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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jian (蓦然回首),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血与铁(19)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Jan 17 19:22:49 1999), 转信
"为什么?"
"我申请定量是最少的。"
母亲惊奇地瞪大眼问:"你的定量是多少?"
"28斤。"
"同学们都是多少斤?"
"男生大都32斤,女生28斤。"
"为什么你不申请32斤?"
"学校老师号召节约粮食,渡过这段困难时刻。我不好意思申请多的。
"
妈妈阴沉着脸:"那你就回家吃我们的粮食啊?这怎么对呢,你每星期
回家,拼命吃家里的粮食,然后再到学校装积极,这就革命吗?"
母亲戳到我的疼处,无言以对。
"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也应该向老师提出来改成32斤定量。"
我沉默着。怎好意思对任老师说呢?已经在她面前气壮如牛地表示过
能行。才饿几天就松包了,又变卦,任老师该认为我是假革命,假积极了。
沉默了片刻
"你要不跟学校说,我们替你说。大小伙子哪能吃女生的定量?"
这是1960年冬天。整天形势大好,形势大好,家家户户却突然开始挨
饿,粮票一下子贵重如金。上饭馆吃饭,到粮店买粮食都要交粮票。买点
心也要粮票,连豆腐、红薯、土豆都要。人们之间除了金钱关系外,又多
了一层粮票关系。每个人外出必须随身带粮票,以备使用。到亲戚朋友家
吃顿饭都得交粮票,得斤斤计较,否则就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父亲特地到学校,跟学校书记谈了我的情况,说我年轻,不懂事,申
报的28斤口粮,根本不够吃,请求学校给我增加定量。
学校领导很重视父亲的意见,马上就把我的定量长成了32斤。
为这事,我非常内疚,觉得等于是欺骗了任老师。记得她一再问我
28斤定量是不是太少了,行不行?别勉强。我却口气很坚定地说:"没问题。
"把任老师感动得多次在同学面前表扬我。
我对艰苦岁月的美丽幻想被眼前的饥饿粉碎。我节约粮食的举动,虎
头蛇尾了一场。心里很为自己在任老师面前吹了牛,白白得到了不少表扬
而惴惴不安。可事后,任老师仍然对我很好,一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进行思想教育时,还是常在全班面前表扬我,说我对革命特真诚。
我非常惭愧。自己根本没有那么高的精神境界。国家有难,我只是觉
得应有所表示。而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新到师大附中,想给老师、同学留
个好印象。
这是饥饿的年代,革命的年代。有多饥饿,就有多革命。
毛选四卷在这年9月30日正式出版,成为轰动全国的头号新闻。报上说
北京市的读者夜里两三点钟就到新华书店门前排队买书。但供不应求,大
多数人根本买不到。我们中学生当时最梦寐以求的不是名牌衣服,不是漂
亮女友,不是时髦的发式,而是能有一本毛选四卷。困难时期出的书,纸
张都很差,又黑又糙,名副其实的马粪纸。可惟有毛选四卷,那纸雪白,
放在书店橱窗里的红绸子上陈列,显得异常神圣高贵。
这年11月,81国共产党、工人党代表会议在莫斯科举行。刘少奇、邓
小平率中共代表团参加会议。会上,中共代表团与苏共进行了针锋相对的
斗争。事后全校召开大会,由党支部书记传达有关这次会议的报告。听完
后,同学们都无比吭奋。好哇!我们中国由老二变为老大--
取代了苏联,成为世界革命的灯塔。我们都陶醉在当光荣的少数,国
际共运的中流砥柱的自豪感中。
那一段报告特别多,国际形势报告、国内形势报告、学毛选四卷报告、
反修辅导报告……听报告也有好处,能少上两节课,能消磨时间,忘记饿。
记得当彭真从苏联回来,传达他的访苏报告时,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
时不时会心地大笑,肚子饿得咕咕响却能耐得住,不那么馋吃饭。
每逢中午《人民日报》来时,同学们都争着看。物质的粮食少了,精
神的粮食就要多,反修文章就是我们的精神食粮。每看一篇都觉得特解气,
不只观点棒,文字也写得棒,感情充沛,排比句用绝了,看后血能热好几
度。
我和同学们都由衷地认为,中苏关于国际共产主义的大辩论,我们中
国共产党绝对占着理。只一个小事就能看得出:我们敢全文刊登苏共批判
我们的文章,而苏共却不敢刊登我们批判他们的文章。
赫鲁晓夫的"和平过渡、和平竞赛、和平共处"这些观念,本能地不符
合我们在革命暴力教育下长大的孩子们的口味。我们很小时,就浸泡在打
仗电影里,什么《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平原游击队》、《南征北战》……
懂得没有人民的枪杆子,就没有人民的一切。
下午下课后,班里几个关心国家大事的同学如张君满、常大林、范光
义等仍不回家,在教室里聊着有关反修的各种小道消息。肚皮虽瘪,灵魂
却挺充实。
唉呀,我们中国胆子多大,敢两个拳头同时出击,反对世界上两个最
强大的国家,哼,咱们的毛主席多有魄力,多勇!
这种自豪能顶半个馒头,让我们暂时忘记一会儿饥饿。
那时话剧《以革命的名义》风靡全国。报纸、杂志、广播全都是对它
的赞美。"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句列宁说的话成了我们的座右铭,口
头语。
学校团组织常常请老工人来学校忆苦思甜,反复强调现在国家虽然处
于困难时期,却没饿死一个人……要是旧社会,这么大的灾荒,不定有多
少人饿死,这是社会主义制度无比优越性的体现。
确实,在北京城,从来没看见大街上有饿死的人,一个也没看见过,
连要饭的也看不见。虽然我们每天饿得头昏眼花。
商店里空空荡荡,什么吃的也没有,偌大北京连个柿子都买不着;为
了拣点副食店地上的大白菜帮儿人们争得不可开交,榆树叶、玉米核儿、
萝卜秧子都成了宝贝。北京见不着鸽子,全杀了吃。没人养鸟养猫养鱼,
颗颗粮食贵如黄金,谁舍得喂?人们见面就交流着对付饥饿的经验,做饭
的技巧,大师傅成了最好的职业。尽管这样,同学们的灵魂却不饥饿。反
修和忆苦思甜,就是我们能活过来的精神食粮。
初中一年级,我没打过一架,主要是师大附中的风气比较文明,不崇
尚拳头。还有任老师对我太好,不忍心瞎折腾。我骨子里是不爱学习,酷
好行动的坏学生,而要装成好学生,就格外痛苦,就常常露马脚,表里不
一,这就引起了一些同学反感,觉得我是假积极,觉得任老师经常表扬我
是偏向。尤其我功课那么臭,门门3分,只有体育5分。
再加上自己性情孤癖,不爱理同学,人缘很差。
但说我假积极,我很气愤。曾问范光义:"我是假积极吗?"
范光义嘿嘿干笑了两声:"你不是假积极,你是傻积极。"
……
期末接到了成绩单,我的操行评定竟是"优"!乍一看,都不相信自己
眼睛。自上小学以来,我的所有操行评定都是"中",连"良"都没得过,更
别说"优"了。要知道,一个班里得"优"的是极少数,绝大多数只能得"良"。
到了师大一附中,怎么也没想到,我这个六年级才入少先队,功课门
门3分的人,操行评定会得"优"!真让我惊喜交集。我知道这是敬爱的任老
师对我的器重,对我少报定量,自愿挨饿的肯定。美丽的任老师身上有一
股神力,多野,多调皮的学生在她面前都变得比平时好,懂得规矩。
我的功课虽然糟糕透顶,聊以自慰的是党号召突出政治,政治是第一
位的,而操行就是政治。哈哈,自己的落后生帽子终于摘掉了!
对任老师感激得要命,她真好!从没为我在粮食定量问题,言过其实
而有所责怪。碰见她是我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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