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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jian (蓦然回首),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血与铁(20)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Jan 17 19:23:41 1999), 转信

十 饥饿
  到了1961年初,最严酷的时刻来临。

  真饿呀!同学们见面就聊吃,聊各种解饿之道。聊哪个饭馆馒头个儿
大,哪个饭馆面条给得多;聊煮饭的技巧,怎么用三两大米做出两斤干饭。


  可是在北京大街上你看不见成群的乞丐,也没有一具倒毙街头的饿殍……
表面上远没有苏联十月革命后那段饥饿岁月恐怖,社会秩序也好的出奇。


  然而,为一个馒头,二两粮票,人们可以机关算尽,绞尽脑汁。

  商店里卖食物的柜台一空如洗,连糖块都很少。往日从没人买的糠萝
卜,沾着好些泥巴的干藕全都消失。以前堆积如山的大白菜,这年按本定
量供应,每户只卖几棵,多烂的菜帮子都有人抢着捡。每人凭本一个月能
买二两白糖。猪肉、盐、淀粉、肥皂、芝麻酱、粉丝……全要购货本,限
量供应。过春节时,为体现党的关怀,每人凭本可买三两瓜子,不要粮票。
花生根本见不着,据说全出口换了外汇。

  晚上六七点钟,西单大街上就冷冷清清,行人寥寥无几。饿着肚子,
谁有精神逛街?为贯彻市委劳逸结合的指示,学校体育课、生产劳动课全
部停上,老师什么作业也不留,并取消一切课外活动,反修报告也听不到
了……每天下午只上一节课,班会也极少开,让学生们早早回家。

  上第四节课时,教室里弥漫着焦急气氛,专心听讲的寥寥无几。连有
些女生都坐不住,屁股扭来扭去。老师非常理解,下课铃一打,准时下课,
从不拖延一分钟。不等老师离开教室,男女同学们都箭一般地冲向食堂,
快活地大喊大叫。

  吃饭时,按每人报给伙食委员的两数吃。有人3两,有人4两。我中午
是4两,早晚3两。吃完后,要把碗里舔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不放过;刷
完碗,再把刷碗水喝进肚。每逢离开饭厅时特失落,看着别人还在吃着,
咀嚼着,无比的羡慕。一刹那间觉得大饭厅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处所。尽管
里面总弥漫着一股霉烂味儿,但这霉味儿代表着食物,非常温馨好闻。

  我吃饭总是很快,狼吞虎咽,几分钟就结束。这也是对付饥饿的一小
技巧。吃得快才有饱感。胃突然盛一堆食物肯定比渐渐往里填更有吃了东
西的感觉。

  每天一斤粮食,3顿饭到底怎么分配吃,最不饿?是我和同学们经常思
考,切磋的问题。我试过二四四(早2两、午4两、晚4两),又试过四三三、
一五四、三三四……

  甚至试过早上不吃饭,中午和晚上各吃半斤。经过反复比较,最后还
是采用了三四三--同学们采用最多的吃法。并还尝试过早饭喝三两粥。当
时觉得饱了,可尿几泡尿后,照样饿。

  每人都饿得眼冒金星,粮票等于是生命票,人人都小心翼翼地保存。
没粮票寸步难行,到哪儿吃饭都要交粮票成为全国通行的规矩。无论亲戚
朋友之间多亲密,在粮票面前也公事公办,吃多少给多少。唉呀,只有挨
过饿的人才知道小小粮票的价值,丢一斤粮票可比丢10块钱还糟糕!真的,
在大街上你若乞讨钱,或许能要到一毛两毛;你若乞讨粮票,却不会有人
给你一两!记得听同学们说过:某某邻居因为丢了一个月粮票而自杀。

  领粮票时,人们得一斤一两地数,两两计较,比到银行取钱还在意,
不敢马虎。当时豆芽、豆浆、豆腐脑都极少见,即使有,也要粮票,没人
舍得买。

  每星期六回家,保姆首先管我要粮票,吃两顿饭给半斤,吃3顿饭给一
斤。我跟这保姆的关系越来越不好,原因就是她只认粮票不认人。

  父母发有高干购货本,可以买一些鸡蛋、豆腐、黄豆等。父亲屋里有
个电炉子,每天早晨都自己煮牛奶鸡蛋吃。望着我垂涎欲滴的神情,父亲
曾说:"你别不知足,我吃是因为我有这个待遇。你每星期回家吃饭,总比
一般老百姓家吃得好一些。你们吃的猪肉皮、豆制品、猪杂碎什么的都是
单位照顾我的,别老不知足。" 

  凭良心说,家里吃的是比普通市民好。可我仍觉得肚子空空,总想多
吃点。

  父亲常说:"吃饭吃七成饱就行了,吃太饱活不长。"

  但只要吃饱,活不长也认。人挨饿时最迷恋的是吃饭,无暇考虑长寿
问题。

  因为老挨打,从小就非常害怕父亲,再饿也没向他要过吃的。

  每月学校退我6斤粮票,要给家里4斤,剩下的2斤,我就上饭馆吃了。
记得学校旁边有个小饭馆,门面上漆着绿油漆,我常到那儿吃烫饭,连水
带饭,又有点菜,很解馋。这饭馆里还有一两粮票,5分钱的糖火烧(其实
是糖精做的),也相当好吃。我刚开始很不好意思上饭馆,觉得这有点资
产阶级腐化,董存瑞绝不可能老下饭馆。可肚皮饿得打鼓,小饭馆门口飘
来的饭香味儿,太有磁力,引诱得我一有粮票就下饭馆腐化。

  在小饭馆里,我常看见有穿得很破很脏的人,舔人家吃完了的盘子或
碗。尽管人们吃得都很干净,也总会剩下一粒米,一口汤或是一点剩菜汁。
待这人刚离开座位,舔盘子的就扑过去,拿起碗,用舌头一下一下给舔干
净。还把桌子上撒的饭渣,从人嘴里吐出的嚼不动的肉皮,全捡起来吃掉。


  学校早早就放学,为的是减少能量消耗。我有大块大块的时间,什么
也没心思干,就琢磨着吃。常常幻想科学家有朝一日能发明一种食物药片
就好了,吃了不饿,使人类彻底摆脱依赖粮食生存的现状。觉得这个发明
将比火箭原子弹的发明还伟大,还千古不朽。饥荒到来,工厂多生产点药
片即可。 

  为了解决吃饱问题,人们挖空心思。捋榆叶、挖野菜、捞水草、抓麻
雀、养兔子(因兔子繁殖快,只吃草)。据说一只兔子可以换一辆自行车。
不少国家机关还组织人去内蒙打黄羊,但黄羊数量有限,黄羊肉分到每人
头上,只够吃一两顿。

  记得当时报纸上广泛宣传吃代用食品,鼓励人们繁殖小球藻,说小球
藻可以做成人造黄豆、人造肉、人造蛋白……而养小球藻只要水和阳光,
非常经济合算。一时间宣传得沸沸扬扬。我对小球藻充满了希望,以为能
很快结束这挨饿日子。可最后却大大失望──小球藻的养殖,只停留在实
验室里,从没有大规模工业生产。市面上根本见不到人造肉。

  我对付饥饿的着儿是把皮带勒到最紧的一扣儿,让胃的体积小一点。
喝完粥后,也像饭馆舔盘子的一样,把碗舔得溜光。洗碗时,总要先盛一
碗水涮涮,将碗里残剩的微量粥末溶解在凉水里,再全部喝掉,不让一点
点碳水化合物流失。

  浮肿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大量喝水,用水糊弄胃所致。

  我比一般同学更挨饿,因为我住校(当时全班好像就我一人住校)。
走读的天天回家,即使饿,到家也有机会再吃点什么,能回旋一下。我一
天到晚,只靠学校食堂那几两粮食为生。而食堂铁面无情,馒头、米饭、
窝头2两就是2两,绝不会多给你一口。所以老是饥肠辘辘,饿得晕头转向。


  有点粮票,我就上饭馆吃了。学校附近的饭馆都吃遍,知道了哪个饭
馆2两火烧个儿大,哪个饭馆烩饼最值。同学间下课后最主要的话题是交流
这方面的信息。据说琉璃厂西街的一家小饭馆肉末面特实惠,有菜有肉,
有油星,3两好大一碗。我就真的专门去吃。即便在学校食堂吃了饭还要吃,
非一顿吃一斤多,把胃撑满了,才有安全感。

  饿几天后,能狠狠地吃一顿饱饭,也算有个盼头。就怕总是半饿不饿
的,永远也没吃饱饭的时候,那才绝望。有时本月的粮票都用光,就得半
饥半饱地熬。只能到小饭馆花一毛钱买碗萝卜汤喝,望着周围人能津津有
味吃饭,无比凄凉。瞎子渴望着恢复视力;囚犯渴望着出狱;我就渴望着
能拣到一张20斤的粮票。

  1961年4月,中国乒乓球队获得男子世界团体冠军。庄则栋、丘钟慧分
获男女子单打世界冠军。学校里流传着这个消息,洋溢着一片喜悦气氛。
可是激动之余,肚皮还是饿。

  为了一个同学借了我半斤粮票没及时还,我苦苦思索证据,研究着万
一他不还,怎么抢他的一个值钱东西作为与他谈判的筹码,生怕赖账。 


  如果这月有节假日,能多退几斤粮票,我自然想方设法少给家里一点,
留着上饭馆用。比如在家吃2天零一顿只交2斤粮票。但保姆精得很,她总
会发现我少交了粮票而找我要。你欠一顿的粮票,她一个月都忘不了。姐
姐小胖也常为粮票事和保姆吵架,每逢发生了这样的事,父母都坚决支持
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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