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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jian (蓦然回首),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血与铁(22)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Jan 17 19:25:34 1999), 转信
当姑姑下班,回到了家,我望着姑姑那消瘦的脸庞,蜡黄的皮肤,低
声说:"姑姑啊,我把笼屉里的窝窝头都给吃了。"
姑姑惊讶地睁大眼:"什么,两笼屉都给吃了?"
"嗯,都给吃了。"
姑姑知道这是真的,一点也没责怪,眨巴眨巴眼睛,装出不在乎地样
子说:"吃就吃了吧,没关系。"又咧开嘴,干巴巴地笑了笑。
我想哭,但哭不出来,我要有姑姑这样的母亲该多好哇!能让我彻底
吃饱。
姑姑关心地嘱咐:"可别撑坏了啊,少喝点水。听见没有,别撑着。"
我紧紧握着姑姑的手,感激地说:"姑姑,那我就走了,还得上晚自习。
"
姑姑与我握着手,一步一步送我到门口。
我像犯罪了一样,生怕碰见姑夫,赶紧开溜,消失在寒冷的黑暗中。
几天后,收到了姑夫的一封措辞激烈的警告信,以前他从没给我写过
信。他的字歪七扭八,小学2年级的水平。姑夫身世很苦,解放前是蹬三轮
的,解放后才娶了姑姑这个寡妇,学会了写几个字。他严厉指责我为了填
饱自己肚子,不顾别人死活。字里行间流露着对我的愤怒。"马清波!你也
太不像话了!人应该讲点道德,每人都有自己的定量,每人都不够吃,你
这样老到姑姑家白吃,是用别人的血,别人的肉来喂养你自己,非常非常
损人利己!你饿,为什么不告诉你父母,让你父母想办法?你饿,我们就
不饿了吗?你这是欺软怕硬!今后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告诉你爸爸!"
我看完信后,勃然大怒,琢磨着怎么报复。后来想出了一个狠毒法子:
把姑夫的这封信全给撕成小指甲盖那么大的碎块,放在信封里又给他寄回
去,一个字没写。有同学曾告诉我最狠的法子是把对方来信给擦屁股了,
再放到信封里给寄回去,但我觉得那样太损,没干。
其实姑夫说得全对,我这样干确实损人利己,确实欺软怕硬,但我受
不了他那么刻毒的口气。
以后只有姑夫不在家,饿得实在受不了时,我才到姑姑家蹭饭。
姑姑在患难时对我的帮助,永远不会忘记。她那时刚刚40来岁,头发
已经全白了。她瘦的像个骷髅一样,两眼睛陷在两个深深的黑窟窿里,非
常吓人。她干瘪的胸脯都没有我鼓;脸上的皱纹,又密又粗;颧骨突起,
像两个瘤子。这么个皮包骨头却任凭我伏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吸她的血,补
养自己。
我还记得她看见我衣服上有粥嘎巴时,会顺手用舌头舔舔自己手指头,
沾点唾沫把那粥嘎巴擦掉。
困难时期,姑姑比母亲更像我的母亲,对孩子更有牺牲精神。在最饿
的时候,她等于把自己嘴里的窝窝头掏出来让我吃。多年后,在我和父亲
的矛盾中,她虽然站在了父亲的一方,与我疏远。但我对她的养育之情,
救命之恩,却终生难忘。
父母的逻辑是不能娇惯孩子,哪怕吃不饱也不能娇惯。
当然回家吃饭要比在学校里吃强多了,总能吃个七八成饱。只是由于
多日挨饿,七八成饱根本压不住嗷嗷狂叫的食欲。星期天,偶尔父母高兴
时,也会把我叫到北屋,偷偷塞给我一个苹果或一块点心。我心里明白他
们是不愿意让别的孩子看见,以免发生矛盾。在那一瞬间,我觉得父母是
世界上最慈祥最可亲的父母。因为这样的时候很少,给我的印象就特别特
别地深,特别特别地令我感激。
记得六零年困难时期我还干过一件很缺德的事:
那时我和哥哥同住在南屋,哥哥差不多一个月回家一次。当哥哥不在
家时,我爱偷偷翻他的抽屉,因为他有很多武术书,我喜欢看。
这一个周末,哥哥回家后又出去了。我闲得无聊,撬开了他的抽屉,
豁然发现里面有一包点心,一看就知道是用点心票买的。我的心激动得嘭
嘭乱跳。吃不吃呢?内心剧烈地斗争。吃,哥哥肯定知道是我吃的,屋里
没别人。不吃?放着它从自己眼皮下溜走,又觉得太亏。
我决定先吃一块。那是桃酥,不吃则已,一吃食欲大发,把肚里的饥
饿感全钩出来了。我又偷了第二块吃,心里暗想,这是最后一块了,吃完
了这块决不再吃。一定得给哥哥留点儿,别像那两笼屉菜团子,被姑夫臭
骂一顿。可吃完还想吃,干脆吃3块吧,事不过三,吃了三块后再吃就是王
八蛋,就是衣冠禽兽!于是又吃了一块,最后终于咬着牙,把点心包好,
把抽屉关上,重新锁好。
可是此刻已心神不定,干什么也干不下去,剩下的3块点心老在脑中盘
旋,骚扰着自己神经。听说人在饥饿时,连亲儿子都会煮了吃。我偷几块
哥哥的点心也就不算罪过了。为再把抽屉撬开,我想方设法寻找理由。
"反正已经偷吃了一半,多吃一块也是偷吃,少吃一块也是偷吃,还不
如都给吃了算了。"那邪恶的点心,把我的邪恶全引发出来,不消灭了它,
坐卧不安。我真是给饿怕了,见了吃的就走不动道儿。
终于又撬开抽屉,开始了第二轮吃。哪怕当王八蛋,当衣冠禽兽也不
在乎了。过去从不知桃酥这么好吃,吃了一块又一块,那3块一转眼儿进了
肚。连包点心的纸也舔了又舔,不让一粒点心渣儿流失。
唉,胃里还是空空荡荡,再来10块也放得下。
天天半饥半饱的状态使我遇见了吃的,根本控制不住嘴巴,中间不能
停。如同尿尿,一旦开始就停不下。等吃完后,我把抽屉又撬回原来位置。
晚上,哥哥回来了。打开抽屉马上发现那包点心不见,狐疑地望着我。
那目光中一点愤怒都没有,有的只是悲哀。
我不好意思地向他承认:"哥,我实在太饿了,刚开始就想吃一块,但
吃了一块后,管不住自己,就一块一块全给吃了。"
哥哥的脸色失望和沮丧,跟姑姑一样,一句埋怨的话都没说,尽管脸
色很难看。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就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门,不知
去哪儿。他那无可奈何,暗淡无光的眼睛,让我很是后悔,痛恨自己贪吃。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在清华大学读书的哥哥已经饿昏了两次。一次在教室,
一次在家里。
猪群中最能抢食的猪,死亡的机会最少,人类可能也一样。
在家里都觉得饿,回学校就可想而知了。我们学校地处和平门,在市
中心,又是住校,根本没地方搞点野菜野果什么的吃。有一次,漫无目的
地在街上转,快到大栅栏附近,看见一食品店聚着黑压压一队人。我也跑
过去,根本不问卖什么,立即排上队。原来是卖柿子,每人限购5斤。往年
柿子在摊上堆着没人买,这一年却几乎看不见。人们疯了一样地跑来,排
着二三十米长的队伍。
我回到宿舍,找一个没人角落,把5斤柿子全给吃光。那年月,有了吃
的,总要偷偷吃。当着不吃东西的人面吃,就要被嫉妒、馋涎、痛恨的目
光所包围,很不自在。真棒,5斤柿子为我带来了一个舒服的晚上,安然入
睡。
但街上卖不要本儿的柿子、水萝卜等机会非常难得,我就碰上过这么
一次。
粮票重要,钱也很重要,如果没钱,万一碰上卖吃的也买不了。我每
月伙食费不到8块钱,为使自己富裕一点,就骗母亲说是14块。这样除了母
亲给的2块钱零花外,每月能多6块钱,完全负担得了频频下饭馆的费用。
但有时当母亲对我好时也相当温情,望着她慈爱的目光,不忍多骗她
的钱,就少骗一点,说12块。这样一会儿14,一会儿12就露了马脚,母亲开
始怀疑,让父亲到师大附中找任老师去问。这才知道我每月都多管他们要
了钱!
瞎话被戳穿后,父亲瞪着我,只说了一句:"你这么干不对!"母亲也
没再多批评我。他们都知道我饿,有点粮票就要到饭馆买吃的。下饭馆自
然比在家里吃贵,钱不能缺。以后父母给我的伙食费少了,但零花钱每月
给我长到5块。
任老师知道我骗了父母的钱,却从没有向我提及此事,也没告诉过任
何别人。她对我还跟过去一样好,依旧在全班面前表扬我。
记得,我还偷过同宿舍一个同学的吃的。那时,我放在褥子底下的几
本新买的书,如《柯楚别依》、《恰巴耶夫》、《真正的人》等都不翼而
飞,气得要命。宿舍里就我和徐今强(当时的石油部长)的儿子两人住。
我没任何根据就怀疑他偷了我的书。他枕头旁常放着一堆鸭梨、苹果等。
我既怀疑他拿了我的书,就心安理得地偷他水果吃,以此报复。一次,我
在他枕头旁发现有一小孩脑袋那么大的梨,很邪乎,得有3斤重,被我偷偷
拿到一荒废的墙角给吃掉。
我是这么的矛盾,一方面热衷于看英雄的书,贪婪地读有关反修的文
章,满脑袋革命,一方面又偷别人的水果吃。
因为饿,就骗家里的钱,就偷吃偷拿……有时真想大哭一场。我要能
在母亲肚里该多好呀,永远不用发愁挨饿,干鸡鸣狗盗的事。
初一初二年级,就是在这样的日子下度过的。吃是脑子里最经常盘旋
的念头。当然也关心着中苏关系,关心着反修大业,关心着革命和进步。
但一天到晚最主要琢磨的是吃。对女生的兴趣大弱,流氓思想几乎没有。
吃饱饭比想女生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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