人。

  高加林由于巧珍那种令人心醉的爱情,一下子便从灰心丧气的情绪中,重新激发起
对生活的热情。爱的暖流漫过了精神上的冻土地带,新的生机便勃发了。

  爱情使他对土地重新唤起了,一种深厚的感情。他本来就是土地的儿子。他出生在
这里,在故乡的山水间度过梦一样美妙的童年。后来他长大了,进城上了学,身上的泥
土味渐渐少了,他和土地之间的联系也就淡了许多;现在,他从巧珍纯朴美丽的爱情里,
又深深地感到:他不该那样害怕在土地上生活;在这亲爱的黄土地上,生活依然能结出
甜美的果实!高加林渐渐开始正常地对待劳动,再不像刚开始的几天,以一种压抑变态
的心理,用毁灭性的劳动来折磨肉体,以转移精神上的苦闷。经过一段时间,他的手变
得坚硬多了。第二天早晨起来,腰腿也不像以前那般酸疼难忍。他并且学会了犁地和难
度很大的锄地分苗。后来,纸烟变得不香了,在山里开始卷旱烟吃。他锻炼着把当教师
养成的斟词酌句的说话习惯,变成地道的农民语言;他学着说粗鲁话,和妇女们开玩笑。
衣服也不故意穿得那么破烂,该洗就洗,该换就换。

  中午回来,他主动上自留地给父亲帮忙;回家给母亲拉风箱。他并且还养了许多兔
子,想搞点副业。他忙忙碌碌,俨然像个过光景的庄稼人了。

  白天是劳苦的,但他有一个愉快的夜晚。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幸福的向往,他才觉
得其它的熬累不那么沉重了。

  夜晚,天黑严以后,他和巧珍就在村外的庄稼地里相会了。他们在密密的青纱帐里,
有时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默默地沿着庄稼地中间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站住,
互相亲一下,甜蜜地相视一笑。走累了的时候,他们就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加林躺下来,
用愉快的叹息驱散劳动的疲乏,巧珍就偎在他身边。用手梳理他落满尘土的乱蓬蓬的头
发;或者用她小巧的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轻轻地给他唱那些祖先留传下来的古
老的歌谣。有时候,加林就在这样的催眠曲中睡着了,拉起了响亮的鼾声。他的亲爱的
女朋友就赶忙摇醒他,心疼地说:“看把你累成个啥了。你明天歇上一天!”她把他的
手拉过来蒙住她的脸,“等咱结婚了,你七天头上就歇一天!我让你像学校里一样,过
星期天……”。

  高加林每天都沉醉在这样的柔情蜜意里,一切原来的想法退得很远了。只是有些时
候,当他偶尔看见骑自行车的县上和公社的干部们,从河对面公路上奔驰而过,雪白的
确良衫风被吹得飘飘忽忽的惬意身影时,他的心才猛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一股苦
涩的味道翻上心头,顿时就像吞了一口难咽的中药。他尽量使自己很快从这种绪中解脱
出来。直等到他又看见了巧珍,骚乱的心情才能彻底平息——就像吃完中药,又吃了一
勺蜜糖一样。

  他现在时时刻刻都想和巧珍在一起。遗憾的是,他们不在一个生产组,白天劳动很
难见面,他们都想得要命。有时候,两个组劳动离得很近时,一等休息,他就装着去寻
找什么,总要跑到后村组劳动的地方磨蹭一会。在这样的场所里,他并不能和巧珍说什
么话;他只是用眼睛看看她。这时候,旁的人谁也不知道,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清楚,这
反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味首。有时候,他没有什么借口,去不了她那里,她就会用
她带点野味的嗓音,唱那两声叫人心动弹的信天游——

  

    上河里(哪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哪个)毛眼眼望哥哥……

  

  他在远处听见这歌声,总忍不住咧开嘴巴笑。

  而在巧珍那边,她刚一唱完,姑娘们就和她开玩笑说:“巧珍,马拴骑着车子又来
了,快用你的毛眼眼望下下!”

  她气得又骂她们,又撵着给她们扬土,可心里骄傲地想:“我哥哥比马拴强十倍,
你们将来知道了,把你们眼红死!”

  在高加林和巧珍如胶似漆地热恋的时候,给巧珍说媒的人还在刘立本家里源源不断
地出现,刘立本嘴说如今世事不同以往,主意得由女子拿,可他心里有数。他只看下个
马拴——他家光景好,马拴人虽老实,但懂生意,将来丈人女婿合伙做买卖,得心应手。
只是巧珍看不下这个黑炭一样的后生,得他好好做一番工作。他甚至想请他亲家明楼出
面说服巧珍。在高加林这方面,也有不少庄户人家不时来登门说亲。加林父母一看他们
穷家薄业的,还有人给说媳妇,高兴得老两口嘴巴都合不拢。尤其是山背后村里一个不
要彩礼就想跟加林的女子,着实使高玉德老两口动了心。但所有他们认为的大喜事都被
加林一笑置之了。

  这样,加林和巧珍觉得也好,可以掩一下他们的关系。他们暂时还不想公开他们的
秘密;因为住在一个村,不说其它,光众人那些粗鲁的玩笑就叫人受不了。他们不愿让
人把他们那种平静而神秘的幸福打破。

  有一次,加林和德顺爷爷一块犁地的时候,老汉问他:“加林,你要媳妇不?”加
林笑了笑说:“想要也没合适的。”

  “你看巧珍怎样?”老光棍突然问他。

  加林的脸刷地红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德顺爷爷笑眯眯地说:“我看你们两个最合适!巧珍又俊,人品又好;你们两个天
生的一对!加林,你这小子有眼光哩!”

  加林有点慌恐地说:“德顺爷爷,我连想也没想。”

  “小子,甭哄我,我老汉看出来了!”

  加林向他努了努嘴,说:“好爷爷哩,你千万不敢瞎说!”

  德顺爷爷两只老皱手抓住他的手说:“我嘴牢得铁撬都撬不开!我是为你们两个娃
娃高兴啊!好啊!就像旧曲里唱的,你们两个‘实实的天配就’……”

  中午,他和德顺爷爷犁罢地往回去,在村口突然又碰见了马拴。他还和上次一样,
里外的确良,推着那辆花红柳绿的自行车。加林有点不愉快地想:他肯定又是到巧珍家
去了。

  马拴把加林热情地挡在了路上。他先不说什么,等德顺老汉走前一段以后,才开口
说:“高老师,唉!我在刘立本家都快把腿跑断了,人家巧珍根本不理茬嘛!我这见庙
就烧香哩,你是这本村人,又是先生,你大概也和立本子熟着哩,你能不能也从旁给我
也一把力?”

  高加林心里很不痛快,但他尽量不在脸上露出来。他勉强笑了笑,对马拴说:“你
别再瞎跑了,巧珍已经看下对象了。”

  “谁?”马拴吃惊地问。

  “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高加林说完,绕开丧气的马拴,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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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第八章


  关于高加林和刘巧珍的谣言立刻在全村传播开来。

  他们的坏名声首先是从庄里几个黑夜出去偷西瓜的小学生那里露出来的。他们说有
一晚上,他们看见以前的高老师在村外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正和后村的巧珍抱在一块
亲嘴哩。又有人证实,他看见他俩在一个晚上,一块躺在前川道高粱地里……谣言经过
众人嘴巴的加工,变得越来越恶毒。有人说巧珍的肚子已经大了;而又有的人说,她实
际上已经刮了一个孩子,并且连刮孩子的时间和地点都编得有眉有眼。

  风声终于传到了刘立本耳朵里。戴白瓜壳帽的二能人气得鼻子口里三股冒气!这天
午饭时分,他不由分说,先把败坏了门风的女儿在自家灶圪里打了一顿,然后气冲冲地
去找前村的高玉德。“二能人”现在才恍然大悟:这多天来,巧珍能得刷开,一天衣服
三换,黑天半夜在外面疯跑,原来都是为了高玉德那个败家子儿啊!他先跑到玉德家的
破墙烂院里,站在门外问高玉德在不在。加林妈在窑里告诉他:老汉不在。

  “这亮红晌午,都在家里吃饭哩,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立本在院里坚持问。
“大概又到自留地刨挖去了。”加林妈跑出来,让村里这个体面人进窑来坐坐。立本说
他忙,掉转头就走了。

  他出了大门,下了小河,拐过一个小山峁,径直向高玉德的自留地走去。一路上他
在心里嘲笑:“哼,就知道在土里刨!穷得满窑没一件值钱东西,还想把我女子给你那
个寒窑里娶呀!尿泡尿照照你们的影子,看配不配!”

  他老远照见高玉德正佝偻着罗锅腰锄糜子,就加快脚步向那边走去。他上了地畔,
尽管满肚子火气,还是按老习惯称呼这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同村人:“高大哥,你先歇一
歇,我有话要对你说。”高玉德看见村里这个傲人,在这大热天跑到地里来找他,慌得
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忙把锄往地里一载,向立本迎过来。

  他俩圪蹴在土崖影下,玉德老汉把旱烟锅给他递让过去。立本摆摆手,说:“你吃
你的,我嫌那呛!”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四川出的“工”字牌卷烟噙到嘴里,拿
打火机点着,加烟带气长长地吐了一口,拐过头,脸沉沉地说:“高大哥!你加林在外
面做瞎事,你为什么不管都?咱这村风门风都要败在你这小子手里了!”

  “什么事?”高玉德老汉吃惊地从白胡子嘴里拔出烟锅,脸对脸问立本。“什么事
?”刘立本一闪身站起来,嘴里气愤地喷着白沫子,说:“你那个败家子,黑天半夜把
我巧珍勾引出去,在外面疯跑,全村人都在传播这丢脸事。我刘立本臊得恨不能把脑袋
夹到裤裆里,你高玉德倒心安理得装起糊涂来了!”刘立本说着,夹卷烟的手指头气得
直抖。

  “啊呀,好立本哩!我的确不知道这码子事!”高玉德老汉冤枉地叫道。“我现在
就叫你知道哩!你要是不管教,叫我碰见他胡骚情,非把他小子的腿打断不可!”

  高玉德虽然一辈子窝窝囊囊,但听见这个能人口出狂言,竟然要把他的独苗儿腿往
断打,便“呼”地从地上站起来,黄铜烟锅头子指着立本白瓜壳帽脑袋,吼叫着说:
“你小子敢把我加林动一指头,我就敢把你脑壳劈了!”老汉一脸凶气,像一头逗恼了
的老犍牛。乘人不常恼,恼了不得了。刘立本看见这个没本事的死老汉,一下子变得这
么厉害,吃惊之中慌忙后退了一步,半天不知该如何对付。他索性转过身,傲然地背操
起两条胳膊,从高玉德的土豆地里穿过去,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说:“我和你没完!咱
走着瞧吧!我不信没办法治你父子俩!真个没世事了!”

  刘立本穿过高玉德正在吐放白花的土豆地,又从来路下了河湾。这个能人又急又气,
站在河湾里竟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他是农村传统道德最坚决的卫道土,平时做买卖,
什么鬼都敢捣,但是一遇伤面子的事,他却是看得很重要的,在他看来,人活着,一是
为钱,二还要脸。钱,钱,挣钱还不是为了活得体面吗?现在,他那不争气的女子,竟
然连体面都不要了,跟个文不上武不下的没出息穷小了,胡弄得满村刮风下雨。此刻,
他站在河湾里,把巧珍根得咬牙切齿:坏东西啊!你做下这等没脸事,叫你老子在这上
下川道里怎见众人呀?刘立本在河湾里旋磨了半天,突然想起了他亲家。他想:好,让
明楼出面把他加林小子收拾一顿!他不怕我刘立本,但他怕高明楼!明楼是书记!他小
子受不下地里的苦,将来要再谋个民办教师,非得过明楼的关不行!

  他于是从河湾里拐到前村的小路上,上了一道小坡,向明楼家走去。高明楼家和他
家一样,一钱五孔大石窑,比村里其他人家明显阔得多。亲家不久前也圈了围墙,盖了
门楼。但立本觉得他亲家这院地方根本比不上自己的。明楼把门刻楼盖得土里土氯,围
墙也是用横石片插起来的;而他的门楼又高又排场,两边还有石对联一副。再说,明楼
的窑檐接的是石板。石板虽比庄里其他人家的齐整好看,可他家是用一色的青砖砌起,
戴了“砖帽”,像城里机关的办公窑一样!更重要的是,他亲家的窑面石都是皮条錾溜
的,看起来粗糙多了。而他的窑面石全部是细錾摆过,白灰勾缝,浑然一体!

  不过,他今天来这里没心思比较双方院落的长长短短。他今天来是有求于亲家的。
在这些方面,不像挣钱和箍窑,他清楚自己不如明楼。大女儿巧英和亲家母热情地把地
招呼着入了中窑。中窑实际上是明楼的“会客室”,里面不盘炕,像公社的客房一样,
搁一张床,被褥干干净净地摆着,平时不住人。要是公社、县上来个下乡干部,村里哪
家人也别想请去,明楼会把地招待在这里下榻的。靠窗户的地方,摆着两把刚做起的、
式样俗气的沙发,还没蒙上布,用麻袋片裹着。立本坐下来,亲家母手脚麻利地端来一
壶茶,放在他面前。立本没喝,抽出一根卷烟点着,问:“明楼上哪儿去了?”

  “你还不知道?他到公社开会已经走了好几天。说今天回来呀,现在还不见回来,
大概要到后晌了。”亲家母说。

  “我前一段去内蒙草地里买了一匹马,回来这几天也没到哪里去,因此我不知道明
楼出去开会……”刘立本轻淡地说。

  “有什么事吗?”亲家母问他。

  “没什么事。一点小事……他不在家就算了,我走了。”立本站起就准备起身。巧
英掂着两个面手,堵在门口说:“爸爸,我都把面和上了,你就在这里吃!”他亲家母
也竭力留他吃饭。

  立本想了想,家里刚闹过架,巧珍和他老婆都正在哭,回去也心烦。再说,他肚子
也的确有点饿了。这阵回家没人做饭。于是他又重新坐到了明楼家的沙发上,喝起了茶。
他想:吃完饭,我干脆到村前的路上等他明楼回来!

  当刘立本重新在高明楼家坐下来的时候,高玉德老汉还下巴支在锄把上,站在他的
自留地里发愣怔。

  刚才刘立本没头没脑给他发了顿脾气,说他儿子勾引他的女子,实在叫老汉摸不着
头着脑。

  本来,高玉德老汉最近情绪不坏。他看见他的儿子从苦恼中解脱出来,收心务正,
已经蛮像一回事了。他已经日薄西山,但儿子正活在旺处,将来娶个媳妇,生儿育女,
他就是闭了眼睡在黄土里,也平了心。加林性子比他硬,将来光景肯定能过前去的。现
在突然听见这码子事,心头感到非常沉痛。乡里人谁不讲究个明媒正娶?想不到儿子竟
然偷鸡摸狗,多让人败兴啊!再说,本村邻舍,这号事最容易把人弄臭!

  他同时又想:巧珍倒的确是个好娃娃,这川道十几个村子也是数得上的。加林在农
村能找这样一个媳妇,那真个是他娃娃的福分。但就是要娶,也应该按乡俗来嘛,该走
的路都要走到,怎能黑天半夜到野场地里去呢,如果按立本说的,全村人现在木概都把
加林看成个不正相的人了。可怕啊!一个人一旦毁了名誉,将来连个瞎子瘸子媳妇都找
不上;众人就把他看成个没人气的人了。不光小看,以后谁也不愿和他共事了。糊涂小
子!你怎能这么缺窍?

  高玉德老汉已经没心思锄地了。他拖着风湿性关节炎病腿,一瘸一拐从小路上下了
河湾。

  虽说他还没吃午饭,但此刻肚子一点也不饿。他坐在河边的一棵老柳树下,瘦手摸
着赤脚片,思谋这事该怎么办才好。他虽然老了,但脑筋还灵。他又从巧珍那方面想。
他想:说不定这女娃娃真的喜欢我加林呢!要不要正式清个媒人光明正大说这亲事?但
他一想到刘立本,就心寒了。他这个穷家薄业,怎敢高攀人家?别说是他,就是比他光
景强的人家,也攀不上刘立本!太阳已经偏过了头顶,西面的山把阴影投到了沟底,时
分已到后晌了。玉德老汉仍坐在树荫下摸他的赤脚片儿,不知这事该怎样处理。“哎!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思谋什么哩?”有一个人在背后说话。玉德老汉转过头,看见是老光
棍德顺。他很想和他拉拉话。他们虽然年龄相差不少,却是一辈子的老朋友了;旧社会
扛长工找的常是一个事主家。他招招手说:“德顺,你来坐一坐。我这阵心烦得要命!”


  德顺一边往他身边坐,一边把肩上的锄头放下,说:“我还忙着哩!今后晌要赶着
把我那块自留地再锄一下,满地又草糊了!”他接过高玉德递过来的烟锅,问他:“熬
煎什么事哩?你有那么彪正个好儿子,光景一两年就翻上来了。加林实在是个好娃娃!
别看他明楼,立本现在耍红火哩,将来他们谁也闹不过加林的世事!”

  “唉!”玉德老汉长叹一声,“你还夸他哩!这二杆子已经给我闯下乱子子了!”
“什么乱子?”德顺一脸皱纹都缩到了眼角边上。

  高玉德犹豫了一下,才说:“这小子和刘立本那个二女子一块胡鬼混哩,现在满村
都在风一股雨一股的传播,我不信你没听说?”“我早看出来了!谁说他们鬼混哩?年
轻人相好,这有个什么?”“啊呀,你早知道了,为啥不给我早说?”高玉德生气地对
老朋友头一拐,把他瞪了一眼。

  “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事哩!两个娃娃正好配一对!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嘛!”德顺
老汉笑嘻嘻地对恼悻悻的玉德老汉说。“老不正经!要好,也看怎个好哩!怎能黑天半
夜胡逛哩!”

  “哎呀,你这个老古板!咱又不是没年轻过!我一辈子没娶过老婆,年轻时候也混
帐过两天,别说而今的时兴青年了!”

  “好你哩,别说逛话了!立本刚刚来给我发了一顿凶,还说要把我加林的腿打断哩!
我看要出事呀!你看这该怎么办?”高玉德一脸愁相,一只手不断摸着赤脚片。

  “你别管刘立本那两声吓唬话!刚能把狐子吓跑!他再逞强,也强不过他女了!只
要巧珍看下加林,谁都挡不定!就是这话,不信你等着看!你甭愁了,你这人就是爱忧
愁!我还忙着哩,你快回去吃饭喀!”

  德顺老汉把烟锅交给高玉德,站起身一肩锄就走了,嘴里还有上气没下气地哼起信
天游小曲。

  高玉德看着他远去的背景,觉得他比自己年龄大得多,但身子骨可比自己哽朗。他
在心里说:哼!天下光棍没忧愁!一个人饱了全家都饱了。你能说争气话哩!叫你也有
个儿子看看吧!把你愁不死才怪哩!小时候急得长不了,大了又急得成不事;更不要说
给娘老子闯下一河滩乱子了!

  高玉德老汉感到两腿不光疼,而且已经麻了,就站起来,一瘸一拐往家里走去。高
玉德进了家门,见加林正光上身躺在炕上看书。加林他妈不在,大概到旁边窑里睡觉去
了。

  老汉把锄往门圪劳里一挂,对正在看书的儿子说:“你还看书哩!硬是书把你看坏
了!这么大的小子,还不懂人情世故!你什么时候才不叫人操心啊……”

  高加林坐起来,摸不着父亲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看着父亲说:“我怎啦?”“怎
啦?你做的好事嘛!今儿个刘立本跑到咱自留地找我,说你和巧珍长了短了的,说满村
都在议论你们两个的没脸事!”高玉德又蹲在脚地上,用手摸起了脚。

  高加林脑子一下子嗡嗡直响。他把手里的书放到炕上,半天才说:“我的事你不要
管,众人愿说啥哩!”

  高玉德抬起苍白头,说:“你小子小心着!刘立本说要往断打你的腿哩!”高加林
牙咬住嘴唇,轻藐地冷笑了一声,说:“既然是这样,我会叫他更不好看!”

  高玉德站起来,走前一步,痛心疾首地对儿子说:“你千万不要再给我闯乱子了!”


  你早早死了心!咱这光景怎能高攀人家嘛!人家是什么光景?这一条大马河川都是
拔梢的!”

  高加林把两条光胳膊交叉帮在结实的胸脯上,对一脸可怜相的父亲说:“谁高攀谁
家?爸,你一辈子真没出息!你甭怕!这事我做的,由我作主!”

  高玉德看着儿子那张倔强的脸,痛苦地叫道:

  “我的憨娃娃呀,你总有一天要跌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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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上篇

  第九章


  高明楼从公社开罢会,独个儿一人在简易公路上步行往回去——他家的自行车被二
小子三星推到学校了。车子是他主动让儿推去的。儿子当了教师,各方面都要体面一些,
没个车子不行!高家村的当家人五十岁已出头,但走起路来精神还蛮好。他一身旧蓝咔
叽布制服,颜色已经灰白;单布帽檐下面,一张红堂堂的脸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明楼此刻走在路上,心情儿不太美气。这次公社召开的还是落实生产责任制的会议。
看来形势有点逼人了。旁的许多村已经有联产到劳的。公社赵书记一再要叫大队书记解
放思想,能联产到户、到劳的,要尽快实行。

  “名词不一样了,可这还不是单干哩?”高明楼心里不满地想。实际上,他自己也
清楚,现时的新政策的确能多打粮,多赚钱,尤其是山区,绝大部分农民都拥护。

  他不满意这政策主要是从他自己考虑的。以前全村人在一块,他一天山都不出,整
天圪蹴在家里“做工作”,一天一个全劳力工分,等于是脱产干部。队里从钱粮到大大
小小的事他都有权管。这多年,村里大人娃娃谁不尊他怕他?要是分成一家一户,各过
各的光景,谁还再尿他高明楼!他多年来都是指教人的人,一旦失了势,对他来说,那
可真不是个味道。更叫他头疼的是,分给他那一份土地也得要他自己种!他就要像其他
人一样,整天得在土地上劳苦了。他已多年没劳动,一下子怎能受了这份罪?

  在强大的社会变化的潮流面前,他感到自己是渺小的。他高明楼挡不住社会的潮流。
但他想,能拖就拖吧,实在不行了再说,最起码今年是分不成了!

  他一路思谋着,不知不觉已经快到村子了。

  “明楼,你回来了?”高明楼听见公路边的山坡上,有人给他打招呼。

  他抬头一看,是德顺老汉。德顺虽然比他死去的父亲小六七岁,但两个人年轻时相
好过,他一直叫老汉干大。他虽然是村里的领导,面子上的人情世故他都做得很圆滑,
因此对德顺老汉常显出尊重的样子。

  “干大,你今年自留地的庄稼还不错嘛!能打不少粮哩!”他站下,朝上面的德顺
老汉随便这么说。

  “多给我一点地,我还能打更多的粮哩!明楼,人家旁的村都往开分哩,咱们村怎
还不见动静?这多少年众人搅混在一起,都耍二流子哩,一个哄一个哩,而今虽说分成
两个组,实际上和没分差不多!”“干大,不要急嘛!咱集体搞了多少年,一下子就能
分个净毛干?这几天两个组麦地都快翻完了吧?”明楼转了话题问老汉。德顺老汉把锄
放下,拿着旱烟锅下来了;老光棍大概不想给书记建个什么议。他总是这样,爱管个闲
事,常动不动给干儿在生产上指拨。明楼一般说来还听他的——一辈子的庄稼人嘛,说
什么都在行。

  明楼现在看老汉从坡上下来了,知道他又要给他建议什么了,只好耐不心等他唠叨
一阵。

  他给德顺老汉抽了一根纸烟,两个人就圪蹴在了路畔上。

  德顺老汉在明楼的打火机上吸着烟,说:“明楼,现时麦地都翻完了,马上就是白
露,光一点化肥种麦子怎行?往年这时候,都要到城里去拉一些茅粪,今年你怎不抓这
件事?”

  明楼摇摇头:“往年一个队,说做什么,统一就安排了,今年分成两个组,你长我
短的,怎个弄?再说,两个组都还有没锄二遍的地呢,人手怕抽不出来。”

  “这有什么难的?这几天先少去两个人嘛!两个组合在一起拉,拉回来两家都能用
?”

  明楼想了一下,说:“这也行。还像往年一样,你把这事领料上。先套上两个架子
车,前村连你先去两个人,再让后村巧珍到城里用她姨家的空窑,给你们晚上做一顿饭。
过几天等地里的活消停了,再多套几个架子车,两个组多去一些人。你看这行不行?”
“行,我去!前村先叫加林去。队里这一段苦重,娃娃没惯了,叫歇息几天;拉粪活总
轻一点。”

  提起加林,明楼脸有点红,嘴里很快“嗯嗯”着同意了德顺老汉的安排。

  老汉见他的“建议”被干儿采纳了,就站起身又锄地去了。明楼也把纸烟把子一丢,
思思谋谋又起身往回走。

  德顺老汉刚才提起加林,使他又不由得想到这个被他赶回生产队的本村后生了。加
林是高明楼眼看着长大的。他小时候就脾气倔犟,性子很硬,人又聪敏。在庄前村后,
显得比他同年龄的娃娃都强。高明楼在那时候就对这娃娃很感兴趣。加林城里上学时,
每逢星期六回来,他常爱到加林家串门。他虽是个老百姓,还爱关心点国际大事,加林
正好这方面又懂得多,常给他说这个国家那个国家的事,把个高明楼听得半夜不回家。
他常在心里感叹:高玉德命好!一辈子死没本事,可生养下一个足劲儿子!他自己的两
个儿子太平庸了。老大上了两年学,笨得学不进去,老是一年级,最后只好回来当了农
民。不是他在村里的威望,刘立本怎能把巧英给他的儿子?三星不是他用队里的东西在
公社、县上巴结下几个部,也怕连初中都上不了。按成绩不行,可那二年是推荐。现在
总算把高中混完了。二儿子高中毕业后,他着实发愁了。旁的工作一眼看见不行——而
今入公家的门难!他决心要给儿子谋求个民办教师的位位;他决不愿意两个儿子都当农
民。有个教师儿子,他在门外也体面。再说,三星也从没吃过苦,劳动他受不了,弄不
好会成个死二流子!他原来想两全其美,和公社教育专干马占胜商量,看能不能下旁的
村一个教师,叫三星上;最好不要叫三星顶加林。他有恻隐之心。他盘算过,别看村里
几十户人家,他谁也不怕,但感到加林虽然人小,可心硬人强,弄不好,将来说不定会
成为他的仇人,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再说,他老了,加林还年轻,他就是现在没法自
己,但将来得了势,儿孙手里都要出气呀!他的两个儿子明显不是加林的对手!因此他
想惹这后生,想尽量不下加林的教师。

  可马占胜马上嘲笑他想得太美了!是的,哪个村愿把位置让给他们村呢?就这样,
他只好狠着心把加林的教师下了,让三星上。但这以后,这件事总是他个心病。尽管高
玉德老两口以前更巴结他了,可高加林明显地在仇恨他,加林刚开始劳动,听说手上的
血把镢把都染红了,谁也说不下他,照样拼命,说要让手烂得更厉害些!他听后心里忍
不住打了个冷颤。心想:妈呀,这小子的心残着哩!他从这件事上,更看出加林不是个
松动货。于是他的心病越来越加重了。

  高明楼之所以好多年统辖高家村,说明他不是个简单人。他老谋深算,思想要比一
般庄稼人多拐好多弯。

  高明楼一路低头走着,思谋着这件事,觉得没什么好办法能使他的心灵安宁一些。


  他走到大马河河湾的岔路上,抬起头向村里照了照,突然看见他亲家刘立本圪蹴在
一棵老枣树下抽卷烟。他心想:大概到内蒙古又买了匹便宜马,等着给他能哩!

  刘立本在亲家母家里吃完饭,就圪蹴在这里等上了明楼。

  女儿给他做下的丢脸事,使他感到自己的个子都低了几寸。他现在想让明楼先把加
林收拾一顿,把这事先镇压下去。然后得马上给巧珍找人家。今年能出嫁就出嫁,最迟
不能拖过明年。女子大了,不寻人家,说出事就出事!他还想让明楼出面,说服巧珍和
马店的马拴结亲。他是书记,面子大!

  高明楼走到枣树下,很自然地蹲在了立本的对面。两亲家先让了一番烟。明楼嫌卷
烟太硬,立本嫌纸烟没劲。两个人只好各吸各的。“怎样?又买了便宜货了吧?能挣多
少钱?”明楼问他的生意人亲家。“挣钱顶个球!”立本粗鲁地叫道,情绪败坏地把头
一拐。

  “我头一次听你把钱不当一回事。”明楼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同时也不知道
亲家有什么不高兴。看他满脸气呼呼的样子,就问:“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你今年钱
挣得快把口袋都撑破了,还不满意吗?而今这政策正是你的好政策!”他又不由得露出
讽刺的笑容。

  “好你哩,不要挖苦我了。我现在滚油浇心哩!”刘立本两条胳膊朝亲家一摊,脸
上显出一副哭相。

  高明楼一看他这样子,也认真起来,说:“哭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哭谁哩!你说你倒
究出了什么事嘛!”

  刘立本把正在抽的半截子卷烟扔到旁边的草地上,难受地说:“巧珍给我做下丢脸
事了!”

  “那么好个娃娃,弄下什么事了?”高明楼惊讶地问。

  “唉,真叫人没法提!高玉德那个缺德儿子勾引我巧珍,黑地里在外面疯跑,弄得
满村都风风雨雨的。你看我这人现在活成个甚了!”刘立本咽了一口唾沫,难受地把头
倒勾了下来。高明楼一下子笑了:“哈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哩!不就是他们两个谈恋
爱吗?”“狗屁恋爱!连个媒人也没经,黑天半夜在外面鬼混,把先人都羞死了!”刘
立本抬起头,气愤地吼叫起来。

  高明楼把刘立本溅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揩掉,说:“立本,你整天走州过县做买卖,
思想怎还这么古板?你没吃过猪肉,连猪哼哼都没听过?现在的年轻人还像咱们过去那
样吗?你还没见的多着哩!我前几年都要到大寨参观一回,路过西安、太原,看见城市
的青年男女,在大街上的稠人广众面前胳膊套胳膊走路哩!开始看见还觉得不文明,后
来看惯了才觉得人家那才是文明……”刘立本听了亲家这一番话,又气又失望。他原来
还想叫明楼训一顿高加林,想不到明楼竟然指教起他来了。他嘴唇子抖着说:“加林是
个什么东西?文不上武不下的,糟蹋我巧珍哩!”高明楼眼一瞪:“怕人家加林看不下
巧珍哩!只要人人家看下了,你能都能不过来哩,还说人家糟蹋你女子哩!”

  “加林有个什么出息?又不会劳动,又不会做生意,将来光景一烂包!”“人家是
高中生,你女子斗大字不识一升!”

  “高中生顶个屁!还不是要戳牛屁股?”刘立本轻藐地一撇嘴,并且又加添说:
“牛屁股都不会戳!”

  高明楼身子往立本旁边挪了挪,开始苦口婆心劝解起亲家来:“好立本哩,你的目
光太短浅了。你根本不能小看加林。不是我说哩,这一条川道里,和他一样大的年轻人,
顶上他的不多。他会写,会画,会唱,会拉,性子又硬,心计又灵,一身的大丈夫气概!
别看你我人称‘大能人’、‘二能人’,将来村里真正的能人是他!他什么学不会?他
要是愿意做,怕你骑上马都撵不上他哩!现在我把他的教师下了。为的是叫三星上。这
事明说哩,我做得有点强。以后有空子,我还要给他找个营生干哩!要是他和巧珍结婚
了,不是和我也成亲戚了吗?”刘立本对他这一番话根本不以为然。他鼻子里哼了一声
说:“看高玉德那是什么家庭?塌墙烂院,家里没一件钱东西!高玉德又死没本事,加
林他能什么哩?”

  “哈呀!值钱东西是哪里来的?还不是人挣的?只要立得住,什么东西也会有!至
于高玉德有本事没本事,那碍不了大事。巧珍是寻女婿哩。又不是寻公公!你别看家他
现在穷,加林能把家立起来的!你我当年是什么样子?旧社会,你老子和我老子还都不
是给地主刘打璋国长工吗?”

  刘立本仍然没有被他亲家的雄辩折服,反而一闪身站起来,火气十足地说:“你别
给我灌清米汤了!我长眼睛着哩!难道自己看不清高玉德家的前程吗?他那不成器的儿
子,我看不下!你能说光面子话哩!巧珍是我的女子,我不能把她往黑水坑里垫!”
“你看不下,可巧珍能看下哩!看你还有什么办法!”高明楼也站起来,觉得他亲家已
经有点可笑了。

  “我没办法?我把他龟子孙的腿往断打呀!”“咦呀?看把你能的!……好亲家哩,
你这阵在气头上,我没办法说服你。不过,你也别太逞能了!这而今都是自由恋爱,法
律保护婚姻哩!只要娃娃们同意,别说娘老子,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住!你敢动手动脚,
小心公安局的法绳!”高明楼终究是大队书记,懂得法律政策,立刻将这武器拿出来警
告他亲家。刘立本的确被他这话唬住了。他怔了半天,在自己的脑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转过身丢下明楼,独自一个人扯大步走了。两亲家今天第一次没把话说到一块!

  高明楼在他后面慢慢往家里走。他心想:刘立本做生意算个把式,其它方面实在不
精明。

  按明楼的想法,巧珍最好能和加林结亲。一方面,他觉得巧珍能寻这么个女婿,也
的确不错了;另一方面,他很愿意加林和他大儿子成担子,将来和立本三家亲套亲,联
成一本,在村里势众力强。这样一来,加林和他成了亲戚,也就不好意思为下了教师而
恨他了。本来,高明楼刚听立本说这件事,心里有点高兴——他一路上正盘算怎样平息
加林仇恨他的火焰哩!现在他看亲家对此事这样坚决地反对,也就摸不来事情的结局倒
究会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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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第十章


  早晨,太阳已经冒花了,高加林才爬起来,到沟里石崖下的水井上去担水。他昨晚
上一夜翻腾得没好觉,起来得迟了。

  石头围了一圈的水井,脏得像个烂池塘。井底上是泥糊子,哈蟆衣;水面上漂着一
些碎柴烂草。蚊子和孓孓充扩斥着这个全村人吃水的地方。

  他手里的马勺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舀水。他索性赌气似地和两只桶一起蹲在
了井台边。

  此刻他的心情感到烦躁和压抑。全村正在用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议论他和巧珍的“不
正经”,还听说刘立本已经把巧珍打了一顿,事情看来闹得更大了。眼前他又看见水井
脏成这样也没人管(大家年年月月就喝这样的水,拿这样的水做饭),心里更不舒畅了。
所有这一切,使他感到沉重和痛苦:现代文明的风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吹到这落后闭塞
的地方?

  他的心躁动为安,又觉得他很难在农村呆下去了。可是,别的出路又的哪里呢?他
抬起头,向沟口望出去,大山很快就堵住了视线。天地总是这么的狭窄!他闭住眼,又
由不得想起了无边无垠的平原,繁华热闹的大城市,气势磅礴的火车头,箭一样升入天
空的飞机……他常用这种幻想来满足自己的精神需要。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仍然在现实中。他看了看水井,脏东西仍然没有沉淀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想:要地撒一点漂白粉也许会好点。可是哪来得这东西呢?漂白粉只有
县城才能搞到。他的腿蹲得有点麻了,就站起来。

  他忍不住朝巧珍土佥畔上望了望。他什么人也没看见。巧珍大概出山去了;或者被
她父亲打得躺在炕上不能动了吧?要么,就是她害怕了,不敢再站在他们家土佥畔上那
棵老槐树下望他了——他每次担水,她差不多都在那里望他。他们常无言地默默一笑,
或者相互做个鬼脸。

  突然,高加林眼睛一亮:他看见巧珍竟然又从那棵老槐树背后转出来了!她两条胳
膊静静地垂着,又高兴又害臊地望着他,似乎还在笑!这家伙!

  她的头向他们家土佥畔上面扬了扬,意思叫加林看那上面。加林向山坡上望去,见
刘立本正在撅着屁股锄自留地。

  高加林立刻感到出气粗了。刘立本之所以打巧珍,还放肆地训斥他父亲,实际上是
眼里没他高加林!二能仗着他会赚几个钱,向来不把他这一家人放在眼里。

  加林决定今天要报复他。他要和巧珍公开拉话,让他看一看!把他气死!他故意把
声音放大一点喊:“巧珍,你下来!我有个事要和你说!”巧珍一下惊得不知该怎办。
她下意识地先回过头朝她家的土佥畔上看了看。刘立本不知听见没听见。但仍然在低头
锄他的地。巧珍终于坚决从坡里下来了。她甚至连路都不走,从近处的草洼里连跑带跳
转下来,径直走向井台。

  她来到他面前,鞋袜和裤管被露水浸得湿淋淋的。她忐忑不安地抠着手指头,小声
问:“加林哥……什么事?村子上面有人看咱两个呢,我爸……”“不怕!”加林手指
头理了一下披在额前的一绺头发说,“专门叫他们看!咱又不是做坏事哩……你爸打你
了吗?”

  他有点心疼地望着她白嫩的脸庞和婷婷玉立的身姿。

  巧珍长睫毛下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含笑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地说:“没打……骂了
几句……”

  “他再要对你动武,我就对他不客气了!”加林气呼呼地说。“你千万不要动气。
我爸刀子嘴豆腐心,不敢太把我怎样。你别着气,我们家的事有我哩!”巧珍扑闪着漂
亮的眼睛,劝解她心爱的人。她看了看他身边的空水桶,问:?你怎下舀水哩?”加林
下巴朝水井里努了努,说:“脏得像个茅坑!”

  巧珍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就这么脏,大家都还吃。”她转而忍俊不禁地失
声笑了,“农村有句俗话,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加林没笑,把桶从井边提下来,
放到一块石头上,对巧珍说:“干脆,咱两个到城里找点漂白粉去。先撒着,罢了咱叫
几个年轻人好好把水井收拾一下。”

  “我也跟你去?一块去?”巧珍吃惊地问。

  “一块去!你把你们家的自行车推上,我带你,一块去!咱们干脆什么也别管了!
村里人愿笑话啥哩!”加林看着巧珍的眼睛,“你敢不取?”“取!你送桶去!我回去
推车子,换个衣服。你也把衣服换一换!你别光给水井井卫生,看你的衣服脏成啥了!
你脱下,明天我给你好好洗一洗。”

  加林高兴得脑袋一扬,用农村的粗话对他的情人开了一句玩笑:“实在是个好老婆!”


  巧珍亲昵地撅起嘴,朝加林脸上调皮地吹了一口气,说:“难听死了……”他们各
自都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各回各家去了。

  对于巧珍来说,在家里人和村里人众目睽睽之下,跟加林骑一个车子去逛县城,这
无疑是一个大胆的挑战。对于她目前的处境来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她之所以不怕
父亲的打骂,不怕村里人笑话,完全是因为她对加林的痴迷的爱情!只要跟着加林,他
让她一起跳崖,她也会眼睛不闭就跟他跳下去的!对高加林来说,他做出这个决定,是
对他所憎恨的农村旧道德观念和庸俗舆论的挑战;也是对傲气十足的“二能人”的报复
和打击!加林把空水桶放到家里,从箱子里翻出那身多时没穿的见人衣裳。他拿香皂洗
了脸和头发,立刻感到容光焕发,浑身轻轻飘飘的。他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觉得自己
强悍而且英俊!了父亲出了山,母亲上了自留地,家里没人。他在一个小木箱里取出几
块钱装在口袋里,就出门在硷畔上等巧珍——后村人出来都要经过他家门前硷衅下的小
路。

  巧珍来了,穿着那身他所喜爱的衣服:米黄色短袖上衣,深蓝的确良裤子。乌黑油
亮的头发用花手帕在脑后扎成蓬松的一团,脸白嫩得像初春刚开放的梨花。

  他俩肩并肩从村中的小路上向川道里走去。两个人都感到新奇、激动,谁连一句话
也不说;也不好意思相互看一眼。这是人生最富有一刻。他们两个黑夜独自在庄稼地里
的时候,他们的爱情只是他们自己感受。现在,他们要把自己的幸福向整个世界公开展
示。他们现在更多的人感受是一种庄严和骄傲。巧珍是骄傲的:让众人看看吧!她,一
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正和一个多才多艺、强壮标致的“先生”,相跟着去县城加林是
骄傲的:让一村满川的庄稼人看看吧!又马河川里最俊的姑娘,著名的“财神爷”刘立
本的女儿,正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一般,温顺地跟在他的身边!

  村里立刻为这事轰动起来。没出山的婆姨女子、老人娃娃,都纷纷出来看他们。对
面山坡和川道里锄地的庄稼人,也都把家具撇下,来到地畔上,看村里这两个“洋人”。


  有羡慕的咂巴嘴的,有敲怪话的,也有撇凉腔的。正人君子探头缩脑地看;粗鲁俗
人垂涎欲滴地看。更多的都感到非常新奇和有意思。尤其是村里的青年男女,又羡慕,
又眼红;川道一组锄地的两个暗中相好的姑娘和后生,看着看着,竟然在人背后一个把
一个的手拉住了!

  高加林和刘巧珍知道这些,但也不管这些,只顾走他们的。一群碎娃娃在他们很远
的背后,嘻嘻哈哈,给他们扔小土圪塔,还一哇声有节奏地喊:“高加林、刘巧珍,老
婆老汉逛县城……”高玉德老汉在对面山坡上和众人一块锄地。起先他还不知道大家跑
到地畔上看什么新奇,也把锄搁下过来看了。当他看见是这码子事时,很快在人家的玩
笑和哄笑声中跌跌撞撞退回到玉米地里。他老脸臊得通红,一屁股坐在锄把上,两只瘦
手索索地抖着,不住气的摸起了赤脚片。他在心里暗暗叫道:乱了!乱了!刘立本这阵
在哪里呢?要是叫“二能人”看见了,不把这两个疯子打倒地地才怪哩!

  刘立本此刻就在他家土佥畔上的自留地里。所有这一切“二能人”也都看见了。不
过,高玉德老汉的担心过分了。“二能人”正像他女子说的,刀子嘴豆腐心。他此刻虽
然又气又急,但终于没勇气在众人的目光下,做出玉德老汉所担心的那种好汉举动来。
他也只是一屁股坐到锄把上,双手抱住脑袋,接二连三地叹起了气……

  第二天早晨,高家村的水进边发生了一场混乱。早上担水的庄稼人来到井边,发现
水里有些东西。大家不知道这是何物,都不敢舀水了,井边一下子聚了好多人。有人证
实,这些“白东西”是加林、巧珍和另外几年轻人撒进去的。有人又解释,这是因为加
林爱干净,赚井水脏,给里面放了些洗衣粉。有的人说不是洗衣粉,是一种什么“药”。


  天老子呀!不管是洗衣粉还是药,怎能随便入进里放呢?所有的人都用粗话咒骂:
高玉德的嫩小子不要这一村人的命了!有人赶快跑到前村去报告高明楼——让大队书记
看看吧!更多担水的人都在急躁地议论和咒骂。那几个和一起“撒药”的年轻庄稼人给
众人解释,井里撒的是漂白粉,是为了讲卫生的,众人立刻把他几个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几个瞎眼小子,跟上疯子扬黄尘哩!”

  “你妈不讲卫生,生养得你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

  “胡成精哩!把龙王爷惹恼了,水脉一断,你们喝尿去吧!”

  那几上拥护加林这次卫生革命的人,不管众怎骂,都舀了水,担回家去了;但他们
的父亲立刻把他们担回的水,都倒在了院子里。水井边围的人越来越多了。而刘立本家
里正在打架:刘立本扑着打巧珍;巧珍他妈护着巧珍,和老汉扭打在一起,亏得巧英和
她女婿正在他们家,好不容易才把架拉开!刘立本气得连早饭也不吃,出去搞生意去了
——他是从自家窑后的小路上转后山走的,生怕水井边的人们看见他。

  高加林听说井发生事,要出来给乡党们说明情况,结果被他爸他妈一人扯住一条胳
膊,死活不让他出门。老两口先顾不上责备儿子,只是怕他出去在井边挨打。

  这时候,刘立本的三女儿巧玲从后沟里拿一本书走出来。她刚考完大学,在家里等
结果。她起得很早,到生沟里背英语单词去了,因此刚才家里打架的事,她并不知道。
现在她看见井边围了这么多人,就好奇地走过来打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马上嘲讽地说:“你二姐和你二姐夫嫌水井脏,放了些洗衣粉。你们家大概常
喝洗衣粉水吧?看把你们脸喝得多白!”巧玲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她虽然还不到二十
岁,但个子已经和巧珍一般高。她和她二姐一样长得很漂亮,但比巧珍更有风度。巧玲
早已看出她二姐在爱加林——现在知道她真的和加林好了。她对加林也是又喜欢又尊重,
因此为二姐能找这么个对象,心里很高兴。昨晚给水井里撒漂白粉的事,她也知道,于
是她就试图拿学校里学的化学原理给众人说漂白粉的作用。她的话还没完,有人就粗鲁
地打断了她:“哼!说得倒美!你爬下先喝上一口!和你二姐夫一样咬京腔哩!伙穿一
务裤子!”众人哄然大笑了。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羞得转身就跑——愚昧很快就打败
了科学。这时,听到消息的高明楼,赶忙先跑到巧珍家问情况。本来他想去问加林,但
想了一下,还是没去,先跑到亲家家里来了。他一进亲家的院子,看见他们家四个女人
都在哭。刘立本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的大儿子正笨嘴笨活舌劝一顿丈母娘,又劝一顿小
姨子。明楼叫她们都别哭了,说事情有他哩!

  他在巧珍和巧玲嘴里问情况后,很快折转身出了刘立本家的大门,扯大步向沟底的
水井边走去。

  高明楼来到井边,众人立刻平静下来;他们看村里这个强硬的领导人怎办呀。明楼
把旧制报外衣的扣子一颗颗解开,两只手叉着粗壮的腰,目光炯炯有神,向井边走去,
众人纷纷把路给他让开。

  他弯腰在水井里象征性看一看,然后掉过头对众人说:“哈牙!咱们真是些榆木脑
瓜!加林给咱一村人做了一件好事,你们却在咒骂他,实实的冤枉了人家娃娃!本来,
水井早该整修了,怪我没把这当一回事!你们为什么不担这水?这水现在把漂白粉一撒,
是最干净的水了!五大叔,把你的马勺给我!”高明楼说着,便从身边的一个老汉手里
接过铜马勺,在水井里舀了半马勺凉水一展脖子喝了个精光!

  这家伙用手摸了一把胡茬子上的水,笑哈哈地说:“我高明楼头一个喝这水!实践
检验真理呢!你们现在难道还不敢担这水吗?”大家都嘿嘿地笑了。气势雄伟的高明楼
使众人一下子便服贴了。大家于是开始争着舀水——赶快担回去好出山呀,太阳已经一
竿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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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上篇

  第十一章


  高加林在他的“卫生革命”引起一场风波以后,心情便陷入了很大的苦闷中。夜晚,
他有时也不主动去找巧珍了,独自一个人站在村头古庙前那棵老椿树下面,望着星光下
朦胧的、连绵不断的大山,久久地出神。全村人都已入了梦乡,看不见一星灯火;夏夜
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纷乱。

  有时,在一种令人沉重的寂静中,他突然会听见遥远的地平线那边,似乎隐隐约约
有些隆隆的响声。他抬头看,天很晴,不像是打雷。啊,在那遥远的地方,此刻什么在
响呢?是汽车?是火车?是飞机?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声音好像是朝着他们村来的。
美丽的憧憬和幻想,常使他短暂地忘记了疲劳和不愉快;黑暗中他微微咧开嘴巴,惊喜
地用眼睛和耳朵仔细搜索起远方的这些声音来。听着听着,他又觉得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才知道这只不过是他的一种幻觉罢了。他于是就轻轻叹一口气,闭住眼睛靠在了树干
上。

  巧珍总会在这样的时候,悄悄地来了。他非常喜欢她这样不出声地、悄然地来到他
身边。他把他的胳膊轻轻搭在她的肩头。她的爱情和温存像往常一样,给他很大的安慰。
但是,已不能完全冲刷掉他心中重新又泛起的惆怅和苦闷了。过去那些向往和追求的意
念,又逐渐在他心中复活。他现在又强烈地产生了要离开高家村,到外面去当个工人或
者干部的想法——最好把巧珍也能带出去!

  他虽然这样想,不知什么,又不想告诉巧珍。

  其实,聪敏的巧珍最近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从内心上讲,她不愿意让加林离开高
家村,离开她;她怕失去他——

  加林哥有文化,可以远走高飞;她不识字,这一辈子就是土地上的人了。加林哥要
工作了,还会不会像现在一样爱她?

  但是,当她看见亲爱的人苦闷成这个样子,又很想叫他出去工作。这样他就会高兴
和愉快的。要是加林高兴和愉快,她也就感到心里好受一些。她想加林哥就是寻了工作,
也再不会忘了她;她就在家里好好劳动,把娃娃抚养好。将来娃娃大了,有个工作的老
子,在社会上也不受屈。再说,自己的男人在门外工作,她脸上也光彩。

  这样想的时候,她就很希望加林哥出去工作,好让他少些苦恼。可是,她又认真一
盘算,觉得根本没门!现时这号事都要有腿哩!加林哥当个民办教师,都让瞎心眼子高
明楼挤掉了,更不要说找正式工作了。

  这一天晚上,还是在那棵老椿树下,当她看见加林还是那么愁眉苦脸时,就主动对
他说:

  “加林哥,你干脆想办法去工作去!我知道你的心思!看把你愁成啥了!我很想叫
你出去!”

  加林两只手抓住她的肩头,长久地看着她脸。亲爱的人!她在什么时候都了解他的
心思,也理解他的心思。

  他看了她老半天,才开玩笑说:“你叫我出去,不怕我不要你了吗?”“不怕。只
要你活得畅快,我……”她一下子哭了,紧紧抱住他,像兔丝子缠在草上一般。说:
“你什么时候也甭我丢下……”加林下巴搁在她头上,笑着说:“你啊!看你这样子,
好像我已经有工作了!”巧珍也抬起头笑了。她抹去脸上的泪水,说:“加林哥,真的,
只要有门道,我支持你出去工作!你一身才能,窝在咱高家村施展不开。再说,你从小
没劳动惯,受不了这苦。将来你要是出去了,我就在家里给咱种留地、抚养娃娃;你有
空了就回来看我;我农闲了,就和娃娃一搭里来和你住在一起……”加林苦恼地摇摇头:
“咱们别再瞎盘算了,现在要出去找工作根本不行。咱还是在咱的农村好好打主意……
你看你胳膊凉得像冰一样,小心感冒了!夜已经深了,咱们回!”

  他们像往常一样,互相亲了对方,就各回各家去了。

  高加林进了家门,发现高明楼正坐在他们家炕拦石上,和他父亲拉活。见他进门来,
他父亲马上说:“你到哪里去了?你明楼叔等了你半天!”高明楼对他咧嘴笑了笑,说:
“也没什么事喀!唉,加林!咱这农村,意识就是落后!

  “你好心给水井里放了些漂白粉,人还以为你下了毒药呢!真是些榆木脑瓜!”他
父亲笑嘻嘻地对高明楼说:“全凭你了!要不是你压茬,那一天早上肯定要出事呀!”


  他母亲也赶忙补充说:“对着哩!咱村里的事,就看他明楼叔拿哩!”加林坐在脚
地板凳上,也不看高明楼,说:“也怪我。我事先没给大家说清楚。”高明楼吐了一口
烟,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再不提了,过两天两个组都抽几个人,把水井整修一下,
把石堰再往高垒一些。哈呀!不整修再不行了!我前一个月看见一头老母猪躺在里面洗
澡哩!”他两个手指头把纸烟把子捏灭,丢在脚地上,“我今黑夜来是想和你商量个事。
是这,咱准备到城里拉一点茅粪,好准备种麦。后组里正锄地,人手抽不出来;准备前
组先去两个人。我考虑了一下,想让你和德顺老汉去,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加林没说
话。他父亲赶忙对他说:“你去!你明楼叔给你寻了苦轻营生嘛!晚上只拉一回,用不
了两三个小时,白天一天就歇在家里。往年大家都抢着去做这营生哩!?

  高明楼又掏出一根烟,在煤油灯上吸着,看着低头不语的加林说:“你大概怕城里
碰上熟人,不好意思吧?年轻人爱面子!其实,晚上嘛,根本碰不上!”

  高加林抬起头,只说了两个字:“我去”。

  同楼一看他同意了,便人炕拦石上下来,准备起身了。高玉德慌忙赤脚片溜下炕,
同时加林他妈也从灶火圪劳里撵出来,准备送书记。高明楼在门口挡住他们,然后对后
面的加林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拉粪去的人还地老规程,在城里吃一顿饭,钱和粮由
队里补贴。今年还是巧珍去做饭,城里她姨家有一孔空窑。”高加林点点头,嗯了一声。


  高玉德一听是巧珍去做饭,嘴张了几张,结结巴巴说:“明楼!做饭苦轻,最好去
个老汉!巧珍年轻,现在劳动正繁忙,后组的地还没锄完哩……”

  高明楼想笑又没好意思笑出来。他对玉德老汉说:“还是巧珍去合适。城里做饭的
窑是她姨家的,生人去了怕不方便……”说完就拧转身走了。

  德顺老汉和加林、巧珍在村对面的简易公路上套好架子车,已经临近黄昏;远远近
近都开始模糊起来了,对面村子里,收工回来的人声和孩子们的叫闹声,夹杂着正在入
圈的羊的咩咩声,组成了乡间这一刻特有的热闹的骚乱气氛。

  德顺老汉一巴掌在驴屁股上打掉一只牛虻。过来把草垫子放到车辕上,说:“甭怕
臭!没臭的,也就没有香的!闻惯了也就闻不见了。”他走到前车子旁边,从怀里掏出
一个扁扁的酒壶,抿了一口,诡秘地对加林和巧珍一笑:“你们两个坐在后面车上上,
我打头。吆牲灵我是老把式了,你们跟着就是。现在天还没黑,两个先坐开些!”他得
意地眨眨眼,坐在了前面的车辕上。后面车上的加林和巧珍被德顺老汉说得很不好意思,
也真的别别扭扭一人坐在一个车辕上,身子离得很开。

  德顺老汉“得儿”一声,毛驴便迈开均匀的步子,走开了。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在
苍茫的暮色向县城走去。

  德顺老汉在前面又抿了一口酒,醉意便来了,竟然张开豁牙漏气的嘴巴唱了两声信
天游——

  

    哎哟!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

    白胡子老汉不中用了……

  

  加林和巧珍在后面车上逗得直笑。

  德顺老汉听见他们笑,摸了一下白胡子,说:“啊呀,你们笑什么哩?真的,你们
年轻人真好!少男少女,亲亲热热,我老了,但看见你们在一块,心里也由不得高兴啊
……”

  加林在后面喊:“德顺爷,你一辈子为啥不娶媳妇?你年轻时候谈过恋爱没?”
“恋?爱?哼!我年轻时候比你们还恋的爱!”他又抿了一口酒,皱纹脸上泛起红潮,
眼睛眯起来,望着东边山头上刚刚升起的月亮,不言传了。

  驴儿打着响鼻,蹄子在土路上得得地敲打着。月光迷迷朦朦,照出一川泼墨似的庄
稼。大地沉寂下来,河道里的水声却好像涨高了许多。大马河隐没在两岸的庄稼地之中,
只是在车子路过石砭石崖的时候,才看得见它波光闪闪的水面。

  高加林又在后面问:“德顺爷,你说说你年轻时候的风流事嘛!我不相信你那时还
会恋爱哩!”他朝身边的巧珍做了个鬼脸,意思是对她说:我激老汉哩!

  德顺老汉终于忍不住了,抿了一口酒,说:“哼!我不会恋爱?你爸才不会哩!那
时我和你爸,还有高明楼和刘立本的老子,一块给刘国璋揽工,你爸年龄小,人又胆小,
经常鼻涕往嘴里流哩!硬是我把你妈和你爸说成的……我那时已经二十几岁了,刘国璋
看我心眼还活,农活不忙了,就打发我吆牲灵到口外去驮盐,驮皮货。那时,我就在无
定河畔的一个歇脚店里,结交了店主家的女子,成了相好。那女子叫个灵转,长得比咱
县剧团的小旦都俊样。我每次赶牲灵到他们那里,灵转都计算得准准的。等我一在他们
村的前砭上出现,她就唱信天游迎接我哩。她的嗓音真好啊!就像银铃碰银铃一样好听
……”“唱什么歌哩?”巧珍插嘴问。

  “听我给你们唱!”老汉得意地头一拐,就在前面醉心地唱起来了——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灯,

    戴上了那个铜铃子哟哇哇的声;

    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哟走呀走你的路……

  

  老汉唱完,长长吐了一口气,说:“我歇进那店,就不想走了。灵转背转她爸,偷
得给我吃羊肉扁食,荞面饹饹……一到晚上,她就偷偷从她的房子里溜出来,摸到我的
窑里来了……一天,两天,眼看时间耽搁的太多了,我只得又赶着牲灵,起身往口外走。
那灵转常哭得像泪人一样,直把我送到无定河畔,又给我唱信天游……”

  “大概唱的是‘走西口’吧?对不对?”加林笑着说。

  “对着哩!”说着,老汉又忍不住唱了起来。他的声音是沙哑的,似乎还有点哽咽


  并且一边唱,一边吸着鼻涕——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实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你到大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送你走;
  有几句知心话,
  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走大路,
  万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马稠,
  小路上有贼寇。
  坐船你坐船后,
  万不要坐般头;
  船头上风浪大,
  操心掉在水里头。
  日落你就安生,
  天明再登程;
  风寒路冷你一个人,
  全靠你自操心。
  哥哥你走西口,
  万不要交朋友;
  交下的朋友多,
  你就忘了奴——
  有钱的是朋友,
  没钱的两眼瞅;
  哪能比上小妹妹我,
  天长日又久……

  

  德顺老汉上气不接下气地唱着。到后来,已经曲不成调,变成了一句一句地说歌词
;说到后来,竟然抽抽嗒嗒哭起来了;哭了一阵,又嘿嘿笑出了声,说:“啊呀,把它
的!这是干甚哩!老呀老了,还老得这么不正相!哭鼻流水的,惹你们娃娃家笑话哩…
…”巧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在了加林的胸脯上,脸上静静地挂着两串泪珠。加林也不
知什么时候,用他的胳膊按住了巧珍的肩头。月亮升高了,远方的山影黑黝黝的,蒙上
一层神秘的色彩。路两边的玉米和高粱长得像两堵绿色的墙;车子在碎石子路上碾过,
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路边茂密的苦艾散放出浓烈清新的味道,直往人鼻孔里钻。好一个
夏夜啊!

  “德顺爷,灵转后来干啥去了?”巧珍贴着加林的胸脯,问前面车子上黯然伤神的
老汉。

  德顺老汉叹了一口气:“后来,听说她让天津一个买卖人娶走了。她不依,她老子
硬让人家引走了……天津啊,那是到了天尽头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我那心上的人儿!
我一辈子也就再不娶媳妇了。唉,娶个不称心和老婆,就像喝凉水一样,寡淡无味……”
巧珍说:“说不定灵转现在还活着?”

  “我死不了,她就活着!她一辈子都揣在我心里……”

  车子拐一个山峁,前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灯火,各种建筑物在月亮和灯火交织的光气
里,影影绰绰地显露了出来——

  县城到了。德顺老汉摸出酒壶抿了一口。他手里虽然不拿鞭子,也还像一个吆牲灵
出身的把式那样,胳膊在空中一抡:“得儿——”

  两辆车子轻快地跑起来,驴蹄子得得地敲打着路面,拐上了大马桥,向县城奔驰而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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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上篇

  第十二章


  加林和德顺爷灌满一车粪以后,老汉体力已经有点不支;加上又喝了不少酒,走路
都摇摇晃晃的。加林硬把老汉送到巧珍做饭的窑里,让他坐到热炕头上歇着;他就一个
人拉着另一个架子车去掏粪。他拉着车,尽量不走大街,也尽理不走灯光明亮处。虽然
已经到夜里,街苍里基本没什么得人,但他仍然紧张地防备着,生怕碰见熟人和同学。


  他拉着架子车,在街道北头那边一些分散的机关单位之间转游。这上季节,乡里来
城里掏粪的人很多;有时在一个单位的厕所里,茅坑底上还乔不了一担粪。他已走了几
个单位,架子车的大粪桶还没装满一半。

  前面就是县广播站。他犹豫地站在了街角一个暗影里。他想起了他的同学黄亚萍。
他站了一会,决定还是不去广播站的厕所掏粪。

  他远远地绕开路,向车站那边走去——那里过往人多,说不定厕所里粪要多一些。
他在灯光若明若暗的街道上走着,心里忍不住感叹:生活的变化真如同春夏秋冬,一寒
一暑,差别甚远!三年前,这样的夜晚,他此刻或者在明亮温馨的教室里读书;或者在
电影院散场的人群里,和同学们说说笑笑走向学校。要不,就是穿着鲜红的运动衣,潇
洒地奔驰在县体育场的灯光篮球场上,参加篮球比赛,听那不绝耳的喝彩声……

  现在,他却拉着茅粪桶,东避西躲,鬼鬼祟祟,像一个夜游鬼一样。他忍不住转过
头,又望了一眼灯光闪烁的广播站。黄亚萍此刻在干什么呢?”读书?看电视?喝茶?


  他很快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了。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想这些干啥呢?他现在应该赶快
把这车子粪装满才对。是的,人做啥就为啥操心哩!他现在的心思主要的掏粪上。哪个
厕所要是没粪,他立刻失望丧气;哪个厕所里粪要是多一点,他高兴得直想笑!因为德
顺爷爷就是这个样子,他感染了他,也使得他的心理渐渐自觉地成了这个样子。劳动啊,
它是艰苦的,但也有它本身的欢乐!

  高加林把粪车放在车站大门外,然后进去看厕所有没有粪。他在厕所前面看了看,
高兴得像发现了金子一般:厕所里的粪多得几乎几架子车也拉不完!

  当他转到厕所后面的时候,一下子又不高兴了:不知哪里的生产队,已经在茅坑后
面做了一个门,并且还上了锁。

  高加林气愤地想:屎尿都有人霸占哩!他妈的,我今天要“反霸”了!高加林的坏
脾气遇到这类事最容易引逗起来。他拾起一块石头片,没有砸锁,而是把锁下的铁扣环
撬起来,打开了门。他从车子上把粪担子和粪勺取下来,开始在车站厕所的茅坑里舀起
了粪。

  他刚担了一担粪灌到架子车上的粪桶里,正准备去担第二担,突然有两个壮实的年
轻人也来拉粪了。他们一色的的确良裤子,红背心上面印着“先锋”两个黄字。

  加林知道,这是城关“先锋”队的人。这个队是蔬菜队,富足是全县有名的。这两
个年轻人一看加林正在担粪,气呼呼地放下架子车,过来了。“你为什么偷我们的粪?”
其中一个已经挡住了加林的路。

  “粪是你们的?”加林不以为然地反问。

  “当然是我们的!”另一个在旁边喊叫。

  “怎能是你们的?这是公共厕所,又不是你们队的人屙尿的!”“放你妈的屁!”
前面那个后生已经破口了。

  “把嘴放干净!骂谁哩?”加林浑身的肌肉绷紧了。

  “骂你哩!你小子知道不知道?我们为了这点粪,满年四季给车站上的干部供菜,
一分钱都不要!你凭什么来偷?”旁边那个人立眉竖眼地朝他喊叫。

  “放下两块钱!赔锁子!”前面那人双手叉腰,说。

  “赔钱?”加林头一扭,“我还要担哩!你们这些粪霸!”说着就担着粪担往前走。
那两个人都握住了拳头。前面的那个眼明手快,当胸就给了高加林一拳。加林两眼冒火,
把粪担往地上一撂,拉起舀粪的粪勺。就向那后生砍去!前面的人一跳,躲过去了,后
面的那个刹那间也操起了粪外。于是,三个掏粪的人就在车站的停车场上打了起来;长
柄粪勺在空中飞舞,粪点子把三个人都溅了满身。迷朦的月光静静地照耀着这个骚乱的
场面。一个小伙子的脚被加林一粪勺打麻了,叫唤了一声蹲在了在下;而加林自己的脊
背上却被另外一个人吹了一粪勺。

  直到车站的人跑出来,才把架拉开。光头站长把双方劝说了半天,让加林不要拉了
;说车站已经和先锋队订了“合同”粪只能由他们拉。加林在心里骂道:“还有脸说‘
合同’哩!拿你这个臭厕所白换着吃菜哩!他觉得再要担这粪,肯定还要打架的。人家
两个人,他一个人,打不过。再说,他们离队近,要是再叫来一群人,把他打不死才怪
哩!他于是只好把粪担放在车上,拉起架子车离开了车站。

  这附近只剩副食公司没去拉了。他原来主要考虑他的另一个同学张克南在那里工作,
所以没去。

  现在他猛然记起,克南不是已经调到副食门市去工作了吗?他很快决定去副食公司
的厕所再看看。

  他拉着车子,闻见自己满身的臭气;衣服和头发上都溅满了粪便。脊背上被砍了一
粪勺的地方,疼得火烧火燎。他也不管这些;他只想着赶快把这车子粪装满,好早点回
村——

  德顺爷和巧珍大概已经等急了。

  他把架子车放在副食公司的大门口上,先进去看厕所有没有粪。他从来没到过这里,
找了半天才把厕所找见。他看了看,粪并不多,也很稀,但还是可以把他的粪桶子装满
的。可只有一个不方便处:厕所到大门口路不太好,有几个地方很狭窄,粪车拉不到厕
所旁边。

  他于是决定一担一担往出担;担出来再倒进车上的粪桶里。高加林忙碌地从车上取
下粪担,到后面的厕所里担出了第一担粪。担过副食公司院子的时候,在院子东南角一
棵泡桐树下坐着的几个人,连连咂巴起了嘴,哼哼唧唧,显然嫌臭味打扰了他们的院子
里乘凉。高加林自己也觉得很抱歉。但这是没法的事。他内心里希望这些干部原谅他。
第二回他把粪担出来的时候,情况仍然是这样。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担。第三回担出来的
时候,有一个妇女出口了。声音很大,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迟不担,早不担,偏偏在
这个时候担,臭死人了!”高加林听见这刺耳话,忍不住脚步停住了。但他想,再有一
两回车上的粪桶就装满了,忍着点,赶快装满就走。

  当他把这担粪灌完,又担着空担子进了院子的时候,那妇女竟然站起来,朝他这边
喊:

  “担粪的!你把人臭死了!你到其它地方去担喀,甭在这里欺负人了!”高加林一
下子站在院子里,两只手气得索索抖,牙齿狠狠咬住了嘴唇:明明是她在欺负人,竟然
反咬说他欺负人。

  火气从他心里冒上来,又被他强压了下去。他刚才已经和别人打了一架,不愿再发
生什么冲突和纠葛;而且车子上的粪桶再有一两担就能装满,忍一忍,今晚上的任务就
完成了。于是他就又去担粪了。

  等这回担出来的时候,那妇女竟然又站起来,气更大子,嗓门更粗了,话也更难听
了:“你这人耳朵坏了?给你说了一遍你不听,还在这里担,讨厌死人了!”

  她旁边一个似乎老一点的干部说:“你不要费嘴话了,叫担去;担完了就不臭了!”


  “这些乡巴佬,直讨厌!”那妇女又骂了一句。

  高加林这下不能忍受了!他鼻根一酸,在心里想:乡里人就这么受气啊!一年辛辛
苦苦,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打下粮食,晒干簸净,拣最好的送到城里,让这些人吃。
他们吃了,屁股一撅就屙就尿,又是乡里人来给他们拾掇,给他们打扫卫生,他们还这
样欺负乡下人!

  他对这个妇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愤恨心理。

  他一下子把一担茅粪放在副食公司的院当中,鼻子口里三股冒气向那棵泡桐树下走
去。他要和那个放肆的女人辩几句。当他快走到那几个人跟前的时候,那妇女先站起来,
一下子不知这个楞后生要干什么呀。他旁边的几个老干部也紧张地站起来了。高加林猛
地停住了脚步,立刻感到惶愧不安了:天啊,这妇女竟然是张克南他妈!

  他离她十几步远,已清楚地认出是她。他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前不好前,后不
好后,两只手慌乱地抠起了手指头。不论怎样,他不能和他妈吵嘴呀!这事太叫人尴尬
了!他想:怎办呀?给她道个歉?可他又没惹她!要不说个“对不起”?正在他进退两
难时,克南他妈竟然一指头指住他,问:“你是哪里来的?拉粪都不瞅个时候,专门在
这个时候整造人呢!你过来干啥呀?还想吃个人?”

  她显然已经记不得他是谁了。是的,他现在穿得破破烂烂,满身大粪;脸也再不是
学生时期那样白净,变得粗粗糙糙的,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以前只去过克南家两三
次,她怎能把他记住呢?既然是这样,他高加林也就不想客气了。但他出于对老同学母
亲的尊重,还是尽量语气平静地解释说:“您不要生气,我很快就完了。这没有办法。
我们在晚上进城拉粪,也是考虑到白天机关工作,不卫生;想不到你们晚上在院里乘凉
哩……”旁边那几个干部都说:“算了,算了,赶快装满拉走……”但克南他妈还气冲
冲地说:“走远!一身的粪!臭烘烘的!”

  加林一下子恼了。他恶狠狠地对老同学他妈说:“我身上是不太干净,不过,我闻
见你身上也有一股臭味!”

  克南他妈一下子气得满脸肉直颤,就要过来拉扯他了;亏得旁边那几个人硬把她挡
住,然后叫加林不要闹了,去拉他的粪。

  高加林掉转身,过去担起那担茅粪,强忍着泪水出了副食公司的大门。他把粪倒进
车子上的粪桶里,尽管还得两担才能满,他也不去担了,拉起架子车就走。

  他拉着架子车,转到了通往街道的马路上,鼻子一阵又一阵发酸。城市的炮光已经
渐渐地稀疏了,建筑物大部分都隐匿在黑暗中。只有河对面水文站的灯光仍然亮着,在
水面上投下了长长的桔红色的光芒,随着粼粼波光,像是一团一团的火焰在水中燃烧。
高加林的心中也燃烧着火焰。他把粪车子拉在路边停下来,眼里转着泪花子,望着悄然
寂静的城市,心里说: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
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

  这时候,他的目光向水文站下面灯火映红的河面上望去,觉得景色非常壮观。他浑
身的血沸腾起来,竟扔下粪车子,向那里奔去。快到河边的时候,他穿过一大片菜地。
他知道这是“先锋”队的。想起刚才车站上的斗殴,他便鼻子口里热气直冒,跑过去报
复似的摘了一抱西红柿。

  他来到河边的一个被灯光照亮的水潭边,先把一抱西红柿抛到水里,然后他自己也
跟着一纵身跳了下去。

  他在水里憋着气,尽量使自己往下沉;然后又让身体慢慢浮上水面来。他游了一阵,
把西红柿一个个从水面上捞起,洗净,又扔到岸上。他自己也拖着水淋淋的衣服爬上来,
一屁股坐下,抓起一个西红柿,狼吞虑咽吃了起来……

  高加林折腾了半夜,才和德顺老汉、巧珍拉着两架子车茅粪回到村里。巧珍先回了
家。他和德顺老汉把粪倒在村前的粪坑里,拿土盖起来。德顺老汉独个儿去经管牲口去
了。他便怀着一颗怏怏不快的心回到了家里。他父亲在前炕上拉呼噜;他母亲爬起来,
问他怎这时候才回来。他没有回答,在箱子里寻找干衣服。他母亲摸索着,从后炕头的
针线篮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说:“你二爸来的。你先看,我睡呀,明早上再给我们念
……”说完就躺下睡了。

  高加林先没换衣服,赶忙拆开信,凑到煤油灯前看起来——

  

  大哥、嫂嫂:你们好!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好事:组织已经同意了我的请求,让我转
业到咱们地区工作了。现在听地方上来函说,初步决定安排让我在地区专署当劳动局长。


  我是很高兴的,几十年离别家乡,梦里都常想回来。现在我也年过半百,俗话说,
落叶归根;在家乡度过晚年是我最大的愿望。我的几个孩子都已经新疆参加了工作,为
了不给党增添麻烦,就让他们在当地工作吧,不转回来了。我和孩子妈,再有最小的加
平,一共三口人回来。

  我要是回到咱地区,等工作定下来,就准备回咱村子一回,看望你们。余言见面再


  弟:玉智

    高加林看完信,激动得在炕拦石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大声喊:“爸!妈!快醒一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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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上篇

  第十三章


  早饭时分,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开进高家村,在村子中央那块空场地上停下来。高
玉德当兵走了几十年的弟弟回来了!消息风快就传遍了全村。村里的人,不论大人还是
娃娃,纷纷丢下正在吃饭的碗,向高玉德家的破墙烂院里涌来了。

  高家村好多年都没有这样热闹过。老婆老汉们拄着拐杖,媳妇们抱着吃奶娃娃,庄
稼人推迟了出山的时间,学生娃们背着上学起身的书包,熙熙攘攘,大呼大叫,纷纷跑
来看“大干部”。全村的狗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吠叫着跟人跑来了。村子里乱纷
纷的,比谁家娶媳妇还红火。

  高玉德家的窑里已经挤满了人。更多的人都涌在院子里和土佥畔上,轮流挤到门口,
好奇地看他们村在门外的这个最大的人物。

  加林妈在旁边窑里做饭。好多婆姨女子都在帮助她。有的拉风箱,有的切菜,有的
擀面。遇到这样的事,所有的邻居都乐意帮忙。高加林从叔父的提包里拿出许多糖,正
给人群里的娃娃们散发。他尽量想保持一种含蓄的态度,但掩饰不住的兴奋仍然使他容
光焕发,动作也显得比平时零碎了。

  高玉德、高玉智两弟兄被一群年纪大的人包围在他家的脚地当中。玉智已经换上了
地方干部的服装,比他哥看上去不是小十岁,而是小二十岁。他身村不高,但挺胖,红
光满面,很少有皱纹。头发还是乌黑的,只是两鬓角夹杂几根白发。他笑容满面,辨认
他小时候的伙伴们。这些人都已年过半百,又亲切又拘束地接过他双手敬上的纸烟。德
顺老汉和另外一些长辈进来的时候,玉智把他们一个个搀扶着坐在炕拦石上,问他们的
身体和牙口怎样?这些老汉们又都从炕拦石上溜下来,在他身上摸一摸,或者拍一拍,
纷纷张开没牙的抢嘴着嚷嚷:“啊,好身体……”“听说你身上挂了不少彩?”

  “有一阵子,你渺无音信,还传说你牺牲了呢!”

  ?哈呀,就听说你而今把官熬大了!”

  ……高玉智笑呵呵地回答他们的问话。玉德老汉站在他旁边,嘴里噙着旱烟锅,一
边笑,一边用瘦手抹眼泪。

  陪同高玉智回村的县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同志,出去解了个手,就再挤不进高玉德
家的院里了。

  高加林在土佥畔上碰见他,硬拉着他往回挤。但马占胜说:“先等等。你叔父几十
年第一次回家,村里人都想看他哩!你要是不忙,咱先到吉普车里坐一坐!”

  加林今天很高兴,说他现在没什么事,就和老马向吉普车那边走去。吉普车里已经
挤满了一群娃娃,占胜要赶他们下来,加林拦住他说:“算了,算了,娃娃没见过这东
西,叫坐一坐,咱先就在这树下站一会。”

  占胜一条胳膊亲热地搂着加林的肩头,对他说:“旁的事我先不和你拉搭;我先只
对你说一句话,你的工作我们会很快妥善解决的……”高加林的心猛一阵狂跳。这句话
对他的神经冲击太大了!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高明楼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

  明楼笑着说:“加林,你还不回家招呼你二爸去?你爸你妈人老了,手脚不麻利,
家里又再没个人……”他说完转过身,热情地和马占胜握起了手。

  加林说:“老马挤不到我家里,我陪他在这儿站一会。

  明楼说:“你去你的。叫马局长先到我家里坐一坐。另外,你告诉你妈,你叔父头
一顿饭在你们家吃,下一顿饭就不要准备了,我们家已经准备上了。啊呀,多不容易呀!
玉智几十年闹革命不回家,说什么也得在我家里吃一顿饭!”他转过头对占胜说:“玉
智是我们村在门外最大的干部,是整个高家村的光荣!”“高玉智同志现在是咱们地区
的劳动局长,我的直接上级。”马占胜对高明楼说。“我已经知道了!”高明楼一边说,
一边让加林回家忙去,他便拉着马占胜到前村他们家去了。

  吃过饭以后,加林跟着父亲和叔父上了祖父祖母的坟地。

  祖坟在村子后面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两座坟堆上长满了茂密的蒿柴茅草——两位老
人在这里已经长眠十几年了。

  玉德老汉从随手提来的竹篮里取出一些馍和油糕,放在石头供桌上;又拿出一把黄
裱纸点着烧了;然后拉着玉智和加林跪下嗑头。玉智稍犹豫了一下,但看见他哥脸像黑
霜打了一般难看,就跟着跪下了。在这样的场合,劳动局长只得入乡随俗。他们三个连
磕了三个头。加林和他叔父站了起来。玉德老汉却一头扑要黄土地上,啊嘿嘿嘿嘿地哭
开开了,弄得他两个都很尴尬。听见他哥伤心的哭声,玉智也掏出手帕抹着不断涌出来
的泪水。他从小离开父母亲,直到他们入土,他也再没见他们。他记起在他小时候老人
们受的苦,又想到他以后一直没有在他们身边,也由不得失声痛哭起来。加林皱着眉头
在一边看他们哭。两弟兄哭了一阵后,玉智把他哥搀扶起来。玉德老汉哽哽咽咽说:
“咱老人……活的时候……把罪受了……”

  高玉智非常内疚地说:“我一直在外,没好好管老人,想起来心里很难过。这已经
没法弥补了。现在,我已回到咱家乡工作了,以后我要尽量帮扶你们哩……有什么困难,
你就活说,哥!我要把对咱老人欠的情,在你和嫂子身上补起来……”

  高玉德怔了一阵,说:“我们老两口也是快入土的人,没什么要牵累你的。现在农
村政策活了,家里有吃有穿,没什么大熬煎。要说大熬前,就是你这个侄儿子!,他朝
加林看了看,“高中毕了业,就在村里劳动。大家有腿的,都走后门工作了,他……”
“你不是在村里教书着哩?”玉智转过头问加林。

  没等加林回答,玉德老汉赶忙说:“现在学生娃少了,用不了那多教师,就回来了。”
他生怕加林在他兄弟面前告高明楼。他不愿意让玉智知道明楼下了加林的都教师。不管
怎说,明楼是他们村的领导,不能惹!玉智屁股一拍就走了,但他们要和明楼在一个村
生活一辈子哩!

  高玉智沉默了一会,对他哥说:“好哥哩,按说,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要尊哩!
但这件事你千万不要为难我!我任职后,地委和专署领导找我谈了话,说地区劳动局的
前任局长,就是走后门招工太多,民愤很大,才撤换了的。领导说我刚从部队下来,又
一直是做政治工作的,就让我担任了这个职务。这是信任我哩!我怎能辜负组织的信任,
刚上任就做这些违法事其它事呢?怎样都可以,但这种我可是坚决不能做啊!哥,你要
理解我的心情哩……”

  高玉德老汉听兄弟这么一说,思谋了半天,说:“既然是这样,也就不能为难你了。
唉……”老汉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便叫玉智和加林回村;他说走时明楼
一再安咐,他们家的饭做好了,专门等着玉智哩……

  高明楼此刻正和马占胜在他的“会客室”里拉话。

  明楼现在心里很慌,生怕高加林给他叔父告他,说他走后门让自己儿子当了教师,
而把他弄回队里参加了劳动。当时这事是他和占胜共同谋划的,因此这两个当事人现在
首先就谈这事。“万一这事让高局长知道了怎办?”明楼问正在喝茶的马占胜。占胜咧
嘴一笑:“有个比教师更好的工作让他干,他还能再对咱说一长二短吗?”“更好的工
作?”明楼噔起眼,“现时国家又不在农村招工招干,哪有比民办教师更的好的工作?”


  “正好最近地区给咱县上的小煤窑批了几个指标。当然,这几个指标本来没城关公
社的,因为城关以前走的人太多了。”马占胜接过明楼递上的纸烟,点着吸了一口。

  “加林恐怕不愿去掏炭!”

  “谁让他掏炭哩?现在县委通讯组正缺个通讯干事,加林又能写,以工代干,让他
就干这工作,保险他满意!”

  “这恐怕要费周折哩!”

  “我早把上上下下弄好了。到时填个表,你这里把大队章子一盖,公社和县上有我
哩。反正手续做得合合法法,捣鬼也要捣得事求是嘛!”马占胜一句不通顺的笑话,不
光逗笑了高明楼,他把自己也逗笑了。两个人哈哈大笑一番,明楼才问:“高局长提起
给加林找工作的事没?”“啊呀!你就在高家村是个精明人!”马占胜讥讽地看了一眼
高明楼,“而今办这类事,哪个笨蛋领导明说哩?这就看手下人的心眼活不活嘛!咱主
动给领导把这种事办了,领导表面上还批评你哩,可心里恨不得马上把你提拔了!”

  高明楼惊得张开嘴半天合不拢。他心里想:怪不得占胜年纪不大,三十刚出头,就
公社的一般干部提成副局长了!这人不得了,以后的前程大着哩!

  正在他两拉话的时候,三星已经引着高玉智进了院子。

  明楼和占胜慌忙迎了出去。

  高明楼把地区和县上的两位局长接进“会客室”,他老婆上茶,他的大媳妇敬烟点
火。

  高玉智本不想来这里,但他哥不让;让他一定得去吃这顿饭!说明楼是村里的领导
人,不能伤了他的脸。再说,老先人都姓高!他只好来了。

  高明楼让占胜先陪高局长喝茶抽烟,他过来在厨房里安咐他老婆和儿媳妇先别忙着
上菜。

  他出了院子,把正在院墙角里抽烟的三星叫过来,压低声音问:“你怎不把你高大
叔和加林也叫来?”

  “你没给我安咐叫他两个嘛!”他儿子困惑地看着他爸恼悻悻的脸。“糊脑松!实
实的糊脑松!你他妈的把书念到屁股里了!你快给我再叫去!”在上饭的前一刻,高玉
德终于被三星捉着胳膊拉来了。

  明楼慌忙出去,亲热地扶住他的另一条胳膊,问:“加林怎不来?”玉德老汉说:
“那是个犟板筋,不来就算了!”

  高玉德立刻被明楼父子俩簇拥着进了窑,扶在了上席上;高玉智和马占胜分坐在两
边。明楼在下席上落上座。

  饭菜很快就上来了。偌大的红油漆八仙桌,挤满了碟子、盆子大碗、小碗、山珍和
海味都有,比县招待所的客饭要丰盛得多。这家伙不知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稀罕东西!

  明楼起来敬洒。第一杯满上,双手齐眉举起,敬到高玉德面前。高玉德两只瘦手哆
哆嗦嗦接过了酒杯。一杯酒下肚,老汉的五脏六腑搅成了一团!他看看高明楼满脸巴结
的笑容,又看看身边的弟弟,老汉内心那无限的感慨,还用在这里细细摆出来吗?半个
月以后,高玉德的独生子高加林就成了国家正式工人;并且只去县煤矿报个到,尔后就
要在县委大院当干部了。他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中间经过些什么手续?这些连他自己
也不知道。他只填了一张招工表。其余的事都由马占胜一手包办了。生活在一瞬间就发
生了巨大的转折!

  村里人对这类事已经麻木了,因此谁也没有大惊小怪。高加林教师下了当农民,大
家不奇怪,因为高明楼的儿子高中毕业了。高加林突然又在县上参加了工作,大家也不
奇怪,因为他的叔父现在当了地区的劳动局长。他们有时也在山里骂现在社会上的一些
不正之风,但他们的厚道使他们仅限于骂骂而已。还能怎样呢?高加林离开村子的时候,
他父亲正病着。母亲要待候他父亲,也没来送他。只有一往情深的刘巧珍伴着他出了村,
一直把他送到河湾里的分路口上。铺盖和箱子在前几天已运走了,他只带个提包。巧珍
像城里姑娘一样,大方地和他一边扯一根提包系子。他们在河湾的分路口上站往后,默
默地相对而立。这里,他曾亲过她。但现在是白天,他不能亲她了。

  “加林哥,你常想着我……”巧珍牙咬着嘴唇,泪水在脸上扑簌簌地淌了下来。加
林对她点点头。“你就和我一个人好……”巧珍抬起泪水斑斑的脸,望着他的脸。加林
又对她点点头,怔怔地望了她一眼,就慢慢转过了身。他上了公路,回过头来,见巧珍
还站在河湾里望着他。泪水一下子模糊了高加林的眼睛。

  他久久地站着,望着巧珍白杨树一般可爱的身姿;望着高家村参差不齐的村舍:望
着绿色笼罩了的大马河川道;心里一下子涌起了一股无依恋的感情。尽管他渴望离开这
里,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生活,但他觉得对这生他养他的故乡田地,内心里仍然是深深热
爱着的!

  他用手指头抹去眼角泪水,坚决地转过身,向县城走去了。

  在前面,在生活的道路上,他将会怎样下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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