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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路遥《人生》下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Jul  1 07:33:39 1999), 站内信件

【 以下文字转载自 fzx 的信箱 】
【 原文由 ffzzxx.bbs@bbs.sjtu.edu.cn 所发表 】
发信人: vern (大老虎), 信区: story
标  题: 路遥《人生》下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Fri Feb 27 06:58:12 1998) ,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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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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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高加林进县城以后,情绪好几天都不能平静下来,一切都好像是做梦一样。他高兴
得如狂似醉,但又有点惴惴不安。他从田野上再一次来到城市,不过,这一次进来非同
以往。当年他来到县城,基本上还是个乡下孩子,在城市的面前胆怯而且惶恐。几年活
跃的学校生活,使他渐渐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和生活习惯与城市紧密地融合在了一起;他
很快把自己从里到外都变成了一个城里人。农村对他来说,变得谈漠了。有时候成了生
活舞台上的一道布景,他只有在寒暑假才重新领略一下其中的情趣。正当他和城市分不
开的时候,城市却毫不留情地把他遣送了出来。高中毕业了,大学又没考上,他只得回
到自己已经有些陌生的土地上。当时的痛苦对这样一个向往很高的青年人来说,是可想
而知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并不是通常人们说的命运摆布人。国家目前正处于困难
时期,不可能满足所有公民的愿望与要求。

  如果社会各方面的肌体是健康的,无疑会正确地引导这样的青年认识整个国家利益
和个人前途的关系。我们可以回顾一下我国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期对于类似社会问题
的解决。令人遗憾的是,我们当今的现实生活中有马占胜和高明楼这样的人。他们为了
个人的利益。有时毫不顾忌地给这些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人当头一棒,使他们对生活
更加悲观;有时,还是出于个人目的,他们又一下子把这些人推到生活的顺风船上。转
眼时来运转,使得这些人在高兴的同时,也感到自己顺利得有点茫然。

  高加林现在之所以高兴得如狂似醉,是他认识到,这次进县城,再不是一个匆匆过
客了;他已经成了县城的一员,当然,他一旦到了这样的境地,就不会满足一生都呆在
这里。不过,眼下他能在这个城市占据一个位置,已经完全心满足了。何况,他现在的
这个位置在这个城市是多么瞩目啊!通讯干事,就是县上的“记者”;到处采访,又写
文章又照相,名字还可以上报纸。县上开个大会,照相机一挎,敢在庄严神圣的主席台
上平出平进!他知道他今天这一切全仰仗马占胜同志。他叔父诚心诚意不给他办事!但
是,他不办,有人替他办。他从自己人间天上一般的变化中,才具体地体验到了什么叫
“后门”——

  后门,可真比前门的威力大啊!想到他是从“后门”进来的,心里也不免有些惴惴
不安:现在到处都在反这东西!

  但他很快又想:查出来的是少数!占胜说,哪个猫都沾腥哩!他让他放心,说出了
事有他哩!于是他就尽量不往这方面想了。他觉得他既然已经成了国家干部,就要好好
工作,搞出成绩来。这种心情也是真实的。他有时还把他的变化归到了的关怀上,下决
心努力为党工作——并且还庄严地想:干脆,明年就写入党申请书!

  他的领导叫景若虹。老景比他大十几岁,瘦高个,戴一副白框眼镜。他文化革命开
始那年在省上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在高加林来之前,老景是县上唯一的通讯干事。

  老景初见见面,给人的印象非常和蔼,表面上不多言语,但开口一谈吐,学问很大,
性格内涵也很深。高加林很快就喜欢上了他,称他景老师。老景虽然没任命什么官,但
不用说是他的当然领导。上班后的头一两天,老景不让他工作;让他先整顿一下自己的
行装和办公室,没事了出去玩一玩。

  他和老景的办公室在县委的客房院里,四面围墙,单独开门。他和老景一人占一孔
造价标准很高的窑洞。其余五孔窑洞是本县最高级的“宾馆”只有省上和地委领导偶尔
来一次,住几天。把通讯干事安排在这里办公,显示了县委领导对舆论宣传工作的重视。
这里条件好,又安静,适合写文章。

  高加林在外面晾晒完铺盖,放好了箱子。老景带他去县委办公室领了一套办公用具。
桌椅板凳和公文柜在他来的前一天都已经摆好了。所有这些弄好以后,高加林独个儿在
窑里走来走去,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忍不住嘴里哼起了他所喜爱的一首苏联歌曲《第
聂伯河汹涌澎湃》;或者在镜子里照一会自己生气勃勃的脸。一切都叫人舒心爽气!西
斜的阳光从大玻璃窗房射进来,洒在淡黄色的写字台上,一片明光灿烂,和他的心境形
成了完美和谐的映照。全部安排好了,在县委的大灶上吃完下午饭,他就悠然自得地出
去散步——先到他的母校县立中学。

  正在假期,校园里没什么人。他徜徉在这亲切熟悉的地方,过去生活的全部事情都
浮现在眼前了,手风琴的醉心的声音,学校运动会上的笑语喧哗,也在卫边喧响起来。
当年同学们的脸庞一个个都历历在目。最后,他回忆的风帆才在黄亚萍的身边停下来。
他和她在哪一块地方讨论过什么问题,说过什么话,现在想起来都一清二楚。

  他在他经常去的几个地方分别按当年的姿势坐了坐,或躺一躺,忍不住热泪盈眶了。
所有少年时期经历过的一草一木,在任何时候都会非常亲切地保留在一个人的记忆中,
并且一想起就叫人甜蜜得鼻子发酸!

  从学校里出来,他又去了县体育场——他是体育爱好者,是学校许多项运动队的队
员。尤其是篮球,他和克南都是校队的主力。他曾在这里度过许多激动人心的傍晚!

  他从体育场转出来,从街道上走了过去,像巡礼似的反丑里主要的地方都转游了一
遍,最后才爬上东岗。

  东岗长满了一片一片的小树林,有的树还是当年他们在清明节栽下的。山顶上是烈
士陵园,埋葬着一百多名解放这座县城牺牲了的战士。那已经有些斑驳的石碑告诉人们,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多个年头。

  这是县城风景最优美的地方。一般的市民兴趣都在剧院和体育场上。经常来这里的
大部分是中学教师、医院里的大夫这样一些本城的知识。山岗很大,没几个人来,显得
幽静极了。高加林坐在一棵大槐树下。透过树林子的缝隙,可以看见县城的全貌。一切
都和三年前他离开时差不多,只是街面上新添了几座三四层的楼房,显得“洋”了一些。
县河上新架起了一座宏传的大桥,一头连起河对面几个公社通向县城的大路,另一头直
接伸到县体育场的大门上。

  西边的太阳正在下沉,落日的红晕抹下一片瓦蓝色的建筑物上。城市在这一刻给人
一种异常辉煌的景象。城外黄土高原无边无际的山岭,像起伏不平的浪涛,涌向了遥远
的地平线……当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城里亮起来的时候,高加林才站起来,下了东岗。一
路上,他忍不住狂热地张开双臂,面对灯火闪闪的县城,嘴里喃喃地说:“我再也不能
离开你了……”

  县城南面的一场暴风骤雨,给高加林提供了第一次工作的机会。暴雨是早晨开始下
的。城里雨也不小,但根据电话汇报,雨最大的地方是南马河公社。那时好几个村庄都
被洪水淹没。初步统计,有三十多个人被洪水冲走,至今没有一点踪影;窑洞和房屋被
水冲垮,许多人无家可归;全公社已经展开紧张的救灾活动……为了及时报道救灾情况,
正在患感冒的景若虹决定当天亲自去南马河公社。高加林坚决不让老景去;因为雨仍然
在下着,老景感冒很重,淋雨根本不行。

  加林硬不让老景去,而要求老景让他去。他对老景说,他第一次出去搞工作,这正
是一个老验,就是搞子写不好,他也可以把材料收集回来让老景写。景若虹只好同意了。


  高加林没骑自行车,因为听说南马河的大部分路都被冲坏了。他穿了一件公用雨衣,
裤子挽在半腿把上,冒雨向南马河公社赶去。他一路上热血沸腾。他性格中有一种冒险
精神——也可以说是英雄主义品格。这种精神在无聊的斗殴中显示是可悲的,但遇到这
样的情况,却显得很可贵了。

  他在这种时候,精力充沛,精神集中,动作灵敏,思路清晰,一刹那间需要牺牲什
么,他就会献出什么!

  他是黄昏前出发的,出城没走几里路,天就黑了。

  雨在头上浇盖着,天黑得伸出手看不见巴掌。他尽管路不熟,但仍然几乎是小跑着
向南马河走。嗓门肯渴得像要烧着水,他就随便伏在路的水边坑里喝上几口。脚不知什
么时候碰破了,连骨头都感到生疼。但所有这一切反而增加了他的愉快心情——这决不
是夸大的说法!真的,高加林此刻感动他真正像个新闻记者了。他尽管一天记者也没当,
但深刻理解这个行业的光荣就在于它所要求的无畏的献身精神。他看过一些资料,知道
在激烈的战场上,许多记者都是和突击队员一起冲锋——就在刚攻克的阵地上发出电讯
稿。多美!

  高加林是县上第一个到达南马河公社的干部。县委副书记率领的救灾队伍比他迟到
了整整五个钟头——已经临近天明了。加林到南马河时,公社干部谁也不认识他。他自
己给他们介绍说,他是县上新任通讯干事,赶来采访报道救灾情况的。大家一看这个二
十刚出头的青年人浑身糊成个泥圪塔,脚上还流着血,立刻深受感动,赶忙给他做饭吃。
公社干部们也是刚从灾情最重的一个大队回来,吃完饭,准备又起身到另一些大队去。
他们一个个也都是浑身透湿,脸被泥糊得只露两只眼睛。公社书记刘玉海浑身负了七处
伤,都用纱布缠着,简直就像刚从打仗的火线上下来一般。

  他们硬让加林换身衣服,把脚包扎一下,然后由公社文书在家向他汇报情况,其余
的人又都出发出做救灾工作了。

  加林坚决不依,硬要跟大家一块去。他只从提包里拿出塑料袋包的笔记本和钢笔,
就强行跟着他们出发了。公社文书开玩笑说,他要先给县上的通讯干事写一篇报道,表
扬他的这种工作精神。半路上,这支满身泥巴的队伍分成了几组,分别到几个大队去查
看情况,组织救灾。

  高加林和文书小马跟书记刘玉海到寺佛大队去。一路上,他们谁也看不见谁,摸索
着相跟前进。河道里山洪的咆哮声震耳欲聋,雨仍然飘泼似地倾泻着。公社文书一边跌
跌爬爬,一边给他谈全公社已知的受灾情况和公社的救灾措施。高加林在心里记录着。
书记刘玉海一声不吭,走在前边。

  到寺佛大队后,他们刚一落脚,村里就跑来许多人,一个个哭鼻流水,纷纷告诉刘
玉海塌了多少窑,冲走了多少牲口,毁坏了多少庄稼……刘玉海胳膊腿都缠着纱布,脸
黑苍苍的,大声问队干部:“人怎样?”大家回答:“人都在哩!”

  刘玉海没受伤的左胳膊一抡,吼雷一船喊道:“只要人在,什么也不怕!”

  这一声把大家顿时喊得精神振奋了起来。刘玉海马上把队干部们拉在公窑的灶火圪
土劳里,在地上圪蹴成一圈,商量起了救急的办法。高加林也被刘玉海这一声喊叫强烈
地震动了。他侧过头,看见圪蹴在庄稼人中间的刘玉海,形象就像《红旗谱》里的朱老
忠一样粗犷和有气魄。他看到他浑身都带着伤,还这样操心老百姓的事,心里非常感动。
生活中有马占胜、高明楼这样的奸猾干部,同时也有刘玉海这样的好干部啊!马占胜虽
然给他走了后门,但他在内心里并不喜欢他。刘玉海虽然第一次见面,他就被这个人强
烈地吸引住了。

  他想起刚才老刘那声喊叫,灵感立刻来了。他把笔记本和钢笔从塑料袋里掏出来,
写下了他的第一篇报道的题目:《只要有人在,大灾也不怕》。

  他就着公窑里微弱的灯火,专心写起了这篇报道。外面哗哗的大雨和河道里的山洪
声喧嚣成了一片巨大的声响,但他都听不见。他激动得笔杆抖颤,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
消息报道的门路架数他都懂得——他经常读报,各种体早都在心中熟悉了。写完稿子后,
他就跟刘玉海到救灾现场,泥一把水一把地和众人一起干了起来。第二天早晨,他把他
的报道托公社的邮递员送到了老景的手里。晚上,他和刘玉海、文书一同回到公社,参
加了一次紧急会议。会上,各队回来的干部分别汇报了情况。高加林第一次参加这样的
会议,但他毫不拘束地向许多人提问,搜集具体的情况和一些英雄模范事迹。

  会后,除过值班人员外,刘玉海给大家安排了三个钟头的睡觉时候,然后半夜里又
准备出发。

  高加林没有睡。他在煤油灯下又连续写了三篇短通讯和一篇综合报道。他写完后,
出来站在公社门前,舒展了一下胳膊腿。

  这时候,县上的有线广播开始播音。首先是本县节目,广播上传来报黄业萍圆润洪
亮的普通话:“……员同志们,现在请听加林采写的报道:《只要有人在,大灾也不怕
》……”亚萍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激动,尤其是读到刘玉海那一段事迹时很动感情;播音
节奏似乎也比平时要快一点。

  高加林站在窑檐下,心咚咚地跳着,一直听完了他的第一篇报道——尊敬的景老师
连一个字都没改!

  一种幸福的感情立刻涌上了高加林的心头,使他忍不住在哗哗的雨夜里轻轻吹起了
口哨。

  第二天,加林收到老景一张纸条,上面简短写着几个字;你干得很出色。等着你的
下一批报道。什么时候回县城,由你决定……高加林遵照老景的指示,把南马河抗灾的
报道一篇又一篇发回到到上。晚上和早晨,有线广播不时传来黄亚萍圆润洪亮的普通话
声:“……现在播送加林从南马河抗灾第一线采写的报道……”一直到第五天,高加林
才随县委的慰问团一起回到了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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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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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高加林从南马河回来以后,倒在床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已经整整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连早饭也没起来吃,继续睡。他在迷糊中,
突然听见好像有人敲门。起先他以为是敲老景的门,仔细一听,却是敲他的门。他想,
大概是老景叫他哩!赶忙从床上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对门外说:“景老师,你进来!”
门外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一听是个女的!

  他赶忙又朝门外喊:“先等一等!”

  他很快把衣服穿上,前去开门。

  门一打开,他惊讶地后退了一步:原来是黄亚萍!

  亚萍手扶住门框,含笑望着他。她已不像学校时那么纤弱,变得丰满了。脸似乎没
什么变化,不过南方姑娘的特点更加显著:两道弯弯的眉毛像笔画出来似的。上身是一
件式样新颖的薄薄的淡水红短袖,下身是乳白色简裤,半高跟赭色皮凉鞋——这些都是
高加林一瞥之中的印象。

  黄亚萍走进高加林的办公室,说:“你到具上工作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当了大
记者,把老同学不放在眼里了!”

  高加林慌忙解释说,他刚来,比较忙乱;接着很快又去了南马河;说他正准备这两
天去看她和克南。

  “克南怎没来?”加林一边给同学倒水,一边问。

  “黄亚萍说:“人家现在是实业家,哪有串门的心思!”

  加林把茶杯放在黄亚萍面前,过去坐在床上,说:“克南的确是个实业家,很早我
就看出他发展前途很大,国家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别说克南了,让他当他的实
业家去!”亚萍开玩笑说。“说说你吧!你一定累坏了!南马河那些抗灾报道写得太好
了,有几篇我广播寻音时都流了泪……”

  “没你说的那么好。头一次写这类文章,很外行,全凭景老师修改。”加林谦虚地
说,但他心里很高兴。

  “你比在学校里时又瘦了一些,不过了像更结实了,个子也好像又长高了”。亚萍
一边喝茶,一边用眼睛打量他。

  加林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搪塞说:“当了两天劳动人民,可能比过去结实一些
……”

  亚萍很快意识到了加林的局促,自己也不好意思地把目光从加林身上移开,低头喝
起了茶水。

  他们沉默了一会。黄亚萍低头喝了一会茶,才又开口说:“你到了城里,我很高兴,
又有个谈得来的人了。你不知道,这几年能把人闷死。大这都忙忙碌碌过日子,天下事
什么也不闻不问。很想天上地下地和谁聊聊天,满城还找不下一个人!”

  “你说得太过分了。这样的人有的是,可能你不太熟悉的缘故。你太傲气了,一般
人不容易接近你。”加林笑笑生着说。

  黄亚萍也笑了,说:“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的确感动生活过得有点沉闷。我
希望能有一点浪温主义的东西。”

  “好在有克南哩……”加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顺口说出了这句话。“克南你又不
是不知道!人心眼倒不坏,但我总觉得他身上有情趣的东西太少了。不过,这几年他还
是给了我不少帮助……你大概知道我们后来的……情况。”黄亚萍有脸红了。

  “从旁听到过一点。”加林说。

  “你今天中午到我们家去吃饭吧!”黄亚萍抬起头,热情地邀请他。加林赶忙说:
“不了,不了,我根本不习惯去生人家吃饭。”

  “我是生人吗?”黄亚萍有点委屈地问他。

  “我是说我不认识你你母亲。”

  “一回生,二回熟!”“谢谢你的好意,我不……”

  “怕人?”“嗯……”“乡巴佬!”黄亚萍咯咯笑了。

  高加林并没有为这句嘲笑话生气。他很高兴亚萍这种亲切的玩笑。以前在学校时,
她就常开玩笑叫他乡巴佬。

  “乡巴佬就乡巴佬。本来就是乡巴佬。”他高兴地看了一眼黄亚萍。亚萍也看着他
说:“你实际上根本不像个乡下人了。不过,有时候又表现出乡里人的一股憨气,挺逗
人的……你不去我们家吃饭就算了,但你可要常来广播站,咱们好好聊聊天,像过去在
学校一样,行吗?”

  高加林一时不知刻如何回答。过去学校的生活又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不过,那时
他们还是孩子,都很单纯。而现在,他们性格中共同的共中东西很多,话也能说到一块。
但他知道再很难像学生时期那样交往了。他们都已二十多岁了,还能像过去那样无拘无
束地交往吗?说心里话,他很愿意和亚萍交谈。他们都已经成了干部,又都到了一个惹
人注目的年龄。再说,她和克南已经是恋爱关系,他必须考虑到这个因素。他犹豫了一
下,见亚萍还看着他,等他说话,便支支唔唔说:“有时间,我一定去广播站拜访你。”


  “外交部的语言!什么拜访?你干脆说拜会好了!我知道你研究国际问题,把外交
辞令学熟悉了!”

  高加林忍不住大笑了,说:“你和过去一样,嘴不饶人!好吧,我一定去广播站找
你!”

  “你不来也行。我到你这里来!”

  加林有点不高兴了,说:“亚萍,我请求你不要经常来我这里。我刚工作。怕影响
……很对不起……”

  黄亚萍也马上觉得,她自己今天已经有点失去了分寸,便很快站起来,没什么合适
的掩饰说,只好说:“我开玩笑哩!你赶快休息吧,我走了……真的,有时间到广播站
来拉拉话,咱们从学校毕业后,分别已经三年多了……”

  高加林很诚恳地对她点点头。

  黄亚萍从县委大院出来后,感动胸口和额头像火烧似的发烫。高加林的突然出现,
把她平静的内心世界搅翻了!

  中学毕业以后,她在县上参加了工作,加林回了农村,他们从此就分手了。分别后
最初的一年,她时不时想起他。过去在学校他们一块那些很要好的交往情景,也常在她
眼前闪来闪去。她有时甚至很想念他。她长这么大,跟父亲走过好几个地方上学,所有
她认识的男同学,都没有像加林这样印象深刻。她原来根本看不起农村来的学生,认为
他们不会有太出色的,但和加林接触后,她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加林的性格、眼界、聪
敏和精神追求都是她很喜欢的。

  后来,他们分开了,虽然距离只有十来时路,但如同两个世界。毕业时,他们谁也
没有相约再见的勇气啊!就这样,一晃就是三年。直到前不久她在车站送克南出差时,
才又看见了他。那次见面,弄得好精神好几天都恍恍惚惚的。

  高中毕业后,克南比在学校时更接近她了。她经常三一回五一回往广播站跑,给她
送吃送喝。来了什么时兴货,也替她买来了。她起先很讨厌他这样。在学校时,克南就
常找机会给她献殷勤,她总是避开了——她的交往兴趣主要在高加林身上。但是,现在
她工作了,单位上人生地疏,她的傲性子别人又不好接近,也确实感动有点孤独。克南
总算同学几年,相互也比较了解,后来她就渐渐和克南好起来。她发现克南做啥事有股
实干劲,心地也很善良,尤其在生活方面,他是一个很周到的人。他身上有些东西她不
喜欢,他自己也有所察觉,在她面前尽量克服着。他也真有贤心。她一般生病从不告诉
父母亲,常一个人在单位躺着。但瞒不住克南。他立刻就像一个细心的护士和保姆一样
守护在她身边。他做一手好菜,一天几换样侍候她吃。

  她渐渐受了感动,接受了克南对她的爱情。双方父母也都很满意。这两年,他们的
感情已比比较平稳地固定了下来。她对克南也开始喜欢了。他虽然风度不很潇洒,但长
得也并不难看。标准的男子汉体格,肩膀宽宽的,这几年在副食部门工作,身体胖了一
些,但并不是臃肿,反而增加了某种男子汉气概。她和她一同相跟着看电影,也是全城
比较瞩目的一对。前不久,军分区已基本同意亚萍父亲提出转业到老家江苏地方上工作
的请求。父亲在那边的工作地点基本联系好了,在南京市内。亚萍是独生女,按规定,
可以在父母知边工作。他父亲的一个老战友在江苏省级机关任领导职务,去年回老家时
路过南京,这个叔叔听了她的播音,当时就让她到江苏人民广播电台当播音员。现在她
要是回到南京,干这工作基本没问题。问题是克南。但他父亲已经给南京的许多老战友
写了信,给克南联系工作单位,准备让克南和他们家一同调过去……生活本来一切都是
在平静、正常和满意中进行的。可是,现在却突然闯进来个高加林!

  当亚萍第一次翻送加林在南马河采写的抗灾报道时,才从老景那里知道,加林已经
是县委的通讯干事了。她念着他那才气横溢的文章,感情顿时燃烧了起来;过去的一切
又猛然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在录广播稿时,面对旋转的磁盘,的确落了泪,但并不完
全是稿件的内容使她受了感动;而是她想起了她和加林过去在学校里的那些生活。她现
在才清楚,她实际上一直是爱他的!他也是她真正爱的人!她后之所以和克南好了,主
要是因为加林回了农村,她再没有希望和他生活在一块。不必隐瞒,她还不能为了爱情
而嫁给一个农民;她想她一辈子吃不了那么多苦!

  现在,加林已经参加了工作,那个对她来说是非常害怕的前提已经不复存在。同等
条件下,把加林和克南放在她爱情的天平上称一下,克南的分量显然远远比不上加林了
……于是,她今天早晨刚听说加林回来了,就忍不住跑来看望他……现在她走在返回广
播站的小路上,心情又激动又难受。她现在看见加林变得更潇洒了:颀长健美的身材,
瘦削坚毅的脸庞,眼睛清澈而明亮,有点像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保尔·柯察
金的插图肖像;或者更像电影《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如果我和他一块生活一
辈子好多啊!”亚萍一边走,一边心里想。可是,她马上又觉得很难爱,因为她同时想
起了克南。“哎呀,走路低着个头,小心跌倒!”

  迎面一声话音,惊得亚萍抬起了头:她正想克南的事,克南他妈就在她眼前!她不
喜欢克南他妈——药材公司副经理身上有一股市民和官场的混合气息。

  克南妈把手里提的几条肥鱼扬了扬,说:“中午来!南方人在咱这里真是受罪,一
年都吃不上个鱼!这是副食公司刚从后山公社的水库里捞出来的……”

  “伯母,我不去,我在你们家已经吃得太多了。”亚萍尽量笑着说。“看这娃娃说
的!我们家怎么成了你们家!”

  亚萍一下子被克南他妈这句饶口话的逗笑了,也马上饶舌说:“你们家怎么成了我
们家?”

  克南妈也逗得哈哈大笑了。

  亚萍对她说:“我今天胃不舒服,不想吃饭。我要赶忙回去躺一会。”“要不要药
?公司门市上新进了一种胃疼片,效果……”

  “我有,不麻烦您了。”

  亚萍说完,就匆匆从克南妈身边绕过去,向广播站走去。

  她一进自己的房子,一下子就躺在床铺上。她从头下面拉出枕巾,把自己的脸蒙起
来。

  刚躺下不一会,就听见有人敲门。她厌烦地问:“谁?”

  “我。”克南的声音。她烦躁地下去开了门。

  克南一进来,高兴地对她说:“中午到我家吃鱼去!刚打出来的鲜鱼!我买了几条,
我妈已经提回去了……”

  “你们母子就知道个吃!吃!你看你吃得快胖成了个猪了!去年新织的毛衣,刚穿
一冬,领子就撑得像桶口一般大!”黄亚萍气冲冲地又躺在了床上,拿枕巾把脸盖起来。


  这一顿劈头盖脸的冰雹,打得张克南就像折了腰的糜子,蔫头耷脑地站在脚地上,
不知如何是好;亲爱的亚萍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所措地两只手互相搓了一会,走
过去,轻轻把蒙在亚萍脸上的枕巾揭开。亚萍一把夺过去,又盖大脸上,大声喊收说:
“你走开!”

  张克南惶惑地倒退了两步,哭一般说:“你今天倒究是怎了嘛……”过了好一会,
亚萍才坐起来,把脸上的枕巾抹下,尽量平静一点地对呆立在脚地上的克南说:“你别
生气。我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那今天晚上的电影你能不能去看?”克南一边从
口袋里掏电影票,一边说。”听人家说这电影可好哩!巴基斯坦的,上下集,叫《永恒
的爱情》。”

  黄亚萍叹了一口气,说:“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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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高加林立刻就在县城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的各种才能很快在这个天地里施
展开了。地区报和省报已经发表了他写的不少通讯报道;并且还在省报的副刊上登载了
一篇写本地风土人情的散文。他没多时就跟老景学会了照相和印放相片的技术。每缝县
上有一些重大的社会活动,他胸前挂个带闪光灯的照相机,就潇洒地出没于稠人广众面
前,显得特别惹眼。加上他又是一个标致漂亮的小伙子,更使他县有一种吸引力了。不
久,人们便开始纷纷打问:新出现在这个城市的小伙子,叫什么?什么出身?多大年纪
?哪里人?……许多陌生的姑娘也在一些场合给他飘飞眼,千万百计想接近他。傍晚的
时候,他又在县体育场大出风头。县级各单位正轮流进行篮环比赛。高加林原来就是中
学队的主力队员,现在又成了县委机关队的主力。山区县城除过电影院,就数体育场最
红火。篮球场灯火通明,四周围水泥看台上的观众经常挤得水泄不通。高加林穿一身天
蓝色运动衣,两臂和裤缝上都一式两道白杠,显得英姿勃发;加上他篮球技术在本城又
是第一流的,立刻就吸引了整个体育场看台上的球迷。

  在一个万人左右的山区县城里,具备这样多种才能、而又长得潇洒的青年人并不多
见——他被大家宠爱是正常的。

  很快,他走到国营食堂里买饭吃,出同等的钱和粮票,女服务员给她端出来的饭菜
比别人又多又好;在百货公司,他一进去,售货员就主动问他买什么;他从街道上走过,
有人就在背后指划说:“看,这就是县上的记者!常背个照相机!在报纸上都会写文章
哩!”或者说:“这就是十一号,打前锋的!动作又快,投篮又准!”

  高加林简直成了这个城市的一颗明星。

  不用说,他的精神现在处于最活跃、最有生气的状态中。他工作起来,再苦再累也
感觉不到。要到哪里采访,骑个车子就跑了。回到城里,整晚整晚伏在办公桌上写稿子。
经剂也开始宽裕起来了。除过工资,还有稿费。当然,报纸上发的文章,稿费收入远没
有广播站的多;广播站每篇稿子两元稿费,他几乎每天都写——“本县节目”天天有,
但县上写稿人的并不多。他内心里每时每刻都充满了一种骄傲和自豪的感觉,自尊心得
到了最大的满足。有时候也由不得轻飘飘起来,和同志们说话言词敏锐尖刻,才气外露,
得意的表情明显地持在脸上。有时他又满头大汗对这种身不由已的冲动,进行严厉的内
心反省,警告自己不要太张狂:他有更大的抱负和想法,不能满足于在这个县城所达到
的光荣;如果不注意,他的前程就可能要受挫折——他已经明显地感动了许多人在嫉妒
他的走红。

  这样想的时候,他就稍微收敛一下。一些可以大出风头的地方,开始有意回避了。
没事的时候,他就跑到东岗的小树林里沉思默想;或者一个人在没人的田野里狂奔突跳
一阵,以抒发他内心压抑不住的愉快感情。

  他只去县广播站找过一回黄来萍。但亚萍“不失前言”,经常来找他谈天说地。起
先他对亚萍这种做法很烦恼,不愿和她多说什么。可亚萍寻找机会和他讨论各种问题。
看来她这几年看了不少书,知识面也很宽,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并且还把她写的一
些小诗给他看。渐渐地,加林也对这些交谈很感兴趣了。他自己在城里也再没更能谈得
来的人。老景知识渊博,但年龄比他人;他不敢把自己和老景放在平等地位上交谈,大
部份是请教。

  他俩很快恢复了中学时期的那种交往。不过,加林小心翼翼,讨论只限于知识和学
问的范围。当然,他有时也闪现出这样的念头:我要是能和亚萍结合,那我们一辈子的
生活会是非常愉快的;我们相互之间的理解能力都很强,共同语言又多……这种念头很
快就被另一处感情压下去了——巧珍那亲切可爱的脸庞立刻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且每当
这样的时候,他对巧珍的爱似乎更加强烈了。他到县里后一直很忙,还没见巧珍的面。
听说她到县里找了他几回,他都下乡去了。他想过一段抽出时间,要回一次家。

  这一天午饭后,加林去县文化馆翻杂志,偶然在这里又碰上了亚萍——她是来借书
的。

  他们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马上东挟西扯地又谈起了国际问题。这方面加林比较特
长,从波兰“团结”工会说到霍梅尼和已在法国政治避难的伊朗前总统巴尼萨德尔;然
后又谈到里根决定美国本土生产和储存中子弹在欧洲和苏联引起的反响。最后,还详细
地给亚萍讲了一条并不为一般公众所关注的国际消息:关于美国机场塔台工作人员罢工
的情况;以及美国政府对这次罢工的强硬态度和欧洲、欧洲以处一些国家机场塔台工作
人员支持美国同行的行动……

  亚萍听得津津有味,秀丽的脸庞对着加林的脸,热烈的目光一直爱慕和敬佩地盯着
他。

  加林说完这些后,亚萍也不甘示弱,给他谈起了国际能源问题。她先告诉加林,世
界主要能源已从煤转变到石油。但70年代以来,能源消费迅速增多,一些主要产油地
区的石油资源已快消耗殆尽;新的能源危机必要要在世界出现。另外,据联合国新闻处
发表的一份文件说,1950年,世界陆地面积有四分之一覆盖着森森,但到今天一半
的森林已经在斧头、推土机、链锯和火灾之下消失了。仅在非洲,每年大红有500万
英亩森林被当作燃料烧掉。联合国粮农组织的调查表明,全世界的一亿多人口深受燃料
严重短缺之苦……

  黄亚萍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她接着又告诉加林,除了石油,现在有十四种新能源
和可再生能源的复合能源,即,太阳能、地热能、风力、水力、生物能、薪柴、木炭、
油页岩、焦油砂、海洋能、波浪能、潮汐能、泥炭和畜力……

  高加林听好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惊讶得半天合不扰嘴。他想不到亚萍知道的东西这
么广泛和详细!

  接着,他们又一块谈起了文学。亚萍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纸,递给高加
林说:“我昨天写的一首小诗,你看看。”高加林接过来,看见纸上写着:

  

  赠 加 林

    我愿你是生着翅膀的大雁,
  自由地去爱每一片蓝天;
  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你生存,
  你就应该把那里当作你的家园……

    高加林看完后,脸上热辣辣的。他把这张纸片递给亚萍说:“诗写得很好。但我有
点不太明白我为什么应该是一只大雁……”亚萍没接,说:“你留着。我是给你写的。
你会慢慢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他们都感动话题再很难转到其它方面了;而关于这首
诗看来两个人也再不好说什么,就都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分手了。两个人都有点兴奋。

  亚萍走完了。加林把她送给他的诗装进口袋里,从后面慢慢出了阅览室的门。他心
情惆怅地怔怔站了一会;正准备到县水泥厂去采访一件事,一辆拖斗车的大型拖拉机吼
叫着停在他身边。

  加林惊讶地看见,开拖拉机的驾驶员竟然是高明楼当教师的儿子三星!

  三星已比驾驶座上跳下来,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

  “你怎开起了拖拉机?”加林问。

  “你走后没几天,占胜叔叔就把我安排到县农机局的机械化施工队了。现在正在咱
大马河上川道里搞农田基建。”

  “那你走了,谁顶你教书哩?”

  “现在巧玲教上了。”三星说。

  “她没考上大学?”“没……”三星犹豫了一下,说:“巧珍看你来了。她就坐我
的拖拉机下来的。我路过咱村,她正在公路边的地里劳动,就让我把她捎来……她在前
面邮电局门前下车的,说到县委去找你……”加林胸口一热,向三星打了个招呼,就转
身急匆匆向县委走去。高加林走到县委大门口的时候,见巧珍正在门口旋磨着朝县委大
院里张望。她还没有看见他正从后面走来。

  高加林望了一眼她的背影,见她上身仍穿着那件米黄色短袖。一切都和过去一样,
苗条的身材仍然是那般可爱;乌黑的头发还用花手帕扎着,只有稍有点乱——大概是因
为从地里直接上的拖拉机,没来得及梳。看一眼她的身体,高加林的心里就有点火烧火
燎起来。

  当巧珍看见他站在她面前时,眼睛一下子亮了,脸上挂上了灿烂的笑容,对他说:
“我要进去找你,人家门房里的人说你不在,不让我进去……”

  加林对她说,“现在走,到我办公室去。”说完就在头前走,巧珍跟在他后面。进
加林的办公室,巧珍就向他怀里扑来。加林赶忙把她推开,说:“这不是在庄稼地里!
我的领导就住在隔壁……你先坐在椅子上,我给你倒一杯水。”他说着就去取水杯。

  巧珍没有坐,一直亲热地看着她亲爱的人,委屈地说:“你走了,再也不回来……
我已经到城里找了你几回,人家都说你下乡去了……”“我确实忙!”加林一边说,一
边把水杯放在办公桌上,让巧珍喝。巧珍没喝,过去他在床铺上摸摸,又揣揣被子,捏
捏褥子,嘴里唠叨着:“被子太薄了,罢了我给你絮一点新棉花;褥子下面光毡也不行,
我把我们家那张狗皮褥子给你拿来……”“哎呀,”加林说,“狗皮褥子掂到这县委机
关,毛烘烘的,人家笑话哩!”“狗皮暖和……”“我不冷!你千万不要拿来!”加林
有点严厉地说。

  巧珍看见加林脸上不高兴,马上不说狗皮褥子了。但她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就随
口说:“三星已经开了拖拉机,巧玲教上书了,她没考上大学。”

  “这些三星都给我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咱们庄的水井修好了!堰子也加高了。”

  “嗯……”“你们家的老母猪下了十二人猪娃,一个被老母猪压死了,还剩下……”
“哎呀,这还要往下说哩?不是剩下十一个了吗?你喝水!”

  “是剩下十一个了。可是,第二天又死了一个……”

  “哎呀哎呀!你快别说了!”加林烦躁地从桌子上拉起一张报纸,脸对着,但并不
看。他想起刚才和亚萍那些海阔天空的讨论,多有意思!现在听巧珍说的都是这些叫人
感到乏味的话;他心里不免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巧珍看见他对自己这样烦躁,不知她哪一句话没说对,她并不知道加林现在心里想
什么,但感觉他似乎对她不像以前那样亲热了。再说些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了。她
除过这些事,还再能说些什么!她决说不出十四种新能源和可再生原源的复全能源!加
林看见巧珍局促地坐在他床边,不说话了,只是望着他,脸上的表情看来有点可怜——
想叫他喜欢自己而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叫他喜欢!他又很心疼她了,站起来对她说:
“快吃下午饭了,你在办公室先等着,让我到食堂里给咱打饭去,咱俩一块吃。”

  巧珍赶忙说:“我一点也不饿!我得赶快回去。我为了赶三星的车,锄还在地时撂
着,也没给其他人安咐……”

  她从床边站起来,从怀里贴身的地方掏出一卷钱,走到加林面前说:“加林哥,你
在城里花销大,工资又不高,这五十块钱给你,灶上吃不饱,你就到街上食堂里买得吃
去。再给你买一双运动鞋,听三星说你常打球,费鞋……前半年红利已经决分了,我分
了九十二块钱呢……”

  高加林忍不住鼻根一酸,泪花子在眼里旋转开了。他抓住巧珍递钱的手说:“巧珍!
我现在有钱,也能吃得饱,根本不缺钱……这钱你给你买几件时兴衣裳……”

  “你一定要拿上!”巧珍硬给他手里塞。

  他只好说:“你如果再这样,我就恼了!”

  巧珍看他脸上真的不高兴了,就只好委屈地把钱收起来,说:“我给你留着!你什
么时候缺钱花,我就给你……我要走了。”加林和她相跟着出了门,对她说:“你先到
大马河桥上笑我;我到街上有个事,一会就来了……”

  巧珍对他点点头,先走了。

  高加林飞快地跑到街上的百货门市部,用他今天刚从广播站领来的稿费,买了一条
鲜艳的红头巾。他把红头巾装在自己随身带的挂包时,就向大马河桥头赶去。

  高加林一直就想给巧珍买一条红头巾。因为他第一次和巧珍恋爱的时候,想起他看
过的一张外国油画上,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很像巧珍,只是画面上的姑娘头上包着红头巾。
出于一种浪漫,也出于一种纪念,虽然在这大热的夏天,他也要亲自把这条红头巾包在
巧珍的头上。

  他赶到大马河桥头时,巧珍正站在那天等他卖馍回来的那个地方。触景生情,一种
爱的热流刹那间漫上了他的心头。

  他和她肩并肩走下桥头,转向大马河川道。

  拐过一个山峁,加林看看前后没人,就站住,从挂包里取出那条红头巾,给巧珍拢
在了头上。

  巧珍并不明白她亲爱的人为什么这样,但她全身心感到了这是加林在亲她爱她!

  她也不说什么,一下子紧紧抱住他,幸福的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下来了……高加林
送毕巧表,返回到街上的时候,突然感到他刚才和巧珍的亲热,已经远远不如他过去在
庄稼地里那样令人陶醉了!为了这个不愉快的体会,他抬起头,向灰蒙蒙的天上长长吐
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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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下篇

  第十七章

  

  

  黄亚萍的精神正处于激烈的动荡之中。她现在内心里狂热地爱着高林加;觉得她无
论如何要和高加林生活在一块。她已经下决心要和张克南中断恋爱关系了。

  问题是她父母亲将会怎样看待她的行为呢?她是他们的独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
父亲亲抢着亲她,什么事上也不愿她受委屈。但是他们太爱克南了。这几年里,克南几
乎像儿子一样孝敬他们;他们也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他。她要是和克南断了关系,肯定
会给父母亲的精神带来沉重的打击。再说,两家四个大人的关系也已经亲密得如同一家
人一样。她父亲是军人,非常讲义气,一定认为这是天下最不道德的事!

  不管怎样,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非和克南断绝关系不可。不管父母亲和社会舆论
怎样看,她对这事有她自己的看法。在这个县城里,黄亚萍可以算得上少数几个“现代
青年”之一。在她看来,追求个人幸福是一个人的权利和自由,“我是我自己的”,谁
也没权力干涉她的追求,包括至亲至爱的父亲;他们只是从岳父岳母的角度看女婿,而
她应该是从爱情的角度看爱人。别说是她和克南现在还是恋爱关系;就是已经结婚了,
她发现她实际上爱另外一个人,她也要和他离婚!在她这方面,决心已经是下定了。现
在她最苦恼的是,高加林是不是爱她呢?从她人个感觉,高加林是很喜欢她的;而且他
们在学校时就比一般同学相好。她想:就她各方面的条件来说,高加林也应该爱她!她
长得虽然不像电影明星,但在这个城里就算数一数二的——她对自己的长相基本上是这
样估计的。另外,她的家庭在社会上的地位和经济状况都比高加林强。更主要的是,他
们很快要到南京去安家,她将会是江苏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号。她知道高加林是一个向
往很远大的人,将来跟他们家去南京对他肯定有吸引力。不像张克南,在她父母面前不
敢说,私下里还单独劝她不要去南京;说这地方已经人熟地熟生活过得很安乐——这人
真没出息!

  虽然她对加林爱她有一定的把握,但他不全尽然——有时候,他的脾气很古怪,常
常有一些特别的行为。

  但不管怎样,她要和他把问题谈明。她已经不能忍受了。最近以来,她吃不下去饭,
晚上经常失眠,工作已经出了几次差错。大前天早晨,轮她值班,她一晚上失眠,快天
明时才睡着,竟然连闹钟都没吵醒她,结果广播时间整整推迟了十五分钟。广播站长带
着好几个人愣打门板才把她叫醒。因为这事,领导已经批评了她。

  这天中午,她只吃了几口饭。想来想去,再不能拖下去了,于是就准备到县委去找
高加林。

  她刚要起身,克南却来了,气得她差点要哭出来。

  “你怎又不高兴?”克南自己也马上一脸愁相。“你最近是不是身上什么地方有病
哩?干脆,我下午陪你到医院检查一下!”克南愁眉苦脸地看着她说。

  “不要检查!我害的是心脏病!”亚萍往床上一躺,赌气地说,也不看他。“心脏
病?”克南慌了,“你什么时候得?”

  “哎呀!谁有心脏病?你真笨!你连个玩笑都听不来嘛!”亚萍又烦又躁地说。
“我看见不像是开玩笑,也就当成真的了。”克南松了一口气,笑着说。他给自己倒了
一杯水,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说:“亚萍,加林参加工作,来县上时间已经不短了。我
今天才突然想起,咱两个应该请他吃一顿饭。在学校时,咱们关系都不错,你和加林也
谈得来,现在在县城里工作的同学也不多……就在国营食堂请他,那里我人熟,一个系
统的,方便……”

  黄亚萍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

  克南又问她:“你说行不行?”

  躺在床上的黄亚萍转过脸,几乎是央告着说:“好克南哩,你不要扯这些了,我心
烦得要命,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你上班去,让我睡一会……”克南见她这样,只好站起
来。他走到门前,又折转身,准备亲一下亚萍。黄亚萍一下子把头蒙在被子里,喊叫说:
“不要这样了!你快走!”克南又失望又急躁地叹了一口气,走了。

  黄亚萍躺在床上,好长时间爬不起来。她一刹那间觉得很痛苦:克南太老实了,他
竟然看不出来她爱加林,还要请加林吃饭!她觉得也对克南有点太残酷了。她暂时决定
今天中午不去找加林谈了。吃下午饭时,她心烦意乱地回到了家里。

  他父亲正戴着老花镜。,仔细地读报纸上的一扁社论,红铅笔在字行下一道一道划
着。她母亲见她回来,赶忙从后边箱子里拿出一件衣服,说:“克南他爸去上海出差给
你买的,克南妈才送来的,你试试……”

  她把她妈递到手边的衣服一推,说:“先放一边去。我不舒服……”她爸侧过头,
眼睛从镜框上面瞅着她说:“亚萍,我看你最近好像精神不大对,像有什么心事?”

  亚萍也不看父亲,拿梳子对着镜子认真地一边梳头发,一边说:“不久,我可能做
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不过,现在不告诉你们。”“是不是要和克南结婚?”她母亲问她。


  “不,离婚!”她说完,忍不住为这句话笑了。

  她母亲也笑了,说:“永远是个调皮鬼!还没结婚就离婚哩!”她父亲又低下头看
报纸,笑眯眯地,嘴里也嘟囔了一句:“真是个调皮鬼……”

  两位老人谁都没认真对待女儿的这句话——他们不久就会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了。


  黄亚萍现在进一步认定,她得很快去找加林谈明她的心思。决不能再拖下去了!早
一点解决了,所有的当事人精神上也就早一点解脱了。她不能再这样瞒着克南,也不能
再这样折磨他了。她梳完头,换了一身深蓝色学生装,晚饭也没吃,就从家里出来,径
直向县委走去。

  她来到通讯组,高加林不在办公室,门上还吊把锁。

  是不是下乡去了?她感到很难受。她很快到隔壁窑洞问景若虹。老景告诉她,加林
没有下乡,今天一天都在办公室写稿子,刚才吃完饭出去散步去了。

  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散步呢?这再不好问老景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老景,你知道高加林到什么地方散步去了?”景若
虹机警地看了她一眼,说:“这我一下也说不准。有急事吗?”“没……”黄亚萍一下
子感动脸上热辣辣的。

  她正准备转身走,景若虹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对她说:“可能去东岗了,他常爱去
那里溜达。”

  谢谢您。”亚萍向他点点头,便又从县委大院里出来了。

  高加林此刻的确在东岗。

  他靠在一棵槐树上,手指头夹着一根纸烟。他最近抽烟抽得很厉害。整整写了一天
稿子,头脑一直昏昏沉沉的。现在被野外的风一吹,又加上烟的刺激,脑子很快又清醒
了。

  他由不得又交替想起了黄亚萍和巧珍。他不知为什么,一闲下来就同时想这两个人。
毫无疑部,亚萍已经给了他一些爱情的暗示。但他觉得又有点奇怪:她不是一直和克南
很好吗?从内心上说,亚萍以前一直就是他理想中的爱人。过去他不敢想,现在他也许
敢想了,但情况又变得复杂了。她和克南已经恋爱了,而他也和巧珍恋爱了。想来想去,
一切都好像已经无法挽回,他也就尽力说服自己不要再多考虑这事了。但亚萍一次又一
次找他,除过语言的暗示,还用表情、目光向他表示:她爱她!他已经是恋爱过的人,
对这一切都非常敏感;而且亚萍简直等于给他明说了。他的心潮早已开始激荡:并且感
动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他为之激动,又为之战粟!

  一切将会怎样发展?什么时候闪电?什么时候吼雷?什么时候卷起狂风暴雨?高加
林靠在树干上,一边吸烟,一边胡思乱想。他觉得他想了许多问题,又觉得他什么也没
想。

  一场普遍的透雨落过以后,大地很快凉了下来。虽然伏天未尽,但立秋已经近二十
天。在山区,除过中午短暂地炎热一会,一早一晚已经感到有点冷了。

  高加林没有穿长袖衫,胳膊已冷得受不了。他于是便起身下山。一层淡淡的雾气从
沟底里漫上来,凉森森地带着一股潮气。他一边慢慢下山,一边向县城僚望。城里又是
灯火一片了。眼下已经没有多少人在外面乘凉,县城的大街小巷变得很清静,像洪水落
下的河道。一盏又一盏桔黄色的路灯,静静地照耀着空荡荡的街面。只有十字街头还有
一些人;那里不时传来卖小吃的摊贩无精打采的吆喝声……

  高加林沿着一条小土路,刚下了一个小坡,看见前面上来了一个人。他忍不住站下
了。直等那人走近,他才大吃了一惊:原来是黄亚萍!“你怎上这儿来了?”他又兴奋
又惊讶地问。

  亚萍两只手斜插在衣裤里,笑着说:“这又不是你家的祖坟!别人为啥不能上来?”


  “一说话就和打抢一样!”加林说,“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谁说我一个
人?”加林赶忙又向山下的小路上望了望,说:“克南哩?怎不见他?”“他又不是我
的尾巴,跟我干什么?”

  “哪还有什么人哩?”“你不是个人?”“我?”“嗯!”加林一下子感动心跳得
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

  亚萍声音突然变得非常轻柔地说:“加林,你别怕,咱们一块坐一坐。”

  高加林犹豫了一下,就和她一起走到旁边一片不太茂密的小杏树林里。他们坐下来,
两个人都摘了几片杏叶,在手里捏着,摸着,撕着,半天谁也没说话。

  “我要走了……”亚萍突然开口说。

  “到什么地方出差去?”加林转过头问。

  “不是出差,是永远离开这里!”亚萍怔怔地望着灯火闪烁的城市,说。“啊?”
加林忍不住失口叫了一声。

  “……我父亲很快就要转业到南京工作,我也要调过去。”亚萍转过头对加林说。
“你愿意走吗?”加林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黄亚萍把脸稍微迈开一点,憧憬似地望着星光灿烂的远方,喃喃地说:“我当然愿
意走!南方,是我的家乡,我从小生在那里,尽管后来跟父母到了北方,但我梦里都想
念我的美丽的故乡……”她眼里似乎闪动着泪水,喃喃地念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加林忍不住接着她念道:“江
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亚萍转过头,热烈地望着加林,说:“南京离杭州很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
州就是江苏省的……”

  “唉……”加林叹了一口气,“那些地方我这一辈子是去不成了!”“你想不想去
?”亚萍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微笑。“我联合国都想去!”加林把手中的
树叶一丢,把头扭到一边去。“我是问你想不想去南京、苏州、杭州、还有上海?”

  “不会有到那些地方出差的机会。”

  “要是一个人在那远地方玩,也没什么意思!”亚萍说。

  “你去不会是一个人,有克南陪你哩……”

  “我希望不是他,而是你!”

  高加林猛地回过头,眼睛像燃烧似的看着黄亚萍。

  黄亚萍眼里泪花闪闪,激动地说:“加林!自从你到县里以后,我的心就一天也没
有宁静过。在学校时,我就很喜欢你。不过,那时我们年龄都小,不太懂这些事。后来
你又回了农村……现在,当我再看见你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真正爱的人是你!克南我并
不反感,但我实际上对他产生不了爱情。实际上,我父母亲比我更爱他……咱们在一块
生活吧!跟我们家到南京去!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在大城市里就会有大发展。我回
去可能在省广播电台当播音员;我一定让父亲设法通过关系,让你到《新华日报》或者
省电台去当记者……”高加林低下头,一只手狠狠从地里拔出一棵羊角草,又随手扔到
了坡底下;接着又拔出一棵,自己也跟着站起来。

  亚萍也跟着站起来;她闪着泪光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的脸。加林手在自己的光胳膊
上摸了一把,说:“我冷得实在受不了,咱们走吧……亚萍,你先别急,让我好好想一
想……”黄亚萍对他点点头。两个人转到小土路上,相跟着一前一后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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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下篇

  第十八章

  

  

  高加林预感到的暴风雨终于来到了,内心激烈的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他虽然只有二
十四岁,但已不是一个马马虎虎的人;而且往往比他同龄的青年人思想感情要更为复杂。


  他在进行一场非常严重的抉择。

  毫无疑问,黄亚萍和刘巧珍放在一起比较,不平衡是显而易见的——在他最初的考
虑中,倾向就有了偏重。

  他当然想和黄亚萍结合在一起。他现在觉得黄亚萍和他各方面都合适。她有文化,
聪敏,家庭条件也好,又是一个漂亮的南方姑娘。在她身上弥漫着一种对他来说是非常
神秘的魅力。像巧珍这样的本地姑娘,尤其是农村姑娘,他非常熟悉,一眼就能看到底。
他认为她们是单纯的,也往往是单调的。但是,黄亚萍他又了解又不了解。虽然一块交
往很多,但她好像还有无数更多的东西他不知道。家庭出身和经济条件的差别,不同的
生活环境和个人经历,使他们天然地隔了一层什么,这反而更增加了他对她的神秘感。
他觉得她云雾缭绕,他不能走近她。中学时期的交往像雨后蓝天上美丽的彩虹一般,很
快就消失了,变成了一种记忆中的印象。这印象以前也偶然从心头翻上来,叫他若有所
失地惆怅一样;但接着也就很快消失得无踪无影……

  现在,这些过去曾幻想过的游丝断缕,突然就变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黄亚萍
已经向他表示了爱情。只要他现在愿意,他就将和她一块生活另□!生活啊,生活!有
时候它把现实变成了梦想,有时候它又把梦想变成了现实!

  但他不能不认真考虑他和巧珍的关系。他和她已经热烈地相爱了一段时间。巧珍爱
她,不比克南爱亚萍差。所不同的是,亚萍说她对克南没有感情,而他在内心深处是爱
巧珍的。巧珍的美丽和善良,多情和温柔,无私的、全身心的爱,曾最初唤醒了他潜佰
的青春萌动;点燃起了他身上的爱情火焰。这一切,他在内心里是很感激她的——因为
有了她,他前一段尽管有其它苦恼,但在感情生活上却是多么富有啊……现在,当黄亚
萍向他表示了爱情,并准备让他跟她去南京工作的时候,他才把爱情和他的前途联系在
一起看了。他想:巧珍将来除过是人优秀的农村家庭妇女,再也没什么发展了。如果他
一辈子当农民,他和巧表结合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现在他已经是“公家人”,将来要
和巧珍结婚,很少有共同生活的情趣;而且也很难再有共同语言:他考虑的是写文章,
巧珍还是只能说些农村里婆婆妈妈的事。上次她来看他,他已经明显地感动了苦恼。再
说,他要是和巧珍结婚了,他实际上也就被拴在这个县城了;而他的向往又很高很远。
一到县城工作以后,他就想将来决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要远走高飞,到大地方去发展
自己的前途……现在,这一切就等他说个“愿意”就行了。

  他反复考虑,觉得他不能为了巧珍的爱情,而贻误了自己生活道路上这个重要的转
折——这也许是决定自己整个一生命运的转折!不仅如此,单就从找爱人的角度来看,
亚萍也可能比巧珍理想得多!他虽然还没和亚萍像巧珍那样恋爱过,但他感到肯定要更
好,更丰富,更有色彩!

  他权衡了一切以后,已决定要和巧珍断绝关系,跟亚萍远走高飞了!当然,他的良
心非常不安——他还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克南方面他考虑得很少,主要在巧珍方
面。他像一个疯子一样在自己的窑里转圈圈走;用拳头捣办公桌;把头往墙壁上碰……
后来,他强迫自己不朝这方面想。他在心里自我嘲弄地说:“你是一个混蛋!你已经不
要良心了,还想良心干什么……”他尽量得使他的心为得铁硬,并且咬牙切齿地警告自
己:不要反顾!不要软弱!为了远大的前途,必须做出牺牲!有时对自己也要残酷一些!
现在,这个已经“铁了心”的人,开始考虑他和巧珍断绝关系的方式。他预想这是一个
撕心裂胆的场面,就想用一种很简短的方式向过去告别。使他苦恼的是,巧珍一个字也
不识,要不,给他写一封信是最好的断交了方式了;这样可能避免双方面对面的痛苦。


  他于是一整天躺在床上,考虑他怎样和巧珍断绝关系。

  黄亚萍不失时机地来了,问他考虑得怎样?

  他犹豫了限一会,才把他和巧珍的关系,大略地给亚萍说了一下。黄亚萍听后,先
是半天没说话。后来,她带着一脸的惊讶,说:“你原来在农村想和一个不识字的农村
女人结婚?”

  “嗯。”加林肯定地点点头。”

  “这简直是一种自我毁灭!你一个有文化的高中生,又有满身的才能,怎么能和一
个不识字的的农村女人结婚?我真不理解你当时是怎样想的!”

  “住嘴!”加林一下子愤怒地从床上跳起来,“我那时黄尘满面,平顶子老百姓一
个,你们哪个城里的小姐来爱我?”

  亚萍一下子被他的愤怒吓住了,半天才说:“你这么凶!克南可从来都没过对我发
这么大的火!”

  “你找你的克南去!”加林一下子躺在铺盖上,闭住了眼睛。一种新的烦恼涌上了
心头。他心里也想:“哼!巧珍从来也不这样对我说话……没过一会,亚萍来到他床边,
手轻轻地他肩膀上推了一把。高加林睁开眼,看见她眼里闪着泪光。

  他仍在生气,不理她。

  亚萍声音有点激动地说:“加林!你千万别生气!你给我发火,我心里除不生气,
反而很高兴!你不知道,张克南你就是把刀放在他脖颈上都发不起来火!有时,我真想
叫这个人愤怒了,美美给我发一通火,把我骂一通,可你怎样骂他,挖苦他,他总是对
你笑嘻嘻的,气得人只能流泪。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男子汉,大丈夫,血气方刚……”


  高加林暂时还不能知道,她这话倒究是真的还是为了与他和好而编的。但他看见亚
萍两道弯弯的细眉下,一双眼眼泪汪汪的,心便软了,说:“我这人脾气不好……以后
在一块生活,你可能要受不了。”

  “加林!”亚萍一把抓住他的肩头,问:“那你是说,你愿意和我一块生活了?”
他恍惚地对她点了点头。

  亚萍顺床边坐下,和他挨在一起。加要很快把自己的身子往开挪了挪。不知为什么,
他此刻一下子又想起了巧珍。他觉得他这一刻无法接受黄亚萍的这种表示感情的方式。


  高加林沉默了一会,对亚萍说:“我得要和巧珍把这事谈清楚……不瞒你说,我心
里很不好受……请你原谅,我不愿对你说假话。”“是的,你应该很快结束你们的不幸!”


  “也可能是不幸的结束!”他像宿命论者一样回答她。

  “我和克南好办,我给他写一封信就行了。在感情上我没有什么特别痛苦的,只不
过同情和可怜他罢了。他倒是真心实意爱我……”“克南是会很痛苦的……”加林叹了
一口气。

  “克南我先不考虑,我现在主要考虑我父母亲。他们一心喜欢克南,而且又都是老
干部,道德观念完全是过去的……”“你父母肯定不会接受我!他们要门当户对的!我
一个老百姓的儿子,会辱没他们的尊严!”加林又突然暴躁地喊着说。

  亚萍用极温柔的音调说:“你看你,又发脾气了。其实,我父母倒不一定是那样的
人,关键是他们认为我已经和克南时间长了,全城都知道,两家的关系又很深了,怕…
…”

  “那就算了!”加林打断她的话。

  黄亚萍一下子哭了,站起来说:“加林!你别这样发脾气行不行?我的事由我作主
哩!我父母最后一定会尊重我的选择……现在我唯一要知道的是,你爱不爱我!是不是
要和我好!”她说着,坚决地挨着他的身边坐下来了……

  黄亚萍回到家里,按时作息的父母亲早已在他们的房间里睡着了。她进了自己的房
子,扭开灯,先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什么也不做,静静地坐着——她的心在欢蹦乱跳!


  她即刻又站起来,在镜子前立了一会。她看见自己在笑。

  她又躺在床上;躺下后又马上坐起来。

  她站在脚地当中,不知自己做什么好;思绪像浪花,飞溅的流水一般活跌。先是一
连串往事的片断从眼前映过;接着是刚才所发生的从头到尾的一切细节,然后又是未来
各式各样幻想的镜头……直到她洗完脸,脑子才稍微冷了下。

  晚上肯定又要失眠。失眠就失眠吧!反正明早上她不值班,另外一个人广播,她可
以在家睡觉——至于明天上午能不能睡着,她也没有把握。

  那么,现在该做什么呢?给克南写信?还是给父母亲“发表声明”?父母亲已经睡
着了。那么,就给克南先写信!

  她刚拿着信纸、信封和钢笔,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不!还是先给父母亲谈谈!这是
最主要的!让他们早一点知道更好!

  于是她开了自己的门,出了院子。

  这个睡不着觉的人也决心不让她父母亲睡了。

  她敲了敲父母亲的门,叫道:“爸爸,妈妈,你们起来,过我这边来一下!我有个
要紧事给你们说!”

  里面的灯开了,听见一阵紧张的唏嘘声。站在外面的任性的女儿的这时候抿嘴直笑,
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

  她母亲先过来了。接着父亲一边穿外套,一边也跌跌撞撞进了她的房间。两个人都
先后紧张地问她:“出了什么事?”

  黄亚萍看见父母亲都这么紧张,先忍不住笑了,然后又严肃起来,说:“你们别紧
张。这事并不很急,但有些震动性!”

  父亲瞪起眼看着她,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这个任性的小宝贝,为什么黑天半夜把他老
两口叫起来。

  她母亲揉了揉眼睛,也着争地对她说:“哎呀,好萍萍哩!有什么事你就快说!你
把人急死了!”

  黄亚萍想了一下,说:“事情很复杂,但今晚上我先大概说一下。详细情况将来我
不说,你们也会追问的……是这样,我已经和另外一个男同志好了,并且已经在恋爱;
因此我要和克南断绝关系……”“什么?什么?什么?……”

  她父母亲都从坐的地方站起来,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的女儿。“对我来说,这已经
不能改变了。我知道你们对克南很爱,但我并不喜欢他……”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她父
亲半天才清醒过来,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悲哀地说:“克南当初不是你引回来的?这
已经两年多了,全城人都知道!我和老张,你妈和克南妈,这关系……天啊,你这个任
性的东西!我和你妈把你惯坏了,现在你这样叫我们伤心……”老汉捶胸顿足,两片厚
嘴唇像蜜蜂翅膀的似颤动着。

  她母亲已伏在她的床上哭开了。

  她父亲尽管爱她胜过爱自己,但看来今晚实在气坏了,猛烈地发起了火:“你这是
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你们现在这些青年真叫人痛心啊!垮掉的一代!无法无天的一代!
革命要在你们手里葬送呀!……”老汉感情过于冲动,什么过分话都往出倒!黄亚萍一
下伏在桌子上哭起来。她父亲从来都没有这样骂过她;她一下子忍受不了。

  母亲见女儿哭了,也哭着,过来数说起了老汉:“就是萍萍不对,你也不能这样吼
喊我的娃娃……”

  “都是你惯坏的!”老军人咆哮着说。

  “你没惯?”亚萍她妈也喊叫起来。

  亚萍她爸一拧身出去了。出去后,他也没回房子去,站在院子里,掏出一根纸烟,
在烟盒上敲得崩崩直响,也不往着点。亚萍站起来,两只手硬把她母亲推出房子,然后
关上了门。她过去拿毛巾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然后坐到桌子前,开始给克南写信——


  

  克南:

  为了我们都好,我必须告诉你:我已经和加林相爱了,咱们的恋爱关系现在应该断
绝;以后像过去一样,还是要好的同学和同志。我知道你会很痛苦的。但你应该想想,
为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而痛苦,是不值得的。你应该寻找真正爱你的人。我相信你会找到
这样的人。我愿你得到幸福。

  你自己应该知道,我在学样时就和加林感情好。现在我觉得我真正爱的人是他,而
不是你。过去咱们两个之所以发展了关系,完全是我因为你适时地关怀了我,使我受了
感动。但这并不是爱情。你是好人,也是一个出色的人。不要因为我影响你的发展。你
也不要恨架林。如果你认为你受了伤害,这完全是一个人造成的;是我追求加林,你恨
我吧!

  我在内心里永远感谢你。我还要告诉你:在我爱情以外所有友爱的朋友中,你是我
的第一个朋友。如果你能原谅我,那么我请求你为我祝福。

                  亚萍写于匆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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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下篇

             第十九章

  

  

  高加林把自行车放到路边,然后伏在大马河的桥栏杆上,低头看着大马河的流水绕
过曲曲折折的河道,穿过桥下,汇入到县河里去了。他在这里等着巧珍。他昨天让回村
的三星捎话给巧珍,让她今天到县城来一下。他决定今天要把他和巧珍的关系解脱。他
既不愿意回高家村完结这件事,也不愿意在机关。他估计巧珍会痛不欲生,当场闹得他
下不了台。

  前天,老景让他过两天到刘家湾公社去,采访一下秋田管理方面的经验,他就突然
决定把这件事放在大马河桥头了。因为去刘家湾公社的路,正好过了大马河桥,向另外
一条川道拐过去。在这里谈完,两个人就能很快各走各的路,谁也看不见谁了……高加
林伏在桥栏杆上,反复考虑他怎样给巧珍说这件事。开头的话就想了好多种,但又觉得
都不行。他索性觉得还是直截了当一点更好。弯拐来拐去,归根结底说的还不就是要和
她分手吗?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听见背后突然有人喊:“加林哥……”一声喊叫,像尖
刀在他心上捅了一下!

  他转过身,见巧珍推着车子,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她来得真快!是的,对于他要求
的事,她总是尽量做得让他满意。

  “加林哥,没出什么事吧!昨天我听三星捎话说,你让我来一下,我晚上急得睡不
着觉,又去问三星看是不是你病了,他说不是……”她把自行车紧靠加林的车子放好,
一边说着,向他走过来,和他一起伏在了桥栏杆上。

  高加林看见她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服,浑身上下都打扮和漂漂亮亮的,顿时感动有点
心酸。

  他怕他的意志被感情重新瓦解,赶快进入了话题。

  “巧珍……”“唔。”她抬头看见他满脸愁云,心疼地问:“你怎了?”

  加林把头迈向一边,说:“我想对你说一件事,但很难开口……”巧珍亲切地看着
他,疼爱地说:“加林哥,你说吧!既然你心里有话,就给我说,千万别憋在心里!”


  “说出来怕你要哭。”巧珍一愣。但她还是说:“你说吧,我……不哭!”

  “巧珍……”“唔……”“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工作了,咱们
……”巧珍一下子把手指头塞在嘴里,痛苦地咬着。过了一会,才说:“那你……去吧。”
“你怎办呀?”“……”“我主要考虑这事……”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两串泪珠静静地从巧珍的脸颊上淌下来了。她的两只手痉挛的
抓着桥栏杆,哽咽地说:“……加林哥,你再别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
吧!我决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尽管爱你爱
得要命,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一个字不识,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
你走你的,到处面找个更好的对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乡田地…
…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爱你……”

  巧珍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一下子塞在了自己的嘴里!

  高加林眼里也涌满了泪水。他不看巧珍,说:“你……哭了……”巧珍摇摇头,泪
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一串接一串掉在了桥下的大马河里。清朗朗的大马河,流过桥洞,
流进了复日浑黄的县河里……沉默……沉默……整个世界都好像沉默了……

  巧珍迅疾地转过身,说:“加林哥……我走了!”

  他想拦住她,但又没拦。他的头在巧珍的面前,在整个世界面前,深深地低下了。


  她摇摇晃晃走过去,困难地骑上了她自行车,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向大马河川飞跑而
去了。等加林抬起头的时候,眼前只剩下了满川绿色的庄稼和一条空荡荡的黄土路……


  高加林也猛地骑上了他的车子,转到通往刘家湾的公社的公路上。他疯狂地蹬着脚
踏,耳边风声呼呼直响,眼前的公路变成了一条模模糊糊的、飘曳摆动的黄带子……

  他骑到一个四处不见人的地方,把自行车猛地拐进了公路边的一个小沟里。他把车
子摔在地上,身子一下伏在一块草地上,双手蒙面,像孩子一样大声号啕起来。这一刻,
他对自己仇恨而且憎恶!一个钟头以后,他在沟里一个水池边洗了洗脸,才推着车子又
上了公路。现在他感觉到自己稍微轻松了一些。眼前,阳光下的青山绿水,一片鲜明;
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没有一丝云彩。一只鹰在头顶上盘旋了一会,便像箭似地飞向了
遥远的天边……

  五天以后,高加林从刘家湾公社返回县城,就和黄亚萍开始了他们新的恋爱生活。


  他们恋爱的方式完全是“现代”的。

  他们穿着游泳衣,一到中午就去城外的水潭里去游泳。游完泳,戴着墨镜躺在河边
的沙滩上晒太阳。傍晚,他们就东岗消磨时间;一块天上地下的说东道西;或者一首连
一首地唱歌。黄亚萍按自己的审美观点,很快把高加林重新打扮了一番:咖啡色大翻领
外套,天蓝色料子筒裤,米黄色风雨衣。她自己也重新烫了头发,用一根红丝带子一扎,
显得非常浪漫。浑身上下全部是上海出的时兴成衣。

  有时候,他们从野外玩回来,两上人骑一辆自行车,像故意让人注目似的,黄亚萍
带着高加林,洋洋得意地通过了县城的街道……他们的确太引人注目好。全城都在议论
他们,许多人骂他们是“业余华侨”。但是他们根本不理睬社会的舆论,疯狂地陶醉在
他们罗曼谛克的热恋中。高加林起先并不愿意这样。但黄亚萍说,他们不久就要离开这
个县城了,别人愿怎样看他们呢!她要高加林更洒脱一些,将来到在城市好很快适应那
里的生活。高加林就抱着一种“实习”的态度,任随黄亚萍折腾。

  他的情绪当然是很兴奋的,因为黄亚萍把他带到了另一个生活的天地。他感动新奇
而激动,就像他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坐汽车一样。

  他当然也有不满意和烦恼。他和亚萍深入接触,才感动她太任性了。他和她在一起,
不像他和巧珍,一切都由着他,她是绝对服从他的。但黄亚萍不是这样。她大部分是按
她的意志支配他,要他服从她。

  有时正当他们愉快至极的时候,他就猛然会想起巧珍来,心顿时像刀绞一般疼痛,
情绪一下子就从沸点降到了冰点,把个兴致勃勃的黄亚萍弄得败兴极了。亚萍一时又猜
不透他为什么情绪会这么失常。感动很苦脑。于是,她为了改变他这状况,有时又想法
子瞎折腾,便得高加林失常的现象频频加剧,这反过来又更加剧了她的苦恼。他们有时
候简直是一种苦恋!有一天上午,雨下的很大,县委宣传部正开全体会议。隔壁电话室
喊高加林接电话。

  加林拿起话筒一听,是亚萍的声音。她告诉他,她的一把进口的削苹果刀子,丢在
昨天他们玩的地方了,让高加林赶到到那地方给她找一找。

  加林在电话上告诉她,他现在正开会,而且雨又这么大,等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再去。


  亚萍立刻在电话上撒起了娇,说他连这么个事都如此冷淡她,她很难受;并且还在
电话里抽抽嗒嗒起来。

  高加林烦恼极了,只好到会议室给主持会的部长撒了个谎,说一个熟人在街上让他
下来有个急事,他得出去一下。

  部长同意后,他就回到宿舍成了那件风雨衣,骑了个车子就跑。还没到街上,风雨
衣就全湿透了。他冒着大雨,赶到县城南边他们曾呆过的那个小洼地里。他下了车,在
这地方搜寻那把刀子。找了半天,他几乎把每一棵草都翻拨过了,还是没有找到。虽然
没有找见,这件事他想他已经尽了责任,就浑身透湿,骑着车子向广播站跑去,告诉她
刀子没找见。

  他推开亚萍的门,见她正兴奋地笑着,说:“你去了?”

  加林说:“去了。没找见。”

  亚萍突然咯咯地笑了,从衣袋里掏出了那把刀子。

  “找见了?”加林问。“原来就没丢!我故意和你开个玩笑,看你对我的话能听到
什么程度!你别生气,我是即兴地浪漫一下……”

  “混蛋!陈词滥调!”高加林愤怒地骂道,嘴唇直哆嗦。他很快转过身就走了。黄
亚萍这下才知道她的恶作剧太过分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在房子里哭了起来。


  高加林回到办公室,换了湿衣裳,痛苦地躺在了床铺上。这时候,巧珍的身影又出
现在他他的眼前,她那美丽善良的脸庞,温柔而甜密地对他微笑着。他忍不住把头埋在
枕头里哭了,嘴里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叫着她的名子……

  第二天,黄亚萍买了许多罐头和其它吃的来找他,也是哭着给他道歉,保证以后再
不让他生气了。

  加林看她这样,也就和她又和好了。黄亚萍就像烈性酒一样,使他头疼,又能使他
陶醉。不过,她对他的所有这些疯狂,也都是出于爱他——这点他最能强烈体验到的。
在物质方面,她对他更是非常豁达的。她的工资几乎全花在了他身上:给他买了春夏秋
冬各式各样的时兴服装,还托人在北京买了一双三接头皮鞋(他还没敢穿)。平时,罐
头、糕点、高级牛奶糖、咖啡、可可粉、麦乳精,不断头地给他送来——

  这些东西连县委书记恐怕也不常吃,她还把自己进口带日历全自动手表给了他;她
自己却带他的上海牌表。这些方面,亚萍是完全可以做出牺牲的……

  很快,他们就又进入了那种罗曼谛克式的热恋之中。

  正在高加林和黄亚萍这样“浪漫”的时候,他父亲和德顺老汉有一天突然来到他的
住处。

  两位老人一进他的办公室,脸色就都不好看。

  高加林把奶糖、水果、糕点给他们摆下一桌子;又冲了两杯很浓的白糖水放在他们
面前。

  他们谁也不吃不喝。高加林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就很恭敬地坐在人们面前,低下
头,两只手轮流在脸上摸着,以调节他的不安的心情。

  “你把良心卖了!加林啊……”德顺老汉先开口说。“巧珍那么个好娃娃,你把人
家撂在了半路上!你作孽哩!加林啊,我从小亲你,看着你长大的,我掏出心给人说句
实话吧!归根结底,你是咱土里长出来的一棵苗,你的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你现在
是个豆芽菜!根上一点土也没有了,轻飘飘的,不知你上天呀还是入地呀!你……我什
么话都是敢对你说哩!你苦了巧珍,到头来也把你自己害了……”老汉说不下去了,闭
住眼,一口一口长送气。

  他爸接着也开了口:“当初,我说你甭和立本的女子牵扯,人家门风高!反过来说,
现在你把人活高了,也就不能再做没良心的事!再说,那巧珍也的确是个好娃娃,你走
了,常给咱担水,帮你妈做饭,推磨,喂猪……唉,好娃娃哩!甭看你浮高了,为你这
没良心事,现在一川道的人都低看你哩!我和你妈都不敢到众人面前露脸,人家都叫你
是晃脑小子哩!听说你现在又找了个洋女人,咱们这个穷家薄业怎样侍候下人家?你,
趁早散了这宗亲事……”

  “人常说,浮得高,跌得重!”德顺老汉接着他爸又指教他说,“不管你到了什么
时候,咱为人的老根本不能丢啊……”“我常不上城,今儿个专门拉了你德顺爷,来给
你敲两句钟耳子话!你还年轻,不懂世事,往后活人的日子长着哩!爸爸快四十岁才得
了你这个独苗,生怕你在活人这条路上有个闪失啊……”他父亲说着,老眼里已经汪满
了泪水。

  两个老人一人一阵子说着,情绪都很激动。

  高加林一直低着头,像一个受审的犯人一样。

  老半天,他才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得也许都对,但我已经上了这钩杆,
下不来了。再说,你们有你们的话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
高家村的土里刨挖一生……我给你们买饭去……”他站起来要去张罗,但两个老人也站
起来,说他们人老腿硬,得赶忙起身上路,要不赶天黑也回不到高家村。他们根本不想
吃饭,实际上却还想对他说许多话;但现在一看他们再说什么也不顶事了——这个人已
经有了他自己的一套,用他们的生活哲学已经不能说服他了。于是他们就起身告别。

  高加林一看他们坚决要走,只好相伴着他们,一直把他俩送到大马河桥头。两位老
人心情相当沉重地走了。

  高加林自己也很难过。德顺爷和他爸说的话,听起来道理很一般,但却像铅一样,
沉甸甸地灌在了他的心里……

  不久,一个新的消息突然又使高加林欣喜若狂了:省报要办一个短期新闻培训班,
让各县去一个人学习,时间是一个月。县委宣传部已决定让他去。

  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德顺爷各他爸给他造成的坏情境很快消失了。他一晚上高兴得
没睡着觉——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进省会,去逛大城市呀!

  走的那天,亚萍和他相跟着去车站。他身上穿的和提包里提的东西,全是她精心为
他准备的。她并且坚持让他穿上了那双三接头皮鞋。第一回穿这皮鞋走路,他感动又别
扭又带劲……当汽车从车站门口驶出来,亚萍的笑脸和她挥动的手臂闪过以后,他的心
很快就随着急驰的汽车飞腾起来;飞向了远方无边的原野和那飞红流绿的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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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第二十章

  

  

  高家村的人好几天没有见巧珍出山劳动,都感动很奇怪。因为这个爱劳动的女娃娃
很少这样连续几天不出山的;她一年中挣的工分,比她那生意人老子都要多。

  不久,人们才知道,可爱的巧珍原来是遭了这么大的不幸!

  立刻,全村人都开始纷纷议论这件事了,就像巧珍和加林当初恋爱时一样。大部分
人现在很可怜这个不幸的姑娘;也有个别人对她的不幸幸灾乐祸。不过,所有的人都一
致认为,刘立本的二女子这下子算彻底毁了:她就是不寻短见,恐怕也要成了个神经病
人。因为谁都知道,这种事对一个女孩子意着味什么;更何况,她对高玉德的小子是多
么地迷迹啊!

  可是,没过几天,村里人就看见,她又在田野上出现了,像一匹带着病的、勤劳的
小牝马一样,又开始了土地上的幸劳。她先在她家的自留地里营务庄稼;整修她家菜园
边上破了的篱笆。后来,也就又和大家一起劳动了,只不过一天到晚很少和谁说话;但
是却仍然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刚强的姑娘!她既没寻短见,也没神经失
常;人生的灾难打倒了她,但她又从地上爬起来了!就边那些曾对她的不幸幸灾祸乐的
人,也不得不在内心里对她肃然起敬!

  所有的人都对她察颜观色。普遍的印象是:她瘦多了!

  她能不瘦吗?半个月来,她很少能咽下去饭,也很难睡上一个熟觉。每天夜半更深。
她就一个人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哭她的不幸,哭她的苦命,哭她那被埋葬了爱情梦想!


  她曾想到过死。但当她一看见生活和劳动过二十多年的大地山川,看见土地上她用
汗水浇绿的禾苗,这种念头就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她留恋这个世界;她爱太阳,爱土
地,爱劳动,爱清朗朗的大马河,爱大马河畔的青草和野花……她不能死!她应该活下
去!她要劳动!她要在土地上寻找别的地方找不到的东西。

  经过这样一次感情生活的大动荡,她才似乎明白了,她在爱情上的追求是多么天真!
悲剧不是命运造成的,而是她和亲爱的加林哥差别太大了。她现在只能接受现实对她的
这个宣判,老老实实按自己的条件来生活。

  但是,不论这样,她在感情上根本不能割舍她对高加林的爱。她永远也不会恨他;
她爱他。哪怕这爱是多么地苦!

  家里谁也劝说不下她,她天天要挣扎着下地去劳动。她觉得大地的胸怀是无比宽阔
的,它能容纳了人世间的所有痛苦。晚上劳动回来,她就悄然地回到自己的窑洞,不洗
脸,不梳头,也不想吃饭,靠在铺盖卷上让泪水静静地流。她母亲,她大姐和巧玲轮流
过来陪她,劝她吃饭,也和她一起流眼泪。她们哭,主要是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刘立本睡在另外一个窑里长吁短叹。自从这事发生后,他就病了;头上被火罐拔下
许多黑色的印记。他本来对巧珍和加林的事一直满肚子火气未消,但现在看见他娃娃已
经成了这个样子,也就再不忍心对她说什么埋怨话了。村里和他家不和的人,已经在讥
笑他的女儿,说她攀高没攀上,叫人家甩到了半路上,活该……这些话让仇人们去说吧!
作父亲的怎能再给娃娃心上捅刀子呢?但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恨高玉德的坏小子,害了
他的巧珍!

  人世间的事情往往说不来。就在这个时候,马店的马拴竟然正式托起煤人来,要娶
巧珍。好几个煤人已经来过了,一看他家这形势,都坐一下子就尴尬地走了。

  又过了向天,马拴却在一个晚上又自己找上门来了。

  刘立本一家看他这样实心,也就在另外一孔窑洞里接待了他。不管怎样说,在巧珍
这样不幸的时候,这个小伙子却来求亲,使得刘立本一家人心里都很受感动。至于这事
行不行,刘立本现在已不在考虑了。事到如今,立本已经再不愿勉强女儿的婚事。苦命
的孩子已经受了委屈,他再不能委屈她了。他老婆给马拴做饭,他拖着病蔫蔫的身子,
来到巧珍的窑洞。他坐在炕边上,无精打采地摸出一根卷烟,吸了两口又捏灭,对靠在
铺盖卷上的女儿说:“

  “巧珍,你想开些……高玉德家这个坏小子,老天他报应他呀!”他一提起加林就
愤怒了,从炕上溜下来,站在脚地当中破口大骂:“王八羔子!坏蛋!他妈的,将来不
得好死,五雷轰顶呀!把他小子烧成个黑木桩……”

  巧珍一下子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喘着气说:“爸爸,你不要骂他!不要骂他!不要
咒他!不要……”

  刘立本住了口,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说:“巧珍,过去了你伤心事就再不提它了,
你也就不要再难过了。高加林,你把他忘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自己损躏自己,你还
没活人哩……以前爸爸想给你瞅人家,也是为了你好。从今往后,你的事爸爸再不强求
你了。不过,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给自己寻个人家吧。心不要太记高,爸爸害得你没念
书,如今你也就寻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唉,马拴这几天又托起了媒人往咱家跑,但
这事我再不强求你了。你要是不同意了,我就直截了当地给他回个话,让他不要再来了
……他今天又亲自到咱家。”“他现在还在吗?”巧珍问她父亲。

  “在哩……”“你让他过来一下……”

  她父亲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就转身出去了。不一会,马拴一个人
进来了。

  他看了一眼炉上的巧珍,很局促地坐在前炕边上,两只手搓来搓去。“马拴,你真
的要娶我吗?”巧珍问。

  马拴不敢看她,说:“我早就看下你了!心里一直像猫爬子抓一般……后来,听说
你和高老成成了,我的心也就凉了。高老师是文化人,咱是个土老百姓,不敢比,就死
了心……前几天,听说高老师和城里的女子恋上了爱,不要你了,我的心就又动了,所
以……”

  “我已经在村前后庄名誉不好了,难道你不嫌……”

  “不嫌!”马拴叫道:“这有什么哩?年轻人,谁没个三曲西折?再说,你也甭怨
高老师,人家现在成了国营干部,你又不识字,人家和你过不到一块。咱乡俗话说,金
花配银花,西葫芦配瓜。咱两个没文化,正能合在一块哩!巧珍,我不会叫你一辈子受
苦的!我有力气,心眼也不死;我一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不能委屈了你。咱乡里人能
享多少福,我都要叫你享上……”粗壮的庄稼人说到这里,已经大动感情了,掏出火柴
“啪”地擦着,才发现纸烟还没从口袋里取出来。

  眼泪一下子从巧珍红肿的眼睛里扑簌簌地淌下来了,她说:“马拴,你再别说了。
我……同意。咱们很快就办事吧!就在这几天!”马拴把掏出的纸烟又一把塞到口袋里,
跳下炕,兴奋得满面红光,嘴唇子直颤。巧珍对他说:“你过去叫我爸过来一下。你不
要过来了。”

  马拴赶忙往出走,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跌倒。

  不一会,刘立本黯淡的病容脸上挂着一丝笑意走过来了。

  马拴赶忙对他说:“爸爸,我已经同意和马拴结婚。我要很快办事!就在这三五天!”


  刘立本一下子不知所措了,说:“这……时间这么紧,要不要两家简单地准备迎送
一下?”

  “爸爸,你告诉马拴,事情完全按咱的乡俗来。咱家里你们也准备一下。你和我妈
当年结婚怎样过事,我结婚也就怎样过事!”“我们那时是旧式的……”

  “旧的就旧的!”她痛苦地喊叫说。

  刘立本马上退了出来。他过来先把巧珍的意思给马拴说了。马拴说没问题,他即刻
回去准备,订吹手,准备席面,至于其它结婚方面的东西,他前两年就办齐备了。

  刘立本送走马拴以后。很快跑到前村去找高明楼。

  明楼听说巧珍已经同意和马拴结婚,先吃了一惊。然后对亲家说:“也好!高加林
现在位置高了,咱的娃娃攀不上了。马拴在庄稼人里头,也就是像样的……”

  “现在主要是巧珍有点赌气,要按咱过去的老乡俗行婚礼,这……”“不怕!”明
楼决断地说,“就按娃娃的意思来!现在党的政策放宽了,这又不是搞迷信活动哩!你
就按娃娃说的办!这几天要是忙不过来,叫我大小子和刘巧英给你们帮忙去……”刘巧
珍和马拴举行结婚仪式的这一在,高家村和马店两个村都洋溢着一种喜庆的气氛。两个
村的大部分庄稼人都没有出山。在高家村这里,除过门中人当然被邀请为宾客以外,村
里的一些外姓旁人也被事主家请去帮忙了。村里的大人娃娃都穿起见人衣裳。即是不参
加婚礼的村民,也都换上了干净衣服;因为看红火,在坐人面前露脸,总得要体面一些。


  高加林的父母亲当然是例外。高玉德老汉一早就躲着出山去了。加林他妈去了邻村
一个亲戚家——也是躲这场难看。

  全村只有一个人躺在自己家里没出门,这就是德顺老汉。重感情的老光棍此刻躺在
土炕的光席片上,老泪止不住的流。他为巧珍的不幸伤心,也为加林的负情而难过。

  娶亲仪式的开头首先在马店那里进行。马拴是一个姨姨和姑姑是引人的主要角色。
另一个更主要是角色是马拴他大舅——男女双方的舅家都是属第一等宾客。吹鼓手一行
五人走在前面,他们后面是迎新媳妇的高头大马;鞍前鞍后,披红挂彩。黑铁塔一样的
马拴现在骑在马上——这叫“压马”,按规程新女婿要“压”到本村的村头。然而再返
回自己家里等新媳妇回来。马拴后面,是他姑和他姨,都骑着毛驴;他姑夫和姨父分别
给自己的老婆牵着驴缰绳。他舅作为“领队”断后,和媒人走在一起——媒人是两家的
贵宾,既是引人的,又是送人的。这支队伍一进高家村,吹鼓手长号一吹,接着便鼓乐
齐鸣了;两个吹唢呐的人肋帮子鼓得像拳头一般大,吱哩哇喇吹起了“大摆队”。同时,
在刘立本家的土佥畔上,已经噼噼啪啪响起了欢迎的鞭炮声。迎亲人的被拉下不久后,
第一顿饭就开始了;按习俗是吃合饹。吹鼓手在院墙角里围成一圈,开始吹奏起慢板调。


  刘立本家的院子里,士佥畔上,窑项上,此刻都挤满了看红火热闹的人,娃娃们大
呼小叫,婆姨女子说说笑生。

  因为要赶时间,第顿饭刚完,就开始上席。席面是传统的“八碗”,四晕四素,四
冷四热;一过浇酒居中,八个白瓷酒杯在红油漆八仙桌上转过摆开。第一席是双方的舅
家;接下来是其它嫡亲;然后是门中人、帮忙的人和刘立本的朋亲。吹鼓手们一直在着
——要等到所有的人吃完之后才能轮上他们……就在里里外外红火热闹的时候,巧珍正
一个人呆在她自己的窑里。她坐在炕头上,呆呆地望着对面墙壁的一个地方,动也不动。
外面的乐器声,人的喧哗声,端盘子的吆喝声,都好像离她很远很近。她想不到,二十
二年的姑娘生活,就这样结束;她从此就要跟一个男人一块生活一辈子了。她决没有想
到,她把自己的命运和马拴结合在一起;她心爱过的人是高加林!她为他哭过,为他笑
过,做过无数次关于他的梦。现在,梦已经做完了……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感到疲乏得要命,就靠在铺盖上,闭住了眼。渐渐地,她感到
迷迷糊糊的,接着便睡着了。

  门“吱扭”一声,把好惊醒了。

  她倒转头,见是她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摞衣服。

  “把衣服换上,再洗个脸,梳个头。快起身了……”她妈轻声对她说。她用手指头
抹去了眼角两颗冰凉的泪珠,慢慢坐起来,下了炕。这时候,外面的鼓乐突然吹奏得更
快更热烈了,这意味着最后一席已经起场,吹鼓声正在结束他们的工作,准备吃饭了。
她妈只好赶紧把她扶在椅子上,给她换衣服。换完衣服,她就又倒了一盆热水,给她洗
去满脸泪痕,然后就开始给她梳头。就在这时,她妹妹巧玲进来了。她刚放学,也没去
吃饭,就进来看她二姐。漂亮的巧玲很像过去的巧珍,修长的身材像白杨树一般苗条,
一张生动的脸流露出内心的温柔和多情;长睫毛下的两只大眼睛,会说话似的扑闪着。


  巧珍看见她妹妹,便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抓住了巧玲的手,非常动情地说:“巧玲,
好妹妹,你不要忘了二姐……你要常来看我。二姐没有念过书,但心里喜欢有文化的人
……我现在只有看见你,心里才畅快一点……”

  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说:“二姐,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苦……”巧珍说:“妹妹
你放心,不管怎样,我还得活人。我要和马拴一块劳动,生儿育女,过一辈子光景……”


  巧玲在巧珍面前蹲下来,两只手捉住巧珍的手说:“二姐,你说得对。我以后一定
会经常去看你的。我从不就爱你,虽然你没上过学,但你想的事很多,我虽然上了学,
但受了你不少好影响,否则,我的性格很倔,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开展……二姐!你也不
要过分想以往的事了。对待社会,我们常说要向前看,对一个人来说,也要向前看。生
活总是这样,不能叫人相处都满意。但我们还要热情地活下去。人活一生,值得爱的东
西很多,不要因为一个方面不满意,就灰心。比如说我吧,梦里都想上大学,但没考上,
我就不活人了吗?我现在就好好教书,让村里的其安娃娃将来多考几个大学生,就是不
能教书,回村劳动了,该怎样还要怎样哩……”

  已经在各方面开始成熟的巧玲,这一番话把巧珍说得眼睛亮了起来。她的手紧紧抓
着巧玲的手,只是说:“你一定常来看我,常给我说这些话……”

  巧玲不住地给她点头,然后突然愤愤地说:“高加林太没良心了!”巧珍摇摇头,
又痛苦地闭住了眼睛。

  准备送人的巧英进来了。她让她妈赶紧收拾齐备,说已经准备起身了。她妈让巧玲
去吃饭。巧玲走后,她把窑里其它东西查看了一下,然后从后面箱子里拿出一块红丝绸,
用发卡别在了巧珍的头上——这是蒙面的盖头。

  太阳西斜的时候,娶亲的人马一摆溜从刘立本家的土坡里下来了。唢呐、锣鼓、号
声、鞭炮声响成一片。出村的道路两帝和村里所有人家的土佥畔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
人。娃娃们引着狗,在娶亲队伍的前后乱跑。

  吹鼓手们在最前面鼓乐齐呜,缓缓引路;紧跟着是男方娶亲的人马。新媳妇红丝绸
盖头蒙面,骑在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走在中间。后面是送人的女方亲戚,按规矩是
引人的一倍,几乎包括了刘立本两口子全部参加婚礼的亲戚。立本按乡俗把这支队伍送
到坡下,就返回自己家里——他一进大门,立刻长长舒了一口气……

  娶亲的人马在通过村子的时候,行进得特别缓慢——似乎为了让这热闹非凡的一刻,
更深刻地留在村民的记忆里……巧珍骑在马上,尽量使自己很虚弱的身体不要倒下来;
她红丝绸下面的一张脸,痛苦地抽搐着。

  在估计怏要出村的时候,她忍不住用手捺开盖头一角:她看见了加林家的土佥畔;
她曾多少次朝那里张望过啊!她也看见了河对面一棵杜梨树——就在那树下,在那一片
绿色的谷林里,他们曾躺在一起,抱过,亲过……别了,过去的一切!她放下红丝绸,
重新蒙住了脸,泪水再一次从她干枯的眼睛里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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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下篇

  第二十一章

  

  

  张克南把他的全部苦恼都发泄在了一根榆木树棒上。这根去了根梢的榆木树棒,就
躺要他家院子的石炭和柴垛旁。

  他们家现在做饭和今年一个冬天的引火柴,本来早已经绰绰有余,根本不需要劈柴
了。就是缺少劈柴,他们向来谁又亲自动过手呢?没了买几担就行了,不要需要张克南
费这么大的劲!这根粗垃的榆木树棒,谁也不记是哪一年躺在他们家院子的;也忘了是
什么人给他们送来的。反正一直就在那里堵挡些垛,防止摞好发的劈柴倒下来。

  张克南在接到黄亚萍断交信的第二天,就从副食门市部后边的院子里,带回一把长
柄大爷头,一声不吭地破起了这根榆林棒。在本地的树木中,榆树的纤维是最坚韧的,
一般人谁也不做劈柴烧——因为很难破开。

  张克南一下班就壁。他好多天实际上没有劈下来几声柴。他也根本不管劈下来了还
是没劈下来。反正只是劈满头满身的汗,气喘得像拉风箱一般急促。但他一刻也不停地
挥动着那把长柄斧头……实在累得支持不住了,就回去仰面躺在床铺上,头枕着自己的
两个手堂,闭住眼一句话也不说。

  他母亲有时过来看他这副样子,也一句话不说,只是沉着脸瞅他两眼。她内心有些
什么翻腾看不出来,只是戒了一年的烟又开妈抽上了。克南他你亲正在县党校学习,经
常不回家。这个独院整天都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

  这一天,他拼命劈了一会榆树棒,又闭住眼躺在了床铺上,高大结实的身体像没有
了气息似的,动也不动。

  他母亲进来了。这次她开了口:“南南,你起来!”

  张克南好像没听见,仍然一动不动躺着。

  “起来!我有个事要给你说!你像你没出息的父亲一样,二十几岁了,看窝囊成个
啥!”

  克南睁开眼,看了看母亲的阴沉脸,不说话,仍然躺着。

  “我给你说!我前两天已经打问清楚了,高加林那小子是走后门参加工作的!是马
屁精马占胜胜办的!材料我都掌握了!”她脸上露出一丝捉摸不来的笑影。

  张克南仍然没有理时他母亲,他不知道这个事和自己的失恋有什么关系,淡淡地说:
“前门后门,反正都一样……”

  “你这个窝囊废!我给你说,你妈前几天已经地委纪律检查委员会揭发控告了这件
事。今天听县纪委你姜叔叔说,地纪委很重视这件事,已经派来了人,今天已经到了县
上。他高加林小子完蛋了!”张克南一闪身爬起来,眼瞪着他妈,喊:“妈!你怎能做
这事呢?这事谁要做叫谁做去吧!咱怎能做这事嘲?这样咱就成了小人了!”“放你妈
的臭屁!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爱人都叫人家挖走了,还说这一个钱不值的混帐话!我
为什么不揭发控告他狗日的,一个乡巴佬欺负到老娘的头上,老娘不报复他还轻饶他呀
?再说,他走后门,违法乱纪,我一个国家干部,有责任维护党的纪律!”“妈,从原
则上说,你是对的。但从道义上说,咱这样做,就毁了!众人都长眼着哩!决不会认为
你党性强,而是报私仇哩!咱不能用错纠错!”

  他妈抢前一步,上来啪啪地打了张克南几个耳光,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哭起来了;
嘴里伤心地喊叫说:“我的命真苦啊!生下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克南手摸着被母亲打过的脸,眼泪直淌,说:“妈妈!你知道,我非常喜欢亚萍…
…我心里一直像刀割一般难受,我甚至想死!我也恨过高加林!但我想来想去,这是没
有办法的事!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亚萍不喜欢我,喜欢高加林,我就是再痛苦
也得承认这个现实。你知道,我心善,从小连别人杀鸡我都不敢看。我一生中最害怕就
是厌恶的就是屠宰场!我一听见猪的嚎叫,就头发倒竖,神经都要错乱了。因此,我也
不愿看见在我的生活周围,在人与人之间,精神上互相屠杀……妈妈!我虽然才二十五
岁,但我已经经历了一些生活;我之所以社会上朋友多,大家也愿意和我交往,就因为
我待人诚恳宽厚……我也有我自己的缺点,性格不坚强,在生活中魄力不够,视野狭窄,
亚萍正是不喜欢我这些。但她并不知道,我还不至于就是一个堕的落的人!亚萍!你不
完全了解我啊……”张克南两只手抓住自己的胸口,先是对他妈说,后来又对他看不见
的亚萍说,脸痛苦扭成了一种可怕的形象。他说完后,一下子倒在了床上,死沉沉的就
像谁丢下了一口袋粮食……很久以后,克南才从床上爬起来。他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院子里静得像荒寺古庙一般。

  克南出了门,在院墙根下急促地来回走了好长时间。

  地上丢了十几根烟把子以后,他出了门,直接向广播站走去。他找到黄亚萍,很快
把他母亲给地纪委写信、地纪委已经派人到县里的情况,统统给亚萍说了,同时也说了
他自己的所有心里话。他让亚萍看有没有办法挽救这个局面。

  黄亚萍听完后,先顾不上急,出口就骂:“你妈是个卑鄙的人!”她然后眼里闪着
泪光,对克南说:“克南,你是个好人……”高加林走后门参加工作的问题,被地纪委
和县纪委迅速查清落实了。与此同时,高加林的叔父也知道了这件事,两次给县委书记
打电话,让组织坚决把高加林退回去。

  眼下,这样的问题一直就是公众最关心的。这事很快在县城传开;街头巷尾,人们
纷纷在议论。

  在县委的一次常委会上,这件事被专门列入了议题。调查的人列席了常委会,详细
汇报了这个事件的调查情况。

  常委会的决定很快就做出了:撤销高加林的工作和城市户口,送回所在大队;县劳
动局副局长马占胜无视党的纪律,多次走后门搞不正之风,撤销其领导职务,调出劳动
局,等候人事部门重新分配工作……

  专门的文件很快下达到了有关单位。马占胜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拜访领导,
托人求情,说让他好好检讨,请求县委不要给他处分。后来,他看一切暂时都无济于事,
就只好到处叫冤说:“啊呀呀,这下舔屁股舔到他妈的刀刃上了……”

  这几天,除过马占胜,另一个事中人黄亚萍也在四处奔跑,打深消息,找她父亲的
朋友,看能不能挽回局面,不要让高加林回了农村。当她看见县委下达的文件后,才知
道局面是挽不回来了。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在心里喊叫着,不知该怎么办。她料不到生活
的变化如同闪电一般迅疾;她刚刚开始了愉快,马上又陷入了痛苦!

  好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在床上打滚。她无法忍受这个打击所带来的痛苦。她痛苦的
焦点在哪里呢?

  这是不言而喻的:她直诚地爱高加林,但她也真诚地不情愿高加林是个农民!她正
是为这个矛盾而痛苦!

  如果有一个方面的坚定选择,她也就不会如此痛苦了:假苦她不去爱高加林,那高
加林就是下降了狱也与她无干;如果她为了爱情什么也不顾,那高加林就是下地狱她也
不会跟着下去!矛盾是无法统一的。两个方面她自己认为都很重要:她爱高加林而又怕
他当农民啊!

  生活对于她这样的人总是无情的。如果她不确立和坚定自己的生活原则,生活就会
不断地给她提出这样严峻的问题,让她选择。不选择也不行!生活本身的矛盾就是无所
不在的上帝,谁也别想摆脱它!黄亚萍觉得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加林本人不在,她又没
有更亲密的朋友和她一块商量。克南倒是可以商量,但他又在他们之间处于这样的位置,
根本不能去找。

  她于是想起她亲爱的父亲。她现在只能和他谈这件事。

  怎样和父亲谈呢?他本来就反对她离开克南而找加林。在这件事上,她已伤了他的
心,他会怎样对待她目前的困难处境呢?不管怎样,她还是去找父亲。

  她回家去找他,他不在家。妈妈告诉她:父亲在办公室里。她就又跑到了他的办公
室。

  她父亲正戴着老花镜,看《解放军报》。见她进来,就把老花镜摘下,放在报纸上。


  爸爸,高加林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我怎不知道?常委会我都参加了……”

  “这怎办呀嘛……”“什么怎办呀?”“我怎办呀?”“你?”“嗯……”她父亲
抬起头,望着窗户,沉默了半天。

  他点燃一支烟,也不看她,仍然望着窗户说:

  “你们现在年轻人的心思,我很难理解。你们太爱感情用事了。你们没有经受地革
命生活的严格训练,身上小资产阶级东西太多。正是这些东西,导致了你现在的处境…
…”

  “爸爸,你先不要给我上政治课!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么痛苦……”“痛苦是你自
己造成的。”“不!我觉得生活太冷酷了,它总是在捉弄人的命运!”

  “不要抱怨生活!生活永远是公正的!你应该怨你自己!”老军人大声说着,激动
地从奇子上站起来,长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的女儿。

  黄亚萍跺了一下脚,拉着哭调说:

  “爸爸,我想不到人一下子变得对我这样冷酷!我恨你!”

  她父亲一下子心软了,走过来用粗大的手掌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让她坐在椅子上,
掏出手帕揩掉她眼角的泪水。然后他转过身,冲了一杯麦乳精,加了一大勺白糖,给她
放在面前,说:“先喝点水,你嗓子都哑了……”

  他又坐进他办公桌前的圈椅里,手指头在桌子上崩崩地敲着,怔怔地看女儿一小口
一小口喝那杯饮料。

  半天,他才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不怀疑你对那个小伙子的感情”
我虽然没见他,但知道我女儿爱上的人不会太平庸,最起码是有才华的人。因此,你那
么突然地抛开克南,我和你妈妈尽管很难过,也感觉对老张一家人很抱愧,但我们然没
有强行制上你这样做。爸爸一生在炮弹林时走南闯北,九死一生,多半辈子人了,才得
了你这个宝贝。就你我而言,我把你看得比我重要;我不愿使你受一丝委屈。正因为这
样,我对你的关心只限于不让你受委屈,而没有更多地教育你树立正确的人生观……”
他突然停顿了下来,手在空中一挥,对自己不满地唠叨说:“扯这些干啥哩!一切都为
时过晚了!”他吸了一口烟,回头看了看静静坐着的女儿,说:

  “这事我已经考虑过了,这次你最好能听爸爸的。咱们马上要到南京,那个小伙子
是农民,我们怎能把他带去呢?就是把他放在郊区农村当社员,你们一辈子怎样过日子
?感情归感情,现实归现实,你应该……”

  “你让我去和加林断吗?”黄亚萍抬起头,两片嘴唇颤动着。“是的。听说他现在
在省里开会,快回来了,你找他……”“不,爸爸!别说了!我怎能去找他断绝关系呢
?我爱他!我们才刚刚恋爱!他现在遭受的打击已经够重了,我怎能再给他打击呢?我
……”萍萍,这种事再不能任性了!这种事也不允许人任性了!如果不能在一块生活,
迟早总要断的,早断一天更好!痛苦就会少一点……”“永远不会少!我永远会痛苦的
……”

  他父亲站起来,低着头在地上慢慢踱着步,接连叹了两口气,说:“一生经历历了
无数苦恼事,哪一件苦恼事也没有这件事叫人这么苦恼……苦恼啊!”他摇摇头,“本
来,你和克南好好的,可是……噢,前天我刚收到老战友的信,说南京那里已经给克南
联系工作单位了……”

  黄亚萍一下站起来,大声喊:“现在你别提克南!别提他的名字……”她走过去,
坐在父亲的圈椅里,拉过一张白纸来。你要干什么?”父亲站住问她。

  “我要给加林写信,告诉这一切!”

  父亲赶忙走到她身边说:“你现在千万不要给他写信!这么严重的事,让他知道了,
在外面出了事怎办?他不是快回来了吗?”黄亚萍想了一下,把纸推到一边。父亲的这
个意见她听从了,说:“按原来省上通知的时间,再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她走过去,把父亲墙上挂的日历嚓嚓地接连扯了七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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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第二十二章

  

  

  经过平原和大城市的洗礼,高加林兴致勃勃地回到这个山区县城来了。他下了公共
汽车,出了车站,猛一下觉得县城变化很大,变得让人感到很陌生。城廓是这么小!街
道是这么短窄!好像经过了一番不幸的大变迁,人稀稀拉拉,四处静悄悄的,似乎没有
什么声响。县城一点儿也没变。是他的感觉变了。任何人只要刚从喧哗如水的大城市再
回到这样僻静的山区县城,都会有这种印象。高加林出了车站,走在马路上,脚步似乎
坚实而又自在。他觉得对他未来的生活更有自信心了。虽然时间很短暂,但他已经基本
了解了外边的世界大概是怎一回来。他把眼前这个小世界和外面的大世界一比较,感到
他在这里不必缩头缩脑生活,完全可以放开手脚……他的心情就像一个游了一次大海的
人,又回到小水潭里一样。

  他出车站没走几走,碰见了他们村的三星。他穿一身油污的工作服,羡慕地过来和
他握手,问:“回来了?”

  高加林对他点点头,问:“你干什么哩?”

  三星说:“我开的拖拉机坏了,今早上来城里修理,晚上就又到咱上川里去呀。”
“咱村和我们家里没什么事吧?”他随便问。

  “没……就是……巧珍前不久结婚了……”

  “和谁?”高加林感到头“嗡”地响了一声。

  “和马拴……你在!我还忙着哩!”三星一看他脸色变得很难看,就赶忙走了。高
加林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下子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他在马路上若有所失地站
了好一阵。他想不到巧珍这样快就结婚了。听到一个爱过自己的姑娘和别人结了婚,这
总叫人心里不美气。他马上意识到,这样呆立在马路当中也不合适,就又提着包往县委
走。不过,他走得很慢,脚步也有点沉重起来。他感到街上的人也都似乎有点怪眉怪眼
地看他,就像他们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不愉快似的。

  其实,街上的人这样看他,完全是出于另外的原因——

  这一点要等他回到县委才能明白。

  他回到办公室刚把东西放下,老景就过来了,他先问了他这次出去的一些情况,然
后突然沉默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很不自然。高加林很奇怪,他看出了老景好像要和他
谈什么,又感到难开口。老景坐在他的椅子上,又沉默了一会,才终于把有关他“走后
门”参加工作被揭发、县委已经决定让他回农村的前前后后,全部给他说了。并告诉他,
是克南母亲给地纪委写信揭发的;还听说克南和他母亲吵了一架,反对她这样做……

  高加林听完后,脑子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麻木地立在脚地当中,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后来只听见老景断断
续续说,他曾找过县委书记,说他工作很出色,请求暂时用雇用的形式继续工作;但书
记不同意,说这事影响太大,让赶快给他办清手续,让他立刻就回队;还听说他叔父打
了电话,让组织把他坚决退回去……

  老景什么时候老的?他不知道。当他确实明白过来他面临的是什么时,一下子反应
不过来眼下他该做什么。

  他先把烟掏出来,但没抽,扔到了门背后。烟扔掉后,又莫名其妙地掏出了火柴。
他把火柴盒抽出来,哗一下全撒在了地上。然后,他又弯下腰,一根一根往火柴盒里拾
;拾起以后,又撒在了地上,又拾……

  一个钟头以后,他的脑子才恢复了正常。

  事情马上变得单纯极了:他不就是又要回到他们村,回到土地上去当社员吗?紧接
着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巧珍。他在桌子上狠狠砸了一拳,绝望地叫道:“晚了!我这个混
蛋……”

  接下来他才想到了黄亚萍。她没有引起他过分的痛苦,只是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
“生活啊,真是开了一个玩笑……”

  是生活开了他一个玩笑,还是他开了生活一个玩笑?他不得而知。正像巧珍认为她
和高加林的关系是做了一场梦一样,他感觉他和黄亚萍的关系也是做了一场梦。一切都
是毫无疑问的:他现在又成了农民,他和黄亚萍中间,也就自然又横上了一条无法逾越
的鸿沟。和亚萍结婚,跟她到南京去……这一切马上变成了一个笑话!即使亚萍现在对
他的爱情仍然是坚决的,但他自己已经坚定地认为这事再不可能了;他们仍然应该回到
各自原来的位置上。他尽管是个理想主义者,但在具体问题上又很现实。

  至于他个人生活道路上这个短暂而又复杂的变化过程,他现在来不及更多地思考。
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个结局很自然;反正今天不发生,明天就可能发生。他有预感,但思
想上又一直有意回避考虑。前一个时期,他也明知道他眼前升起的是一道虹,但他宁愿
让自己所它看作是桥!

  他希望的那种“桥”本来就不存在;虹是出现了,而且色彩斑斓,但也很快消失了。


  他现在仍然面对的是自己的现实。

  是的,现实是不能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谁如果要离开自己的现实,就等于要离
开地球。一个人应该有理想,甚至应该有幻想,但他千万不能抛开现实生活,去盲目追
求实际上还不能得到的东西。尤其是对于刚踏入生活道路的年轻人来说,这应该是一个
最重要的认识。

  可是,社会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责任。我们应该真正廓清生活中无数不合理的东西,
让阳光照亮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使那些正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年轻人走向正轨,让他
们的才能得到充分的发展,让他们的理想得以实现。祖国的未来属于年轻的一代,祖国
的未来也得指靠他们!

  当然,作为青年人自己来说,重要的是正确对待理想和现实生活。哪怕你的追求是
正当的,也不能通过邪门歪道去实现啊!而且一旦摔了跤,反过来会给人造成一种多大
的痛苦;甚至能毁掉人的一生!

  高加林的悲剧包含诸方面的复杂因素——关于这一切,就让明断的公众去评说吧!
我们现在仍然叙述我们的生活故事。加林现在还顾不得考虑其它。他现在首先要考虑的
是,他怎样处理他和亚萍的关系。

  实际上,这件事他已经在心里决定了:他要主动找黄亚萍断绝关系!他洗了一把脸,
把那双三接头皮鞋脱掉,扔在床底下,拿出了巧珍给他做的那双布鞋。布鞋啊,一针针,
一线线,那里面缝着多少柔情蜜意!他一下子把这双已经落满尘土的补口鞋捂在胸口上,
泪水止不住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他换了鞋,就起身去找黄亚萍——现在中午已经下班了,亚萍肯定在家里。他想他
这是第一次上亚萍家,也是最后一次。正在他刚要出门的时候,克南却突然进了他的办
公室。

  他们相对而立,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半天,高加林才说:“你坐……”

  克南坐在他办公桌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自己也在他的床边坐下来。“加林,你现
在一定很恨我……”克南没有看他,说。

  高加林也没有看他,说:“不……你应该恨我!”

  “你现在心里小看我!认为我张克南是个小人!”

  “不,”加林回过头,认真说,“我了解你……关于这件事,和你没关系。这我已
经知道了。实际上,就是你写信揭发我走了后门,我也可以理解。因为是我首先伤害了
你……你即使报复我,也是正当的……”

  张克南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高加林说:“你是一个有血性的人。尽管咱们性格
不一样,但我过去一直在内心很尊重你。我现在仍然尊重你。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现在不知道眼前我该怎样帮助你。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亚萍也在痛苦……我不愿
意你们痛苦……”

  “你更痛苦!”加林站起来,“现在让我们结束这个不幸的局面吧!你和亚萍仍然
恢复你们的一切。我现在唯一要求你的,就是你能谅解我以前给你带来的痛苦……”

  “不!”克南也站起来,“尽管我爱亚萍,亚萍实际上是爱你的!我的痛苦已经过
去了,一切我也都想通了……亚萍也不会离开你……”“我要离开她!我要主动和她断
绝关系!这我已经决定了!”“她是爱你的……”“我真正爱的人实际上是另外一个!”
高加林大声说。

  张克南惊讶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了。高加林又颓唐地坐在床边上,一绺乱蓬
蓬的头发耷拉在他苍白的额头上。

  克南沉默了一下,然后走到高加林面前,说:“……加林,我们不说这些事了。我
现在主要考虑你要回农村,生活会很艰苦的。我原来也知道,我们家并不太富裕……我
们家经济情况好一点,你如果需要我……”

  克南还没说完,高加林一下子愤怒地站起来,大声咆哮:“别污辱我了!你滚出去!
滚出去!”

  克南一下子呆住了。他眼里闪着泪花,看了一眼高加林,慢慢转过了身。

  高加林又猛然走上前来,用一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肩膀,用一种亲切低沉的音调说:
“……克南,对不起。你怎能说这种话呢?如果我不了解你是出于一种真诚,我就马上
会把你打倒在这里……原谅我,你走吧!我要马上找亚萍结束我们之间的一切。原谅我
……”他们在门外沉默地握手告别了。

  黄亚萍听说高加林回来了,正准备去找他,想不到高加林已经找到她门上来了。亚
萍在大门口把他接回到自己房子里。他父母亲分别拿着糕点、纸烟、茶壶、茶杯,过来
放在桌于上,就都退出去了。亚萍把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着急地问:“你知道了吗?”


  高加林喝了一口茶,平静地说:“知道了。”

  黄亚萍一下子伏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呜咽着哭开了。

  高加林从侧面看着她耸动着的圆润的肩膀,看着她烫过的蓬松柔软的头发,心里又
忍不住隐隐作疼起来。他又记起省城的大街上、公园里,那些一对一对挽着胳膊走路的
青年男女。当时他曾想过:不久,我和亚萍也会这样手挽着手,徜徉在南京的大街上;
去长江边看朝霞染红的浪花;去雨花台捡五颜六色的雨花石……他一边想着,一边难受
地咽着喉沫。他一直向往的理想生活,本来已经就要实现,可现在一下子就又破灭了。
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赶忙用拳头抵住。

  亚萍抬起头来,满面泪痕说:

  “你明天到地区去!找你叔父,让他重新考虑给你找个工作!”加林点着一支烟,
狠狠吸了一口,说:

  “他原来就反对这样做。这次他也打了电话,让把我退回去。对他来说,这样做也
是对的,我并不抱怨他。现在我更不准备去找他了。说来说去,路还得自己走。现在事
情很简单,我只再回到我们村去……”

  “你不能回去!”她认真地叫道。

  加林苦笑了:“不是能不能回去,而是必须要回去!”

  “回去可怎办呀……”亚萍抬起头,脸痛苦地对着天花板,喃喃地念叨着,两只手
神经质地捋着头发。

  “怎办呀?还能怎办呀!回去当农民!”

  “我们怎办呀?”亚萍脸对着他的脸,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加林。“我已经想好
了。我来找你,也就是说这事的!”加林站起来,走过去靠在墙上,“我们现在应该结
束我们的关系。你还是和克南一块生活吧!他是非常爱你的……”

  “不,我要和你在一块!”黄亚萍也站起来,靠在桌子上。

  “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已经又成了农民,我们无法在一块生活。再说,你很快
要到南京去工作了。”

  “我不工作了!也不到南京去了!我退职!我跟你去当农民!我不能没有你……”
亚萍一下子双手蒙住脸,痛哭流涕了。可怜的姑娘!她现在这些话倒不全是感情用事。
她也是一个有个性的人,事到如今,完全可以做出崇高的牺牲。而她现在在内心里比任
何时候都要更爱高加林!

  高加林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说:

  “亚萍,怎能这样呢?我根本不值得你做这样的牺牲。就是你真的跟我去当农民,
难道我一辈子的灵魂就能安宁吗?你一直娇生惯养,农村的苦你吃不了……亚萍,我知
道你对我的感情是真诚的。为了这,我很感激你。我自己一直也是非常喜欢你的。但我
现在才深切感到,从感情上来说,我实际上更爱巧珍,尽管她连一个字也不识。我想我
现在不应该对你隐瞒这一点……”亚萍突然惊讶而绝望地望着他的脸,一下子震惊得发
呆了。她麻木地呆立了好长时间,然后用袖口揩去脸上的泪水,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高
加林面前,缓缓说:“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祝你们……幸福……”她向他伸出手来,
两行泪水静静地在脸上流着。加林握住她的手,说:“巧珍已经和别人结婚了……现在
让我来真诚地祝你和克南幸福吧!”

  他说完,就把他的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转过身就往门外走。亚萍后边一把扯住他,
伤心地说:“你……再吻我一下……”高加林回过头,在她的泪水脸上吻了吻,然后嘴
里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匆匆跨出了门槛……

  高加林从黄亚萍家里出来以后,先没回自己的办公室,径直去县农机修配厂找来三
星,让他把他的全部行李在当天晚上就捎回家里去了。然后他和老景一起把所有该办的
手续全部办清,就一个人关住门在光床板上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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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

下篇

  第二十三章


  〔并非结局〕

  在高三星把加林的铺盖卷李捎回村的当天晚上,高家村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全村人都很感慨,谁也没有想到小伙子竟然落了这么个下场!

  玉德老两口倒平静地接受了三星捎回来的铺盖卷,也平静地接受了儿子的这个命运。
他们一辈子不相信别的,只相信命运;他们认为人在命运面前是没什么可说的。

  对这事感到满意的是刘立本,他也认为这是老天爷终于睁了眼,给了高加林应得的
报应。他当晚就很有兴致地跑到明楼家,向三星打问这件事的根根梢梢。

  但他亲家却没有显出多少兴致来。听了这事,明楼反而显得心情很沉重。这倒不是
说他同情高加林,而是他从这件事里敏感地意识到,社会对他们这种人的威胁越来越大
了!就连占胜这样的精能人都说垮就垮了台,他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干部又有多少能耐呢
?谁知道什么时候,说不定也会清算到他的头上?另外,他的老心病也马上犯了。他认
为高加林不管怎样,都已经在心里恨上了他;往后他们又要同在一个村里闹世事,这小
伙子将是他最头疼的一个人。从这一点上说,明楼不愿让高加林回来,宁愿他在外面飞
黄腾达去!

  就在当晚村里各种人对高加林回村进行各种议论的时候,刘立本的老婆和她的大女
儿巧英,却正在立本家一孔闲窑里策划一件妇道人家的伎俩……

  第二天一大早,立本的大女儿巧英提了个筐子,出了村,来到大马河湾的分路口附
近打猪草。这地方并没有多少猪能吃的东西,巧英弄了半天还没把筐底子铺满。

  巧英实际上并不是来打猪草的!她要在这里进行她和她妈昨天晚上谋划过的那件事。
两个糊涂的女人,为了出气,决定由巧英在今天把回村的高加林堵在这里,狠狠地奚落
他一通!因为今天上午村里的男男女女都在这附近的地里劳动,因此在这个地方闹一下
最合适。到时候,田野里的人就都会过来看热附;而且很快就会在大马河上下川道传得
刮风下雨!把他高加林小子的名誉弄得臭臭的!叫他再能!

  这件事昨天晚上母女俩谋划时,被巧玲在门外听见了。有文化的高中生进去劝母亲
和姐姐千万不要这样,说到时人家不会笑话高加林,而丢人的反倒会是她们!但两个不
识字的妇道人家却把她臭骂了一通,弄得巧玲当晚上跑到学校另一个女老师那里睡觉去
了。巧英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不像做姑娘时那般漂亮了。但仍然容貌出众。每逢跟集上
会,竟然还有一些远地的陌生小伙子以为她是个姑娘,就倾心地向她求爱;她立刻就用
农村妇女最难听的粗话把这些人骂得狗血喷头。和两个妹子不大一样,她从里到外都把
父母的一切都全盘继承了,有时心胸狭窄,精明得有点糊涂;但心地倒也善良,还有一
股泼辣劲儿。眼下这行为纯粹是一肚子气鼓起来的。

  现在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打猪草,一边留心望着前川道的公路,心里盘算她怎样给高
加林制造这场难看。她一直脸色阴沉,撅着个嘴,早已经像演员一样进入了角色。

  她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回过头一看,竟然是大妹子巧珍!这真的
是巧珍。她穿一件朴素的印花布衫和一条蓝布裤,脚上是她自己做的布鞋;头发也留成
了农村那种普通的“短帽盖”。她一切方面都变成一个农村少妇了,但看起来似乎倒比
原来更惹亲,更漂亮。对于本来就美的人。衣着的质朴更能给人增加美感。巧珍的脸上
即没有通常新婚妇女那种特别的幸福光彩,但也看不出不久前那场不幸给他留下的阴影。


  “你到这儿干啥来了?”巧英回妹了。

  “姐姐,快回!你千万不能这样!人家笑话呀!”巧珍扯住巧英的袖口说。“什么
事笑话我哩?”巧英愚蠢地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好姐姐哩!巧玲昨晚上跑到我那里,把什么事都给我说了。我昨晚上急得一夜没
睡着。今早上,我跑到咱家里,把妈妈数说了一番,她也觉得不该;然后我就来……”


  “你真是个受罪鬼!”巧英打断了她的话,一下子恨得牙咬住嘴唇,半天不言语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愤愤地说:“高加林不光辱没了你,把咱们一家人都拿猪尿泡打了,
满身的臊气!你能忍了这口气,你忍着!我们可忍受不了!我今儿个非给他小子难看不
可!”

  “好姐姐哩!他现在也够可怜了,要是墙倒众人推,他往后可怎样活下去呀……”
巧珍说着,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旋转起来。巧英执拗地把头一拧,说:“你别管!这是我
的事!”说着,把手里的筐子往地上一丢,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狠狠把膝盖一
抱,像一个粗野的男人一样。

  巧珍一下子跪在巧英面前,把头抵在姐姐的怀里,哽咽着说:“我给你跪下了!姐
姐!我央告你!你不要这样对待加林!不管怎样,我心疼他!你要是这样整治加林,就
等于拿刀子捅我的心哩……”善良的品格和对不幸的妹妹的巨大同情心,使得巧英一下
子心软了。她一只手上去抹自己眼里涌出的泪珠,另一只手亲热地摩挲着巧珍的头,说,
“珍珍,你不要哭了!姐姐知道你的心!姐姐不了……”她停了半天,突然又叹了一口
气说:“我心里知道你最爱他。唉!这坏小子要是早叫公家开除回来就好了……现在可
怎办呀?我看得出来,这坏小子实际上心里也是爱你的!说不定他还要你哩,可现在…
…”

  “不!”巧珍抬起泪水斑斑的脸,“这是不可能的,我已经结婚了。再说,我也应
该和马拴过一辈子!马拴是好人,对我也好,我已经伤过心了,我再不能伤马拴的心了
……”

  巧英又长出了一口气,说:“那你回喀。我也就回呀……”说着就站起来拿筐了

  巧珍也站起来,问:“你公公在不在家?”

  “在哩。怎啦?”巧英问。

  “是这样的,我昨晚还听巧玲说,公社可能还要叫咱们学校增加一个教师。加林回
来一下子又习惯不了地里的劳动,我想看能不能叫他再教书。马拴是校管委会的,他昨
晚上说马店村有他哩,说他一定代表马店村去给公社说。咱村里你公公拿事,我想拉你
一块去求求明楼叔,让加林再去教书。你在旁边一定要帮我说话,你是他的儿媳妇,面
子比我大……”巧英惊讶地张开嘴,望着妹妹怔了半天。她一条胳膊挽起筐子,过来用
另一条胳膊搂住巧珍的肩头,说:“那咱们回!妹子,你可真有一副菩萨心肠……”

  天还没有明时,高加林就赤手空拳悄然地离开了县委大院。他匆匆走过没有人迹的
街道,步履踉跄,神态麻木,高挑的个子不像平时那般笔直,背微微地有些驼了;失神
的眼睛深陷的眼眶里,没有一点光气,头发也乱蓬蓬的像一团茅草。整个脸上像蒙了一
层灰尘,额头上都似乎显出了几条细细的皱纹。漂亮而潇洒的小伙子啊,一下子就好像
老了许多岁!

  到现在,高加林才感觉到自己像个一无所有的叫花子一般。他感觉到自己孤零零的,
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路上走来,又向什么路上走去……

  当他走到大马河桥上的时候,他一下子有气无力地伏在了桥栏杆上。桥下,清清的
大马河在黎明前闪着青幽幽的波光,穿过桥洞,汇入了初秋涨宽了的县河里。县河浑黄
的流水平静地绕过城下,流向了看不见的远方。

  他手抚着桥栏杆,想起第一次卖馍返回的时候,巧珍就是站在这里等他的;想起在
这同一个地方,他不久前又曾狠心地和她断绝了关系……眼下他又在这里了,可是他现
在还有什么呢?他幻想的工作和未来在大城市生活的梦想破灭了,黄亚萍又退回到了他
生活的远景上;亲爱的刘巧珍被他冷酷地抛弃,现在已和别人结了婚。他真想一纵身从
这桥上跳下去!这一切怨谁呢?想来想去,他现在谁也不怨了,反而恨起了自己:他的
悲剧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为了虚荣而抛弃了生活的原则,落了今天这个下场!他渐渐明
白,如果他就这样下去,他躲过了生活的这一次惩罚,也躲不过去下一次惩罚——那时
候,他也许就被彻底毁灭了……

  严峻的现实生活最能教育人,它使高加林此刻减少了一些狂热,而增强了一些自我
反省的力量。他进一步想:假如他跟黄亚萍去了南京,他这一辈子就会真的幸福吗?他
能不能就和他幻想的那样在生活中平步青云?亚萍会不会永远爱地?南京比他出色的人
谁知有多少,以后根本无法保证她不再去爱其他男人,而把他甩到一边,就像甩张克南
一样。可是,如果他和巧珍结了婚,她就敢保证巧珍永远会爱他。他们一辈子在农村生
活苦一点,但会活得很幸福的……现在,他把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轻易地丢弃了!他做
了味良心的事!爸爸和德顺爷的话应验了,他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他搅乱了许多人
的生活,也把自己的生活搅了个一塌糊涂……

  黎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静悄悄地来临了。县城的灯光先后熄灭,大地万物在一种自
然柔和的光亮中脱去了夜的黑衣裳,显出了它们各自的面目。时令已进入初秋,山头和
川道里的庄稼、树木,绿色中已夹杂了点点斑黄。

  城里已经又开始纷纷攘攘了。一天的生活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它的节奏。高加林望了
一眼罩在蓝色雾霭中的县城,就回过头,穿过桥面,拐进了大马河川道。

  他走在庄透地中间的简易公路上,心里涌起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难受。他已经多少
次从这条路上走来走去。从这条路上走到城市,又从这条路上走回农村。这短短的十华
里土路,对他来说,是多么的漫长!这也象征着他已经走过的生活道路——短暂而曲折!
他折一枝柳树梢,一边走,一边轻轻抽打着路边的杂草,心想:他回到村里后,人们会
怎样看他呢?他将怎样再开始在那里生活呢?亲爱的巧珍已经不在了!如果有她在,他
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和痛苦了。她那火一样热烈和水一样温柔的爱,会把他所有的
苦恼冲洗掉。可是现在……他忍不住一下子站在路上,痛不欲生地张开嘴,想大声嘶叫,
又叫不出声来!他两只手疯狂地揪扯着自己的胸脯,外衣上的钮扣“崩崩”地一颗颗飞
掉了。

  早晨的太阳照耀在初秋的原野上,大地立刻展现出了一片斑斓的色彩。庄稼和青草
的绿叶上,闪耀着亮晶晶的露珠。脚下的土路潮润润的,不起一点黄尘。高加林在路上
摇摇晃晃地走着,走几步就站下,站一会再走……

  离村子还有一里路的地方,他听见河对面的山坡上,有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说话,
其中听见一个男孩子大声喊:“高老师回来□……”他知道这是他们村的砍柴娃娃,都
是他过去的学生。

  突然,有一个孩子在对面山坡上唱起了信天游——

  

    哥哥你不成材,  卖了良心才回来……

  

  孩子们都哈哈大笑,叽叽喳喳地跑到沟里去了。

  这古老的歌谣,虽然从孩子的口里唱出来,但它那深沉的谴责力量,仍然使高加林
感到惊心动魄。他知道,这些孩子是唱给他听的。唉!孩子们都这样厌恶他,村里的大
人们就更不用说了。

  他走不远,就看见了自己的村子。一片茂密的枣树林掩映着前半个村子;另外半个
村伸在沟口里,他看不见。

  他忍不住停下了脚,忧伤地看了一眼他熟悉的家乡。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但对
他来说,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许多刚下地的村里人,却都从这里那里的庄稼地里钻出来,纷纷向他跑
来了。

  他不知道这是怎一回事,村里的人们就先后围在了他身边,开始向他问长问短。所
有人的话语、表情、眼神,都不含任何恶意和嘲笑,反而都秀真诚。大家还七嘴八舌地
安慰地哩。“回来就回来吧,你也不要灰心!”

  “天下农民一茬子人哩!逛门外和当干部的总是少数!”

  “咱农村苦是苦,也有咱农村的好处哩!旁的不说,吃的都是新鲜东西!”“慢慢
看吧,将来有机会还能出去哩。”

  ……。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他们在一个人走运的时候,也许对你躲得很远;但当你
跌了跤的时候,众人却都伸出自己粗壮的手来帮扶你。他们那伟大的同情心,永远都会
给予不幸的人!高加林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掏出纸烟,给大家
一人散了一根。

  庄稼人们问候和安慰了他一番,就都又下地去了。

  当高架林再迈步向村子走去的时候,感到身上像吹过了一阵风似的松动了一些。他
抬头望着满川厚实的庄稼,望着浓绿笼罩的村庄,对这单纯而又丰富的故乡田地,心中
涌起了一种深厚的情感,就像他离开它已经很长时间了,现在才回来……当他从公路上
转下来,走到大马河湾的分路口上时,腿猛一下子软得再也走不动了。他很快又想起,
他和巧珍第一次相跟着从县城回来时,就是在这个地方分手的——现在他们却永远地分
手了。他也想起,当他离开村子去县城参加工作时,巧珍也正是在这个地方送他的。现
在他回来了,她是再不会来接他了……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身上像火烧着一般烫热。他
用两只手蒙住眼睛,头无力地垂在胸前。他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他嘴里喃喃
地说:“亲爱的人!我要是不失去你就好了……”泪水立刻像涌泉一般地从指缝里淌出
来了……

  好久,高加林才抬起头。他猛然发现,德顺爷爷正蹲在他面前。他不知道德顺爷爷
是什么时候蹲在他面前的,他只是静静地蹲着,抽着旱烟锅。

  他见他抬起头来,便笑眯眯地说:“你还有眼泪呢?”接着一脸皱纹一下子缩到眼
角边,摇了摇那白雪一般的头颅,痛心地说:“娃娃呀,回来劳动这不怕,劳动不下贱!
可你把一块金子丢了!巧珍,那可是一块金子啊!”

  “爷爷,我心里难过。你先别说这了。我现在也知道,我本来已经得到了金子,但
像土圪塔一样扔了。我现在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真想死……”

  “胡说!”德顺爷爷一下子站起来,“你才二十四岁,怎么能有这么些混帐想法?
如果按你这么说,我早该死了!我,快七十岁的孤老头子了,无儿无女,一辈子光棍一
条。但我还天天心里热腾腾的,想多活它几年!别说你还是个嫩娃娃哩!我虽然没有妻
室儿女,但觉得活着总还是有意思的。我爱过,也痛苦过;我用这两只手劳动过,种过
五谷,栽过树,修过路……这些难道也不是活得有意思吗?——拿你们年轻人的词说叫
幸福。幸福!你小子不知道,我把我树上的果子摘了分给村里的娃娃们,我心里可有多
……幸福!不是么,你小时候也吃过我的多少果子啊!你小子还不知道,我栽下一钵树,
心里就想,我死了,后世人在那树上摘着吃果子,他们就会说,这是以前村里的光棍老
汉德顺栽下的……”

  德顺老汉大动感情地说着,像是在教导加林,又像是借此机会总结他自己的人生,
他像一个热血沸腾的老诗人,又像一个哲学家;那只拿烟锅的,衰老的手在剧烈的抖动
着。

  高加林一下子站起来了。傲气的高中生虽然研究过国际问题,读过许多本书,知道
霍梅尼和巴尼萨德尔,知道里根的中子弹政策,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满身补钉的老光棍农
民,在他对生活失望的时候,给他讲了这么深奥的人生课题。他望着亲爱的德顺爷爷那
张老皱脸,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里重新飘荡起了两点火星。德顺爷爷用缀补钉的袖口揩
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听说你今上午要回来,我就专门在这里等你,想给你说几句
话。你的心可千万不能倒了!你也再不要看不起咱这山乡圪了。”他用枯瘦的手指头把
四周围的大地山川指了一圈,说:“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
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是的,不会有!只要咱们爱劳动,一切都还会好
起来的。再说,而今党的政策也对头了,现在生活一天天往好变。咱农村往后的前程大
着哩,屈不了你的才!娃娃,你不要灰心!一个男子汉,不怕跌跤,就怕跌倒了不往起
爬,那就变成个死狗了……”

  “爷爷,你的话给我开了窍,我会记住的,也会重新好好开始生活的。刚才我在前
川碰见庄里的其他人,他们也给我说了不少宽心话。唉,我现在就担心高明楼和刘立本
两家人往后会找我的麻烦,另眼看我……”

  “啊呀,这你别担心!就是为了这事,我刚才还去明楼家找了他。我和他爸当年是
拜把兄弟,我敢指教他哩!我已经把话给他敲明了,叫他再不要捣你的鬼……噢,我倒
忘了给你说了!我刚才去明楼家,正碰见巧珍央求明楼,让他去公社做做工作,让你再
教书哩!巧珍说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明楼当下也应承了。不知为什么,他儿媳妇巧英也
帮巧珍说话哩。你不要担心,书教成教不成没什么,好好重新开始活你的人吧……啊,
巧珍,多好的娃娃!那心就像金子一样……金子一样啊……”德顺老汉泪水夺眶而出,
顿时哽咽得说不下去了。高加林一下子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
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

  “我的亲人哪……”

  

  1981年夏天初稿于陕北甘泉,同年秋天改于西安、咸阳,冬天再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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