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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裸情恨(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Aug 13 10:33:25 2000) , 转信
第八章
我回到家去,走进大门,情景叫我吓得目定口呆。
怎么可能?
我整个人愣在那儿,不懂反应。
是过分的出人意表,过分的惊喜交集。
直至母亲冲到面前,把我抱紧,口中乱嚷:
“心如,心如,我的好女儿!”
“娘!”我哇的一声竟哭出声来。
母女俩抱头大哭。
好一会,旁的人才把我们分开,让我们坐定下来。
这旁的人,正是我的两个妹子健如和惜如。
“别这样,一家重聚是件欢喜事。”健如这样说。
惜如从牛嫂手中接过了湿毛巾,分别递给我和母亲擦
脸。
“好好歇一歇,再说话吧!”惜如说。
“可是,”我仍有点呜咽,“娘,为什么你一下子就能出来
了?”
“过程由我来讲吧!”健如是看我和母亲都因为哭得一
塌糊涂,心神精力还未恢复过来,于是便省得母亲说话,让
她好好地歇息着。
“家乡的情势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些是旭晖从金家留穗
的家人通讯中得知的。他跟惜如提起娘跟康如来,惜如便
促请旭晖给他们想办法,到底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
了门路,很花了一笔钱,就托人把娘和康如带到香港边境
来,过了境,才打电话叫我们火速去接。旭晖为了安全起
见,又伯我们姊妹几人担心,故此一直暗地里办这件事。连
从边境接娘到市区,他都花了心思,借上了岳父傅品强的游
艇,招呼了一班本城的达官贵人,包括警务署的副署长在
内,玩个痛快,才大伙儿坐着游艇把娘和康如一起带到市区
来,待百分之一百安全抵埠了,才送回家来见我们。”
“娘!”我再次感动地抱住母亲。
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讪讪地望着我,没敢招呼,
我问:
“是康如?”
对方点点头,才晓得扑过来跟我抱紧。
一晃眼,离乡已是十年,幼弟已经长成。
十年人事的确几番新了。
真的太不辨悲喜。
如今母女、姊弟异地重逢,要感激的原是曾对自己逼害
过的人,这番滋味可又似倒翻五味瓶,复杂之余,还是苦的
多!
“怎么我没有想过要设尽办法把娘你接出香港来呢?”
当晚,我跑到母亲的睡房去,跟她细谈心事,不无自责。
“心如,别难过。反正我们一家团聚了就好,谁出了力
有什么相干呢!”
我默然,不晓得如何解释。
母亲是个聪明人,她一看我面有难色,就道:
“心如,你的苦衷,我是看得出来的,这几年来,也真难
为你了。”
“娘,别这样说,一切都是命定的。”
“健如和惜如确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可是,她俩都是顶
苦的,这一点,你未必知道。”
我抬眼看着母亲,问:
“你出来的这几天,她们给你说些什么了?”
“你刚到美国公干,她们不敢把我就这样留在你家,我
在继园台住了好几天,那儿你没有去过吧?”
我摇摇头。
这就表示母亲已经知道我们三姊妹现今不大来往。连
旭晖的家我也只到过一两次,尤其是三姨奶奶住进大屿山,
加上不知不觉耀晖也考上大学,寄宿去了,我要见傅菁,机
会多的是。且实在怕与旭晖碰头,看到了他好眉好貌好人
好者的模样,却有副歪心肠,心里就气。
“健如拉着我讲了一整夜的话,她说跟信晖是真心相爱
的,就知道对不起你,可也是控制不来的事……”
“娘,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
我说的是实在话:人际是非一生,就很难辨清个黑白
来。健如与我的恩怨,不只是牵系在金信晖一人身上。
我承认一开头,我是气不过来而对付她的,但自从名正
言顺地承认了她是金家的一分子之后,如果她好好地跟我
相处,总还是血浓于水,时间一过了,怨总会冲淡,更何况彼
此争夺的对象根本已不在世,应该减少了龙争虎斗的压力,
没有必要苦苦相逼下去。
然而,实在的情况并不如此。方健如好像恨我比我恨
她更理所当然,对付我的方法更狠绝更彻底。
我弄不清楚我还做了些什么事,令她在金信晖殁后要
如此地与我为忤。
都是信晖的寡妇是不是?都有信晖的孩子要带大对不
对?不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吗?
这叫我怎么跟母亲讲我的感受,谈我的际遇?
算了。
很多积怨之所以免提,不是忘记,不是宽恕,不是放过,
而是重新提起,只有更伤心,更劳累,更费事。
“惜如的情况,我就更无话可说了。她并不似健如,跟
我开心见诚地吐苦水,她只向我交代一句话。”母亲说。
“什么话?”
“她说:‘娘,我真的没办法,打从我第一次跟金旭晖见
面,我就爱上他。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情事,承受所有的人
生苦难,担当全部的责备责任。’”
我轻叹。
“心如,我记不起来了,惜如见到金旭晖时,她还是个小
女孩吧?”
“是缘订三生。”
“也是债缠九世。金家的男人,无疑是来向我们姓方的
讨债的。”
夜已深沉,母亲的这句话,令人遍体生寒,牙关打颤。
太恐怖了。
“惜如既然如此坦白,我还能怎么说?”
“多么可惜!”我苦笑,“如果惜如爱上了一个不跟我做
对的人,那会多好,我今日起码多一个好帮手。”
“爱情是盲目的。”
不附带任何交换条件的赤裸情怀尤然。
方惜如像日本的神风特击队,上头一有训令,便义无返
顾地冲入敌营,宁可一拍两散,全不计较自己也要粉身碎
骨。
我还有什么话好讲的。
“心如,我们母女姊弟重逢了,总算是件喜事,我求你一
件事成不成?”
我捉住母亲的手,道:
“娘,不用求,甚至不用讲,我理解,我明白你的心意。”
母亲把我的手放到脸颊上去,慈祥地说:
“那么,你会答应?”
“我会。”我清清楚楚地回答。
“对,我忘了你己为人母,很容易将人比己。”
谁说不是呢?每当我看到自己的孩子为了争玩具而大
打出手,争个头破血流,我就激气。老教他们切肉不离皮,
手足之情,弥足珍贵。
有一天,听到咏琴在欺负咏书,她道:
“你是你,我是我,你别动我的洋娃娃,否则我宰了你。”
我就立即把咏琴拉过身边来训斥一顿:
“有好的东西,妹妹又是喜欢的,你应该主动与她分享
才对,怎么会凶成这副样子了,如此自私就不是个好姐姐
了,知道吗?做姐姐的有礼让、提携弟妹的责任,我的这番
话,你给我记往了才好,否则,我可要赏你一顿打。”
真是似是而非的做人处事道理。
做姐姐的,凡事忍让弟妹,当然总有个限度。这条底
线,无疑健如和惜如老早已经冲破了。
可是,我怎么跟母亲争辩?怎么为自己辩护?
如果易地而处,将来有日,咏琴与咏书有类同的事情发
生,我这做母亲的会不会知不可为而为,奢望她们能尽忘前
事,执手言和呢?
答案是:一定会。
既如是,我怎么能不看透母亲的心事?
原以为母女俩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着面了,如今劫后
重逢,她向我提出什么心愿要求,我不答应的话,实在是说
不过去,于心不忍。
更何况,仇人原是恩人。
金旭晖是在方惜如的哀求下把母弟接出香港来的。
我还能在此情此景之下坚持什么仇怨呢?
于是,我让母亲跟健如和惜如商量,搬回麦当奴道跟我
们一起毗邻而居。
刚好我新近买进了紧贴着我住的那幢房子的两幢房
子,就让健如和惜如分别搬进其中两个单位去。这总比恢
复旧时模样好,省了彼此的尴尬。
母亲自然是最快乐的,她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说:
“心如,你知否我曾在年前赌誓,如果上天让我跟你们
重聚,目睹几个女儿重修旧好,我宁愿减寿十年,骤然而卒,
仍是无憾。”
我笑着拍拍母亲的手:
“你的誓言应验也不打紧,你原就是长命百岁的。”
母女俩笑作一团。
看到自己能为母亲带来欢乐,实实在在地感动。
吞掉什么龌龊气其实在今时今日已不打紧,我总算吐
气扬眉了。
一个处在顺境之中的人,也容易胸襟宽广,自己得到
的已经不少,就不必为一点点缺憾而再争执,再不肯放过。
加上,惜如的表现令我骇异。
她竟在搬进新居的翌日,跑到我身边来,说:
“大姐,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你照顾我,我很感谢。只是如果旭晖都沾你的光,这
就说不过去了,他到底是有经济能力的人,所以不像我,非
得依靠人不可。所以,我跟他说过了,我现住的一层楼,他
还是照样把租金交给大姐。只不过,继园台的租金比这区
便宜,如果要向旭晖多要家用,我有点为难,请大姐你通
融。”
惜如虽然尽量地说得不亢不卑,但一份可见的委屈潜
藏在辞藻之内,是隐然可见的。
我心恻恻然有着极多的不忍。
说到底是我们方家的女儿,于是我答:
“不必斤斤计较小数目了,健如也占住了另外一个单
位,难道我就跟她要房租不成?”
“旭晖也会觉得难为情。”
“他把母亲接出来了,我们几姊弟还未感谢他呢。”
“大姐你是大人大量。”
“自己人不必说这些客气话。”
“娘听了一定很高兴。”
“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就好。”
“大姐,我真心地多谢你。”
“惜如,”我忽然心动又心软,“你刚才说的那番话,自己
也要回味。依靠什么人都假,把握经济独立了,才叫做安
全。你也得好好地为前途想一想。”
惜如道:
“没有什么好想的,我到永隆行去做事好些日子了,只
是学的与赚的不多。”
“为什么呢?”
“自从旭晖结婚之后,永隆行成了变相的傅品强附属公
司,很多生意还是要听傅家的指令,那么一来,在人情人面
上,就没有法子安插我在其中任事,只能在永隆行担任个闲
职,你说能赚多少,能学多少了?”
这情况倒是真有其事的。
我细想,这妹子也真是自讨苦吃了。
跟惜如的这段谈话,其实我是上了心的,只是一时间没
有再做任何打算。
直到母亲给我说:
“心如,昨天惜如好开心。”
“为什么呢?”
“她说你跟她谈了半天的话,对她很关怀。”
“唉!惜如本来是个聪明人,跟了金旭晖,如今不上不
下,人前人后闪闪缩缩的,真不知如何了局。何况,旭晖的
妻子不是个坏人,却又不好应付,这样下去,她的亏是吃定
了,且会吃得大。”
“你做大姐的就搀扶她一把吧!”
“我不能代替金旭晖。”
“也不是这么说,譬如把惜如带到金氏去,远比永隆行
有前途。惜如说到底是个英文中学的毕业生,能帮你很多
忙。将来你的生意做大了,单是李氏兄妹两个心腹也是不
足够的。”
我还在沉思考虑,母亲又再加上一句:
“有你在身边,总不会有人敢对惜如怎么样了。”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虚荣必被虚荣误。
在我的前半生,我是承受得太多教训了。
当时,我就下了决心,对母亲说:
“好吧!就让惜如到金氏来帮我,实在我也要加添人
手。”
对于接收以至栽培降将,是一份荣耀,一份威风,很难
加以抵抗拒绝。
方惜如开始在金氏上班,她也真是个有办法的人,令各
同事对她的印象都很好,只除了李元德,对她好像还有一点
戒心倒是看得出来。
我就曾坦率地对惜如说:
“你跟李元德相处得怎么样?”
“他对我的印象不过尔尔,但李先生是个极能干的人,
且心是向着你的,只这两点就相当可靠,我会设法令他接受
我,不要你为了维护我而损失一点李先生的心。”
无疑,这番话是相当动听,很容易受落的。
而且,起了一重催比作用,令我对惜如开始信任。事实
上,我交给她的公事,没有一件她不是给我快快办妥,工作
成绩出人意表地好。
我在生意上的很多细节与零碎杂事,方惜如都揽在身
上,处理得头头是道,有时我顾及不到的,她都给我补救或
补充过来。
母亲看到我们姊妹的相处有转机,她几乎开心得不敢
信以为真。
安排了康如入学之后,母亲日中也是顶空闲的,便含饴
弄孙为乐。
孩子们下课了,都聚在我家里来,让外婆给他们讲故
事,弄点心。
有一天,不知为什么竟生了很大的事故,就为了母亲在
孩子们面前讲了一句令健如刺心的话,健如发了很大很大
的脾气。
我回到家里来时,已是乱糟糟的一片,母亲与健如的面
色固然不好看,孩子们又都哭作一团。
我把牛嫂拉到一边,问:
“到底什么事?”
牛嫂苦笑,摊摊手道:
“真是很莫名其妙的事。”
“究竟什么事?”
“奶奶正逗着几个孩子吃下午茶点,健如姑娘提早下班
了,也就到这儿来,边看杂志边看着孩子们耍乐。”
“那不是好么?”
“本来就是好好的。是咏棋闯的祸吧!他们几个孩子
演白雪公主的故事,咏书与咏诗都抢着那个角色来演。
“奶奶看他们起了争执,便替孩子们出主意,编派咏诗
和咏书先后演公主,咏棋就反对,说:
“‘婆婆,你这个导演当得不好,咏诗与咏书根本是两个
不同的样子,怎么都能当公主了?’
“才这么说了,健如姑娘听到,就摔下报纸,揪起咏棋,
骂道:
“‘你胡说些什么?她们俩是姊妹,模样儿不是有点像
吗?为什么都不能当公主。’
“咏棋还是不晓得看风头火势,道:
“‘她们是不像,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说她们不像姊
妹。’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噼啪一声,健如姑娘忍不住掌了
咏棋一巴掌。
“奶奶在一旁看不过眼,就骂健如姑娘道:
“‘你是否发神经病了,无端端地打起孩子来,等下你大
姐回来,怎么交代好?别说孩子没有犯错,就算错了,也得
由做母亲的亲自处理。几艰难才弄好了你们的关系,别为
了你的牛脾气便破坏无余。”
“就因为奶奶这样训斥了健如姑娘一顿,她恼羞成怒起
来,尖叫道:
“‘好,要打要罚就都打在罚在自己的亲生儿身上好了,
我有权把咏诗打死。’
“话才说完,就抓支鸡毛扫疯了似的打在咏诗的屁股与
小腿之上。咏书吓得哭起来,于是就成了这个样子。”
牛嫂叙述完了事件的始末,也觉得啼笑皆非。完全是
无事化小,小事化大,莫名其妙。
我对牛嫂说:
“把孩子带到房里去,洗把脸就没事了。这儿我来处
理。”
我走到母亲跟前去,握着她的手道:
“娘,你别生气。”
“我不是生气,是我担心你生气。”
“我生什么气呢,小孩子的事有什么大不了,就是打他
们几下都是平常事。”
“心如,你就是这点胸襟好。”
“成了,成了,你别再担心什么了。”
母亲以手托额,眉仍然皱着。
我问:
“什么事了?”
“我有点不舒服,觉得头在胀痛。”
“我陪你回房去休息吧!”
真是犯不着的,为了孩子们的小事,而弄得名副其实地
头痛起来,老人家的毛病尤其会借故跑出来滋扰。
母亲摆摆手说:
“我进去躺躺就好。”
说罢便管自回睡房去。
客厅内只余我和健如二人,她还是气鼓鼓的。我于是
说:
“为了孩子不听话,你生这么大的气。”
我这么一说,健如立即忸怩地难为情起来。
她那涨红了双颊的表情,还有一份娇憨俏丽,无疑,健
如是位我见犹怜的少妇。
这么年轻就守寡。
看到她,似见自己。
事实上,她比我更凄凉,她其实是不必为信晖守下去
的。
就为了丈夫殁后所得的一个名分以及一少部分家业,
而要她熬一世的苦,值得吗?
傅菁说过,惜如之所以情有可原,是为她对金旭晖的真
诚相爱。
同样道理应该引用到健如身上,即使她赤裸的感情是
赋予在我的丈夫身上。
为此,我对她的心不期然地又再度放宽了。
“健如,这又何必呢,你自己故意生气,连母亲都惹得不
快。”
“大姐,母亲的心目中几时都只有你,没有我。”
“你这话是不对的,可惜你只生咏诗一个,不然,你会明
白做母亲的不会偏心。”
“大姐,”健如吁长长的一口气,“你并不知你有多幸福,
有多少人如此深深地爱着你,包括母亲在内。”
“她是我们的母亲,不是吗?”
健如低下头去,道:
“你真有莫可明言的一份魅力,我无话可说。”
说罢,方健如站起来就走了。
当我把这天发生的情事,跟小叔子耀晖在浅水湾酒店
茶聚见面偶然复述时,他很留心地听,连其中一些细节,他
都问得很清楚。
“耀晖,你这么有兴趣知道这些家庭琐事?”
“只要有关你和你一家的事,我都是关心的。”
“谢谢你。”
我看着耀晖,忽然地失声笑出来。
“大嫂,你笑什么?”
“笑你,也笑我。”
“笑我?”
“对。怎么我竟没有留意到你原来已经长得这么高
了。”
“高?”耀晖骇异地说。
“不是吗?看,我只及你的肩膊。”
“大嫂,你知道我就快大学毕业了。”
“时间过得太快,难以置情。我之所以笑你,是你的语
气忽然老成起来,这可以解释,可是,我呢,我多么愚蠢,竟
没有注意到你已经长大成人了。”
“大嫂,我寄宿,难得回家一次。回到家,亦不一定见到
你,甚而不一定见到人,二哥二嫂很少在家。”
耀晖忽然笑起来,现出了他那两排乳白色的贝齿,很好
看。
我赫然发现他笑起来,那么地像他大哥。
那个笑容,我无法忘记,就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个明媚
的下午,信晖带着我到广州的爱群酒店吃下午茶,他就是这
样子对着我露齿而笑。
当年轻时,我自觉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
耀晖说:
“以前大伙儿往在一起,初来香港时,我们不是塞在一
层唐楼内吗?老觉得侄儿侄女们吵嚷不休,难得清静,如今
是清静了,却很想念他们,恨不得孩子们都环绕到身边来吵
个痛快。”
我还是沉醉在回忆当中,金信晖也曾对我说过类同的
话,他说:
“咏琴在身边真是吵个没完没了,可是,要我们只生她
这么一个,我可又不肯,心如,我们要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地生下来。”
我忍不住笑了。
“大嫂,你也觉得好笑是吗?”
“嗯!”我才自迷糊之中回醒过来,慌忙应:“是的,是
的。”
“大嫂,我看健如说的话,你应该细味。”
“什么话?”
“她说你是个幸福人,的确你有你的魅力,因而人人都
宠你。她这么说当然地包括大哥在内。”
我愕然,没想到耀晖会对我说这些话。
“健如仍有一点不甘不忿,因而仍存着妒忌心罢了。”
耀晖忽然答:
“多希望我能快些到二十八岁。”
“为什么呢?”
“到了二十八岁,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有些事很想做,
现在却不能做。”
说这话时,耀晖握紧拳头,很蠢蠢欲动的一副猴急模
样,又逗得我笑了。
“对的。”我说,“到你二十八岁,就能自立了,老爷的遗
嘱是这样写的。”
“不明白为什么偏我一人要等到二十八岁才可以给予
独立自立权。连二哥部没有这个规定。”
“我倒是明白的,你大哥曾经对我说过,老爷认为他百
年归老之际,奶奶的年纪也已相当了,不能处处关顾指点
你,故而还是由着你长到二十八岁,人成熟了才掌握自己的
产业比较好。
“旭晖不同,老爷以为二姨奶奶会一直眷顾指导他。”
“是爹没有想过二哥那种人,他比任何金家的人都早点
成熟。”
“是的。”我点头,“怎么样,毕业试快到了,你得加油。”
“我会。大嫂,”耀晖说,“我还未跟二哥提起毕业后的
打算,先跟你请示了。我已经申请了到美国加州留学,考的
是以前大哥就读的一间。”
“那多好!”我情不自禁地说,“不过,总要跟你二哥商量
吧!他是你正式的监护人。”
“他没有不赞成的,看样子,他恨不得我永远不再回到
香港来,能在外国落地生根就最好。”
“为什么这么想?”我即时作问。
耀晖没有即时作答。
唯其如此,我立即心领神会了。
耀晖素来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很小就已开始了解人情,
洞悉人心。他当然明白金旭晖把持他,只为要夺权。
如果我的生意不是营运妥善,很赚了点钱,老早把金家
的股份赎回来,他可不用忌惮这三弟,如今仍是天下三分之
势,能掌握耀晖那一份产业代理权,于他是绝对有好处的。
如果耀晖在外国长居,把产业的管理权仍交在旭晖手
上,他会很开心。
对于这重关系,耀晖虽没有说出来,我可是领悟得到
的。
他说:
“大嫂,我会记住,只要有能力,我会站回你的一边去。”
我拍拍他的手:
“多谢你。今日我还算托赖,可以有很好的生活,余下
来要照顾的心愿无非是孩子们的成长与你的成家立业而
已。”
比起那段跟金旭晖争夺耀晖监护权的日子,我现在是
富裕舒泰得多了。
“人一旦自身有了安全感,心就放宽了,之所以会有争
斗,很多时是因为走投无路。”
我才这么说,耀晖就问我:
“大嫂,当年要争夺我的监护权,是单纯为了你山穷水
尽之故?”
我看到耀晖那副怪怪的、近乎欲哭无泪的表情,有点骇
异,急忙答:
“别傻,当然也为我不放心就这样子把你交到旭晖手上
去,他这么有机心的一个人,怕他会不全心全意照顾你。”
耀晖吁一口气,恢复了轻松的表情。
我本来想再加一句,问耀晖怎么忘了当年的情景了?
我就曾抱拥着他,说过舍不得他的话。
但,才瞟他一眼,我就立即把己到唇边的话硬生生地吞
回肚子去。
耀晖已经成长为一个年轻的男人了,我如果说话稍为
草率,就有轻薄浪荡的嫌疑,要不得呢。
这么一想,我的脸竟滚烫起来。
耀晖仍然定睛看着我,令我忽尔有了要逃避的冲动,慌
忙垂下头去。
他果然是已成长了,有能力令一个成熟的女人尴尬,同
时令我兴起了一点点的胡思乱想。
我赶忙抓住另外一个活题,把气氛调校到正轨上去。
当前的急务于我是应该如何尽心尽力把金氏企业发扬
光大,其他的都不必细想。
事业的成绩与工作的劳累帮助我在精神上以及肉体上
都得到绝好的寄托。
我认为我已不再需要爱情,更可以有能力抵拒午夜梦
回时觉着的空虚。
或者,直接一点承认,名利权欲开始霸占了我整个人与
整个心,再加上那一段金家的仇怨,已经全然将我全副精力
吸引着,牵制着,再没有别的严肃大事会乱我的神智了。
我已安心做一个有事业、有仇恨的人。
大概不会比一些有爱情、有友谊的人幸福。
然而,最低限度我毫不孤寂,更非无事可为。
眼前上市的大计,就令我忙个不亦乐乎。且从形形式
式的新鲜的事物中学习到各种新知识。
我们获得了傅品强的支持,他答应为金氏企业的上市
尽力。
傅菁说:
“父亲要跟你见面。”
第一次去拜会这位证券巨子,不免有点战兢。
唐襄年鼓励我说:
“傅品强是个相当有性格的人物,值得你去认识。”
“绝顶成功人物当然易见性情。”我说。
“你的这句话似乎有点不服气。”
“可以这么说,因为有条件,自然容易坚持自己的原则
与成见,这已经是性格的表现。”
“由此可以推论,在穷途末路之中仍见性情的话,就额
外地可珍可贵与可爱了。”
“唐襄年,你别老是言之有物,拿我来开玩笑。”我不知
是嗔是怨。
“别生气,预祝你跟傅品强会谈顺利。”
唐襄年形容得并不夸大,傅品强面圆眼大,表情不怒而
威,庄严之中又见祥和,很有大户人家的气派,这一点,金
家的人因为出身富户,阅历深之故,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如果要说句良心话,傅品强比唐襄年更像个财阀,更觉
得他架势。
看到他的动静,不难想象当年上海的显赫,曾活在其中
的人都别有一番风采似的。
傅品强的语调祥和,踏实而不客套,他没有给我说什么
应酬话,差不多一开腔就说:
“傅菁对你很有信心,她详细地把你的创业过程以及现
今金氏企业的状况给我报告了,尤其是你最近拿到了伟特
药厂一张长期而优异至极的独家总代理会约,业务前景可
观,集资的可信可靠程度提高了,上市成功的机会就大。”
“傅先生,金氏还未足五年的历史,我们是否要买一间
空壳公司以新股集资了?”
“不一定,公司历史不是个阻碍上市的大问题,金氏企
业的另一个大股东不是唐裹年吗,他的公司年资已经足
够,有他来压阵,再加上你这三年多的辉煌业绩以及未来新
业务计划的吸引,应该有足够理由向交易所及证监处申请
括免丑年历史的规定了,这个我们证券公司以总包销商的
身分会替你争取。”
“多谢。”
我心里想,要致谢的人还有一个,唐襄年又无形中帮了
我一个大忙。世界真是势力援引与钱找钱的世界,
“问题是时势并不特别看好,要上市的话,得从速办
理。”
傅品强这么一提,我就明白他之所指。
中国大陆的政局往往牵制着香港的命运。大陆有什么
风吹草动,香港的反应极力敏感。
这几年,大陆间歇性地传出一些消息,处处使股市大起
大落过不知多少次。其中地产股最被波及,反而是我做的
那门生意,不大受时局影响。人患了伤风感冒,总要吃药治
病,越是不景气,越要省钱节俭的话,就只有越光顾成药,
小病就更不会动辄上医务所找医生调理了。
我把这个观念告诉傅品强,他听后微笑答说:
“这倒是很好的宣传论点,我们在上市活动中,会安排
这些有利于金氏企业的消息散播到市场上去,让股民增加
投资的信心。只是,”傅品强补充说,“在一般市道放缓的情
况下,那些日常必需品的生意尤有可为,但若在经济凌厉滑
落的风潮之中,则任何集资行动都不会有热烈的反应。”
“爸爸,你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故而我额外小心而
已。”傅菁这样说等于点出了父亲的过分敏感。
傅品强看女儿一眼,道:
“你自小在香港及外国留学,不会有我的那番感受。”
“傅先生教诲的是,那么,我们目下应如何进行?”我问。
“赶快行事吧!我们将替你申办所有申请上市的手续,
你则跟进与伟特的新合约,以便我们可以在招股条件中列
明。当然,你必须尽快要伟特落实,把草约签成合约。同
时,把改建现住四层房子与旁的两幢物业为新型住宅大厦
的计划部署妥当。我们要全速进行。”
“多谢你的栽培。”
“客气话可不用多说了,我们经常都很有把握险中求
胜。只一点非常重要,你必须答允。”
“什么事?”
“所宣布的各项资料,尤其吸引股民投资的资料,必须
百分之一百正确,否则,牵累很大,那时谁都帮不了你。”
“放心!我们不会虚报任何资料,都是有凭有据的。”
就这样说停当之后,就准够我忙个头昏脑涨,单是会计
师核数师到公司来核点数目就已需时,这方面的打点幸得
李元德关顾,日常的业务营运又有李元珍会同两三位够经
验的同事负责,倒算是从容的。只有跟伟特药厂的跟进功
夫以及加添新品种的预备工作,都非交到方惜如的手上去
打理不可。
她是出奇地能干。如期把整个宣传推广以至于存仓营
运大计写好,呈交给我,待我过目认可后立即雷厉进行。
我也不禁在母亲面前夸她说:
“惜如办事能力强,竟在我意料之外。”
母亲关心地说:
“她能助你一臂之力就好。”
“我看她比健如还能干,因为她心细。”
“对,这种人做事少有漏洞。”母亲忽然像心血来潮般停
止讲话,然后又多喊了我一声:“心如……”
“什么?”
“不过,细心的人也有她的深谋远虑,只要是以辅助你
为出发点,对付别人就好。”
这句话我是能领会的。于是我说:
“今时今日,惜如只有向着我了,这点你不必担心。”
我怕是踌躇满志,因而低估了惜如的破坏能力。
故而,当惜如给我报道,伟待那方面同意根据草约签订
正式合同,只需加多一些补充性条款,征求我的意见让她去
处理时,我一口就答应了,说:
“把加入的补充条款给我看,就成了。”
“这个当然,其间的联系与商议功夫就免去你的麻烦,
由我去办,反正你有其他的事要忙。”
果然,事隔两个星期,惜如就把新的合约放到我跟前
去,并且解释道:
“其实现在正式签署的合约跟草约没有什么两样,只是
伟特方面强调信用的保障问题。”
“什么信用的保障?合作以来,我们的账目来往甚是清
楚。”
“不是指我们的信用,而是指伟特的。他们药厂出产的
卫生用品与药物,是经过很多年的市场考验以及美国权威
的医学部门验证的,每一处的总代理必须有责任好好推销,
达到包销数量之外,最重要是保证他们的商誉不受损害。
如果我们在推广上、宣传上以及营运上出错或不小心,而令
他们的产品给市场留下一个恶劣印象,则一定要总代理赔
偿。”
我不禁分辩起来:
“伟特的伤风感冒药不是在我们管运下销得很好吗?
怎可能影响什么商誉?”
“他们也一再强调,这只是公文形式要做出保障,其实
伟特是相信我们的。”
“这个保障的方式与要求如何?有说明吗?”
“有,为了表达我们会尽心尽力去做,故而伟特提出了
如果商誉受损,则代理合约取消,且要赔偿他们在亚太区三
年的营业额纯利。”
我变色道:
“这未免太苛刻了。”
惜如想想,摇头:
“大姐,我不赞成,伟特此举,我看只不过是为向董事局
做交代而已,实际上我们代理他的产品,怎么有理由蓄意去
破坏他的商誉?这种无形的利益与保障是不妨答应的。”
我想道理也是对的,相处相交以来,不觉得伟特刁难,
反而认为他们相当的通情达理。
加上上市的条款要做实交给证监处及交易所,也是事
不宜迟了。
既是不会发生的事,就不必顾虑太多了。
我于是答允了惜如,让她去安排正式签约。
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傅品强助手陆志云的电话,说要
火速来见我,商议要事。
才一见面,陆志云就迫不及待地说:
“金太太,你要跟伟特签的业务新拓展合约,怎么会有
一条确保他们在本地市场内商誉的条款呢?”
“不会发生的事,我们用不着担心吧!难道我们会倒自
己的台?”
“可是啊!有这条款在里头,公开让股民知道的话,他
们就有忧虑,认为合约有机会随时被取消且还要赔偿巨额
款项,对这支股票的兴趣就会大减了。”
我微微吓一跳,问:
“那如何是好?”我也心慌起来了,道:“得看傅先生有何
意见,或者我跟傅菁商量一下。”
陆志云立即说:
“我来见你就是代表傅先生了,而且上市一事,由我专
责跟交易所联系,把有关资料向他们申报,招股书的内容也
是由我统筹办理的,傅小姐对这方面的功夫也不熟悉。”
对方既是如此表态了,我就只好慌忙说:
“陆先生的意见可否说出来供我参考?”
“倒不是我的意见,这么严重的一回事,还是得依照傅
先生的意见,他临行之前曾嘱咐过应该如何处理,我此来就
是把他的建议告诉你。”
“傅先生有远行吗?”
“对,他到美国去,先到西岸,然后再到德州。”
“我才从德州回来,那儿的地皮很便宜。”
“你有买进来吗?”
“有,实在有点不买白不买的感觉,就这样买下来了。”
“金太太可能鸿运当头,我听傅先生推测,这德州的潜
质会在七十年代发挥得很好,你是慧眼识英雄了。”
“过誉了,女人只凭直觉与个人善恶去做投资,其实要
不得。”
“发达之人往往就是凭灵感的。傅先生一直在我身边
说,你是有灵气,兼有冲劲的难得人才。”
商场大忌是听到好听的活,信以为真,肯让它产生催化
作用,一如给自己灌下醇酒,喝至微酸或甚至大醉,看事物
就不准确,思路就不清晰了。
陆志云跟我谈下去,无疑是越来越投契,他的话是越来
越入耳了。他说:
“话说回来,傅先生认为不妨把伟特药厂的这一项要求
押后签署,总之不要在上市的资料内披露,以免多生枝节,
不肯定的因素比坏资料更有害。”
这个道理是不难明白的,坏消息传出了,市场中人有了
心理准备,做足功夫防御,反而不会有预测不来的亏损发
生。不肯定的因素可以导致不可测量的损失,更令投资者
担忧,惴惴不安,更是却步不前。
单是把伟特药厂与金氏签署的合约内容披露,是无懈
可击的。时局越混乱,就越怕添丁,女人更非吃避孕丸不
可。至于卫生巾这日用品,不消说,任何时候都需要品质
越好,越令女性减少烦躁,这点我有切身经验,可做保证。
越想越觉得傅品强的建议有理由,问题是怎样去进行。
我皱着眉毛说:
“我们跟伟特的合约已经定稿了,怎么能请他修改,抽
起那条保障条款呢,没有了那条款,他们不会肯签,也有点
像我们出尔反尔的,不大能说得过去。”
陆志云说:
“这并不是太困难的事,只需由你出面,请他们以补充
合约的方式叙述那条款在里头便可以了,这样给予伟特的
保障是没有改变的,正式合约内没有显示这个条款,我们拿
着它交给交易所与证监署有关部门,就不必披露这份资料
了。”
这倒是个可行的方法。
至于说如何进行,我就得跟惜如去商议。
她一时就稍稍变了面色,道:
“大姐,这事不好办。”
“为什么?”
“合约已经拟定,只差盖章签名,连双方的律师都已经
过目认可了,现在要改动,得花一番张罗。而且,我人微言
轻,他们怎么会听我的?”
我立即说:
“怎么会是听你的?应该是我的意见才对,你就试着办
吧,事关重大呢。”
惜如咬一下嘴唇,毅然道:
“只要是大姐嘱咐,我没有不尽力的,只担心他们诸多
留难。这样吧!请大姐发一封公函,把你坚持要在合约中
抽起保障条款,放入另一份补充合约之内,希望伟特答应照
办。我拿着你的信好有凭借办事。”
这是合理的要求,于是便嘱惜如起草了信稿,让我签
发。
惜如的办事能力倒相当高强,才几天功夫就照我的意
思办妥了。
我无法不夸她,她就微微笑地说:
“功劳不能归于我,我只是传递你的主意,是伟特赏你
的面子而已。”
这妹子真是比以前改变得多了,我对她渐渐生起好感
来。看上去,她总是不要占我便宜,叨我光彩,凡事实心实
力地去办。连现住的房屋,她都坚持每月交来租项,要我签
收租金。
这也好,凡事均真,两不拖欠,相处会更持久。
上市的事似乎相当顺利。
大概忙足了三个月,金氏整盘数已经核算妥当,所有应
办的申报手续亦已办妥。上市的程序到了最后的阶段,已
经把招股书印好,广发分包销的经纪,再传到股民手中。
反应相当热烈,傅菁兴奋得不得了。
她跑来跟我说:
“整件事,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不能在金氏上市的一天在
香港目睹其盛。”
我问:
“为什么?你有远行?”
“都是旭晖害的。他原本答应陪父亲到美国去公干,临
时又说另有一个商务计划要他亲自处理,去不了。父亲人
已到彼邦去,老在那儿催促他。你知,父亲不懂英文,我们
跟在他身边公干是当他的翻译,现在缺了旭晖,很多公事进
行起来都不方便,旭晖就嘱我走一趟。”
“你去吧!只要你对旭晖放得下心。”我是实话实说了。
“父亲与丈夫之间,我几时都选择前者。只要拥有前
者,才能保有后者,我何能轻重倒置?”
说起来轻松,听进耳去,再细味心头,苦不堪言。
我只好安慰她:
“不要紧,你去吧!现在认购成绩理想,你的功劳少不
了,最后关头不会有什么要紧事。”
“有什么难题发生,你找不到我商量对策,别忘了去跟
唐襄年说。”
是的,唐襄年几天前才问过我:
“有什么事你不明白不确定的,你就跟我商议。”
我笑说:
“没有了你压阵,根本上不了市,你的帮忙已经够多了,
不必再担心,其他进行上的细节我会处理,有困难我也有办
法解决。”
“对,我不能小瞧今日的方心如。”
“你又来调笑我了。”
“是真心话,对你,我从不虚伪。”
“好,值得我赏你一顿好吃的,这个周末,你来我家,我
亲自下厨给你烧几味好菜。”
“我是没有口福呢!”唐襄年说,“后天就得要到欧洲走
一趟,办点公事,顺道休息几天,舒筋活络一下。”
我笑:
“跟太太同去?”
“那就不叫做休息了。”
唐襄年说这话时,还俏皮地向着我笑。
我当然会意,似乎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转化到无所不
谈、剖心双向的老朋友阶段了。
我问:
“公私两方面都有买卖交易,是吧?”
“对。方心如,你不是要我隐瞒真相,指天誓日地向你
保证,除你之外,我不会再有别个女人吧?那是不正常与不
真确的,我不希望跟你来这一套。”
“多谢你,是要坦率,才是尊重。”
“就是这话。”唐襄年说,“待你有日觉得可以爱上我了,
我会考虑改邪归正,誓无异志。”
我笑:
“为什么不可以先行斋戒沐浴,行善施舍,才求神庇
佑?”
“如果做齐牺牲,仍然不是我佛慈悲矜怜,给我显灵显
圣,我岂不更吃哑巴亏了?”
说罢,我们两人大笑。
的确是鸡与鸡蛋的问题。
我并不责怪唐襄年,他是我这一段人生过程中接触到
的最坦白、最真实、最诚恳的朋友。
他有足够的条件虚伪、瞒骗,可是,他没有。
不但是尊重我,应该说他也尊重自己。
需要撒谎砌辞掩饰的人,等于承认他有见不得人见不
得光的情事。
唐襄年认为他所有的行为在他的意念上都是光明磊
落、理直气壮的,或者应该说,他不管别人的看法如何,他对
自己的行为负责,且有信心能肩承所有后果,故而他不必闪
缩、隐瞒,不用投鼠忌器,更不会慌张鬼祟。
这才是对自己至大的尊重。
真怕一些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别人的人。
我忽然地生了个微小而可笑的希望,我对唐襄年说:
“我希望有一天会说服自己爱上你。”
“但愿你的希望成真。”
唐襄年轻轻地吻在我的额上。
不能不相信男人与女人的分别在于他们可以灵欲分
家,我们女人总是为了要坚持灵欲合并而牺牲很多福乐,幸
而无怨。
周末的那顿饭,我依然亲自下厨。这是近年来少有的
举动,宴请唐襄年只不过是顺便表达的心意,真正的目的在
于替小叔子耀晖饯行。
他要赴洋深造去了。
原来学期还没有开始的,他想早一点到美国去旅游,散
散心。应付那学位考试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每一个勤奋的
学生过了大考的一关,怕都是精力透支。
康如如果跟耀晖一样,书念得棒就好。
他还有一大段日子才能追赶得上香港的教育程度呢。
本来有志者事竟成,耀晖和惜如初来香港时,英文程度
差太远,也是相当吃力的,不都是熬出成绩来了。
惜如根本很聪明,若不是跟旭晖发生了暧昧的恋情,她
怕比耀晖更能在学业上显示成绩。
毕竟女孩儿家念到中学毕业,在那个时代也算是可以
了。
男孩子呢,可不能不加把劲,多累积学历经验,将来勇
闯天下。
故而,对康如的期望热炽,为耀晖的成绩兴奋,不禁起
了一展厨艺的兴头来。
母亲还笑我说:
“你几时开始未曾入过厨了?”
这句话真问得好。不知是不是在初为人妇时,才下过
厨为丈夫弄过一些小食,至今,回首已多年了。
不愉快的过往不必再追寻。我集中精神弄好了一顿可
口的晚饭,把一家人吃得开透了心。
连健如非等闲不肯开口赞我的,都破了例说:
“大姐原来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人。”
惜如只在一旁微笑,没有说什么,却一派志得意满,得
其所哉的表情。
康如从来都不多话,更是个男孩子之故,只以行动表示
他对我厨艺的支持,把一碟碟菜吃得光光的,碟子能作镜
子用,他还把碗举起来,对牛嫂说:
“请替我多添一碗饭。”
这么一说,满桌子的人都笑起来了。
尤其是母亲。
她对儿子说:
“你只能吃有什么用呢,书要念得如耀晖般棒,才够醒
目。”
康如只是低头拼命吃,仍不造声。”
一旦处于尴尬年龄的男孩子,总是这副比女孩子还要
害羞的模样。
再过几年吧,怕他完全如眼前的耀晖一样,开始有种男
性日趋成熟的光芒,再加那一身青春与自信的气息,就会如
母亲所说的相当醒目了。
相信耀晖留学回来之后,就更似他的兄长信晖。
这么一个念头,究竟是悲是喜,是单纯抑是复杂,是盼
望还是无奈,是有目的或是无机心?
我弄不清楚。
只一甩自己的那头短发,把视线掉到坐在饭桌一边的
几个孩子身上去。
这四个信晖的孩子长得跟我初嫁进金家去时的耀晖和
康如般大了,时光荏苒,真真令人惊骇。
大女儿咏琴长得像她父亲,一对孪生儿咏棋与咏书,看
来好笑,竟是我的翻版,那圆大而闪烁光芒的双眼流露出的
神采,尤其跟我一般模样。
我暗自欢喜,看他们的神态,犹如照镜子,叫我多么地
自傲自满,原来当我志得意满时,是如此令人看得舒服的。
简直不愿意掉开眼光往他处望。
盯得小咏书托起腮帮,奇怪地回望我,一张苹果脸上打
上很明显的大问号。
我不自禁地笑起来了,慌忙把一只剥了皮的苹果切开
四片,分给孩子吃。
当我的目光接触到咏诗时,我微微地怔住了。
想起前些时曾有过的小小家庭纠纷来,这下细看咏诗,
倒觉得咏棋是童言无忌,说出了真话。咏诗长得并不像她
的哥哥姊姊,直接点说,她也长得不像她的爸爸妈妈。
她像另一个模式,当然是一个不算难看的模式。
再认真打量她,可以说她脸庞的下半部比较跟健如相
似。但一双眼睛,分明不是属于方家,也不是属于金家的。
金咏诗原来是单眼皮的小孩。
这个发现有点新鲜。
想是为了这个原因,咏棋才触怒了健如。
我大概明白她的心理,健如不要自己的孩子被我的孩
子比了下去。
也许正因为咏诗是父母的另一个混合种,出了另一个
不大像金信晖样貌的模式,故而健如就生气了。
她这样子是长期地辛苦了自己。
当然,我不会有什么反应,以免又闹出事来。
从今晚的祥和融洽,一家畅聚,我益发珍惜家和万事兴
这句话。
过去的算了吧!
好不好就连健如跟我的怨恨都一笔勾销?
余下来要生气的对象就只金信晖一个人好了。
为了要泄这口污气,我不必出手伤人,只要我活得更漂
亮更成功更幸福,就已经是对金信晖最透彻的报仇了。
这证明没有了他,我依然潇洒,仍旧开心。
甚而我可以解放自己,重新再恋爱。
可以有许许多多不比金信晖差,且会比他更棒的对象,
供我选择。
这包括唐襄年在内。
我是越想越远越兴奋越沉醉了。
“大嫂!”
有人叫我。
我回头看到是耀晖,他站在我跟前,如此的昂藏七尺,
英俊挺拔,令我微微地吃了一惊。
是为了发现他的长相出奇地标致,抑或是我想得太入
神?竟没有留意他骤然叫了我响亮的一声。
“我要走了。”他说。
“这么早就回去了吗?”我问。
“约了同学去喝咖啡。”
“嗯!”我有一阵难禁的冲动,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
学?”
耀晖看着我,缓缓地答:
“都有。”
“嗯。”
“他们也要给我送行。”
“是的。我送你吧,这阵子外头不一定有计程车。”
“好,劳烦你了,大嫂。”
耀晖竟这么客气。不知是不是刚长大的男孩都会这般
温温文文、怯怯讷讷的,尤其是在异性面前,不管那异性跟
他的关系如何。
我把车子开出来,让耀晖坐上去。
“大嫂,”当他扣好了安全带之后就说,“你现今完全像
一个大都会的时代女性。”
我笑了:
“会开车子就等于是时代女性了?”
耀晖没有回答。
我刁难取笑了他,他的脸就红起来了。
不知怎的,我竟然朝这个方向,把话说下去:
“耀晖,你喜欢时代女性吗?”
他还没有回答,我就立即做出补充,说:
“我的意思是,将来你择偶了,会选择那些能干摩登的
职业女性,抑或是只管理家务,带孩子的传统女人?”
“那就是问,我会选择从前在广州的你还是现在的你,
是吗?”
刚好汽车要在交通灯号前煞住了。
是黄灯,可是,我没有冲过去。
我晓得开车这摩登玩意儿,可是我仍然小心翼翼,相当
保守,极之传统,一切按最安全的交通规则办事。
耀晖继续说:
“我这个比方打得贴切吗?”
我笑:
“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
耀晖想了一想,再抬起头来,眼望前方,道:
“我没有选择。”
是没有想过做出选择,还是不想选择?抑或根本到目
前为止没有遇上值得他选择的对象?
如果是后者,今夜与他的见的女同学们都不是他心目
中的对象了。
我竟这么关心起耀晖的对象来。
可是,我没有再在他的那句含糊而又另有蹊跷的答案
上再做功夫,追寻下去。
答案与我无关,为什么要破釜沉舟,势必翻出真相?
“你会勤力写信回来给我们吗?”我问。
那个时候,没有传真机,甚至不会动辄摇长途电话与拍
发电报。
“会的,你放心。”
“那就好,在外一切要小心,没有人在你身边照顾你了,
不过,长大了的男孩子应该晓得照应自己。”
耀晖微笑:
“不管长大与否,总之没有人照顾自己的话,一定能适
应生活下去。”
“你在说晦气的话,因为这些年,我们都疏忽了你。”
耀晖转头望我,说: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表达我其实渴望有
人照顾,不管何时何刻何地,有人关心我、爱护我、需要我,
总是很好的感觉。”
我没有回答,只静静地听。
“只有一段日子,我有这种很好的感觉,那就是父母去
世之后,我跟着你在大宅过的时光,是我最开心的。”
“别这么说。”我把车子停到耀晖要到的大酒店门前,
“你开心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你这么肯定吗?”
“对,因为你还年轻,有青春就有希望。”
“大嫂,你也是。”
“所以,我们会有更好更开心的日子过。”
“但愿这些好日子会如以前一样,一起过。”
那“一起过”三个字说得很轻。
耀晖还等不及我反应,就已经推开车门走出去了。
我呆在车厢内,一直目送耀晖走进酒店内,直至隐没。
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盘去时,竟发觉手指僵硬,不能如常地
弯曲抓紧软盘。
那是因为我极度紧张所造成的反应。
我不能接受这个由小叔子传递过来的讯息。
我怕想其中的隐喻。
要我面对这个感情的漩涡,我会遍体生寒,不住发抖,
然后越往问题的中心想,越令我热血沸腾,身体这么地一寒
一热交煎着,开始产生痹痛麻木,整个人一寸一寸地变得僵
硬。
这个过程,我从没有经验过。
我要吓死了。
不单是骇异于耀晖的言语,以及他那份自态度与神情
中表露的感情,更骇异于我的回应。
我的回应?我做了什么回应了?
耀晖看不到我的回应,可是,我看到自己。
如果只将他视作年轻人一种感情出路与发泄来处理,
我用不着惊慌到这个程度。
我可以一笑置之。
我可以正视他,晓以大义。
我可以知之为不知,少管少理。
我可以决定从此跟他少来少往。
然而,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如上的选择,我害怕,因为自
知有可能投向耀晖的怀抱。
一念及此,我像一匹被吓着的马,仰头惊叫,然后一踩
油门,让汽车像撒开四蹄似的向前狂奔。
金耀晖太像金信晖,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已与他相依为
命。我现今可以确切地抓着一个复活的丈夫,重新生活。
这个选择,是如许地诱人而浪漫。
所有世间的陷阱,在人踩进去之前都是美丽动人得可
以。
于是人们明知是陷阱,都会心甘情愿地不予躲避。
回到家里去,我躺在床上,细细地喘着气。
我告诉自己,我想念信晖。
他离我而去,已有经年。
未曾在午夜梦回时,乘着清风,回来爱抚过我的灵魂与
肉体。
他从来对我都是狠心的。
由着我日间胼手胝足,夜里枕冷襟寒,以肉体的疲累去
抗衡精神的空虚,不得已每夜都昏然沉睡,偶然醒来,无奈
地叹一口气,再睡。
现在,耀晖临别前的凡句话,唤醒了我。
他教我知道除了拼搏、求生之外,还有其他。
这其他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依然有着震慑性的威
力。
我有我的渴求与饥谨,在于心灵深处。
信晖,请你回来。
我翻了个身,紧紧地拥着软枕,浑身哆嗦,我挣扎着,一
个只能孤寂地在床上蠕动的躯体,原来是如此虚弱的。
我需要信晖。
抑或我需要的是可以代替信晖的人。
那人不是唐襄年。
那人可能是金耀晖。
金耀晖?
不,不可能,他只是个孩子。
我闭上了眼睛,只看到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乖乖
地站在我跟前,然后拥抱着我,喊:
“大嫂,大嫂,你疼我。”
他是我的小叔。
我是他的大嫂。
这才是我们的真正关系。
我应该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愧。
一下子坐了起来,我使尽浑身的劲力,左右开弓,一个
一个巴掌地打在自己的脸颊上。
不停地打、打、打,打到我开始眼花缭乱,依然继续打、
打、打……
直至到嘴角渗出了咸味。
我以手背试下一道血痕,才缓缓地停了手。
该是清醒的时候了。
错的人不是耀晖。
年轻人会有很多不成熟的、幼稚的、幻梦式的感情错
觉。
他是无罪的。
只有接受他,甚而企图接受他的我,才应该自惭形秽。
尤其是,我怕爱的是金信晖,利用的是金耀晖。因思念
信晖,要重新占有信晖的欲望高涨,我才需要金耀晖的出现
与填补,这不是赤裸的、无条件的、至高无上的挚爱,而只是
情欲的波涛忽尔汹涌,我不要没顶,于是抓紧了身旁的一块
浮木,助我重出生天。我难过自责得急躁起来,以至汗流浃
背。
今夜或可以拼死力地熬过去。
可是,还有未来的那许许多多日子,怎么在这种刹那而
至,似是纠缠不去的精神压力下过活了?
我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等待明天吧,或许明天一见阳光,黑暗引退,人的头脑
清醒,不敢再如夜里放胆做违心亏心之事就好。
又或者明天,迎着晨光,变得机灵,会想出一个好办法
来。
很多心魔魅影都只会在幽暗中活动。
我告诉自己,先行努力睡觉,睡醒了,一切就会从头做
起。
睡吧!
睡醒之后,通常都是一个崭新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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